过了碧桃花

《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 荣国府归省庆元宵”中写道，宝玉在大观园初建之后，与父亲贾政、清客相公们一起游览题咏，过了碧桃花，才到了自己日后住的怡红院：

一径引人绕着碧桃花，穿过一层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墙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去，一入门，两边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着数本芭蕉；那一边乃是一颗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翠缕，葩吐丹砂。

“碧桃花”本身有各种传说。常见的有西王母瑶池边的碧桃，传说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吃了可以长生不老。有研究者认为《红楼梦》受清初《女仙外史》（《石头魂》）的影响比较深，而《女仙外史》第一回有“西王母瑶池开宴”之题，讲何仙姑要参加与桃相关的宴会。《西游记》的孙悟空也要参加桃宴，虽说有碧桃有蟠桃，品种不一，但都是桃花开过后结的果实，也是天上神树，似有仙缘，“碧桃”俨然仙家之物。宝玉和黛玉本就有仙缘，而桃花在宝黛之间也有特殊意味。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贾宝玉和林黛玉在沁芳闸桃花树下共读西厢，当时情景是宝玉先读，后二人共读。

图/视觉中国

宝玉携了一套《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会真记》，从头细玩。正看到“落红成阵”，只见一阵风过，把树头上桃花吹下一大半来，落的满身满书满地皆是。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来至池边，抖在池内。那花瓣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一面说，一面递了过去。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

这是三月的大观园，宝玉主张让那桃花瓣随水而逝，而黛玉则“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准备葬花。黛玉担心花随水流出园子，花还是香花，水却可能是臭水，反倒辱没了花；所以，她建议用绢袋包了，埋在土里，让花随土化了。宝玉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黛玉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两个人，两首诗，都带着缠绵缱绻之意。二人共读西厢，桃花落满身，更是浪漫唯美。

读罢葬花后，宝玉离开，黛玉走到梨香院听到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十二个女孩子演习的是《牡丹亭·惊梦》中的唱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黛玉听了便“心动神摇”，进而“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她想到唐代崔涂的“水流花谢两无情”，想到南唐李煜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想到《西厢记》中的“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竟然“心痛神痴，眼中落泪”。《红楼梦》中，黛玉落泪之处有几许，此处最为动人。她是独自落泪，并不是流泪给宝玉看，只是流泪之源头与宝玉相关，两人在惜花上产生共情。

宝玉那小心翼翼，怕践踏之心，将花瓣兜了撒进水里，是惜花之表现。黛玉葬花，更是惜花的表现。元杂剧《碧桃花》第一折的诗中有一句“多情引动惜花心”，元代无名氏的《碧桃花》的第二折《幽会》与《牡丹亭》中的《幽媾》有相似，第三折《夜断》和《牡丹亭》中的《冥判》有相似。研究者认为两剧之间是有关联的，黛玉此处听《牡丹亭》，而其情动缘由与《碧桃花》中“多情引动惜花心”正好相合，是因花伤情。宝黛二人，表面看是看书论花，实则作者用黛玉独自恸哭来展现花背后缠绵悱恻的情谊，为何宝玉婚配有千万种可能，独二人灵魂相吸，都在这一哭上。

说回宝玉住处，还要经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月洞门是古代建筑中常用的一种门，形如满月，透光显得幽静，是园林四季月夜造景之门。花好月圆的深处，经过游廊相接，便是“蕉棠两植”的怡红院，宝玉庭院中分别种着芭蕉和西府海棠。关于西府海棠有这样的说法，《群芳谱》记载海棠有四品，分别是西府、垂丝、贴梗、木瓜。西府海棠的枝梗略坚，花色稍红，而“西府”中名“紫绵”者色重瓣多，尤为上品。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中，众人谈论海棠时有这样一番言语：

贾政道：“这叫作‘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系出‘女儿国’中，云彼国此种最盛，亦荒唐不经之说罢了。”众人笑道：“然虽不经，如何此名传久了？”宝玉道：“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之色红晕若施脂，轻弱似扶病，大近乎闺阁风度，所以以‘女儿’命名。想因被世间俗恶听了，他便以野史纂入为证，以俗传俗，以讹传讹，都认真了。”众人都摇身赞妙。

这海棠又是跟“女儿国”相关，又是“轻弱”似女儿，贾政去解释海棠典故是其少有的不严肃时刻，而宝玉看到的海棠是“轻弱”“扶病”——俨然黛玉模样，可见宝玉内心之海棠。可《红楼梦》中的海棠跟黛玉的关联并非最紧密：咏海棠诗会夺魁的是史湘云，晴雯去世前后枯萎的正是这树海棠，宝玉睡在秦可卿卧房，看到的正是《海棠春睡图》。

有清客题“崇光泛彩”，宝玉认为不好，我却觉也妙。这四个字源自苏轼《海棠》一诗：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妙处自然是苏轼诗中的“月转廊”应和着碧桃花过后的“月洞门”和游廊，“香雾”却未必明显，张爱玲有言“一恨海棠无香，二恨鲥鱼多刺，三恨红楼未完”，足见海棠之香，不在真香而在月光之朦胧。唐明皇当日赞杨贵妃“海棠睡未足”，故有“海棠春睡”之典故。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实在符合宝玉心境，他对于贾府中各个女儿的怜爱，恰如此境。最后一句“故烧高烛照红妆”便合了怡红院之“红”和“怡”二字。“怡”有欢乐之意，让“红”欢乐、喜庆，实在美好。怡红院中的陈设更是别致：

只见这几间房内收拾得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的。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卍福卍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宝的。一槅一槅，或有贮书处，或有设鼎处，或安置笔砚处，或供花设瓶、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天圆地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就，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且满墙满壁，皆系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

怡红院的特别之处是“雕空玲珑木板”的设计，其实很机巧，像是宝玉这类贪玩男孩子的住所。古人喜“流云百蝠”是因为云朵和蝙蝠组成图案，有“吉祥多福”的意味；古人喜“岁寒三友”是因为松、竹、梅都是冬天不凋不谢之物，有气节；“集锦”是有各种花样，“博古”是古器物的图形装饰成了工艺品，比如用来装荔枝的缠丝白玛瑙碟子和插花的联珠瓶；古人喜“卍福卍寿”也是谐音“万福万寿”，“卍”是梵文，是印度的一种吉祥标相。正是因为这里的机巧，加之宝玉房中的玻璃大镜子，才让刘姥姥迷路怡红院，醉在宝玉卧房，也是一桩笑谈。宝玉给怡红院题的是“红香绿玉”，在元妃省亲的时候还被宝钗引出了“绿蜡”的典故，这“绿”是照应芭蕉的，蒋捷有“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可是李清照的“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则是照应海棠的。可见在古诗词中，种种情况都有，而此地的蕉棠两植可谓巧用心思。

宝玉的怡红院是过了碧桃花的怡红院，大观园里不缺少各种花木，脂砚斋评时，常用“无意之笔”却是“极精细文字”称《红楼梦》中的各种描写。想来，沁芳亭跨溪，一边是潇湘馆，一边是怡红院，两处相通中间，一定要过那碧桃花。这“去年今日此门中”的“人面桃花”，不知映红多少娇羞面孔。只是许多年过去了，有几人过了碧桃花之后，能遇见那个“去年今日”？又有几人能如宝玉那样珍惜与黛玉的缘分？还有几人能将花溪中的桃花埋入心田，只因为“落红不是无情物”？

《红楼梦》当真“大旨谈情”，此情值得细细品味，只是别忘了，需要过些许碧桃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