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伟
现收藏于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的错金银托举神兽案足,疑似为洛阳金村出土。徐坚/摄
今年春节过后,雾气弥漫的一天,在河南洛阳孟津区平乐镇金村的麦地上,五六十名考古勘探队员排成一排,向地底插入洛阳铲——中国迄今最系统的一次东周王陵考古勘探正式启动。
这次考古勘探,将是中国对东周天子墓的第一次全面勘探,现代考古学将重新发现和建立金村的历史文化身份。
这是一次拨开迷雾的行动,也是一次揭开伤疤的过程。
金村,是一个令人遗憾和痛心的名字。中国现代考古学初创而盗墓猖獗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在考古学家和文保人员抵达之前,金村已经被盗墓者和古董商率先发现,并大肆洗劫。
现收藏于美国哈佛大学艺术博物馆的镶嵌蜻蜓眼琉璃璧,疑似为洛阳金村出土。徐坚/摄
盗自金村的珍贵文物,经过文物买办之手,源源不断地流向海外,总数或达数千件。如果这些文物留在中国,它们足以撑起一座声名显赫的博物馆。
从盗掘至今近一百年时间,金村东周王陵从未开展系统的考古工作。
考古队于1962年和2007年对金村东周王陵曾勘探过两次,但并不细致,王陵遗址的面目依然模糊不清。
与之形成对比的,是金村文物在国际上的显赫地位。金村考古勘探现场负责人、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博士刘斌说,金村王陵流失文物可能多达几千件,都是稀世珍品。国际上由此形成了所谓“金村学”,一说到东周文物,马上就能想到金村,金村文物是东周文物中最精美、最珍贵的一批,其风格也成为东周时期的断代标准。
“金村出土文物的珍贵与考古工作的进展,是极其不相符的。”刘斌感叹。他在山西大学学考古的时候,课上讲历代都城和陵墓,一讲到东周就讲不清楚了,就是因为这一段几乎没做过考古工作。提到金村,老师语气中满是遗憾。
1934年,英国考古学家怀履光写出《洛阳故城古墓考》一书,让金村大墓驰名世界。他在书里记录了墓葬的布局、结构、尺寸等信息,还根据获知的信息绘制了草图。这本书与三年后日本梅原末治编纂的《洛阳金村古墓聚英》,成为迄今最为详实的金村文物研究资料。
现在,资料终于将迎来彻底更新。刘斌说,此次考古其实是在做弥补基础性工作,为未来的继续考古、研究、保护提供更加丰富可靠的基础资料。
金村东周王陵遗址区现在是一片平缓开阔的土地。
勘探主要依靠洛阳铲,在地表像撒网一样成排成列地向下钻孔,依靠带出的土层,判断地下的年代与功能区。
帝王陵禁止发掘,这是中国一道考古铁律。此次金村考古限定在调查和勘探两个环节。所谓勘探,就是站在地表之上,利用钻探、物探等技术,如隔着皮肉摸骨一般,勾勒出地下遗存的分布。
重启这次考古的目的,是希望全面厘清金村东周王陵整体情况,包括分布范围、陵墓数量、形制、文物保存状况,以及陪葬墓、车马坑、陵园建筑等情况,一共为期5年。
为了保护墓葬的安全,1962年的钻探资料至今从未发表。现在重新拿出来看,刘斌发现,当时考古工作做得远不如今天精细,信息记录没有现在这么精确。
“这一次,我们并不是只对东周感兴趣,而把其他时期的东西忽略。从表土到生土之间,所有文化层都要记录。”刘斌说,此次考古虽然以东周王陵为主,但会仔细保护所有时期的信息。
全球最为著名的“金村文物”,包括骉氏羌钟、令狐君嗣子壶、错金银铜舟、人物狩猎纹错金银铜镜和双舞人玉佩等。骉氏羌钟一组14枚,铭文里记载着春秋“三晋伐齐”的一次胜利,被视为东周最具史料价值的青铜精品。如今,这组编钟天各一方,2枚在加拿大,12枚在日本。
金村文物以青铜器和玉器最为重要。上海大学文化遗产与信息管理学院副院长徐坚说,传闻金村的青铜器有的体量巨大,有的装饰繁缛,最具特色的是大量极为精致的错金银铜器。金村文物中还有很多不太常见的类别,比如蜻蜓眼琉璃珠及早期玻璃器。“被推定为金村遗物的器物,属于东周那个时代最精美的类别。”徐坚感叹。
然而,由于失去确切的流传线索,金村文物的认定标准一直模糊。
最完美的解决方案,或许是从金村发掘出新的文物,建立比照的标准,但这一可能性已经被排除。徐坚说,仅靠考古调查和勘探,可能无法直接得到“金村标准”。
不过,调查勘探结果也许可以揭示王陵区布局、王陵规制、遗迹组合等,从而推知王陵的形态特征和埋藏规则。这或许也有助于我们判断哪些传为金村的文物确实为“金村出品”。
都城与陵墓遗址,是一个朝代留给后人最丰富的实体档案库,而东周的档案库有些萧索。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东迁洛阳,东周启幕。东周都城包括王城和成周两座,春秋末期发生争夺王位的“王子朝之乱”后,周敬王避走狄泉成周,直至末代天子周赧王之前,成周都是都城。
东周王城位于今天的洛阳城区之下,而狄泉成周又在哪儿呢?文献记载,狄泉也称翟泉,幸运的是,“翟泉村”至今还在,就是紧邻金村的村庄。金村东周高等级大墓的发现,也印证了成周城和王陵的所在。
据目前所知,25代东周天子埋葬在洛阳附近的王城、周山、金村三个陵区。前代考古学家推知,三片陵区分别有10座、4座和11座王陵。不过,金村陵区到底有11座王陵,还是怀履光时代发现的8座?如果多了、少了,该如何解读?这些问题都需要借助考古来厘清。
洛阳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汉魏故城研究室主任严辉说,如果证实11个周王墓葬均在金村,则是成周城在战国作为东周都城的最好证据,可以消除以往在此问题上的历史争议。同时,金村王陵的勘探,也将成为解决成周布局结构的突破口,势必推动成周城考古的深入。
此外,金村王陵还有另一個特别之处:正好坐落在中国陵寝制度改革的一个坐标点上。严辉说,战国是中国国家制度的转型期,也是陵墓制度从先秦“集中公墓制”到秦汉“独立陵园制”转型的关键期。全国发现过列国诸侯墓,但是作为最高等级的东周周天子墓,却从未被完整发现。这是陵墓考古的重大遗憾,应该补上这个缺环。
这一次,除了传统的考古钻探方法,上海大学还将提供物探装备,采用目前技术成熟的主流方法:高密度电法勘探。不同物质成分具有电性差异,通过采集不同深度的视电阻率值,可以推断地下埋藏的形状和特征,这尤其适用于埋藏较深的遗迹。
利用洛阳铲加上物探仪,考古工作者将逼近东周王陵的谜底。这片沉默的土地也将“开口说话”。
(摘自七一网 七一客户端/《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