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末民初词人蒋兆兰词学思想研究

2022-05-26 10:21王惠民
文学教育 2022年5期

王惠民

内容摘要:蒋兆兰是晚清民国时期吴中地区极为重要的一个词人,其词风清丽沉厚,造诣颇高。在词学实践和交往的过程中,蒋氏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词学思想,即融常、浙二派之长,运深沉之思、雄富之才,而达沉着浑厚、清空骚雅之词境。通过对蒋氏词学思想以及其产生因由的探讨,不仅有利于更为真实的还原蒋氏的词学创作面貌,而且还能为进一步研究晚清民国时期词学思想的交汇与衍变提供帮助。

关键词:蒋兆兰 词学思想 晚清民国

晚清民国时期,词学之发展固然达到一个极为繁盛的局面,但其中亦暗藏不少危机。一方面,词学的发展受到新文化的冲击;而另一方面,周、吴词风的盛行,导致拈辟调、重雕琢的弊端盛行。在这种局面下,许多词人都穷思期变,而蒋兆兰便是其中之一。虽然蒋氏词学思想零碎且多与前人重复,但是,其一生交游广泛,与晚清许多大家如朱祖谋、郑文焯等均有唱和,故其词学思想某种程度上可以体现清末词坛思想的发展脉络。而且,通过对其词学思想产生因由的探讨,亦有助于进一步理清清民词学思想交互影响及曼衍的线索。

一.蒋兆兰之词学思想

蒋兆兰之词学思想主要见诸于《词说》,《词说》一书虽只言片语、不成体系,但如杂以蒋氏于他处之序跋、题词加以分析的话,亦能从中一窥其词学思想之概貌。要之,蒋兆兰词学思想以尊词体、重比兴为根基,融常、浙两派之长,力图通过深沉之思、雄富之才来创造出一种沉着浑厚、清空骚雅的境界。

要想理清蒋兆兰词学思想的脉络,首先要弄清其词体观,其词学思想正是基于此生发而

出的。蒋氏十分重视词体,认为前人对词为诗余的错误认识,正是导致词“去风雅日远,愈久而弥左”[1]的重要因由。于是其提出学词当“上探骚辨,下究徐庾”[1],以“比兴为高”[1],从而将词追溯到相当高远的地位。基于此,蒋兆兰提出词当“重清虚骚雅”,“以沉着浑厚为贵”[1]。蒋氏为了避免“粗浅直白,了无蕴藉”的填词弊端,便推举常州词派“意内言外”之论,以周、吴为指归,发真情,重锻炼。真情发,则词不肤浅无味,重锻炼,则词境浑厚深沉,但其弊处在于易质实。同时,蒋氏论词亦求“雅”,他将词之“雅”归诸为“洁”,力图通过姜、张“清虚骚雅”之境界来力破常派重锻炼才力所造成的晦涩质实之弊端,但其弊端在于易空洞。因此,蒋氏便将这二者融而为一,既倡“姜、张,太鸿参之梅溪”[1],又重止庵四家之选,以求能够真正达到“浑含不露,若即若离”[1]的境界。

而为了达到这种词学境界,蒋兆兰提出词人应具备深沉之思,雄富之才。蒋氏不止一次论说这二者的重要,其论清真“功力既深,才调犹高”[1],论梦窗“英思壮采,绵丽沉警”[1],甚至论及非“正宗”之豪放词时也说,当具“深沉之思”而“才力雄富”者方为“才人能事”[1]。首先,词人应具备深沉之思,这一方面能够加深词人的情物交互,提高词作的情感深度与浓度,从而达到“变风、变雅、《离骚》、《九辨》之遗则”[2];而另一方面,深沉之思亦可培养词人之清沉气质,进而外化为词作的骨干,使得词人能够“迨格调既成,辞意相副,更进而求之可也”[1]。其次,词人还应才力雄富。一方面,雄富之才可以帮助词人更好地将词中之情景事理融汇合洽,不至“粗浅直白,了无蕴藉,索然意尽”[1]。另一方面,又能使得词作得到充分锻炼,从而使“篇中无一支辞长语,第觉处处清新”[1]。

从以上两点出发,蒋兆兰又立足于创作实践本身,提出了更为具体的要求。蒋氏认为学词应先积学,非积学不能至沉着浑厚。在蒋氏的论述中,积学除了是才力的补充之外,还是表现深沉之思的手段。在此基础上,蒋氏提出填词之最佳处当为“才藻富,理路清”[1],才藻富,在于锻炼字句,理路清,在于谋篇布局。所以在具体创作上,蒋氏提出填词首在炼意,其次布局,再次炼句,后为炼字。这样既能保证词章结构“抟扼紧凑,或离或即”[1],又使得字句警策神炼,从而使整首词作不冗不俗。此外,蒋氏亦十分重视词作之声韵格律。于词律,其认为“词固贵宛转谐和,若一句聱牙,即全篇皆废”[1],所以填词应“平仄既协,须辨上去。上去当矣,宜别阴阳。阴阳审矣,乃调九音”[1]。于声韵,其认为填词之时既要谨守韵部、稳当精切,同时又应追求押韵对整体词作的艺术影响,佳处应有使词作“声容益盛”之效[1]。最后,蒋氏既认为词导源于骚雅,便不得不追求词作的现实意义,提出词“温厚和平,长于讽喻”,应本“兴观群怨之旨”,倡立言之效[1]。以上就是蒋氏对填词实际的具体要求,大体均为其所求深沉之思、雄富之才的具体呈现。

二.蒋兆兰词学思想形成之原因

词学思想从本质而言是一个人思想体系的一部分,故其形成发展与个人之出处行藏、交游家世都有重大的联系。蒋兆兰出生于文学重镇宜兴的一个词学世家,与江沪文人交往密切,且其丁逢末世,身世坎坷,满腔愁愤皆付诸文字。家族、乡邦、交游、时代、个人遭际,这种种交织在一起,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蒋氏词学思想的形成。

蒋兆兰虽一生旅迹狭促,但其自落第后便寄身于江浙一带,故与吴中文人交往密切。考蒋氏交游对其词学思想影响,最为重要者当为其参与鸥隐词社、白雪词社等词学唱和活动。其参与白雪词社及琴社唱和时年岁已大,并以主盟或耆老的形象出现,故这两次唱和对其词学思想影响有限。而1895年与父叔共同参与的鸥隐词社唱和,则对以一个后进者身份出席的蒋氏影响颇大。鸥隐词社主要由郑文焯、刘炳照等人发起[3],此时郑文焯酷嗜白石,据其自言:“自乙酉丙戌之年,余举词社于吴,即专以连句和姜词为课程”[4]。郑文焯这一嗜好及实践显然对蒋氏的创作产生了不小的影响,在词社第二次集会之时,蒋氏便同郑文焯、刘炳照一起追和白石韵,郑文焯有《翠楼吟·瓠园北楼夜宴,和白石韵》,刘光珊有《翠楼吟·瓠园夜宴限韵此调即次白石韵》,蒋兆兰有《翠楼·吟瓠园夜宴次白石韵》。而此次之后,其更多次追和白石,甚至有与白石共吟之梦,成为一时趣谈。而蒋兆兰融汇常浙的词学思想其实也可在郑文焯身上找到踪迹,郑文焯在追求“词之难工,以属事遣词,纯以清空出之”“所贵清空者,曰骨气而已”[5]的同时,也意识到单纯追求“清空”“又易失之空疏”,于是其又言“其实经史百家,悉在融炼中,而出以高澹,故能骚雅,渊渊乎文有其质”[5],从而追求“文”“学”“质”三者的平衡——“词无学以辅文,则失之黭浅,无文以达意,则失之以隐怪”[5]。这其实与蒋氏并举“清空”“丽藻”“意内言外”“积学”来追求词境的完美与浑融是有异曲同工之妙的。此外,这次唱和对蒋氏更大的影响是让他结识了一大批诸如郑文焯、朱祖谋、冒广生、金武祥等词学名家。虽然蒋氏只参加了两次唱和活动,但在这之后其与这些吴中文人交往密切、唱和繁多,这在无形中影响了蒋氏词学思想的形成。如冒广生既对浙派风格词人赞赏不已——其赞叶衍兰“刻意梦窗,而得玉田之神”[6]。同时又对常派词人的骚雅凄厉不吝夸赞——赞彊村“风度矜庄,格调高简”[6]——从其对彊村词风的评赞中亦可看出冒氏一方面追求词的“格调”“风度”,同时也以“矜庄”“高简”為归,指向一种浑融的词境。如朱祖谋对陈洵及夏承焘的评价中对章法、格调的追求——“善用逆笔,故处处见腾踏之势”“词则磊落有风格,绝非涂附秾丽者所能梦见”[7]。再如况周颐对“沉着”“凝重”“风度”“平淡”等问题的论述。[8]从中均可见与蒋氏词学思想的相契之处。

从家族来看,蒋氏受其祖蒋捷及父蒋萼影响颇深。蒋捷倚声,多以秾丽之笔写身世之哀,而蒋萼自述其词亦云“从古词场多寄托,口头绮语未全删”[9],在这种以艳笔写哀愁的“家族濡染”[10]下,蒋兆兰不免产生对华丽辞藻以及深沉之思的追求。从乡邦地域视角扫视,前有陈维崧“纳雄奇万变于令慢之中,而才力雄富,气概卓荦”[1],后有周济申“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11]“诗有史,词亦有史”[12]之论。且毗邻于宜兴的常州、苏州、嘉兴诸地皆为常、浙二派的祖庭所在,这在一定程度上也催生出蒋氏融常浙二派之长的观点以及对词律的重视。其对浙派的继承,主要体现在对姜夔词风的追摹上,这在前面已有叙述。其对常派的继承,则体现在对周济思想的接受上,《词说》中有很多论述其实都是从周济处脱胎而出,如周济论空灵与格调“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经历 满”[12],论思力“词以思、笔为入门阶陛”[11]。此外,周济对姜夔的论述格外值得注意,其在赞赏白石“变雄健为清刚,变驰骤为疏宕”[11]的同时,也认识到“白石局促,故才小”,故“惟《暗香》《疏影》二词,寄意言外,包蕴无穷”[12]。周济的这种认识无疑对蒋氏以常派之深厚补浙派之空疏提供了思路,而其对“清刚”“疏宕”的强调也使得蒋兆兰在追摹浙派时一直注重骨力格调而非雕琢。其对吴中词派的继承,则体现在对戈载词律思想的继承上。蒋氏在《词说》中专门有条目对律、韵的重要性进行阐释,并多次提到戈载的贡献,这应是受戈载“填词之大要有二:一曰律,一曰韵。律不协,则声音之道乖;韵不审,则宫调之理矣。二者并行不悖”[13]思想的影响。同时,戈载严分上去,辨词韵与曲韵、诗韵的区别而尊崇词体的思想,也对蒋氏影响颇深。

从时代影响来看,一方面动荡不安的沧桑巨变,使得蒋氏产生了文化遗民的心态[14],这促使他“欲上继碧山、草窗、玉田、玉潜诸贤遗轨”[15]而着“沧桑郁其怀抱,笔墨化为烟云”[15]之词。另一方面,面对“以辞害意”“因难见巧”[16]及“叫嚣隳突”[10]的词学弊端以及“制字母,倡国语,胥诗若文而白话”[2]的“斯文绝续之会”[1],蒋氏试图通过对词学思想的改造以及词体的重新发现与推崇来达到改良及传承词体的目的。从个人身世来看,蒋氏一生坎坷偃蹇,“抑塞无所于寄,遂刻意为词”[15]。蒋氏这种困顿的人生经历与白石极为相似,这或许亦是其能于白石词心感情合而极力追崇的原因之一。此外,我们也应看到,作为一个“爱国者”来说,蒋氏面对庚子国变、辛亥革命乃至军阀混战的诸多乱象,以及如此身世遭逢下束手无策的窘境,不由得不生发出一种深沉莫名、难以排遣之恸。这里面,有屈原“平章军国重事,半闲酣斗蟀,遑问兴丧”[10]的无奈,亦有竹山、碧山、草窗之人的亡国之悲。而这种种与前人相似的家国身世中所酝酿而出的复杂情绪,促成了其“弄月吟风浑漫与,依约骚情辨义。敢自诩、词中有史,荡气回肠千百折”[10]词学思想的形成。

蒋兆兰所提出的运才力与沉思于一体,以期达到沉着浑厚、清空骚雅之词境的词学思想,既是立足于创作实践的产物,又是时代、家族、乡邦、交游等诸多原因交互影响的结果,在晚清词人中极具代表性。在研究晚清个体词学思想之时,既要承认文化繁荣所造成的家族、乡邦、交游等客观因素的影响,也应对主观意识下个体对人生经历及时空内涵的反哺加以重视,而不仅仅以重复琐碎而摒弃、忽视。总之,今日欲构建晚清民国词学思想之清晰框架,在立足于词人本身逻辑对其思想进行整理分析、理出层次的同时,又要将其放入整体的文化时空中审视,二者不可偏废。

参考文献

[1]蒋兆兰.《词说》,见《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4629,4630,4631,4

632,4633,4634,4635,4636,4638.

[2]徐致章.《拙庐词草》[M].民国12年铅印本.

[3]张书源.《鸥隐词社考论》[D].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

[4]郑文焯.《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见《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4329.

[5]郑文焯.《大鹤山人词话》,见《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4330,43

31.

[6]冒广生.《小三吾亭词话》,见《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4679,4691.

[7]朱祖谋.《彊村老人评词》,见《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4379.

[8]况周颐.《蕙风词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9]蒋萼.《醉园齑臼词》[M].光绪31年铅印本。

[10]蒋兆兰.《青蕤盦词》[M].民国28年刻本。

[11]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见《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1643—1645.

[12]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见《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1630,1634.

[13]戈载.《词林正韵》[M].清光绪7年刻本.

[14]袁志成.《白雪词社与民初词人心态》[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3)143-148.

[15]白雪词社輯.《乐府补题后集甲编》[M].民国17年刻本.

[16]龙榆生.《龙榆生学术论文集》[C].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473.

(作者单位:上海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