骟羊记

2022-05-23 12:33加拉巫沙
广州文艺 2022年5期
关键词:阿达剃刀绵羊

加拉巫沙

阿达霍霍磨刀,摊在地上的水,像我尿床的图案。

剃刀冷酷,泛着冰雪的寒意,金属的光芒令我战栗。

我站在门口,双手扶头,投降的样子。小心思快速琢磨:我头发短,轮不上我的头吧。正想着,听见阿达喊,去拿一个砂罐,跟他走。往年的这个时候,山顶堆雪的日子里,他去骟生产队的羊,操的也是这剃刀。我作为他的跟屁虫,端着空空的砂罐去,至少可收获半罐腥臊的羊蛋。

我两爷子赶到时,生产队羊圈外,已经聚集了九对父子。骟鸡、骟猪、骟羊甚至骟牛,都是男人的事。女人绝不会跑来探望,即使是不懂害羞的小女孩,也不会来掺和。队长提来两瓶苞谷酒,煞有介事地讲过一番话后,丢下实在的酒和虚空的话,走人。我阿达和其他大人分工明确,两人一组,开始骟羊。酒是用来消毒羊私处的。可他们转着酒瓶喝,陶醉其间,其乐融融。兴许酒质低劣,杀喉,有人发出“嗬嗬”的声响,像对某件事情感慨万端,喟叹不已。后来,将两瓶酒匀成十份。大人就是精,变魔术般,各自从衣兜里掏出了一个小酒碗。

羊的四条腿被绑成蝴蝶结,躺下的羊露出椭圆的卵囊,比我的拳头大。骟匠往往要对着喷洒酒,权当消毒。可我看见,我阿达和其他的匠人装腔作势地喷,喷得极少,大部分被自己喝进了肚。取蛋的过程不复杂,划拉,挤兑,揪扯,切割,一气呵成,种羊就变成了地地道道的阉羊。伤口大的话,骟匠提着卵囊,再喷酒,外加几句叽里呱啦的秘咒,仿佛这一念,比灵丹妙药还管用。我之前剃头时,阿达也曾对着我长满头疮的脑袋喷酒和念咒,喷的刹那,似有万千钉子齐齐扎入头皮。那种痛,爆炸了似的。痛到极致,只想用手去抚摸不幸的头。但我的双手早被其他大人按住,极像被捆绑的羊。羊又叫了一两声,不像我愤怒、憎恨和疼痛的狂嗥。它偶尔抬头,看人操作到了哪步,身子却筛糠似的发颤。下身的疼痛传至嘴边,它不哼,相反,伸出舌头去舔鼻涕。羊的轻唤带有讨好的性质,好似向骟匠求情。

松绑后,羊一瘸一拐地逃回圈内,见到同伴,一声“咩”,表明英雄归来。

我那时不懂,以为取蛋和剃头是一码事,往后还会长出新的。长一茬,割一茬,蛋蛋和头发无穷尽矣。

羊是朗朗硬汉。论年龄,被骟的绵羊和山羊普遍一岁左右,而我们这帮孩子都四五岁了,卻只有哭鼻子的本事。的确,我们不如羊。羊怎么看待事物,自有羊的路数。天大的疼痛,竟能轻描淡写,嫣然笑过。捆在地上的另一只羊,唏唏嘘嘘,热气从它的鼻孔和嘴唇里一股股井喷,像大人抽的蓝花烟的烟雾聚聚散散。鸡躲在旁边,像小偷般窥伺,瞧准时机去啄地面上的羊血。我是个爱幻想的小人儿,往后剃头时,把我捆成蝴蝶状,头上的疼痛传到嘴边时,我将像羊一声不吭。我不会去舔鼻涕。我可以把自己假想成蝴蝶,往哪里飞,那是我的事,向青草,向花朵,向溪涧,身姿曼妙,翩翩起舞。我想过,羊一定是靠幻想来减轻痛苦的,越玄幻,越轻松,忍忍就过了。当然,也有个别的公山羊很软弱,挣扎,叫唤,“嗳嗳”声能传很远。最后的揪扯和切割,痛得山羊的叫声直穿云霄。

不听话就要骟,看到没有?阿达边说话,边看了看我的胯。

我下意识地夹紧了双腿。

绵羊听话,要骟。山羊不听话,也要骟。看来,取蛋跟畜牲听不听话无直接关联。阿达指桑骂槐,骂我理发时最爱哭闹以及平常调皮捣蛋。言下之意,以后再不听话,哪天把我的蛋蛋剔除掉。

阿达不知道我刚才的那些幻想。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绵羊引领的示范效应,已经在我心头悄悄萌芽。下次剃头时,我务必想着它们,学着哼,不再哭嚎。如学错对象,山羊般“嗳嗳”尖叫,那把冰冷的刀子会割开我温湿的下体……太可怕了,我不敢继续往下设想。

我决定要当一个听话的孩子,像绵羊,温顺、善良和谦恭,并且英雄起来。

阿达的剃刀既理人发,又骟猪羊牛的蛋。这让我十分担忧,哪天阿达把我的头当成畜牲的卵,一刀子切进去,皮开肉绽,血流不止。过去,他剃脓疮,刀子在我的头上左旋右旋,剃发和剔疮两不误,手法跟骟差不多。

我在心中默念,头发啊,你要慢慢长,务必要熬过冬天。

这把刀人畜共享,根源在于穷。全寨子只有两三把像样的刀,其中,最好使的是我阿达的刀子。骟羊的其他九个大人用的是学生娃的削笔刀,薄如纸片,虽锋利无比,但不好掌握深浅。这种刀子用在头发上,既薄又短,施展不开。骟鸡倒好使。鸡细皮嫩肉,取鸡肾易如反掌。在寨子里,我阿达的骟鸡手艺一流,但他有这把刀,骟鸡焉用剃刀,一句话把他抬高了,自此不再骟鸡。

剃刀冷酷。它的主人冷峻。

我还见过骟猪和骟牛的场面。猪,声震寰宇,惨烈。牛,泪眼婆娑,坚忍。猪草包,羊好汉,牛的泪水打旋旋,民间形象地总结了家畜被骟时的具体表现。我没见过骟狗,畜禽里头,狗最幸运,一辈子堂堂正正做它的狗。

到了每年冬季骟羊的那天,阿达凭他的剃刀骟到足够多的羊蛋,可装满一小盆子。但最后分配时,我只能得到半砂罐羊蛋,剩余的都给了队长家的两个男孩。每个骟匠都这么做,以至于队长的两个儿子赚得盆满钵满,高傲而去。我觉得权力比羊蛋还诱人,谁有权,谁的儿子就能吃上骚骚的肉。按理说,羊蛋不算肉,可在那个极少能吃到油荤的年代,半罐羊蛋是个什么概念?是肉,当然是肉,咕嘟嘟煮涨的时候,零星的油往上浮,中心涨得猛,在外围形成圆形的油圈,宛如水泡,灭了起,起了灭,香味扑鼻。面对即将入口的羊蛋,每年的这天,梦想不请自到。我梦想成年后当个队长,背着手训话,天南海北地训,之后扬长而去,谁敢不给我留多多的羊蛋?我还进一步想,得省吃俭用买把剃刀,用绳索拴牢了,斜挎在身上,疑似吊着一把枪。另外,必须得学阿达冷冷的脸,不苟言笑,人见人怕,畜见畜跑。鸡仔就算了,我霍霍磨好的刀子要饶过它们。如此一来,我两头兼顾,既当队长,又作骟匠,收获的羊蛋绝对比任何人的都多,甚至可用富得冒油来夸张。

每年吃上肉的时间不外乎是火把节、彝族年、春节和必做的一些宗教活动里。但有一种例外,叫打平伙。征得队长同意后,几个男人自愿平摊,将体弱多病的羊买去或赊去,在某人家里煮而食之。我阿达参与时,我肯定像他的尾巴形影不离,其他平摊者也会带来一个孩子。大快朵颐前,大人们爱向我等小孩警告,不得在外说吃肉的事儿。事实上,叫小孩守口如瓶,等于喊太阳从西边出来。两三天后,全寨子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打平伙又叫打牙祭,甭管生活多么困难,寨子里的老老少少总设法多吃上一两回肉,祭牙齿,祭肠子,祭糟糕透顶的心情。生产队有羊、牛和马。问题在于,私下被吃的尽是骟过的阉羊。我等的话题里,向来还掺杂不和谐的音符,明里暗里奔骟匠而去,说谁的阿达技术不好,骟得绵羊或山羊命若悬丝,朝不保夕。我阿达是骟匠,我理所应当袒护阿达和其他骟匠的面子,与他们较上劲了。小伙伴分成两个阵营,日爹骂娘,泼脏话。两派拉扯起来,保不准打上一架方才罢休。骟匠的孩子毕竟只占少数,我方队总是惨败不堪,落荒而逃。村口有一条溪流,我们躲在水旁哭泣,看见流水带来的枯叶和死虫,伤心的眼泪扑簌簌地落。泪水是无能的象征,照此流下去,自己将成为无助的枯叶和死虫,被自己的泪水无情地漂走。如此想来,不敢再窝囊,抓紧谋划下次该怎样去复仇。

我读初中时,实行家庭承包责任制,农民无不欢欣鼓舞。接着的每年冬季,我阿达一天天地忙,去骟左邻右舍人家的羊。听说,他骟的羊伤口愈合快,吃草养膘,个头噌噌长。阿达的剃刀还是那把,前后磨坏了好几个磨刀石。他的磨刀石两头翘,滑滑的,往中间斜下去,美得像侧身熟睡的少女的线条。

无事可做的时候,阿达爱磨刀,霍霍的声音令他陶醉。

多年来,我想不通一件事。以前阉割的羊为啥流脓感染,病入膏肓,最终被吃掉,而现在却从未听闻哪家的阉羊气息奄奄,朝不虑夕?相反,阉羊们比赛似的,一只比一只毛色发亮,心宽体胖,高高大大,都能卖到好价钱。羊要是染上病,对于骟匠来说,绝非难事。揪几转,扯多长,刀子在温热润滑的羊的胯内如何切割,手法何其多。骟匠的双手沾满了淋漓的羊血。

可怜羊的发声系统太单调,绵羊的“咩”和山羊的“嗳”,不能作为呈堂证供。

我与羊的亲密接触一般在暑寒两个假期里。夏天,绵羊怕热,迁徙到高海拔的山里去避暑,未迁的五六头牛和二十多只山羊,由我负责放牧。高高矮矮的牛羊强扭不到一起,前者慢条斯理,步履拖沓,天蹋下来也就那么回事;后者蹦蹦跶跶,碎步如飞,一下子把牛甩在后面。我用竹棍打牛屁股,绒绒的牛臀上尘灰乍起,留下长长的棍印,好半天才消失。它晓得痛后,往前蹿几步,过会儿又慢下来。到了牧场,牛让人放心,方圆几里内,慢慢悠悠地吃草,不惹事儿。但一小股歹羊已经翻过几道山梁,快接近谁家的庄稼地了。我只得一边喊“嘎吧雀”——天杀的,一边把自己射出去,如离弦之箭。总是如此围追堵截若干次,才能熬到太阳落坡。牧归之时,我痛打歹羊,并施予咒骂。挨打的蹿到前边去了,很快混进羊的队伍里。落到后面的,照打不误。一打,又往前蹿。转瞬,我已分不清哪只是歹羊,哪只又挨过打。我可能冤枉过部分听话的羊。我记不住它们的长相。其实,羊们自己也未必知道谁是谁,母子、父子、姊妹、兄妹等等。活着,不外乎四件事:吃草,打架,发情和繁殖。

嘎吧雀,割卵的。我着重强调后三个字时,羊群里着实有些异样。我抽出柴刀,在空中晃动。走在我前头的羊们各用一只眼或两只眼瞟了下刀子,阉过的羊先叫“嗳嗳”,接着,那些尚未阉割的公羊也跟着叫,并且明显地夹紧了两条后腿,走起路来忸怩作态,尾部哆嗦。鞭打一千次,不如亮一回刀。阿达的剃刀镌刻在了它们的记忆深处。

到了寒假,我更要看管好家里这些流动的财产。大冬天,远山堆雪,草枯水冷,满目萧条。但树丛间偶有常年不落叶的灌木、乔木和爬藤植株,放出稀罕的绿油油的亮。山羊四蹄兼用爬上去,设法吃到几嘴青叶。快活的它们欢叫着,骄傲得很。绵羊抬头看看,高不可攀,顺势走开,继续去啃食粗硬的干草。赶来的其他山羊看见了头顶上的同类,围着树根又叫又跳,过会儿,上面的乖乖下来,换另一拨去享受。山羊有飞檐走壁的功夫。爬树是小菜一碟。如果那棵树足够高大,远远望去,若隐若现的山羊多么像繁盛的花朵和果实,黑白相间,硕果累累。但如果我在此时抵达树旁,只消虚张声势扬起手里的柴刀,公羊们便吓得屁滚尿流。

无处不在的“炸弹”,让乡下的孩子普遍早熟。羊圈与我的床铺一墙之隔,兴奋的呻吟从隔壁穿墙抵达,在我耳边怂恿和煽惑,害得一个懵懂的少年心情莫名怡悦。“呗呗呗”是公山羊。“喂喂喂”是公绵羊。两者低频、急促、间隔的声音像发电报。我想象得出,两种公羊吐着半截舌头的丑陋和猥亵样,母羊们被迫挤于墙角,以身体相互掩护,一夜惊魂。正是因为不堪其扰,人们才不得不使用酷刑——骟了吧。允许保留的种羊仅几只,它们妻妾成群,肆意霸占。假想一下,我家七八十只的羊群里,那些该骟的没骟,这闹哄哄的动静得有多大啊,恐怕要将圈舍掀翻掉,世界大乱套。但现在,闹归闹,翻不了天。隔墙传来的夜话,撩惹得我胡思乱想,多想自己变成一只羊,参与其中。身份真能转换自如的话,我愿意和脸颊上長着粉红色纹饰、浑身雪白的那只母绵羊相好。它高挑,温柔乖巧,从不捣蛋,被我奉为羊中女神。我绝不会学着其他公羊那般蛮干,生拉硬拽。可我转念一想,我真是只羊,一定会被拉去骟掉,谁叫我长得不壮实呢?当不好种羊,就得当阉羊,必须按不二法则选择。贱卖是另一条出路,但多半性命难保,成为人的盘中肉。

万物皆可为师。虽在调情方面,羊独领风骚。而牛马猪鸡侧重于实干,不知柔情。那些鸡呢,公鸡追,母鸡跑,无可奈何花落去。至于猫猫狗狗,喜鹊、乌鸦、麻雀、知了、蜻蜓、蝴蝶、蜘蛛以及草丛里的其他昆虫,只要是一公一母,一雄一雌,那一定是气象万千,别开生面。

难怪在我乳臭未干时,便能将阿达的磨刀石想象成少女身体。性心理的早熟,莫怪我,是陆地上的动物们教的。

一失人身,万劫不复。被骟的牛羊猪鸡亦然。

身上的动力之源被剜后,动物从此纯粹,吃啊长啊,别无所求。它们仪表堂堂、高大健硕、敦厚稳重。这正是人类希望看到的畜禽繁荣景象,一群群去,一群群来,圈舍超员,和谐相生。

当然,这完全是站在人的角度来思考问题。个中的残忍和痛苦,大概只有动物们能懂。

少年时的我,也曾是个间接的施暴者。

家里有只年富力强的公山羊不思青草,把几只母羊追得满山跑。我尝试过制止,速度和体力均不及,眼巴巴地瞧着一场恬不知耻的求欢。这骚乱分子实在可恶,它的存在让更多的羊心惊胆战。它们从这条沟、这道梁跑到另一条沟、另一道梁,耗时费力,却未填饱肚皮。至下午,我把羊群转到青草肥嫩的牧场,黑黝黝的尖石耸立在草间,像布的迷魂阵。一只母山羊正在吃草,结果被追踪来的恶棍霸王硬上弓。那母羊奋力逃开,公羊从羊背上跌落,头部不偏不倚,刚好撞到嶙峋的怪石。突然间,其四蹄无助地朝空中抽了抽,幸福却憋屈地死去。

面对突发的悲剧,苦的倒是我。我砍来几根木棍和藤蔓,将其头脚固定,捆绑成柴垛状。好家伙,七八十斤的重量。柴垛状的尸首没有柴禾好背,在我的背上滑溜,忽而偏左,忽而偏右,导致我走出歪歪斜斜的路。此刻,我感觉到背上有蠕动,接着,突突突抽搐两三下,嚇得我赶紧搁下了羊尸。羊死,眼不闭,从古至今死不瞑目,这是彝族人的常识。但我看见它的眼珠子在滴溜溜乱转,真是活见鬼了。我立马将砍刀举向空中,在它的眼睛上方晃荡,还骂了句“割卵的”。顿时,羊的身子噗噗乱颤,由内到外死而复生。以我所掌握的知识来理解,它是脑震荡昏死的。

在不久的将来,阿达采纳了我的提议。它被绑成蝴蝶状,剃刀剖开了毛茸茸的卵囊,卸掉了“炸弹”。作为人类,我们的想法是,不骟它,家里的羊群会饿瘦,集体萎靡不振,一落千丈。

那天,它金刚怒目,鼻孔里发出粗重的呼吸声,每惨叫一声“嗳”,看一眼天,瞪一眼我。我猜想,它正用它的方式诅咒,期盼老天降祸于我。它深邃的眼眸里满是愤怒,灰灰的目光阴冷阴冷的,叫我害怕。它和少不更事时被骟掉的公羊不同。它体验过含辞未吐、气若幽兰的异性生活,用通俗话说,就是能感应和捕捉母羊身上散发的化学讯息,且为此亢奋。作为命运掌控者,阿达和我麻利地彻底割掉了它肉体和灵魂上的根。

羊会仇恨我们么?我问阿达。

它们胆小得很,阿达说,说羊好汉,纯粹是个骗局。

羊是群居性动物,貌似合群,其实不然。阿达举例,过去山里狼多,一只狼赶走整群羊是常有的事,一路赶,一路咬,尸骨遍山野。天苍苍,野茫茫,没有一只羊怒而抗争。胆大的狼偶尔来圈里绞杀,咬死大堆后,牵走一只活口。狼叼住绵羊脖颈上的毛,轻轻向外拽,用尾巴一抽,绵羊顺遂而去。至于山羊,长长的胡子成了现成的绳索,被牵拉着,屁颠屁颠地去赴死。至于角羊,关键时候,它们倒忘记了自己的犄角,“梆梆”脆响的战斗永远发生在内部。

能够加害羊的还有狐狸,它们吃胡乱蹦跳的羊羔。寨子外围的原野上寻得着狐狸的证据,是椭圆的干粪,撕开来,羊毛丝丝缕缕地缠着。当然,狐狸也偷鸡,与黄鼠狼臭味相投,同恶相济。

话题延伸开,阿达以他一生阅历讲起了牛和马,是为进一步证明羊的偏私和胆寒。

遭遇外敌,牛以命相搏,牛头齐齐地对准凶猛的侵略者,拼死保护老牛和牛犊。死亡之神果真降临了,也会抵抗到咽下最后那口气。来日,旁边的牛们嗅着同胞的血迹,刨地三尺,声泪俱下。“哞哞”哀哭,凄厉悲怆。此乃生者对亡灵莫大的怀念和祭奠。马呢,当阴险的豺、狼或狈跃上马背掏肛时,它们一路狂奔,选高山峡谷纵身跳下,与敌同归于尽。唯有羊毕生唯唯诺诺,要剜要杀,乖乖配合。未殃及者一副冷漠相,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另外,成语“顺手牵羊”足以佐证,羊的组织极易不攻自破。为何不顺手牵猪、狗、牛和马?偏偏去牵羊。一只羊永远不懂另一只羊,表面一个整体,实则满盘散沙。我的老师讲,遥远的美洲有一种晕倒羊,只要受到惊吓,它们立马四肢瘫软,砰然倒地。据说,吃草料时,主人连手掌都不敢拍,担心它们晕厥。这种羊适合当宠物,专事表演,取悦人,不适合在我家乡存活。要是我阿达骟的生产队和后来家里的羊都是晕倒羊,剃刀尚未比画,它们怕早魂飞魄散,再救也徒劳,真正吓死了。

好在我从小和羊打交道,并没有染上羊的习性。特别是面对困难时,我像一株生长在高山的燕麦,倔强、奋力,要在石头上生根,开花。

我因事事顺心,早早地远离了寨子。儿时当队长的梦想旧了,老了,死了。

阿达跟我进城前,将不紧要的东西赠予了别人,包括那把亮亮晃晃的剃刀。如今,他七老八十了,努力学着像城里的老人一样生活。某天我和他聊起骟羊的事,他沉默不语,像这事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我再问,他扔下两个字:造孽。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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