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可
水调歌头
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一
呵呵。
——苏轼《与陈季常十六首》之五、七、九、十三
宋神宗熙宁九年(1076年)中秋之夜,皓月当空,银光泻地。
密州(今山东诸城)城内的超然台上,四十岁的密州知州苏轼与友人欢聚一堂,举杯邀月,欢饮达旦。苏知州喜饮,但酒量却不大,三五杯下肚,就已大醉。乘着酒兴,他抻纸掭墨,笔走龙蛇,一首《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跃然纸上。酒消人醒后,又抄写一份,寄给在济南的弟弟苏辙。七年未见了,甚是想念。词作写尽了人间的悲欢离合,读之令人不胜惆怅。毫无悬念地,他的这首新词很快就广为传诵,又成为流传千古的名篇。
让他略感尴尬的是,后来的人们用它来寄托离愁、寄托相思,甚至用它来表达对美好爱情的向往和祝福。还有人给它谱上曲子,经由歌星演唱后,风靡大江南北,传遍大街小巷。可是,很多人偏偏忽略了诗人心中的苦闷。那种“进亦忧退亦忧”、进退失据的苦闷。
知音少,弦断有谁听啊。
其实,在中国,没有哪一个文人像苏轼那样受到广泛的欢迎——更多的时候,人们喜欢称他“苏东坡”,这是他更为人知的称呼。苏东坡之受人喜爱,除了他留下的为数极多的脍炙人口的诗词、散文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乐观、旷达的人生态度。在很多中国人的心里,苏东坡已经活成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半仙。有人说,如果可以选择一个人共同旅行,不选不负责任的李白,不选苦哈哈的杜甫,只有苏东坡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会是一个好朋友,也能让一切变得有趣。
问起对苏东坡的印象,人们想到最多的词汇是:超然、旷达、达观、豁达、幽默、乐观、诙谐、快乐、潇洒,等等。这些形容词,已经成了牢牢地贴在苏东坡身上的标签,怎么揭也揭不下来。
这些印象不能说有错,但它们不足以概括东坡的全貌。或者说,它们代表了东坡外在的一面,却忽视了东坡内在的一面。
二
我当凭轼与寓目,看君飞矢集蛮毡。
——苏轼《郭纶》
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蜀人苏轼、苏辙兄弟俩一鸣惊人。
这年正月,在礼部会试中,苏轼的论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受到主考官欧阳修、详定官梅尧臣的激赏。文章以忠厚立论,援引古仁者施行刑赏以忠厚为本的范例,阐发了传统的儒家仁爱思想,同时又富于个人独到的见解。文章引古喻今,说理透辟,文辞简练而又平易晓畅,脱尽五代宋初以来的浮靡艰涩之风,两位考官拍案叫绝,交口称赞,一致认为应该置于榜首。但因考官看到的是书记员重新抄写、隐去考生姓名的卷子,欧阳修以为这样的文章必定出自弟子曾巩之手,为了避嫌,只好忍痛割爱,使它屈居第二。但在接着举行的礼部复试中,苏轼以《春秋》对义获得第一。三月,仁宗皇帝亲自主持殿试。这次进士考试的结果,苏轼第二,为榜眼;苏辙第五,同登进士第。这时苏轼虚岁二十二岁、苏辙十九岁。气宇轩昂、才华出众的苏氏兄弟,给仁宗皇帝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回到后宫,仍然兴奋不已的仁宗对皇后说:“我今天为子孙得了两个太平宰相!”欧阳修更是赞不绝口:“读轼书,不觉汗出。快哉快哉!老夫当避此人,放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又对家人感叹道:“更三十年,无人道着我也!”
嘉祐六年(1061年)八月,在制科考试中,苏轼又以“贤良方正能直言极谏科”考入第三等,这是极大的荣誉。宋代制科惯例,一二等皆虚设,实际最高等级为第三等,苏轼是北宋开制科以来获得第三等的第一人。然后,他被授予大理评事、凤翔府(今陕西宝鸡)签判的官职。
年轻的苏轼踌躇满志。他在《刑赏忠厚之至论》一文中,阐明了他一生所遵循的以仁治国的思想。文章指出,为政者应“以君子长者之道待天下”。一方面,赏罚必须分明;另一方面,又须做到立法严而责人宽。可赏可不赏时,要选择奖赏;可罚可不罚时,就不要惩罚。总之,无论赏罚,都应本着“爱民之深,忧民之切”的忠厚仁爱之心,这样便可达到“使天下相率而归于君子长者之道”的文治昌明的理想世界。在母亲程夫人的教育下,苏轼从小就立下了远大志向,要做一个为理想不惜以死相争的时代巨人。凤翔府签判是他出仕后担任的第一个职务,他期待一展身手,为民造福谋利。怀着致君尧舜的火热理想,青年干部苏轼踏上征途,开始了实现人生理想的艰难实践。
下车伊始,苏轼便勤谨踏实地开始工作。经过调研他很快发现,凤翔府有一项特别的任务——衙前,给百姓带来沉重负担。衙前是北宋差役的一种,职责是运送官府所需的物资。凤翔府负责的衙前主要是砍下终南山的竹木,编成木筏,从渭河入黄河,运到京城。由于途中经过三门峡,极其危险,充当这一险差的人往往弄得倾家荡产,苏轼对此深感沉痛。他广泛征求意见,修改衙规,使衙前可以自择水工的运作时间,从此衙前之害减少了一半。小試锋芒而收效显著,青年干部苏轼很受鼓舞。
然而,从政时间越长,苏轼越发感到理想与现实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差异。他迫切希望有所作为,为改变国家面貌、改善人民生活尽一分力。可是制度的掣肘、行政效率的低下,使得他的许多努力都劳而无功。就拿他上任之初实行的第一项仁政——衙前改革来说,“自择水工,以时进止”的改革措施,只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无奈之举,并不能从根子上消除衙前之害。只要这种差役仍然存在,一旦遇上非常之事,“自择水工”便成了一句空话,他每天看到的还是惨不忍睹的现状。当官不能为民造福,他深感羞愧和焦虑。“人行尤可复,岁行那可追?”(《别岁》)“明年岂无年,心事恐蹉跎。”(《守岁》)“万事悠悠付酒杯,流年冉冉入霜髭。”(《病中闻子由得告不赴商州》)年复一年,岁月蹉跎,青春悄然而逝,理想将成泡影,他感到恐慌。
但是,苏轼毕竟是一位积极向上的有志青年。遭遇的困难和打击,都无法阻止他踔厉风发的步伐。相反,他的报国之心更加强烈。他在《思治论》中指出,嘉祐政治之弊,症结在于没有一定的国策,所以法弊而事无成。他说,世有三患,终莫能去:一是宫室祠祷之役兴,钱币茶盐法坏,加之以师旅,天下常患无财;二是澶渊之盟后,边陲不宁,辽与西夏日益骄横,而宋则战不胜,守不固,天下常患无兵;三是选举之严格,吏拘于法而不志于功名,考功课吏之法坏,天下常患无吏。这三大问题的形成,是由于国家没有通盘的计划,没有一定政策之故。他的主张是政府应该于众论中“从其可行者而规摹之,发之以勇,守之以专,达之以强,日夜以求合于其所规摹之内,而无务出于其所规摹之外。其人专,其政一,然而不成者,未之有也”。
三
眼看时事力难胜,贪恋君恩退未能。
——苏轼《初到杭州寄子由》
凤翔府签判是苏轼官仕生涯的第一个岗位,也是他政治理想的第一块试验田。虽然有种种不如人意处,但从总体上看,还是成多于失,做成了一些事情。年轻的苏轼也许没想到,在他一生的诸多工作岗位中,凤翔府签判是最顺利的一个。如果他知道,以后的路会走得那么艰难,他还会那么选择吗?
然而,他无可选择。
诗人汲汲波波于道途,绝不是为了功名利禄,也不仅仅是为了衣食生计。他的心中有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那就是“忠君爱国”。即使在郁郁不得志的时刻,儒家致君尧舜、匡扶社稷的用世思想,依然是一颗藏在他心灵深处不灭的火种。
苏轼真是一个忠于职守、忠君爱民的好干部。无论在哪个岗位,无论顺心与否,他都能积极进取,勇于作为。
熙宁四年(1071年)四月间,因为上疏反对王安石变法,苏轼受到变法派的猛烈攻击和诬陷,在朝廷无法立足,不得不上疏请求外任,被外放为杭州通判。他的表兄文同得知消息后,千里迢迢寄诗告诫:“北客若来休问事,西湖虽好莫吟诗。”(文同《送行诗》)文同与苏轼同在京师时,就常常苦口婆心地劝告苏轼言语谨慎,可苏轼就是做不到。现在,他对这位口无遮拦的表弟更不放心了。所以,早早就给他打上预防针。
杭州三年,苏轼陶醉于湖光山色之中,遍访名山古刹,与许多文人雅士、高僧大德结为至交,诗词唱和,留下了无数优美的诗篇。同时,他也没有忘记自己的第一身份,本着一名正直官员的良心,和他所独具的广博深厚的仁爱之情,尽心尽力,为民造福。
通判苏轼为杭州百姓做的第一件实事是解决吃水难问题。
杭州本为钱塘江潮水冲击而成的一块陆地,水质苦涩,难以下咽。唐朝名相李泌在杭州任刺史时,曾建造六口大井,分布城区内外,引来西湖淡水,供应全城人民饮用。后来著名诗人白居易担任杭州刺史,又进一步治理西湖,疏浚六井,解决杭州人民饮水问题。但是天长日久,六井又渐渐淤塞废置。知州陈襄与通判苏轼来杭州莅事之初,问民疾苦,地方父老都说:“六井年久失修,居民苦无饮水。”陈苏二公当即找来两位精通水利的僧人主持修复工程,挖沟换砖,完葺罅漏,将六口大井逐一浚治,于是淡水涌至,民足于饮。随后修建水闸,筑墙置钥,严加管护。第二年,一场大旱灾席卷江淮大地,江淮浙右各地都为缺乏饮水叫苦,唯有杭州清水不绝。苏轼作《钱塘六井记》一文,记叙六井的历史由来和整治六井的全过程,最后指出:“余以为水者,人之所甚急,而旱至于井竭,非岁之所常有也。以其不常有也,而忽其所甚急,此天下之通患也,岂独水哉?”很明显,苏轼说的是水又不是水。有备方能无患,防患于未然,正是苏轼从这件事情中所得到的切身体会,也是他对执政者发出的谆谆告诫。刚刚过了一年,他就把表哥文同的忠告忘到后脑勺去了。满怀用世之心的苏轼总是管不住自己的嘴巴,正是这张嘴巴给他招来了一次次劫难。
作为一位爱民如子的地方官,苏轼几乎席不暇暖,奔走于四乡八县,心系乎百姓疾苦。行走在乡间路上,看到三月不知盐味的七旬老翁,还手握镰刀在田间辛勤劳作,这让苏轼内心无比痛苦。很自然地,这种痛苦以及对于现实的不满,通过他的笔流淌出来。“蚕欲老,麦半黄,前山后山雨浪浪。农夫辍耒女废筐,白衣仙人在高堂。”(《雨中游天竺灵感观音院》)
当时,王安石变法已全面展开。在锐意求治的神宗皇帝支持下,王安石大刀阔斧推进改革,颁布了一系列新法。从实际效果来看,变法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富商大贾与豪强兼并势力,有利于发展农业生产,国家收入迅速增加。但与此同时,百姓的负担也日益加重。一些贪利求进的地方官为了个人升官晋爵,在推行过程中更是变本加厉压榨人民。身处人民中间,苏轼亲眼目睹穷苦百姓在天灾与虐政的夹击下无以为生的惨状,心情十分悲愤。一方面,他在职权范围内尽可能地“因法以便民”;另一方面,面对人民的苦难,苏轼无法沉默,不平则鸣: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
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
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
茅苫一月垅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
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粞。
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
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
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
——苏轼《吴中田妇叹》
这首诗借江南农妇之口,描绘了江浙一带农民的悲惨生活情景,表达了诗人對农民的深切同情,以及对苛税弊政的揭露抨击。类似这样的诗还有很多。比如:“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老翁七十自腰镰,惭愧春山笋蕨甜。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烟雨蒙蒙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山村五绝》)
对新法给民众造成的深重灾难,苏轼有着清醒而深刻的认识。他以特有的敏锐观察生活,以无私无畏的精神揭露现实。他的这些诗歌一经写出,立即被人们争相抄录,广为流传。他似乎早就忘记了离京时表兄文同的劝告,忘记了所有关心他的亲友们的提醒。其实他并没有忘。他也真的努力过,真的希望自己能做到“休问事”“莫吟诗”,学会沉默,将所有的不满都藏在心里。熙宁五年(1072年)十二月,苏轼受命前往湖州督管堤堰工程,与好友孙觉相见。两人预先立下规矩:
嗟予与子久离群,耳冷心灰百不闻。
若对青山谈世事,当须举白便浮君。
——苏轼《赠孙莘老七绝》之一
一对志同道合的老友久别重逢,本来有很多话要说,却事先约法三章:谁要是谈论世事,那就罚酒一杯。真是黑色幽默。
可是,当他遇到不平之事时,他又把亲友的劝告和提醒忘到脑后了,“如食中有蝇,吐之乃已”。
应该承认,对于王安石的变法,苏轼的认识并不是很全面的,也有年轻气盛的冲动在内。但是,他本着对国家民族的忠贞,对下层民众深切的同情,独立不倚的人格力量,在实践中敏锐地发现问题,指出新法实行中的弊端,希望“有补于国”。苏轼的一个可贵品质,就是能够从实际出发,及时修正自己的错误。他是真正的“实事求是派”。他从来都没有固执己见。当以司马光为首的反变法派重新得势,他又坚决反对不加分析地全盘否定新法,主张保留实践证明有益的免役法等,因而又招致反变法派的不满。这样的良心、勇气和节操,确实难能可贵。
苏轼的可敬,还体现在他对王安石的态度变化上。林语堂在《苏东坡传》中,出于对苏东坡的偏爱,不顾事实地把王安石描绘成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卑鄙小人,这实在是一种极大的偏见和不负责任。其实,苏王之争,完全是政见之争,无涉人品。苏軾早年激烈反对王安石新法,并因此罹祸,但他对王安石的道德文章一贯仰慕;随着年岁的增长、阅历的增加,他对王安石的人品越加钦佩,心中的歉疚也越发加深。而王安石,尽管对苏轼的反对大为恼火,甚至给他点颜色看看,但他对于苏轼的才华始终非常欣赏。当苏轼因“乌台诗案”被捕下狱,王安石已不在其位,但仍仗义执言,上书营救。元丰七年(1084年)六月,王安石与苏轼相会于金陵,二人朝夕相见,促膝夜谈,携手出游,谈佛论道,评诗议史,极尽欢愉,“相逢一笑泯恩仇”。王安石希望苏轼留居金陵,和他做伴,苏轼极为感动,在《次荆公韵四绝》之三中写道:“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这是苏轼真诚的忏悔之词,是历尽劫难、深刻反省之后的沉痛之语。苏轼辞去之后,王安石对人长叹道:“不知更几百年,方有如此人物!”两位胸襟之开阔,令人肃然起敬!
杭州通判三年任期满后,苏轼又被调到密州任知州。这次算是提拔了,从副职变成了一把手。但密州是偏僻荒凉之地,与温润富庶的杭州有天壤之别。职务变了,环境变了,不变的是他那颗爱国之心、爱民之心。
熙宁七年(1074年)十一月三日,苏轼抵达密州,立即组织民众灭蝗抗旱。这一年,密州蝗灾极其严重,一些官员却隐瞒不报。如不尽快采取措施,不知道多少穷苦的民众又将流离失所。苏轼心急如焚,个人的愁苦早就忘到一边去了。他迅速采取行动,帮助受灾民众生产自救,渡过难关。
由于连年灾荒,很多穷人家养不起孩子,被遗弃的婴儿随处可见。苏轼怀着沉痛的心情,“洒涕循城拾弃孩”(《次韵刘贡父李公择见寄二首》之一)。又多方设法筹措粮米,凡是养不起婴儿的父母,由政府每月给米六斗,劝令不要抛弃。又出台规定,鼓励和劝谕人们领养弃儿。就这样,苏轼怀着伟大的人道精神,救活了数千名在死亡线上挣扎的儿童。
自从熙宁三年(1070年)遭御史知杂事谢景温等罗织诬陷,被排挤出京以来,苏轼已经好几年不敢公然论政了。在忍无可忍之下,只能写几首“托事以讽”的诗篇,希望引起有力者的注意,婉转达到为民请命的目的。可是如今,身为一郡之守,面对民众的饥寒疾苦,岂能心无所念?又怎能恝置事外?他有责任挺身而出,为民请命。于是,到任一个月内,他便连连上书,如实反映密州旱蝗的严重情况,请求朝廷豁免秋税,或者暂停回收青苗钱,以资救济。否则,“则饥羸之民,索之于沟壑间矣”。“寇攘为患,甚于今日”,“虽日杀百人,势必不止”,由此将导致社会动荡。上书言辞恳切,尽显忧国忧民之心。
在具体实践中,苏轼大胆地依据自己的原则来处置州中事务。对于新法中他认为尚可接受的,便参量短长,“因法以便民”;他认为有害无益的,便拒不执行。面对穿梭般往来检查督促的新法使者,苏轼敢于坚持自己的主张,甚至拍案而起,据理力争。明知“祸从口出”,可是为了国家利益和民众疾苦,他已顾不上考虑个人安危了。虽然他隐隐感到巨大的灾难正在降临,然而他并不因此放下手中的笔。和在杭州一样,他依然不停地写诗作文,或含蓄或大胆地表达自己的观点。他说过一句掷地有声的话:“使某不言,谁当言者?”这让我想起一句类似的名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面对不平之事,如果大家都明哲保身,装聋作哑,那么谁来为百姓发声?他坚守“危言危行,独立不回”的政治操守,为民请命,为国谏争,尽到了一个正直的士大夫的责任和义务。
四
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苏轼《定风波·常羡人间琢玉郎》
尽管苏轼常常管不住自己的嘴巴,但他毕竟是一介书生,对朝廷上一些人整人的手段心有余悸,未免时时惴惴不安,深恐招来无妄之灾。在写给好友晁端彦的信中,他说:“奉行新政,多不如法,勘刻相寻,日俟汰遣。”他不知道哪天灾祸就降临自己的头上。理想之光已经黯淡,他的心中充满了与时不谐、壮志难酬的郁闷,也充满了现实苦难的哀感。他无能为力,像一块埋在灰中的炽炭,默默燃尽,渐渐成灰:“此生何所似,暗尽灰中炭。”(《除夜病中赠段屯田》)
精神上的巨大压力让苏轼越来越烦躁,这种情绪也影响了家庭生活。有一天,苏轼闷闷不乐地在书房里踱步,三岁的幼子苏过跑了进来,拉住爸爸要陪他玩游戏。平时苏轼是最爱跟孩子们嬉戏的,可是今天心里烦闷,忍不住吼了一声,把小过儿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的妻子王闰之闻声进来把孩子抱走,回来又劝苏轼道:“我看你呀,比两三岁的孩子还要傻呢。整天愁眉苦脸有什么用呢?来,喝杯酒,放宽心吧。”苏轼是何等聪明之人,妻子的一番话惊醒梦中人。是啊,愁眉苦脸有什么用呢?蝗旱之灾不会因此而减轻,种种不如意也不会因此而消失,自己为什么就参不透这么简单的道理呢?他为自己的执念而羞愧,提笔写下一首趣味盎然又充满禅机的小诗《小儿》:
小儿不识愁,起坐牵我衣。
我欲嗔小儿,老妻劝儿痴。
儿痴君更甚,不乐愁何为。
还坐愧此言,洗盏当我前。
大胜刘伶妇,区区为酒钱。
苏轼少时读《庄子》,就有“深得我心”之叹。在密州期间,他又重读此书,对莊子的思想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和感悟。书中塑造了一种天人合一的理想人格。那么,怎样才能达到这样的自由境界呢?庄子提供了“心斋”“坐忘”两种修养方法:所谓“心斋”,就是要保持虚静之心,即保持无知、无欲、无情;而要保持这种虚静之心,又必须通过“坐忘”来达到,这就是要摆脱一切生理肉体的欲望,去掉一切心智的智慧。庄子的思想与孔子的思想正好处于两极。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思想是入世的,主张积极进取,知其不可而为之,提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思想是出世的,主张无为而治,顺应天命,知其不可而安之若命,强调修身养生。儒家积极入世的强烈社会责任感与道家个体精神的逍遥自由形成了一种互补关系,这就使社会持续发展有了一定的张力。可以说,儒家的入世思想对苏轼影响更大,他一直在积极进取,努力作为,干预现实。但是,当他在现实面前碰得头破血流、走投无路的时候,道家的出世思想拯救了他,给他破碎的心灵以慰藉。现在,他重新温习这些富有启示性的哲学道理,常常忍不住拍案叫绝。很快,他就从情绪的低谷中走了出来,始终保持着对生活的信念和乐观的态度。“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贫,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后杞菊赋》)“人生所遇无不可,南北嗜好知谁贤?”(《和蒋?寄茶》)“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定风波》)这些诗文无不流露出庄子齐物思想的深刻影响。人生旅途上层出不穷的苦难和不顺,使苏轼渐渐地学会了自我疏解,不怨天尤人,也不封闭自虐,他坦然地迎接命运的每一次挑战,在疾风骤雨中谈笑自若,真的做到了“我生百事常随缘”(《和蒋?寄茶》)。
超然旷达是构成苏轼文化性格的重要方面。在《超然台记》中,苏轼表达了超然物外、无往而不乐的思想:“夫所为求福而辞祸者,以福可喜而祸可悲也。人之所欲无穷,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在后来贬谪惠州期间,他写的一篇百字小品,非常形象地表达了这种超然豁达思想: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苏轼《记游松风亭》
人们怎么就领悟不了“随遇而安”的道理呢?就像两军对阵,进则死于敌手,退则死于军法,这个时候还想那么多干什么?不妨好好休息休息。思想的苦闷解除了,苏轼的精神也渐渐安定下来。工作之余,他与友人游山玩水,诗词唱酬,他在词的创作上迈出了具有划时代意义的一步。熙宁八年(1075年)十月,一次会猎之后,他倚马而立,写下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
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
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
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诗人意气风发,豪兴满怀,仿佛回到了裘马清狂的年少时光。整首词感情奔放,昂扬奋发,充满了效力疆场、以身许国的豪迈激情,一扫之前诗词中常见的哀怨嗟叹。
五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
然而,“我本不违世,而世与我殊。”(《送岑著作》)在“入世”与“出世”之间,我们的主人公始终进退两难。
就在写下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的次年中秋,苏轼又写下了同样著名的词作《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词典型地表达了苏轼的矛盾心态:在入世与出世之间的矛盾挣扎。
入世与出世,两种人生态度,在苏东坡身上矛盾地也神奇地并存着。后人过多地看到了他的出世,津津乐道于他的超然、达观,有意无意地忽略了他的积极进取,以及理想抱负不得实现的痛苦。其实,入世才是苏轼最基本也最重要的人生取向。少年苏轼在母亲程夫人教育下,从小就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立志做一个正直而勇敢的人,为社会为人民做好事,为真理而不惜以死相争。有一次,程夫人教儿子读《汉书·范滂传》,范滂是东汉名士,为了坚持自己的理想,不惧付出自己的生命。母子俩流下了感动的热泪。十岁的小苏轼激动地说:“母亲,倘若我也要做一个范滂这样的人,您同意吗?”程夫人回答说:“你如果能做范滂,我怎么不能做范滂的母亲呢?”苏轼非常敬仰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年轻时他曾经专程拜谒屈原塔,在五言古诗《屈原塔》中写道:
屈原古壮士,就死意甚烈。
世俗安得知,眷眷不忍决。
……
古人谁不死,何必较考折。
名声实无穷,富贵亦暂热。
大夫知此理,所以持死节。
苏轼久久徘徊于塔前,思索着生命的价值和人生的意义。生命固然可贵,但是人生又有谁能免于一死呢?只有精神和节操才是永恒的。荣华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实在无足轻重。做一个对国家和人民有用的人,是苏轼的人生目标和价值取向。
而出世,是他的入世碰了钉子、受到挫折之后的无奈选择,并不是他心甘情愿的选择。所以,他总是在出世与入世之间纠结。
苏轼一生,以崇尚儒学、讲求实务为主,但他也“龆龀好道”。中年以后,又曾表示过“归依佛僧”,经常处在儒释道的纠葛当中。每当挫折失意之际,则老庄思想上升,借以帮助自己解释穷通进退的困惑。调知密州,虽说是出于自愿,实际上仍处于外放冷遇的地位。尽管当时“面貌加丰”,颇有一些旷达表现,但仍难掩深藏内心的郁愤。这首中秋词,正是此种宦途险恶体验的升华与总结。“大醉”遣怀是主,“兼怀子由”是辅。对于一贯秉持“尊主泽民”节操的作者来说,手足分离的私情,比起廷忧边患的国势来说,毕竟属于次要的伦理范围。
在《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中,我们可以读出他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矛盾心态。他“欲乘风归去”,但“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辗转反思,“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这种深爱人间的态度,并不令人意外。这是由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决定的。他不可能真正做到清静无为,独善其身。是故进亦难,退亦难。
宋神宗元丰三年(1080年),苏轼变成了苏东坡。
那一年,他在黄州城东买了一块地,买了一头牛,买了锄头、镰刀之类的农具,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他把这块地称为“东坡”,自号为“东坡居士”,于是他就成了我们熟悉的苏东坡。
不要小看“苏东坡”这个名号,这个名字承载了苏轼的入世思想与出世思想,或者说是他入世思想与出世思想的完美结合。
中国社会长期处于农耕时代,田园生活在文人墨客的笔下意味着诗情画意。苏轼本人又是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大文人,他所崇敬的诗人陶渊明最有名的举动就是解印辞官,归隐田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所以,后世的人们很容易把苏轼的这个举动与陶渊明联系起来,认为他在效仿陶渊明,归隐田园。其实真相并非完全如此。
在发配黄州之前,苏轼经历了一生中最严重的一次政治打击——乌台诗案。
元丰二年(1079年)七月,苏轼调任湖州知州刚刚三个月。有一天,他正在办公室忙公务,突然有几个来自京城的执法人员闯进官衙,宣布对他立即实行逮捕。两名狱卒“白衣青巾,顾盼狰狞”,“顷刻之间,拉一太守,如驱犬鸡。”见此情景,当地百姓泪如雨下。“即时出城登舟,郡人送者雨泣。”(宋·孔平仲《孔氏谈苑》)
逮捕苏轼的理由,如今看来甚荒唐。原来是苏轼到湖州后,按照官场惯例,给皇帝写了一封感谢信,其中的“陛下知其愚不适时,难以追陪新进;察其老不生事,或能牧养小民”等几句话,被他的政敌抓了辫子。他们如获至宝,立即组织人马,紧急行动,从苏轼的诗文中寻章摘句,上纲上线,新账老账一起算。例如,说他“指斥乘舆”,对圣上“衔怨怀怒”,还说他“讥切时事”,反对皇帝大力支持的改革,甚至给他扣了一顶“包藏祸心,怨望其上”的大帽子。这样恶狠狠地“秋后算账”,明摆着就是要把他往死里整。国子博士李宜之、御史中丞李定就明言,必须因其无礼于朝廷而斩首。这就是北宋著名的“乌台诗案”,30多人被株连。
苏轼在牢里度过了生不如死的130天,精神上和肉体上都经受了难以言喻的凌辱和折磨。當时关押在隔壁牢房的一位大臣,亲耳听到御史们对苏轼所进行的种种非人虐待,为之悲叹不已:“遥怜北户吴兴守(吴兴即湖州,‘吴兴守指苏轼),诟辱通宵不忍闻。”从中便可想象苏东坡在里面遭受的凌辱有多凄惨。
乌台诗案后,在太皇太后直接干预和朝廷上下内外呼吁下,苏轼免于一死,被判“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令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换句话说,就是押送黄州,限制居住,不得擅离州境;空有一个虚衔,没有任何权力。由于官饷停发,居家生活困难。幸得黄州通判马正卿帮助,在城东求得“故营地”(荒废放弃的军营)50亩给他。这块地荆棘丛生,瓦砾遍地,极为贫瘠。但是在如此窘迫的境遇下,苏东坡别无选择。他带领全家人早出晚归,开垦荒地。经过连续多日的辛勤开垦,这片山间荒地终于稍有起色。除了种稻、种麦,他按照早已预定的计划先后种下了桑树、枣树、栗树、松树、橘树,还有时鲜蔬菜,这处小小的农场便已初具规模了。东坡闲时漫步其间,不免小有得色,仿佛一个小地主似的。苏东坡就是靠这50亩地度过了艰难的四年生活,也是靠这50亩地让一个名字成就了千古英名。同样是耕作,但苏东坡的耕作与陶渊明的耕作完全不同。陶渊明是主动辞官,归隐田园,富有诗意;苏东坡是戴罪流放之人,为维持生计不得不耕作,颇为狼狈。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苏东坡却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向土地折腰。
沦落到如此窘境,苏东坡内心的痛苦是不言而喻的。但他却毫不怨悔。“丈夫重出处,不退要当前。”他对前代诗人白居易、陶渊明极为仰慕,“东坡”二字就是从白居易那里借来的。他尤其景仰陶渊明的高风逸调,说自己前生大概就是陶渊明:“梦中了了醉中醒。只渊明,是前生。”他借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内容、词句,“稍加隐括,使就声律”,写成《哨遍》一词。“归去来,谁不遣君归。觉从前皆非今是。”“噫!归去来兮,我今忘我兼忘世。”当他最后告别黄州,他又借用《归去来兮辞》写下一首《满庭芳》,与黄州的父老乡亲依依惜别:
归去来兮,吾归何处,万里家在岷峨。
百年强半,来日苦无多。
坐见黄州再闰,儿童尽楚语吴歌。
山中友,鸡豚社酒,相劝老东坡。
云何?当此去,人生底事,来往如梭。
待闲看秋风,洛水清波。
好在堂前细柳,应念我,莫剪柔柯。
仍传语,江南父老,时与晒渔蓑。
虽然身处困境,但满怀用世的热情又怎能轻易放下?所以当他的好友李常(字公择)寄诗来慰问他的不幸时,他却大不以为然,复书直道儒者的责任:
示及新诗,皆有远别惘然之意,虽兄之爱我厚,然仆本以铁石心肠待公,何乃尔耶?吾侪虽老且穷,而道理贯心肝,忠义填骨髓,直须谈笑于死生之际。若见仆困穷便相于邑,则与不学道者大不相远矣。兄造道深,中必不尔,出于相爱好之笃而已。然朋友之义,专务规谏,辄以狂言广兄之意尔。兄虽怀坎壈于时,遇事有可尊主泽民者,便忘躯为之,祸福得丧,付与造物。
——苏轼《与李公择十七首》之十一
身在冤诬谪废中,而犹有如此生气凛然的言语,可以说这是苏东坡道德勇气之所在,也可以说是其性格中极其可爱之一面。
可见,即便是出世,他也没有一出了之,他的一颗心从来都没有离开过这个让他又爱又恨的世界;他在狭窄的空间里尽可能地有所作为。恐怕没人能说得清,苏东坡的入世与出世,究竟是矛盾的存在,还是和谐的共存。也许正像当代美学家朱光潜所说:“以出世的态度做事,以入世的态度做人。”
黄州时期,苏东坡虽已远离朝堂、远离官场,不可能继续施展他的政治抱负,但是他始终没有放弃经时济世的儒家思想。既然不能直接服务于国家和社会,那么,他便闭门读书,闭门著书。在黄州住下不久,他便开始研究《论语》,以阐发孔子的政治思想,穷一年之力,写成《论语说》五卷,“颇正古今之误,粗有益于世,瞑目无憾也。”(《与滕达道书》)接着又开始续写《易传》一书,这是父亲苏洵晚年未竟的事业,临终前遗命苏轼、苏辙最后完成。多年来,兄弟俩仕途奔波,无暇著述,直到现在,苏东坡才有时间整理父亲的遗稿,又将弟弟平时读《易》的札记拿来,加入自己的心得体会,编撰成书。这两部著作分别训释儒家经典《论语》和《易经》,代表了苏东坡的学术思想。
除了著书,就是读书。苏东坡以高才博学闻名于世,但他依然勤学苦读。他每晚必定读到三更时分,即使与朋友游玩,深夜归来,也会取书读上一阵儿,才肯就寝。对于重要著作,他还要手抄数次。
在黄州,苏东坡还留下流传千古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留下著名的书法《寒食帖》和绘画《枯木怪石图》。
在黄州,苏东坡迎来了命运的低潮期,却达到了艺术的巅峰。
苏东坡人生思想的特點是“杂”,儒释道思想因素同时贯穿于他的一生,而这三种思想因素又经常互相否定。儒家入世,佛家超世,道家避世,三者原有矛盾,但苏轼却以“内儒外道”的形式将其统一起来。就像白居易晚年所倡导的那样:修身以儒,治心以佛,养生以道。在宋代三教合一日益成为思想界一般潮流的情势下,苏东坡对此濡染甚深,并且具体化为以下形式:为官时期,以儒家入世思想为主;贬谪时期,以佛老出世思想为主。两种思想武器随着生活境遇的不同而交替使用。儒家鼓励人要完成自己的社会责任,“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苏东坡融合了儒家、佛家和道家的思想,形成他的一个观念。他认为,只要是为社会,为政治,为老百姓,不仅是得意的时候就做事情,不得意的时候也要做事情。所以,苏东坡的人生观念非常积极,不仅“达”要兼济天下,“穷”也要兼济天下。即便在贬谪期间,他也没有颓废、消沉、抱怨,而是积极作为,尽己所能做一些有益之事。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苏轼《自题金山画像》
这是苏东坡生命最后阶段的作品。诗的最后两句:“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既是自嘲也是自我肯定。黄州、惠州、儋州,本是他一生中三次贬谪落魄之处,但他却自认是一生中建立功业之地。在这三州期间是他政治上最为失败,生活上遭受苦难最多的时期,却也是他文学创作的高峰时期,更是他人生精神升华到极致、对人生意义哲思体会最为深刻的时期。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候,苏东坡以“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的态度与世俗抗争,保持自己的人格魅力、道德操守,从而成就了一种伟大的人格,达到了胸怀天下、超然人生的最高精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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