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铁石
我的女儿正在上幼儿园,接她的时候,那些萌萌的小朋友总是让人不知不觉嘴角含笑。特别是小班和托班的孩子,小手紧紧抓着前面同学的后衣襟,连成一串笨拙的“小火车”,黑亮的眼睛左顾右盼,在人群里执着地搜寻着自己的家长。
没人能忽视这样的眼睛—懵懂天真,毫无心机,就像刚刚打磨出来的镜面宝石,单纯映照世间影像,而又雁过无痕不惹尘埃。
维多利亚时代的艺术趣味代言人、作家约翰·罗斯金提出,好的艺术家依赖“天真之眼”,他们像孩子一样观察事物,因此能看到真实的东西,而成熟却令我们眼盲。后世有评论家反驳这个观点,“天真之眼”如果没有文化知识加持,只能是无知之眼,它所看到的远比有经验的眼睛少得多。
那么“天真之眼”到底有没有价值呢?宋代青原行思禅师说过的一段话似乎有所启发:“老僧三十年前来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体歇处,依然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我认为对于艺术家和写作者来说,经过深思熟虑的、刻意训练过的“天真之眼”是有意义和价值的。福楼拜是个划时代的小说家,他的作品表现出高超的观察力,又能保持一种不感情用事的、摄像机一般的沉稳。《情感教育》的主角弗雷德里克·莫罗在巴黎闲逛,看看街头巷尾都有什么:
學院的高墙看上去前所未见地森然,好像安静把它们变得更长了,能听见各种平和的声响,翅膀在鸟笼里扑扇,车床在转,补鞋匠挥着榔头,一些穿旧衣服的人站在街道中间,满怀期待而又徒劳地看着每一扇窗户。在冷清的咖啡馆后面,吧台后的女人在她们没碰过的酒瓶之间打哈欠,报纸没有打开,躺在阅览室的桌子上,洗衣女工的作坊里衣物在暖风中抖动。他不时在书报摊驻足,一辆马车冲下街擦过人行道,令他回头一看,走到卢森堡后他沿路折返。
这些细节多么出色!是福楼拜精挑细选的,但是看上去却又如此漫不经心,仿佛是“天真之眼”在随机扫视。福楼拜很花了一番功夫把挑选工作在我们眼皮底下藏起来,他在一封1852年的信里写下了著名的言论:“艺术是第二自然,这种自然的创造者必须遵循一种类似的程序: 在每一个原子中,在每一个方面,都能感受到一个隐藏的、无限的无动于衷。而之于观者的效果必是一种惊奇。这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
真正的写作是苦行,功夫都在日常。而应试作文里,也应该有“日常”,曾经的观察练笔成果如果能融入其中,起码会摆脱千人千面的审美疲劳,令人耳目一新。
最近半个月我宅在家里,闲来无事观察窗外柳树林。先是青灰色枝条间隐约透出一点儿模糊斑驳的灰绿;然后是星星点点的淡绿;如今是水粉般透亮的嫩绿薄纱,不知不觉间暮春已至。这样的观察就是日常练习的一部分,完全可以把它记在本上,就像把硬币投入储蓄罐,某天再把它取出来买根中街大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