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山
1.老 唐
他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双手伸过来,向上摊开,直直地注视着我。他想让我从他的手掌里看到他的命运。这怎么可能,我不是巫师。不过,从他深黑色的眼窝、微微发青的额头以及干瘪的耳朵上,我仿佛看到了距离他并不遥远的尽头。
在去向尽头的这段时间,不会平静,他会遭遇意想不到的痛苦。没有痛苦的人,也不会到我这里来。从他们神情的隐晦程度,就可以大体估计出痛苦程度。度数越高的人,越是专注,甚至表现出迷信式的虔诚。我将这些痛苦的程度标注了烈度,从0到100,就像酒一样。你喝过35度的,喝过48度的,可你喝过70度的吗?你喝过见火就着的纯酒精吗?
我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陪着他们聊天的人,说得好听些,是讲故事的人,说得难听点,就是一个胡扯的人。来人说完情况,大体做一些方向性的判断,接下来就是与他进行拆招式的交流。他的心里有一眼隐秘的井,想让我看到,又怕让我看到,有时露出一点痕迹,有时又故意遮挡起来,甚至将它伪装成并不存在。也许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没想明白到底想不想让人看到。他只是觉得痛苦,希望我能拿出一帖灵丹妙药,就像神仙炼制的丹丸,只需张口服下,就百病全消。这怎么可能?这口井是他自己挖的,只能自己去填。我只是在他不知如何寻找时,帮他找到井口所在;或是,在他明知井口所在却装作不知的情况下含笑不语;或是,告诉他几种我能想到的填埋物的名称;或是,远远地注视着他鼓起勇气,拿起填埋物向井口走去。
以上都是最后发生的情况,在开始时则像是和对方捉迷藏,越是接近井口,说话越是要绕过去,不能戳着他的伤处,他会充满警觉,再严重些就是敌意。仿佛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有时,也真是不着边际,我也不知道具体会说出什么来,碰到下雨阴天就说洪涝灾害,碰到某国大选就议论人家的候选人,针头线脑也说,也能扯到太阳月亮的事情上去。这些话,就是一些水,但这水,兑到他痛苦的酒里,可能会让度数降低一些,感觉舒服一些,直到他完全放松和信任,不觉间将井口的方位露了出来。拉着家长里短,说着废话,不断给对方续热茶,自己也小口喝着,在倒茶时,借机看对方的脸色、眼神、姿势、手指的摆放位置,自己嘴里嚼着茶梗,脸上笑眯眯的,心里一根弦绷着。
听了个大概,这位唐先生是位富豪,生意做到各地去,在国外也有,在凡城,却是低调,此处是他家乡。不到六十岁,有四个儿子,分别与三位夫人所生。长子由已经去世的原配所生,有智力障碍;次子和三儿子由现在的夫人所生,次子失踪,三儿子不成器;小儿子是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在外面生的,长大些了才送了过来,待在国外。他脸上呈现的阴晦之色,以我的分类,在90度以上。
他的心里有一堵围墙,至少和他等高,甚至还要更高些,我试图向里面看的时候,连他的头顶也看不到。他的头一直低着,像是谦恭的样子,但是偶爾抬起时,能瞥见他的眼睛角落里锋利冰冷的光。说话速度缓慢,字斟句酌,即使最平常的用语,经了他的嘴也仿佛生出数倍的重量,得费不少力气将之托出。和他交流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相当劳累。
他期待我为他做些什么,比如,通过观看手相面相,推算生辰八字或者是神秘感受,提出模板式的答案。也许他更需要一个欺骗者或是安慰者,而我不是。他心里并不相信那些,那些人随处可见。他希望更高明的,但明显地充满警惕,他不想打开自己的内心,那些隐秘、暗区,那些连自己也不愿意面对的过往。他的控制力很强,身体端坐不动,看上去冷静沉稳。越是这样,越是说明内心摇晃得厉害。正常人坐这么久,没有不动的道理。
“好了,唐先生,时候不早了,咱改天再聊吧。”我说道。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有些错愕,可能没想到我会这样说。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盒,取出一支烟来,向我微微一笑,又放回去。我看到,他手指的末端轻微颤动。
“好吧,我也有些累。”他站起身来,腿脚有点发飘,可能是坐久了发麻。他身形纤细,有点佝偻,走到屋门口的时候,显得更瘦了,再走到院门的时候,会更瘦一点。我站起来,从他后面追上,打开了院门。风从胡同里吹了过来。
“外面风大,”我说,“关着门的时候,不觉得有风,一打开,就有了。”
他望了我一眼,什么也没说。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也算是最后一次见,在他活着的时候。
2.唐氏夫妇
那些潜伏在内心深处,一百米,一万米,无尽之处的东西,分不清颜色和形状,发出非人非兽的声响,散发着浓烈的混杂的无法描述的味道。它们在远处,在深处,却又在眼前,有时,他闭目小睡,就会碰到一双眼睛,不止一双,也可能是它在不断变幻,浅绿色的、粉红色的、铁灰色的……然后,就看不到了,也许它只是变幻了一种无法辨识的颜色,仍旧停留在他眼前,只是看不到而已。它如影随形,紧盯着他。它想说的,没有说出来,它没有带着嘴巴,自己也不会发声,他却都听到了。眼睛与眼睛之间有自己的交流方式,不是嘴与耳朵之间那种,是意识不到的,但是感觉得到。他知道它在说什么。这双眼睛,不止一双,至少不属于某一个人,而是许多人组合,或是他们眼睛合体,共同炼制了这样一双眼睛,那些他凌辱或是抛弃的女人,用阴谋算计过的对手,用毒物坑害过的众人,那些未出生便被终止的生命,未达终点便被焚化的老者。这些事,他会带到坟墓里去,腐烂成了泥水,也不会松口吐出。眼睛的众多主人,在阴暗的角落里,在沉重的土层之下,在星光也到达不了的黑洞,在四面八方,等待着他。他有所预料,这将是自己付出的代价,但没有想到,他们会以这种强有力的、无处不在的方式,注视着他,日日夜夜。
“最近,睡得晚,”他说,“事有点多。”
“哦,晚上少吃一点,别喝茶,临睡前热水泡脚。”夫人说。
两人相视微微一笑,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话贴着皮飞过去了,像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们家是一座五层楼的建筑,从外面看像是公司的办公楼,内里装修豪华。夫妻两人住在三层,不在一个房间,他住在东头,夫人住在西头。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知道他想要说什么,甚至能大约猜到那些不能说出的。他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模样,他就应该是这个模样,她早就预料到了,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他,不仅因为自己利用各种渠道大体了解他做的那些事情,也不仅因为自己与他共同生活了几十年,而是自己和他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个人,欲望类型、行为方式、面对的问题,是一样的,心灵相通,是亲密的、相敬如宾的,又是疑虑重重、防备森严、充满怨恨和敌意的。如果有个机会能让他杀死她而不必承担风险,他就会做,她也会。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一场交易的组成部分,彼此心知肚明,不可挑破,即使这破相已经千疮百孔,也要努力修补,修补不成就当是没看见。就如,她看不到他身上残留的别的女人的痕迹,他也看不到她将一根绳子拴到他的脖颈上,不可摆脱。她在神像前摆好水果供奉,烧过香,转身冷笑一声,以低得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你做吧,我不亏,那些钱,不是你的,有个儿子,也不是你的。”
3.唐夫人
“六婶子,我就是头疼,”她对我说,“这边,你瞧,不,又转到那边了,它是跳着疼,疼一会儿就跳到另一个地方去疼,像一只兔子。”
“细说。”
“吃得少,你看我身材保持得可以吧,我也是上五十的人。前些年,迷恋减肥,做女人的,就这点爱好,不吃这不吃那。这两年,想明白了,爱吃什么,偏不吃什么,不爱吃什么,偏吃什么,这是成心和自己过不去,减肥给谁看呢,干吗呢?干脆不管它了,却也吃不下,胃变小了,吃得稍一多就反酸。”
“这个不要紧。”
“睡得也少,这你也知道的,老样子,我可能就是精力旺盛,不用睡多少,白天也没有什么事做,迷迷糊糊的,醒着和睡着也没什么两样。”
“倒也不要紧。”
“就是梦有些多,近来更多了。有时,分不清到底是不是梦;有时,白天坐在那里,像是迷糊着,就接着晚上的梦继续了;有时会有人叫我,像是梦里有人叫似的,也可能真的是有人叫,我以为是在梦里呢。”
“是些什么样的梦?”
“乱七八糟,记不清楚,而且和白天的事掺和在一起,也不知哪个是梦。就像昨天吧,上午九点多钟,三小子来了,叫我。我应了一声,我听见自己是发出了声,也听见了门响。然后,三小子就进来了,说,妈,我想要点钱。我就问他,你是不是又去赌了。他说,没有,是学校老师让买资料。我就问,每月的生活费不都给你了吗?他就说,不够,你要是不给,我就真去赌,我手气好。我一听,赶紧拿出钱包,里面有些散钱,还有一张到期的存折,准备去提的,身份证也在里头。他一见,连包一起抢了去,嘴里叫着谢谢妈,就往外跑。我就在后面喊,他不回头。我想追,却跑不动。我这时心想自己是在做梦呢。这个儿子真是让我费尽了心思,越长越没出息,难道是报应吗?哦,不说这个了。反正,他经常让我生气,而我又经常梦到他惹我生气,这份气就白天晚上没完没了,我早晚要让他给气死。这个孩子不明白,我给气死了,我家老唐可不会闲着,门外等着进这个门的贱人排出去得有二里地。要不是我在这里端着架子撑着,她们早就将这屋也拆成块搬走了,将老唐也撕成肉条分着吃了,还有这小崽子的好处吗?我得趁早将家业占下,幸好,我还有自己的手段,万不能将这座金山落到那伙贱人们手里。任她们长着狐狸眼狼眼,闪着蓝光绿光,白天晚上围着这里左右转圈,也找不到下口的地方。可这小子不懂事,我那懂事的二小子,偏偏就出国失了音讯,这都怪老唐,坚持要把他送去那里。都说出事了,我只不信,出了事,他准会来告诉我一声,梦里不怕远,就是一个闪念。我经常梦到他,但从来没有梦到他说自己出事了。他每次待的地方都不一样,年纪也不一样,经常是小时候的样子,在怀里冲我呀呀叫的样子。想到这事,我就止不住地流泪,晚上就成宿成宿睡不着。老唐倒睡得安稳,不怕你笑话,隔着墙都能听到他的鼾声,像有列火車开过来,要把墙冲倒。这个人不是心大,而是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们,谁也没有,可能连自己也没有,他就只认得钱。这个三小子偏不省心,追到梦里来气我。然后,我就醒了,呆坐了一会儿,就看到房门大开,再看旁边的抽屉,也敞开着,里面的钱包没了。我站起来,喊来保姆。她说,是啊,三小子刚才进来了啊,又出去了,隐约听你们娘俩在聊天呢,聊得热闹。”
说到这里,她端起我递过去的热茶,盯着茶汤看,吹着浮沫,小口抿了抿,皱了皱眉,但没有立即放下,端在手里,向我笑了笑。唐夫人长相普通,年轻时也不出众。她的父亲是当时的城主,后来调走了,坐到比城主更重要的位置,仍然健在,也仍具隐秘的影响力,她的兄弟姐妹中也多有重要人物,传言这正是老唐发迹的原因。现在,她倒比年轻时候耐看些,皮肤保养得好,化妆精致,打扮入时。能用钱买到的东西对于她来说都不是问题,现在,美貌也能买得到,她如果愿意,可以随时弄出一张艳丽的脸来。
“三小子后来怎么办的?”我没再问她梦的事。
“老样子,赌了,输了,不输光,他不会回来。幸好,他只爱好这一样,还没有去碰别的。”
4.唐家老三
“六奶奶好!”随着叫声,他甩着膀子,大大咧咧地推门进来,先将一摞钱往堂屋的方桌上一拍,响亮地咳嗽了一声,接着看了看我,笑了起来。
“听我妈说你有两手,给露一露,算算我哪天出手准赢,来票大的,过瘾,到时和你分,怎么样?”
“先关上门来,进苍蝇。”
“哦。”
“去洗把手,门后有脸盆,架子上有肥皂。”
他哗哗地洗了起来。
“你就用这种肥皂吗?这不是保姆洗衣服用的吗?她洗衣服时还要戴着皮手套,她洗手都用香皂。我妈不用香皂,也不用洗手液,用从法国进口的小瓶子。”
“你用什么?”
“哈哈,那是娘们儿才用的东西,我胡乱用,就是没用过这种,哦,挺好用呢,去灰。”
这个孩子不像是我想象中讨人嫌的模样,唐夫人嘱咐我一定要多用心,而哄他来的理由,也想好了,就是让我给他提提手气。
他摊开手送到我面前的姿势,让我想起了老唐,他的父亲,至少,他现在是这么叫他的。这孩子不知道自己的身世,不知道最好。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猜到了大概,绝不能说出来。
手上散发出一股肥皂味,我熟悉的干净味道。他的手掌细嫩,带着点粉红,如同女孩子。
“好手。”我微微笑了下。
“真的?”他眼神闪动,向我凑了凑,“那怎么老是输呢?”
“那些手都很脏,你自然玩不过。”
“那我也玩脏的。”
“你用不着,他们将手搞脏了,是为了续命,而脏是有代价的,他们的命会被吃掉一块。你不需要,你的命好好地养着,你要什么没有呢,干吗要为了自己不需要的东西,把自己搞脏并付出代价?”
“要什么?不要什么,就是好玩,刺激啊,你是不知道,”他哈哈笑着说,“其实,我不是想要钱,我知道我爸有的是钱。我妈天天哭穷,可你看她往脸上抹的,往身上披的,往脖子上挂的,都几万几万的。钱算什么,我赢了就会将它们撒了,就图个开心。但是输了不行,难受,好像被人踩了一脚,我得踩他们才成。”
“那去吧。”
“你还没说我怎么才能赢呢。”
“你赢不了,把钱也带走。”
“你也不稀罕钱?现在不稀罕钱的可难找,那咱可是同路人了。不过,你瞧你家这样子,房子也该修了,家具也该换了,你也没戴什么首饰,你给我提提手气,我赢了,钱全给你,怎么样?我保证,就痛痛快快地赢一天,就不去玩了。”
“我提不了手气。”
“我妈这个骗子。”
“你妈不是骗子,你手气本身就很好,不需要提,想要赢,将气往下压。”
“怎么个压法?”
“往上提这件事不好办,往下压可就好办了。就像把手弄干凈又得清水又得肥皂,你还得用法国进口的什么东西,弄脏还不容易吗?出门就是猪圈,也有狗窝,猪粪狗屎什么的多得是。”
“我去捧上一把就把手气压了吗?”
“我是举个变脏的例子,想压手气,就得败家。”
他哈哈大笑起来,说:“我就想败家。”
5.老三的讲述
你要是知道他们有多恶心,你就知道我为什么会这么想了。我家不缺钱,自然也不缺各种恶心。我妈不让我跟任何人说这些,她自己也不想说,但憋不住了就要跟我说。我爸也不说,他当然不说,说出来会要了他的命。我现在也不会到处乱说,但明天就不一定,我最后一定会到处说,不让我说,我就偏要说,让我说了,我还就不说了哩。
先从我家里的事说吧。你知道,我有个大哥是我爸第一个老婆生的吧,在娶我妈之前,正好死了,她死得太及时了。听说,在死的前一天,她还在街上买东西,提了一篮子鸡蛋一袋子大米,后面还背着孩子,嘴里还哼着小曲。听说这个女人长得五大三粗,还有点功夫,里里外外全是她。当时,我爸刚开始做生意,还没露头呢。据说,我爸长得不错,年轻时候白白净净,一表人才,嘴皮子也利索,不像现在只会吃喝,几乎不说一句话。是我妈先看上他的,这是肯定的。我妈当时年纪大了,挑挑拣拣就剩下了。但我妈可不一般,这你就知道了,我姥爷是个不小的人物,我大舅也厉害。然后,那个有点功夫的女人就死了。那女人的娘家不在本地,有一千多里地。娘家人听到消息就往这里奔,听说人家还在路上,这边就火化了,说是风俗如此。来的人只见到了一把灰,很干净,什么也看不见。塞给来人一个大纸包,里面全是钱。那个女人家里没有兄弟姐妹,父母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来人是个表亲,接了钱就走了,什么也没问,喝得醉醺醺的,脸红扑扑的,被装进小汽车送去了车站,临走前,向这里的人挥手,脸上笑嘻嘻的,像是来喝了场喜酒一样。你瞧,钱这个王八,多有魔性。
那个小孩子,是个男孩,也就是我大哥了,从小就被说弱智,和我们玩的时候,也没见他怎么傻,只是不大吭声,见了我妈直接缩成一个球。我妈不让我们一起玩,二哥听话,就不理他。我从小不听话,撬门翻墙找他玩。后来,他也没上学,请人在家里教,全是我们听不懂的古文,砖头一样的书,一本本地背。他背得可溜了,背下了一柜子书,别的什么也不会,就识几个数,加减法是我偷偷教给他的。我妈说这种脑子不灵光的人,在某一方面会有专长,我就说那他可能上学就有专长,我妈就瞪了我一眼。
那时候老四还没来,他是八岁来的,我那时九岁。说到老四,就更有的说了。来之前,我妈说,家里要来人了,你爸非要他来,是个野女人生的,说那个女人是头野猪。我和二哥听了有些害怕,生怕这个小家伙有一天也会从嘴角长出獠牙来。我妈又说那个女人是条野狗,这就更可怕了,野狗跑得更快,更能咬。我妈狠狠地说,她没那本事,其实,就是只老鼠。我们这才放下心来,来的是只小老鼠崽子啊。二哥觉得有些脏,我觉得好玩,让保姆弄了只大猫回来,等着收拾他。他不是你们的兄弟,记住,你爸让你们承认你们就嘴上认着,心里要有数。我妈这样嘱咐着,看着我养的大猫,摸了两把,罕见地向我笑了。
然后,老四就来了,瘦小,比我矮半头,不过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他不应该是一只老鼠吗?我家的大猫朝他看的时候,我心情紧张又兴奋,等着看它扑过去,又有点担心,主要是害怕父亲追究这件事情。父亲对我们向来冷脸,在责骂时,话才多些。什么也没发生。老四看着猫,眼光闪动,像是喜欢的样子,那猫一转身,溜了。
后来,我们成了玩伴。我妈不让我们一起玩,小时候就偷着玩,长大了,管她呢!我们一起上了学,还在一个班,其实,他就是我的书童。老四这人没什么本事,老实听话,这最合我胃口了。从小他就跟着我,替我写作业,替我吃补品,替我挨揍,也替我花钱,他就是我忠实的影子,我喜欢他,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我,我就是他的保护神,如果没有我,可能他都不能长大,也不能外出上学,你看我大哥的样子就明白了。我大哥后来和负责照顾他的保姆结了婚,添了个女儿,也没有出去工作,一家人安安静静地住在我们楼上,好多天也不下来一次,像是不存在一样。我们家没分家,都住在那栋楼上,可能牵涉到财产问题或是更加隐秘的什么事情。大哥在刚结婚那阵儿提过想搬出去,我爸脸一沉,什么也没说,他也没再问。其实,他就是太胆小了,干吗要问,叫来辆车,将东西拎在手里,往车上一扔,关上门,朝外面吆喝一声,爱听见没听见,扭头,走人。我这样说过他,他什么也没说。他是怕惯了,怕每一个人,活着的、死了的、半死不活的,他连那只猫都怕,他才像是一只老鼠。那一柜子砖头书背下来,就养出了这样一只老鼠。我长得大点了,就想搬出去,和他们说,不同意,然后,我就搬了,我和他们说不是让他们同意的,只是说一下而已。
后来,我又想,我和他不一样,我怎么折腾都可以,背后有我妈罩着呢。我爸的训斥就是一层皮,不训斥就不能证明他是一家之主,他就需要这样的表演,让自己相信,也想让我们几个相信。其实,是因为恐惧,因为这个家里,真正说了算的从来就不是他,而是我妈。也不是我妈,而是我妈背后的那些人,我的外公、大舅,后来又增加了小姨、表哥、我妈的朋友等等,他们都是些重量级人物,掌握着一个区域或是许多人的命运,像是神一样的存在。他们一挥手,天黑了;一挥手,天晴了;再一挥手,下雨了,金子雨、银子雨、钻石雨。钱是我爸出去挣的,可那只是表面,换上张三李四照样挣,他就是去地上扒拉着捡钱,像是秋天扫落叶的清洁工。他的活儿就是将这些天上掉下来的、树上落下来的、河里漂过来的钱收拾到家里;然后,这些钱经过许多严密的管道,向各处流去一大部分;剩下的一小部分,也足够我家成为本城的富豪。所以说,你明白了吧,我爸只是在虚张声势。
他俩出门时,多数是去照相,所有的照片上,两人都笑眯眯的,肩膀挨着肩膀,胳膊挽着胳膊;可是一照完相,两人的手立即松开,像是弹开似的。他们不在一起住有许多年了,除了周末或是年节,全家人坐在一个大桌前吃饭,平时他们也不在一起吃饭,我爸直接不回家。听说他在外面胡搞,小时候听我妈一边骂一边哭,我想跟着哭却没哭起来。大些了,再听闻这些事,我就想笑。这还用说吗,那么多钱,散发着那么重的味道,喜欢钱的女人,鼻子比狗要灵敏多了,她们蜂拥而至,你说能怎么办?我太理解我爸了,我也是这样,不瞒您说,那些事我经得多了。经得多了,就没感觉了,可能有感觉的只是身体,我还年轻,还有欲望。这个身体拖着我走,这个可耻的身体,我眼看着它将我拖进洞里去,让无数的蚁虫撕咬、分食,而我无能为力。我再也沒有一个完整的干净的身体可以盛放完整的干净的想法,你可以说那叫灵魂,不,我没有灵魂,只是想法而已,现在,就连这个想法,也不能有了。我不相信爱情,只相信欲望;不相信誓言,只相信交易。我分不清什么叫爱,什么叫欲望,什么叫交易。在我的周围,它们没有分别;或者说,它们是一体的,在不同的时候,有不同的表现,也可能是根本就没有出现过纯粹的爱。可是,什么是纯粹的爱呢?就是那种,比如,我成了一个穷光蛋,长得又老又丑,像看门老头那样,有个女人不图我钱,不图我人,非要跟着我。我看到了那个老头的老太婆,一边骂着一边翻老头的口袋,也不像是爱的模样。又想起了我大哥的生母,那个五大三粗的女人,直到死也在笑,那可能是爱吧,直到把自己爱死。
6.唐夫人
要说没爱过他,肯定不对,当年,我昏了头要嫁,任谁劝也听不进。现在不爱了。分不清是一点点变成这样,慢慢扒下了那层皮,还是突然就不爱了,就像猛然醒来。那些刺激物持续不断,唇印、香水味、留在贴身衣物上的发丝、莫名其妙的来电、躲躲闪闪的眼神……开始那些年,他的生意刚起步,他是老实的,也许只是伪装,压抑着自己,那些年,我父在位。后来,就有了微妙的变化,事情的走向显露出我不希望看到的端倪,这时,他顾虑重重,一边走一边将自己的脚印小心抹去,如果争吵,则将自己隐藏在重重谎言之后。再后来,他就沉默。我将一只大花瓶朝他扔过去,他并不躲闪,可能估计着我扔不准。我想即使扔得准,他可能也不会躲闪,迎接这一只花瓶,就算是结了从前欠我的账。从此,他就明目张胆。这时,我父已经退养,到一处海岛旅居去了;大哥在外地,正在爬坡期,也管不了太多;我也还没有结交到足以支撑我命运的朋友。随之,他就将私生子的事托了出来。
“人马上就要来了。”他说,“孩子的母亲将他送来了,是个男孩,要是女孩的话,就不会来了。”
“不过,放心,那个女人,不会再出现了,本来没想到会是这样。”他接着说。
那个女人是我们家早些年雇佣的一名保姆,打扫卫生,做些粗活,长相一般。连这样的女人也肯,这简直辱没尊严。
“没想到的事。那天喝了场酒,可能是假酒,上了头。”他最后说。
这样,他就将责任推到酒身上,好像是酒和那个女人生了这个孽障。那就应该将他丢进酒瓶里去,让酒来养他。我想这样说,但是没有。这时,我正在低谷,青黄不接;而他正处于高位,产业已经形成规模,完成了原始的积累,可以借助惯性源源不断地生出财富来。我知道权力意味着什么,金钱意味着什么。我便笑了一下,说:“就是嘛,老夫老妻的,什么大不了的,来吧,咱家大业大,就喜欢人多,老三也正想要个小弟。”
他望了我一眼,长舒一口气,朝我笑了,好久没这样笑过了,他低下头,说:“你要是愿意搬到一起住,就搬过来吧。”
“哦,”我心里感觉一暖,接下来却是疼,这股不明的热将隐藏的伤处烙到了,“过几天吧,我最近睡得浅,晚上听不得一点动静,我不想换地方。要搬的话,还是你再搬回来。”
后来他送我一条镶嵌着几克拉大钻的项链,没再提搬回来这事。这时,我还不到四十岁。
我将项链扔进衣柜,里面珠宝多得是。我们有个重要的合作伙伴,在外国,开采稀有矿产,也经营珠宝。说到这里又是伤心处,我的二儿子,就是去当了这个人的义子,然后,从那里出国,失踪。后来,又打发小四去了。这个孩子倒在这里派上了用场。人家也来了个孩子,给我们当义子。这笔买卖外面人不知道,进行得隐秘,是我们最大的一宗,主要的收入来源,就如我俩的婚姻关系一般,不能散伙,里面云山雾罩,机关重重,我也只知大概。而那些到处开办的商号、产业,却只是些花架子,赚吆喝的,挣钱的没有几个。
我们不能分开,一宗生意只要开业,就不能轻易破产,甚至资不抵债了,也要勉力支撑。从一开始,我们这桩婚姻就不是普通的联姻。普通的婚姻无外乎两人感觉对眼,交往,细细绵绵地处着;然后,见过双方家人,没有大的意见,或者就是有提出意见的,也不理不睬,两人就结婚了;婚后,多数平平淡淡地过,少数依旧甜甜蜜蜜像是婚前,还有些鸡飞狗跳地闹,闹到份上就离。就这么简单。细想,这种简单是多有福啊,想合就合,想散就散,而我们,不行。如果他只是创业时的一个小商人,也没什么,但现在,不行,他已经是一个影响力巨大的企业主,他不再是自己了。我们的婚姻状况,直接关系到无数人的财富,甚至关系到一些人的生死。比如,如果一只股票跌幅过大,被深度套牢的人如果发生资金链危机,跳楼是寻常发生的事情。
当然,关联最大的是我们自身,利益攸关的一众人,合作伙伴,尤其是我的娘家人。我俩彼此掌握着对方交易的内幕,不可告人的暗区,那些沾着毒与血的事件,公开一两件足以把对方送上不归路,就如掌握着对方的命门。纵然他能豁得出去,我也不能,他只有他自己,而我后面有一整个枝繁叶茂的家族,他手里有足以锯断这根大树的电锯。这个家族供养着他,他也同样供养着这个家族,这种交换各取所需,看似两不相欠。平时,大家和和气气,就像是一家人,其实,是在深渊之上,走着钢丝。无论是产业、交易,还是关系,不止一道深渊,不止一条钢丝。我都要仔细地走,心平气和,不能哆嗦,仿佛脚下是鲜花锦绣的地毯,我只是在上面锻炼一下形体。我输不起,从一开始,就是,这场较量,我已经输了,彼此心知肚明。他越来越成熟,将原本的商人天性开挖得淋漓尽致,他对我客客气气,背地里却为所欲为。我对他更加客气,却不能随心所欲,我比他要着急,要找到覆盖于他之上的制约物。父亲在退休前把我叫到面前,细细地嘱咐了这些,说:“咱们家是一盘棋,你是重要的一个,不要意气用事、轻举妄动,切记。”
就是一头狼,我也不会离开他,我们已经深度绑定,风雨同舟,患难与共。何况,这是我当年自己选择的。唯一能分开我们的,就是命运的安排,比如,死亡。
7.唐家老三
他这回提来了一只鸡、一只鸭,还有肉和鱼,进门时脚步沉重。
“六奶奶好。”他的声音也没有上次的大。
“来吧,孩子,不用提东西啊,坐下喝茶。”
“你的茶不好喝,尝尝这个。”他从一个提盒里拎出一个豆绿色罐子,三五下扯下红绸的外包装,递到我眼前。细如发丝的茶叶,青绿色,裹着一层绒毛,散发着幽香。
“我认得好茶,只是喝不惯。”我笑了。
“习惯可以慢慢培养,你喝惯了好茶,就不愿意喝从前的了,我妈说,口味是养出来的。”
“你平时就喝这个吗?”
“那是些闲人做的事,我不喝茶。”
“说吧,这番来,该不是光说茶的事吧。”
“我家又要出事了。”
“细说。”
“你知道的,我家老四,去年出了国,给那个老家伙当干儿子去了。前些年是我二哥在那里的,我二哥准是出了事,我爸心里有数,我妈死活不承认。听说,他偷了架小飞机,从老家伙那里起飞,经过一处海湾,就再也没了踪迹,也没有找到飞机残片。那飞机太小,跟蜻蜓似的。出事后,老家伙在我家的儿子,叫小火,也回去了。有好几年了,两家也没来往,生意上肯定也不顺。去年,想重新恢复,就把老四派了去,小火就又来了。小火在这里倒是没事,这边环境治安什么的都好,那边可就不一样了,老四这回,可能要有麻烦,也不光是环境治安的问题,而是更要命的东西,有人想要他的命。”
“你怎么知道的?”
“我和老四从小在一处玩,我俩就差一岁,他就是我的影子,我对他太熟了,就像我的手脚一样,我甚至能感觉到他的感觉,反而对二哥却不怎么亲。二哥这人像我爸,皮里藏着东西,你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笑的时候,你也不知道他是高兴还是难过,或是就是为了笑一声就笑了。老四就不一样,和我一样,无论从哪个部位,都能看到他在想什么,老远就看得见,像是透明的,他心里也没多少东西可想。这两天,我心里老想着他,感觉他想和我说些什么,但没法说。自从他去了那之后,过年过节也打电话,听不清,我爸说那里地处荒漠,信号不好。除了礼节性的问好,啥也没说,也没单独给我来电话,这不对头。在这个家里,他最想的人肯定是我,尽管我从小没少揍他,他也没少因为我挨别人的揍,但我心里是最疼他的,不说,彼此心里知道。他肯定被人监视了,甚至没有了自由,也可能是病了。二哥为什么要偷着跑,那里肯定有问题。我想去看看他,我爸一听就训斥。我妈也瞪眼。”
“有他电话吗?”
“没有,打来的号每次都不一样,往回拨根本打不通。”
“有地址吗?”
“对呀,我也这么想,我的朋友多,三教九流到处有,找到地址,总能打听得到。可是,奇了怪了,怎么也问不出来,好像是一处秘密所在。我爸自然不说,我妈也说不清,不是不想告诉我,是她也不清楚,只是说那里有荒漠,有雪山,附近有处海湾,可能是内海。我从地图上找,相似的地方有好多处。还有一条,那里有稀有矿产,还产钻石。”
“你不是说来的有个叫小火的,他知道什么?”
“这就更可气了,他知道得多了,怎么吃喝玩乐,各种花样都明白。要紧的他却什么也不知道,他能说出来的情况和我妈说的差不多。而且,老家伙有许多处住所,相距遥远,可能都不在一个国家,小火也没跟老家伙住在一起,谁知老四在哪一处。小火说,他以前住的地方就是一个气泡,外面什么也没有,连一棵草也没有,没有标识物,可以看到星星月亮,比这里的明亮、寒冷。用星星月亮做参照,跟没有参照一样。他回来之后快活得不得了,好像这才是他的家。他说在那里吃的东西全部是冷冻后空运过去的,一点滋味也没有。来了我家,眉开眼笑,第一餐就蘸着芥末油生吃了一大盘鱼虾。”
“小火没事,老四应该不会有事吧?”
“可是二哥出了事,小火也没有事啊。”
“你家的这种买卖没听说过。”
“是呢,因为不地道,里面肯定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谁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我也不关心,只是老四太惨了。我早觉得会有这一天,从我妈在人后看他的眼神里,就看到了。不在老家伙那里出事,也会在这里,早晚。”
“好孩子。”
“你能帮忙找到他吗?”
“不能。”
“人家怎么说你能呢?”
“我只能看到你看到的东西。有的,是在你周圍,你没有看到,但是可以看到的;有的,是在你的意识里,还没有浮上来的。”
“我再想想,以前也想过,比如,我可以放小火跑,如果他不愿意跑,我就把他硬带到一处地方藏起来,那边就着急了,老四就有希望回来了。回来之后,我也放他跑了,我现在手里有现钱,手气有时不错,再跟我妈要些。老四现在也成年了,找点什么做也能吃上饭,再说还有我搭手呢,再不济也比像我大哥那样好吃好喝关在楼上混吃等死强。”
“你已经看到了。”
“你认为可以吗,我能做到?”
“你认为呢?”
“我在这里说的话,六奶奶,可不要再对第二个人说啊。”
“放心,不应该说的,一句话也不会漏出去。你说过什么呢,你什么也没说,你压根儿就没有来过这里。”
8.唐 家
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急匆匆地來了电话,让我赶紧过去,接我的车马上就到。老唐不在了。是唐夫人打的,鼻音很重,像是刚哭过,或者是犯了鼻炎,声音力道不减,有点浊,也有点冷。天也有点冷了,又是走夜路,我多加了件衣服。
“急症。”她说,目光闪烁,“早就定好,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晚餐,他很久没回来吃饭了,儿子也是,我都忘了我们上次一起吃饭是什么时候了。菜上齐了,我端起酒杯,他没动,儿子喊了一声,他像是被惊醒了似的,身子扭了几扭,滑到了桌子下面。送医到半道时,已经没了,连家好医院也没法选,本来,联系好了京城专家,也订好了航班。”
天意如此,节哀顺变,我本想用这类现成的词安慰她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点了点头。
这处宅第我不止一次前来。它位于凡城繁华地段,周边商场医院学校一应俱全,里面却显得静谧,南向在此展开的东莱河面,东西两侧栽植了参差的绿植,少说有百米厚。最外是参天巨木,从各处移栽而来;向里依次是塔状的寒带树种、伞状的本地树种;再向里,则是热带树种,天热时生得凶猛,每到入秋,就裹上稻草,加盖玻璃屋。楼体以别墅为主,向北则是少量复式、小高层,形成屏障。楼距分散,其间鹅卵石小路曲曲绕绕。人行其间,鼻子里花果香浓,耳朵里百鸟啁啾,远离市井喧嚣,如同进入深山。
宅内灯火通明,人影闪动,有些杂乱,并不拥挤。事情早就有所准备,各路人员也已到位,负责衣服、饭食、祭奠物品的,筹办仪式的,联系车辆的。唐夫人端坐客厅中式红木椅上,轻声吩咐,间或厉声责问,神态威严,几乎盖住了悲色。
老唐父母早已过世,他排行老二,长兄年近七十,三弟也过了五十。他们之间的纷争早听唐夫人说过,基本中断了来往,现在,两人都在这里。兄长耳背,面色也近呆滞,时不时高嚷一声“兄弟啊!”干嚎几声,像是放置了定时播放系统。三弟也跟着哭叫,眼里没有泪,向四处不停打量。他们兄弟几人长着相似的眼睛,好像老唐的眼睛还单独活着,正盯着这里。此时,他的身体躺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极度安静。他是这些人所做事情的主题,自己则置身事外。
“他三叔,时候不早了,和大哥先回吧,明天再办仪式。”唐夫人淡淡地说。
“二嫂应该休息才是,我们不累,摊上这种大事,唐家没有男人主事不成,外人靠不住。”
“你侄子长大了,不用劳心了。”说到这里,她叫来司机,大声喝道,“怎么回事?把两位长辈先送回去,呆着干吗!”
我一直没见唐家老三这孩子,到处是人,多数面熟,彼此也不打招呼,各忙各的。凡城办白事的班子到齐了。其实,现在没有我什么事,那些杂活自然不是我的,大事却也没有。唐家的墓穴早就定好,我也去看过,但最后并没定在我看过的地方,据说是请普陀山的大师看的。
唐家两位长辈骂骂咧咧地向外走。三弟开骂,大哥看着他的神情口型揣摩,也跟着骂,却没骂在一个点上。三弟所骂没有明确指向,动用了低级肮脏的咒骂,不指名道姓,却都知道是在骂谁。大哥则在骂从前的琐事,分家时给他的钱太少之类,指向具体而微弱。
司机走过来。此人身材高大,面色黢黑,被唐夫人喝骂之后,心知肚明,上前搀着两位向外走,人前满脸堆笑,走到背人处脸立即阴了下来。推搡了几把,就没有骂声了,接着传来汽车发动的声响。
做饭的正在尝菜汤咸淡,顺手将一截火腿塞进自己的上衣口袋,里面已是鼓鼓囊囊;擦洗器具的将一只精致的小玻璃杯塞进裤腰里,走路发出轻微的叮当声;裁布的将绸料的边角卷了,掖进宽大而有弹力的衣袖里。
我一样样瞧着。扫了眼唐夫人,她也正盯着众人,窄小的眼睛里闪动着干燥的光。她转过脸来,向我冷笑一下。
“给六婶子换热茶。”她对一个瘦小的保姆说。
“不劳了,晚上不能喝太多茶。”
“今儿个晚上,得劳驾婶子,不能睡了,替我长着眼些,明天一早送您回。”她放缓了声音,朝四周努了努嘴,“墙倒众人推啊,有我在,休想!”她提高了一点声音,像是自言自语。
四周忙碌的人略一停顿,继续。
第二天早上,唐家三小子露头了,红肿着眼,身子摇摇晃晃。
“六奶奶。”他的声音哑了。
“到哪去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唐夫人瞪着他。
他一声不吭,走到人堆里去了。
司机走过来,笑了一下,说安排好了,送我回家。
唐家三小子也闪了过来,司机上了车,他拉住我,压低声音说:“昨天晚上,我去找爸来着,有些事我得问问明白,他死得太急,不对。”
“哦。”
“他不在这里,您明白的。”他说。
司机发动了车,摇下车窗向我笑着招呼。
唐家三小子打开车门,送我上车,紧盯着我的眼睛,一句话也没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