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导演李前宽的小故事

2022-05-21 09:27
电影文学 2022年5期

江 平

整整二十年前,我记得是一个金风送爽的日子,电视剧《抗美援朝》在大连举行开机仪式。是日,锣鼓喧天,红旗招展,鞭炮齐鸣,一场“祖国亲人慰问志愿军”的戏也同时拍摄。作为李前宽导演的小友,我在应邀名册中,当然也穿上戏中的服装,在乌泱泱的人群中,跑个龙套助威。那天,折腾了十几个小时,回到驻地,个个人困马乏,忽然,房间的电话响了,是电影基金会的张兰同志打来的:“江导,李导说有点急事,请您现在去大堂一下。”

听说李导喊我,我扔下洗漱的毛巾下了楼,老远就看见李前宽站在咖啡厅门口笑眯眯地招呼我,刚一走近,他就像乐队指挥一样,手舞足蹈起来,顿时,“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和音乐同时响起。我一瞧,嗬!一个双层的生日蛋糕插着五彩蜡,神秘而绚丽的烛光摇曳着,只见秦怡、李仁堂、吴海燕、方舒等老中青三代电影人围坐在一起朝我祝福,我这才悟到,那天是我的生日,“谢谢大家!你们怎么知道的?”

张兰说,那天你和李导一块儿在前台登记,给服务生念出生年月填住宿表的时候,李导不知道怎么听到了,这就……

前宽导演乐乐呵呵地张罗着:“咱们干导演的,就得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这小子那天身份证号一报,我一把就记住了,这不,给你个惊喜!”

我特别感动,竟无语凝噎。

李前宽是大导演,他和肖桂云老师琴瑟和鸣,志同道合,拍了好几部在中国电影史上能留下的经典电影。从《开国大典》到《重庆谈判》,从《佩剑将军》到《七七事变》,可以说都是大部头的作品。他长我整整二十岁,在我眼里,他不光是兄长和老师,也是能指挥千军万马的大将,同时他又是个充满着天真的顽童。

我俩认识好多年了,先是看了他的电影,崇拜他;后来是跟他有过多次合作,钦佩他;再后来像家人一样熟了,真正地从心里喜欢他,尊敬他。

前宽导演的几件小事,值得一说。

有一年,西安电影制片厂请他导演一部根据作家黄济人的小说《将军岂止决战在疆场》改编的电影《决战之后》,他风风火火到了西北,和编剧郑重一头扎进故纸堆,寻觅几十年前炮火硝烟熄灭后,那些曾经耀武扬威的国民党将领在战犯管理所的往事。剧本初稿一出,他就邀请原作黄济人先生到古都磋商讨论。那天,飞机延误,子夜时分,黄济人落地,在候机大厅转了一圈不见接他的人,正纳闷,忽见墙角长椅上歪坐着两个裹着羊皮大衣的男人,鼾声如雷,定眼一看,其中一人恰是李前宽!黄先生在此之前,跟李导只是神交,在报刊上见过照片,没想到这么大的导演居然亲自到机场来迎他,再一问,他身边正是编剧郑重。他俩为了接机,在大厅里待了六七个小时,实在熬不住了,刚找了个角落眯上就被推醒了。李导一个劲儿地抱歉:“看看,看看,起大早,赶晚集,真是怠慢老弟了!”

黄济人说,那时候李前宽已经导演过许多得奖电影,蜚声影坛,居然放下身段亲自去接一个小说作者,还能像民工大叔一样随便找个地儿就猫着打盹,这桩事让他一辈子不会忘记。

过了些日子,影片后期,一向大大咧咧的前宽导演居然像小媳妇儿见公婆那般蹑手蹑脚走进黄先生的房间:“兄弟,老哥和你商量点儿事……”

原来,郑重作为“西影”的编剧,要评一级职称了,按规定须有自己独立的几部作品,如果这部电影黄济人一同署了名,郑重的职称可能就要等下一回了。李前宽说:“我是一级导演,你是一级作家,咱俩要不都别参与编剧的署名,郑重兄弟这回一级职称就跑不掉了,平心而论,人家郑重为这部戏是花了大工夫的,你看,能不能就在字幕上写明‘根据黄济人小说改编’……”

黄先生没想到,前宽导演为了别人的事,如此真诚,如此谨慎,如此真切!他心说,李前宽这个朋友,可以交一辈子。

和李前宽有莫逆之交的朋友还有李行导演。“二李”相识时,李前宽刚过半百,而李行也才花甲之龄,因为中国电影,他们惺惺相惜,携手并肩。他们联袂创建了海峡两岸电影展,多年来,从未间断,舞台上,看似风光无限,可银幕后,两位李导演都曾殚精竭虑。有一次,我在国外,手机响了,是前宽导演的号码,一接通,他那洪亮的声音立刻就穿透了过来:“你小子这是在哪儿耍呢?听电话拉长音,好像出国啦?对不住,问你点儿事,台湾的李行导演在上海电影节吃过的炒蒜苗,是啥样的?”

我这才知道,当天李行导演要从台北飞北京,身为中国电影基金会会长的前宽导演事无巨细,亲自布置接待,忽听说李行导演爱吃炒蒜苗,而且出处是在我这儿,他便亲自来电询问:“是那个大蒜青叶那个蒜苗,还是刚刚长出来的小蒜秧子?”

我告诉他,李行导演是我们江苏老乡,他爱吃的淮扬菜当中有一道炒蒜苗,其实就是用瘦肉丝爆炒,掺入北方人说的蒜薹,赤酱,重油,偏甜。

他乐了:“看,咱们干导演的就是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这不,差点儿,我让他们上一盘炒蒜叶,哈哈。”

李行导演也是重情重义之人,每次来都会带些高山茶什么的。前宽导演也不客气,当宝贝一样收下,可屁股一转,他又托人捎给“长影”的教过他帮过他的老师。我亲眼所见,他将一罐台湾肉松塞在著名美术家刘学尧的尼龙兜儿里:“老头儿,留着自个儿吃,这是李行送的,就那个《汪洋中一条船》的导演,人家可是大师啊。”

那天,刘老爷子特高兴,直接把肉松罐打开,倒在餐盘里让大家共享,说这是“前宽的大哥从海峡对岸给我们带来的美味”。片刻,盘底朝天,前宽导演拽过一张纸巾擦了一把,然后掏出笔来,不出两分钟,就在那白瓷盘上画了一幅刘学尧的头像,寥寥数笔,活灵活现。

前宽导演是美工出身。1959年,酷爱看电影的他考入北京电影学院美术系。入学时,裹小脚的母亲把仅有的几块钱塞进儿子的衣兜,嘱咐他好好学习,好好画画,将来有出息了,画毛主席像,画朱总司令的像,还有刘主席,周总理,张张画出来,咱家墙上都贴满……

共和国十年大庆,刚刚入学一个月的李前宽有幸作为游行队伍中的一员,走过天安门广场,远远的,他看见伟人在城楼上向人民招手,那一刻,他热泪盈眶,热血沸腾。

三十年后,他登上了天安门,这回,不是像母亲说的去画毛主席,而是拉着一哨人马,去拍摄毛泽东和战友们的故事。那天,城楼上下人头攒动,李前宽指挥四台机器同时开拍,跟他并肩作战的,是电影学院导演系毕业的肖桂云,他们是校友,也是爱侣。

当年分配到长春电影制片厂时,李前宽只是美工助理,后来给老导演当副手,拍了《熊迹》等一堆片子,因为能吃苦,有想法,鼓动性强,又有组织能力,被厂领导认定是干导演的好材料,这才有了后来的夫唱妇随,佳片迭出。不过,在现场声音高的是“他”,拿主意的多半是“她”。他笑道:“我媳妇儿,那是专业干导演的,我就是个业余帮手。”而肖桂云导演却说:“前宽这人,线条清晰,粗中有细,爱恨情仇全部写在脸上,拍戏,生活,都一样。”

这句话,我感同身受。

2001年,我导演的电影《真情三人行》在开罗电影节拿了个奖,他见《大众电影》上有篇介绍文章,特地要了VCD去看,次日碰面,他当众大声给我夸好,等人散去,他拉我到一边悄声叮嘱:“片子我看了,还不错,但只能打80分,你宣传上悠着点,别嘚瑟。不过,儿童电影能拍得这样,不容易。”

他热诚,也仗义。一位青年演员被网络暴力欺负,当时他是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席,闻讯拍案:“不能让这些小道消息祸祸我们的好孩子!”随即挺身而出,为那位年轻人站台鼓劲,同时又谆谆教导她:一定要做德艺双馨的文艺工作者,不负人民,不负观众。

2011年,上级将我从儿童电影制片厂厂长的位置挪到中国广播艺术团,担任党委书记,虽说我特别真诚地服从组织上的决定,但一时半会儿还是适应不了,主要是觉得自己离电影远了,有失落感,前宽导演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专门选择了一个国庆长假的某日下午,请我喝茶,他说:“天生我材必有用,你小子爱电影,现在就是让你下煤矿、烧砖窑,你也一定天天唱着电影里的歌儿,所以啊,我给你出个主意,眼下中国电影乐团不是和你们艺术团两块牌子一套班子嘛?你可以搞电影交响音乐会啊!而且不要搞拼盘儿,胡乱凑几首电影歌曲,去糊弄观众,明年党的十八大要召开了,你梳理十八首曲子,从《开天辟地》《建党伟业》到《开国大典》《建国大业》,再到《雷锋》《孔繁森》《铁人》《江北好人》,把咱九十年党史给捋一遍,音乐会就叫‘永远跟您走’,这演出,保管出彩!”

我豁然开朗,撸起袖子搞了一台像模像样的红色电影音乐会,一个月后,一场声势浩大的演出在保利剧院举行,除了广播艺术团的演员倾情出动,团长冯巩亲自上台伴奏,前宽导演还和我一起动员了于蓝、秦怡、陶玉玲、成龙、宁静、张嘉益、黄晓明、文章、佟大为等一大波电影人友情客串,歌唱的歌唱,朗诵的朗诵,临了,最后压轴的节目是《五星红旗迎风飘扬》。前宽导演说:“你要是看得起我,我上去比划一下,指挥大家全场合唱,你就等着瞧好吧!”

是夜,音乐会隆重举行,红色的旋律荡漾在剧场内外,高潮迭起,掌声不断,而李前宽导演最后的闪亮登场,更是当晚最大的亮点。

事后我知道了,那天,前宽导演人不舒服,发低烧,可他不让别人告诉我。我买了点营养品,拿了一万块钱酬金去看他。他留下了水果,把蜂王浆和蛋白粉退给我,叫我给于蓝老师送去,至于那个红包,他瞪了我一眼:“见外了!再说,我不差钱儿。”

其实,前宽导演真有差钱的时候,他导过一部儿童电影《星海》,说真的,因为没钱,那是他拍得最累的一部戏。为了孩子,他拉下老脸,四处化缘,自己不拿一分酬金,还恨不得贴上老本。恰在此时,有一位老板找上门,希望他能够给企业画一幅宣传画,题款时替他产品美言几句。前宽导演一摸底,直摇头:“不成不成,他生产那玩意儿不像是正经货,给多少钱我也不去。”

结果,老板本来说的要给的200万,打了水漂,拍戏时,捉襟见肘,他宁可天天和大家一起坐在马路牙上吃盒饭,也一点不后悔。

但是,我们还是可以经常看到前宽导演的美术作品频频亮相,那是在老艺术家的生日宴上。他画的寿桃,我觉得能掐出水来。前年给李行导演贺九十华诞,前宽导演请我去主持生日宴,我又看到了一幅喜气洋洋的寿桃国画。他对我说:过两年,你60岁,到时候,我送你“一筐桃”!

如今,我逢花甲。他却远行去了……

日后,我们天上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