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8世纪广西梧州的秩序控制、经济开发与社会变迁

2022-05-21 11:11:26秦浩翔
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22年3期

秦浩翔

(中山大学 历史学系,广东 广州 510257)

一、明代中期地方动乱与梧州军事地位的提升

正统末至景泰初的北虏南乱对两广地区的军事、政治形势产生了重要影响。黄萧养叛乱使朝廷意识到两广地区军备松懈、事权不一的状况;土木堡之变则迫使朝廷召回各地资历较深的高级武将,以填补京营将领损耗的空缺,两广镇守工作,则由资历较浅的将领负责。景泰年间,广西蛮寇行劫郡县,广东、广西总兵互相推托,拥兵自卫,致使寇乱蔓延广东。鉴于两广官员之间的矛盾逐渐激化,景泰三年(1452),明廷遂命右都御史王翱总督两广军务,但此时总督属临时差遣,事毕即还朝。王翱回京后两广官员之间的事权问题又再次显现。英宗复辟后召回各地督抚,两广随即动乱频传。天顺年间,大藤峡及周边地区的动乱愈演愈烈,且波及甚广,梧州地区的城镇更是被多次攻破。天顺二年(1458),藤县地区蛮贼“不时出没,攻劫县治,杀掳人民,烧毁房屋”。天顺三年(1459)四月,梧州、浔州等地“猺、獞、苗贼攻劫乡村、城市,杀虏军民共一千九百余口。”同年五月,“广西流贼越过广东,攻围肇庆等处州县,劫掠乡村,为患不已”,六月,“流贼攻破容县,屠杀居民,劫掠官库”。天顺四年(1460)二月,“强贼攻梧州府,哨守指挥萧瑛逾江避之,贼遂攻破城池,杀虏官民及官库财物”。天顺六年(1462),两广总督叶盛认为动乱难以平息的重要原因在于“两广将官,各无统摄”,且“谤毁日增,遂成嫌隙,尔我不顾”,因此奏称:

今臣等看得广西梧州府是两广交界地方,北抵曾城,南抵交趾,程各半月,东抵广东省城,顺流而下,仅逾七日,最为紧关。中路控扼两广喉襟之地,流贼往来,必由梧州北南两江水面偷度。因无将官重兵总制其间,又因先年原守广西地方,贵州、湖广官军一万五千俱不赴调,旧守营堡,俱各废弃,以此不能守把,贼人肆志。

伏乞皇上特勅该部会议,合无于梧州立为帅府,挂印征蛮将军总兵官镇守,节制两省,会官专管军马盗贼事务……如此庶得耳目一新,号令丕变,将权归一,地方行事才得尔我相和,彼此相顾,实为经久便益。

然而,叶盛的提议并未被朝廷采纳,反而在不久后遭人弹劾而去职,但梧州的战略地位已初步显现。天顺七年(1463),梧州地方秩序再次遭到严重冲击。四月,“流贼攻破岑溪县及郁林州,戕杀官民,剽虏财畜”,其后“破怀集县及守御千户所,烧毁公廨,劫去官民财物”。十一月“大藤峡贼夜入梧州城”,“入府治,劫官库,放罪囚,杀死军民无数,大掠城中”。鉴于天顺末年,以侯大狗为首的大藤峡“猺乱”越发不可收拾,成化元年(1465)正月,明廷“以都督同知赵辅为征蛮将军,都督佥事和勇为游击将军,擢浙江左参政韩雍右佥都御史,赞理军务”,率兵进剿大藤峡,取得大胜,“斩首无算”。大藤峡之役告捷后,韩雍留任两广,继续总理军务。考虑到“猺獞之性,喜纵而恶法,惊悸之后,易动而难安”,为巩固胜利,韩雍决定继续加强大藤峡周边地区的军事控制。成化二年(1466),韩雍奏请设立五屯屯田千户所,以千户李庆为之酋帅,以僮首覃仲瑛为之吏目,“筑城分哨”,加强梧州西北部的军事防御,借僮人之力抵御瑶人。同时,韩雍还对梧州地区的城池进行大力整修。成化二年(1466),韩雍将郁林州城“重加筑砌”,“筑栏马垣,立瞭望楼十、鼓楼一”,并新修博白县城门楼,委知县谢铉用砖包砌藤县县城,委县丞孔舒修筑北流县城池。成化三年(1467),韩雍将府城“增高一丈,造串楼五百六十九间,城下设窝铺三十六间,宿守夜军士。浚濠深三丈,阔一丈,五尺内外皆树木栅”。成化四年(1468),又将怀集县城“砌以砖石”,并修建府城“东、南、北门瓮城,重建五门楼、钟鼓楼”。

通过韩雍征剿大藤峡的成功经验,两广地方官员已充分意识到事权统一对于秩序控制的重要性,纷纷奏请设立总督,开府常驻地方,而梧州则是最为理想的地点。成化四年(1468)三月,韩雍即奏称:“两广地方广阔,军民事繁,一人不能遍历,乞各增文职大臣一员,分理巡抚,仍命文武重臣各一员,专在两广接界梧州府驻扎,提督军务,总制军马”。但未及朝廷回应,韩雍便于成化五年(1469)春,以丁忧去职,此后“贼势复张”。是年冬,广东巡按监察御史龚晟、按察司佥事陶鲁、林锦再次提议:“两广事不协一,故盗日益炽,宜设大臣提督兼巡抚,而梧州界在两省之中,宜开府焉。”“于是起复(韩)雍为右都御史,总督两广军务兼理巡抚,平江伯陈锐挂征蛮将军印,充总兵官,与(陈)瑄开府于梧”。成化六年(1470),总督衙署建成,两广总督常驻梧州。开府之后,韩雍进一步加强梧州的军政建设,使其军事地位继续提升。成化六年(1470),韩雍在梧州地区“设营堡三十余处,府境道、府江道皆置哨守,调广东各卫所旗军一万员名,分戍各营堡江道,设坐营司统督之,并征派广、肇、韶三府属粮米五万石,解梧以备行粮。”此后,广东班军戍守梧州成为定制。同时为了扩充军饷来源,韩雍请立水关,“榷盐、木诸贷,以充军实”。

韩雍大征之后的数十年间,大藤峡地区的局势相对安定,然而至正德、嘉靖年间,动乱再起,梧州地区的军事力量也因此再次加强。正德年间,明廷再度征调大量狼兵至梧州屯戍驻守,崇祯《梧州府志》载:“正德间流贼劫掠,调狼人征剿,乡民流徙,庐亩荒芜,遂使狼耕其地,一藉其输纳,一藉其戍守。”嘉靖七年(1528),王守仁平定瑶乱后指出,藤县五屯“正当风门、佛子诸夷巢穴,最为要害”,“宜设一镇,增筑高城,而设守备衙门,取回五百兵,分调哨守”。此议为明廷采纳,梧州西北部防御再次得到加强。同时,王守仁奏请对桂西狼兵实行“更番戍守之法”,其中“戍梧者四千名”,来自左右江各土司,“一年一戍,周而复始”,“以其有头目管之,曰目兵”。此后,目兵戍守梧州成为定制。成化初年,明宪宗尚称梧州为“蕞尔小城”,及至嘉靖中期,梧州已是岭南军事重镇。嘉靖《广西通志》称:“(梧州)地总百粤,山连五岭,盖二广上游八桂门户也,故于此建节镇,则南援容邕,西顾桂柳,东应韶广,北可坐制阳峒诸夷,而安南无宿忧。”杨芳在《殿粤要纂》中写道:“梧踞五岭之中,囊九疑、三江之槩,为粤东西咽喉。西枕藤峡、八寨,诸酋出没无时。东接信宜、封川,鼠窃狼吞,窟穴其间。曩屡勤师出征,旋服旋叛。迄今百有余载。山防江哨,棋布星列,总一郡十属,所戍守军兵,凡一万有余。盖矻然称重镇矣。”但同样指出:“第顷来帑藏浸耗,内地虚旷,岁登物产不供,或半需于邻,或半需于商,小大坐食,卒惰而将骄,客兵多不用命,识者谓此非细故也。”嘉靖四十五年(1563),苍梧道佥事林大春亦称:“梧州为东南重镇,实两省冠裳之会,三军所出,四民聚焉。然其地僻在西鄙,非通都大郡。供俗尚简朴,无高堂华屋之观。”

可见,此时的梧州已为“重镇”,但主要指“军事重镇”,其社会经济尚难称繁荣。原因在于连年用兵,使梧州财政匮乏。嘉靖七年(1528),王守仁即指出,自征剿思田叛乱以来,“所费银米各已数十余万”,“今梧州仓库所余银不满五万,米不满一万矣!兵连不息,而财匮粮绝!”张瀚亦称,“招者履叛,兵连祸结,征调烦劳,财力匮竭”。另外,府江、西江两大水路交通要道动乱频繁,严重制约了梧州社会经济的发展。蒋冕在《府江三城记》中说道:“自桂之梧,未有不经府江者。其江之流,洄洑湍激,乱石横波。两岸之山,皆壁立如削。而林箐幽阻,为猺人所居,据险伺隙,以事剽劫。官舟商舶往来,为所患苦,盖非一日。”苏濬在《两广郡县志》中亦指出:“(梧州)右枕藤峡、八寨,诸酋往往出没;左接粤东,犬牙相结,而狐穴狼窟,时跳梁其间,烽火相望,刈人如蓬藋然。于是闾里萧条,沃土为墟矣。”

综上分析,明代中期两广地区动乱频繁,为了统一事权、协调资源,两广总督之设势在必行,梧州因其特殊地理位置成为开府的最佳地点,并在一系列军事政策的影响下逐步成为岭南军事重镇,发挥控扼两省的关键作用。然而连年战乱,军费浩繁,交通不畅,梧州地区的社会经济未能得到充分发展。

二、明代后期梧州地区的秩序控制与社会转型

嘉靖中期至隆庆、万历年间,是梧州地域社会变迁的关键节点。这一时期,随着大藤峡“猺乱”的逐渐平定,以及两广界邻地区社会秩序的日益稳定,梧州军事地位有所下降,行政事务的重心开始转向社会建设和经济发展。

1.两广界邻地区社会秩序的稳定与梧州军事地位的下降

王守仁大征之后,西江上游地区的社会秩序基本稳定,梧州地区的军事任务也由征剿大藤峡转变为招抚两广界邻地区的“化外之民”。自嘉靖中期开始,明廷调动军队,增设兵营,对梧州山区的非汉人群进行征剿或招抚,将其编入户籍,并征收赋税。苍梧县罗峝、思马等处瑶人“先年纠合焚家、东安等猺流劫,嘉靖十年编立排甲,耕佃”,石砚瑶人居两广交界,“嘉靖年(间)愿来属苍梧,约八百余人”。万历初年,怀集县瑶户作乱,官府“大兵剿灭”,并将其抛荒田地“归官招种”,纳税征粮。岑溪县六十三山“与罗旁接壤,猺獞啸聚为患”,万历五年(1577),“贼首潘积善等畏威求抚,愿归地输粮”,总督凌云翼“设指挥千户五员,分兵屯守,以防芽摩。”万历六年(1578),容县、苍梧县均有大量瑶人为明廷招抚。容县,三山、山心等“皆东瓜山所属,约五十余家,山巢崎险”,“万历六年,曾廷旺始愿输田赋,兴猺学”;山塘、党入等“皆横山所属,约三十余家,先年流劫,万历六年,刘德厚始愿编户入赋”;庆垌、柯木等“皆石羊山所属,几二百家”,“万历六年输赋”;都盘、六壬等“皆鸡笼山所属,约六十余家”,有酋目骆廷凤“倚山剽掠数年,万历六年始招服”。苍梧县,埇汉、员塘等处瑶人“叛服不常”,“万历六年设七山镇弹压猺峝”,老君峒、六寨等处瑶人“时与深源、焚家、北佗为害,后立大塘营弹压之”。万历八年(1580),岑溪县筑大峒城,“招獞目韦月统耕兵三百名,分十四营”,“屯耕把守”。万历九年(1581),岑溪县六十三山诸瑶“仍负固不服”,明廷筑城,“设连城、北科等大营”,“以浔梧参将握重兵弹压之”,并“招獞民百余人耕守”。万历十二年(1584),怀集县于城西八十里立金鹅营,设耕兵防守。万历二十三年(1595)冬,岑溪县再度发生动乱,粤东浪贼数百潜入七山,“诱诸猺劫掠”,“诸猺复仇,尽杀乾厢獞人,屠其村,复乘势剽掠”。督臣陈大科“大破之,而猺患乃熄”。其后,陈大科提议:扎信地以重弹压,将浔梧参将驻扎大峒;分割山界以便管辖,上七山专隶岑溪,下七山改隶藤、容二县;拓修城垣以资保障。梧州地区的社会控制进一步加强。

随着浔、梧地区社会秩序的不断加强,两广动乱的核心区域发生转移,梧州军事重镇的地位开始下降。嘉靖中后期,西江上游的“猺乱”虽基本平定,但东南沿海地区却屡遭倭寇侵扰,自嘉靖四十三年(1564)始,两广总督吴桂芳即频繁移巡肇庆总督行台。隆庆年间,广西桂林、柳州等地一批士大夫身居要职,极力倡议明廷大征古田,要求两广军门分割资源,解决桂东北地区长期存在的“獞乱”问题,结果朝廷在桂林专设广西巡抚,使其取代梧州成为广西军政中心。两广总督移驻肇庆是梧州军事地位下降的重要标志,万历七年(1579)十一月,总督刘尧诲大规模重建肇庆总督行台,大概于万历八年(1580)春季完工,两广总督府址正式由梧州转至肇庆,两广防务重心亦随之东移。

长期以来,梧州军队逃亡、耗饷过多等积弊一直未能解决,更为重要的是梧州班军及其军饷均来自广东,直接影响到广东地区的利益,因此随着梧州军事地位的下降,不少地方官员,尤其是广东官员开始主张裁撤梧州驻军。隆庆年间,广东巡按王同道已有裁撤梧州班军之议,指出“督府开镇于梧”,而广东“共拨官军二班,计一万余员名哨捕”,共派“本折粮五万石,起解梧州广备仓,以备行粮之用,度东资于广西甚侈”,因此提议从班军中“摘留二千名,赴督府输班,其余发回卫所,粮米扣留三万五千石,以济广东军饷之用”。时任两广总督张瀚等人反驳道:

广东官军戍守悟州,非守梧州也,所以守广东之藩篱……守广西而后广东可固,守藩篱而后门庭可安。其势真有不可已者。不然广西猺獞千穴,土狼万族,山深箐密,境壤相错,设无梧州重镇控扼之,朝发巢而暮践郊矣!恐不止海寇之纵横已也。广东虽欲晏然,可得乎?此为广东计,亦有不得不然者。

张瀚的奏章送达朝廷后即离任,继任总督李迁考虑到“梧州地方虽属广西,实两广要害,故设立军门”,而“广东师旅繁兴,奏议撤兵减粮,殊非得已”,因此提出折衷办法,“请令戍兵如旧,其仓粮暂以三万石解梧州,余二万石留广东,俟二年以后,仍复原数”,此议为朝廷采纳。万历十五年(1587),免戍之议再起,时任总督吴文华复称,“两广相为唇齿,梧郡实为咽喉”,“东省兵防已密,无庸撤回,梧州所军虚弱,不得不籍东军,还以仍旧为便”。及至明末,班军俱“奉督院牌拔”,多寡不一,已无常额,“大略半守梧镇,半守江道”。万历年间,除班军外,目兵同样被裁减。万历十七年(1589),总督刘继文“题减一千名”,万历三十二年(1604),总督戴燿“题减一千名”,万历四十五年(1617),左江道“抽四百名,防守上思州地方”,万历四十八年(1620),总督许弘纲“议全撤,寻复议调”。

隆庆、万历年间裁撤班军、目兵之议,固然与两广地方官员的权力博弈有关,但更为重要的是随着两广秩序的安定以及梧州军事地位的下降,班军、目兵等戍卫部队已无往昔的重要作用,只是徒耗军饷、徒劳无功。万历末年,同知陈煕韶即评论道:

目兵以文成始,班军以襄毅始,当年作法虑自深,长年来习于承平,遂成枝骈……班军在国初其用足恃,沿至今日,市人等耳,其才不足于超距,其伍无禆于干城,计月而来,更番而去,徒縻官钱数万,苟欲简而练之,何似以官钱募市人,犹省往还之仆仆也。余谓班军则去之便然,要折冲樽俎,安危有备,毋徒纸上陈言,积弊日深,捉襟见肘,此其时也欤。

崇祯《梧州府志》的作者谢君惠亦称:

猺峝叛服无常,然其蠢动,必有奸人为响导焉,今咸就则壤矣。而七山、五屯、北科等营犹陈兵以戍,月费饷不赀,而半以虚伍冒也,一旦有急,保其不目逆送盗耶!汰冗为精,转弱为强,可以固圉,可以省饷,斯筹国一便画焉,斯今日之亟图也!

此外,明后期梧州卫所旗军的情况亦不乐观,万历年间总督吴文华即已注意到“梧州所军虚弱”的现象。崇祯《梧州府志》亦记载:

梧州所原额一千五百七十四名,崇祯四年一百八十四名。

五屯所原额八百六十四名,万历间六百五十一名,今见在六百三十四名。

容县所原额一千二百六十三名,万历间一百五十八名,今见在一百三十八名。

怀集所原额一千三百四十名,万历间二百五十二名,今见在二百五十四名。

郁林所原额一千二百六十五名,万历间一百零二名,今见在八十七名。

可见,万历年间梧州卫所旗军的额数已较原额大为减少,且存在大量兵士逃亡的情况。

2.梧州地区的社会建设与经济发展

嘉靖中后期开始,随着大藤峡及府江流域的动乱逐渐平息,梧州行政事务的重心由地方秩序控制转向社会经济发展。明代两广食盐贸易兴盛,以官营为主,梧州是广西食盐囤积之地,广东盐商先将盐溯西江运送梧州,然后散销各地,因此盐税是梧州财政的重要来源之一。嘉靖三十九年(1560),鄢懋卿将原本行销广盐的湖广衡州、永州等地改行准盐。为确保梧州的财政收入,嘉靖四十四年(1565)两广总督吴桂芳上疏朝廷,请将湖广衡、永二府复行广盐,“庶军民便于得盐,商贾利于通济,而两广军饷亦赖之裨益”。万历二年(1574),应两广总督殷正茂所请,“梧州府添设副提举二员,照例请给关防常轮一员,前往广东买盐运回梧州,候桂林船到转发,仍于桂林、梧州二府原设管粮通判,令其兼理盐法”。

梧州地区气候炎热,加之百姓习惯结竹为居,因此火灾频仍。然而嘉靖以前地方官员忙于军政事务,火灾问题并未得到足够重视。嘉靖中后期,随着梧州城军事地位的弱化,社会经济发展成为施政重心,火灾问题逐步得到解决。嘉靖二十四年(1545)“梧城大火,二十五年又火,二十六年知府翁世经修火墙甃街道”。嘉靖四十四年(1565),“梧城外大火”,次年夏六月“又大火,民舍几尽”。总督吴桂芳等“合议添补火墙三道,共十三道,令通衢尽易陶瓦”。万历年间,地方官员开始重视仓储的建设。怀集县仓储得到大力整修,万历十年(1582),知县林春茂,创设义仓,次年新建预备仓二间,万历四十七年(1619),知县谢君惠重修预备仓“厅三间,东西厫四间,又添建一间”。万历末年,容县知县区龙祯建常平仓二十七间。万历四十八年(1620),梧州知府陈鉴“于阖属州县各发银平籴谷五百石,贮预备仓,以备赈济”。

同时,嘉靖末年至万历年间,明廷开始加强府江、西江水陆交通的疏治,为梧州地区的经济发展奠定基础。容江“当梧郡西南孔道”,“诸滩舟行甚险,猺贼藏匿林菁”,“钩劫无已”,嘉靖三十九年(1560),兵巡佥事章熙“亲诣各洲,刊木掘根”,疏浚河道,“贼遂远遁,往来民商赖之”。万历十六年(1588)“从两广督臣吴善请”,“改平、梧二府清军同知各加江防职衔,府门等五驿为水马驿。”万历二十二年(1594),“从抚按陈大科、涂宗濬请”,“开府江,桂林、苍梧水陆险阻,斩木划石,决淤疏湍,俾猺夷不得出没丛薄,江流无冲激之患。”苏濬针对万历年间梧州地区的社会治理说道:“今上神武震于遐方,于是辟榛涂为周行,变丑夷为编户,管垒基置,材官星列,而梧人始获安枕以嬉。”《明史》亦称:“自数经大征后,刊山通道,展为周行,而又增置楼船,缮修校垒,居民行旅皆帖席,猺獞亦骎骎驯习于文治云。”

社会秩序的稳定以及水陆交通的畅达,使梧州逐渐向商业城镇发展,及至明末,梧州城已有不少外省商人,且多为富商,崇祯《梧州府志》载:“客民闽楚江浙俱有,惟东省接壤尤众,专事生息,什一而出,什九而归。中之人家,数十金之产,无不立折而尽……盐商、木客、列肆、当垆,多新(会)、顺(德)、南海人。”综上分析,明代后期,随着地方秩序的日益稳定,梧州社会开始转型,原有军事地位逐渐下降,而社会建设和经济发展得到重视,逐渐由“军事重镇”向“商业重镇”过渡。

三、清前中期梧州地区的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

清初,南明抗清战争与“三藩之乱”使广西再次陷入动乱,梧州因地理位置重要,成为各方势力反复争夺的焦点。至“三藩之乱”平定,广西社会秩序基本稳定。但明清易代之际,梧州大量卫所军户借战乱之机,躲入两广交界的山区,以此逃避赋役,并时常引发地方动乱。康熙四十一年(1702),康熙皇帝即指出:“猺人所居之山,通连广东、广西、湖广三省,林木丛密,山势崇峻,向来持此险僻,顽梗不驯。近复突出抢夺村民,杀害官兵。”因此清前期,地方官员仍需动用军事力量将这些“化外之民”重新纳入国家权力体系。雍正年间,孔毓珣、金鉷等地方大员大举征剿“猺獞”,使梧州山区得到有力控制。乾隆《梧州府志》将《猺獞》附于《户赋》之后,并称:“猺人、獞人尽服畴食德之民矣,用并附载。”作者还在《猺獞》结尾感叹道:

也正是随着地方秩序的日益稳定,梧州地区逐步开始了大规模经济开发。梧州地区“俗尚简朴,务本者多,逐末者少”,且气候多变,温热多雨,适宜农业生产,加之百姓充分利用水资源,“甃砖以引之曰圳,架竹通之曰笕,树栅畚土以潴之曰陂”,“凡近溪涧之区,可设陂车以资灌溉者,不可胜纪”,为农业发展奠定了基础。同时,考虑到广西地处边疆,“土壤硗瘠,民生艰苦,与腹内舟车辐辏,得以广资生计者不同”,清廷亦对广西百姓予以特殊恩惠,将“康熙十六年通省钱粮、康熙十七年、十八年民欠钱粮”,“次第蠲豁”,使战乱后的广西社会得以尽快复苏。乾隆《梧州府志》称:“梧界高山,大川平原丛薄,间或数十里无烟户,地本旷也。近自久濡圣泽以来,井庐日增,生殖滋广……其乡一望,村墟熙皞成象。”乾隆《北流县志》亦“按”:“自康熙二年以来,生齿日蕃,恭遇圣明,爱养苍生,谆切劝垦,民皆踊跃开荒,昔为弃土,今则大半熟田矣。”反映出在清王朝的带动下,梧州地区的乡村和农业得到大力发展。

米粮是梧州地区的重要农产品,尤其是苍梧县,素为鱼米之乡,所属南五乡、东六乡,连城厢,共十二乡,物产丰富,尤其以谷米为最。加之清代广东严重缺粮,而梧州地处西江要道,与之界邻,成为供应广东谷米的主要地区。苍梧戎圩每日有六七十万斤谷米销往广东佛山等地,“粜不尽戎圩谷,斩不尽长洲竹”的俗语在乾隆时期广为流传。也正因如此,清代梧州地方官员尤为重视仓储问题,较之崇祯《梧州府志》,乾隆《梧州府志》新增《积贮》条目,并引言道:“民为邦本,食为民天,积贮者天下之大命,而在边土为尤要。两粤地相唇齿,东人之粟仰给于西,梧州则又比邻之挹注也。故常平、义仓、社仓而外,兼设备东一款。处漏巵之势,而谋备豫之藏,仓储重攸繁矣。”

明末至清中期,随着东南省区人地矛盾日益激化,大量外省移民向广西迁徙,梧州即是移民较为集中的地区。移民的大量迁入,推动了梧州地区的山林开发和经济作物的种植。岑溪县,大峝山颠种植茶叶,“叶粗味厚,故有峝茶之名”,漆山“各乡有之,干者入药”。藤县土人“沿江种甘蔗,冬初压汁作糖,以净器贮之”。容县物产尤为丰富,花生“去壳榨油,品在茶油、菜油之上”,苎麻“取皮如筋者,可绩布控线”,芝麻分黑白二种,“取油以白者为胜,服食以黑者为良”。木材成为梧州地区的重要物产,多用于筑室制器。藤县朔木、杉木、茶木各乡广植繁盛,“人稠用阁,起造多资于此焉”。容县,杉木“纹细条直”,“南人屋栋、船材及一切器物皆取资焉”,樟木“纹细质坚,可雕刻花鸟、造船、作联扁”。许多经济作物的种植呈现商品化趋势,推动了梧州商品经济的发展。藤县蓝靛“多在山种之,其利甚溥”。乾隆年间,岑溪“各乡近山处皆植”茶叶,“谢孟堡山场所植尤伙,远近贩鬻,民资以为利”。容县“土人挖甜竹、大头竹之嫩者,晒干为笋脯,贩卖出境”,黄杨木亦可“贩卖出境,颇食其利”,沙田柚“秋后金丸满树,获利颇厚”,铁力木“为南方美材”,“广州人多采之制几案等器”。容县外来移民以竹造纸,“火纸以丹竹为之,福纸以蒲竹为之”,“康熙间,闽潮来容,始创纸篷于山中”,乾隆年间“有篷百余间,工匠动以千计。”“郁林土产除五谷外,以蓝取靛、花生取油、甘蔗取糖三者为大宗,岁得厚利,茶次之”。郁林蓝靛“与北、陆、兴三县靛,俱从北流江贩运广东,苏杭人通谓为‘北流靛’”,郁林所产茶叶,因“土人不善制之”,故“有远商来收买,焙碾好,始运去”。

自明代开始,梧州即为两广食盐贸易的转运枢纽,清代中期这一地位继续保持并得到强化。乾隆年间,两广总督鄂弥达奏称:

广西梧州为通省运盐总汇,盐道驻扎桂林,相距既远,又因责任较繁,未能离省,一切转运盐包、给发水脚、稽查夹带,向俱委梧州府同知代办。然究非专管盐政之员,请照广东潮嘉汀赣分司之例,即于梧州府添设盐运分司一员,铸给关防,催征饷税,以专责成,仍归驿盐苍梧道管辖。

正是考虑到梧州之于广西食盐运销的重要地位,地方大员奏请在梧州添设盐务官员,“以专责成”。梧州府苍梧、怀集等县有多处矿山,但清前期广西严行矿禁,一直未得到开发。例如,苍梧县之芋荚山“界连怀集、贺二县,并广东肇庆府之开建、封川等处,山路险峻,出产矿砂”,雍正四年(1726),即有广东饥民同广西本地百姓潜往偷挖,地方官员担心其“蚁聚无常,贻害地方”,因此“严拿驱逐”。雍正六年(1728),广西巡抚金鉷奏称:

粵西一省,田少山多,其山可以布种者,杂粮竹木,罔不随地之宜以尽利。乃有一等不毛之山,顽石荦确,绵亘数十百里,既已农力之难施,复苦材产之有限,独其下出有矿砂,分金、银、铜、铁、铅、锡数种,实为天地自然之利,不尽之载。

同时,为了保证地方秩序的安定,“止用本地穷民刨挖、挑运”,“概不用外省流民”。在金鉷的极力奏请下,广西矿禁解除,除梧州苍梧县芋荚山“地形四达,其砂产金”,“独宜官办”,“其余府州,凡有矿山者,俱令商人承办”。雍正、乾隆年间,梧州多所矿山由官府招募商人开采,并抽课收税。怀集县将军山“银、铅、铜并产,商人韩茂亨于雍正七年承认开采”,“照例抽收税课”。乾隆二年(1737),商人黄丹山“承认试采怀集县属银、铅并产之荔枝山矿厂”,获准开采,并由知县“就近督察煎炼,照例抽课具报”。同年,商人金在中承认开采“苍梧县之金盘岭金矿,抽收税课”。清代广西开发的矿产大多作为原料运至广东贸易,以满足广东手工业生产的需求。

随着商品经济日益繁荣,梧州地区的墟市数量迅速增长。至清中期,梧州及其周边地区形成了以苍梧戎圩为中心的商业贸易网络。戎圩是广西最为繁荣的商业圩镇,有“一戎二乌三江口”之称,高州、信宜、罗定、雷州、钦州、玉林、容县、陆川、博白、平南等地商人均到此经商。乾隆年间的《粤东会馆甲申年创造坝头碑记》称:

(戎墟)袤延十里,烟火万家,西通浔贵、南宁,东接肇、高诸郡,故西粤一大都会也。富庶繁华,贸易辐辏,几与粤东之佛山等,故俗号□佛山。凡舟车之络绎往还,皆泊于此。

外省商人会在梧州的繁华市镇修建会馆,“以贮百物,以敦梓谊”。苍梧戎圩“居货之商以粤东人为最盛”,康熙五十三年(1714),粤东商人捐资将本地关夫子祠更为会馆,“岁时习礼其中,展恭敬之情,序乡邻之谊”。其后会馆又于乾隆三十年(1765)、乾隆五十三年(1788)、嘉庆四年(1790)三次重修。乾隆五十三年(1788)戎圩《重建粵东会馆碑记》称:“吾东人货于是者,禅镇扬帆,往返才数旦。盖虽客省,东人视之,不啻桑梓矣。”体现出粤东商人的本地化及其对梧州的地域认同。梧州地区河流众多,且气候多变、地形复杂,因此水旱灾害频仍,对商贾经营造成严重影响。外省商人多会修建祠庙,祈求神灵消灾赐福,其中流传最广、影响最深的当属龙母信仰。至乾隆时期,梧州地区已有多处龙母庙,府城附近即有两处,“一在城西北二里许桂江上”,“一在西南十里长洲尾”,“俱滨江商民虔祀,祈祷辄应”。雍正八年(1730),本地商民“共发诚心,乐为捐助”,对城北龙母庙“重为修葺”,知府甘湛泉亲自撰文加以纪念,并称赞龙母“凡有所求,靡不响应”,对其安定民心的作用予以肯定。

至18世纪,梧州已成为岭南商业重镇,“市中货物盛于他邑,邻封日用所需,皆取资焉”。雍正年间,广西巡抚李绂即称:“桂为省会,梧为通衢,皆商贾凑集”。梧州知府甘湛泉亦称:“梧为西粤要衢,襟连三江,冠盖络绎,行商坐贾往来不绝,亦一大都会也。”广西巡抚陈辉祖在乾隆《梧州府志》序言写道:“梧州粤西一大都会也,居五岭之中,开八桂之户,三江襟带,众水湾环,百粤咽喉,通衢四达,间气凝结,人物繁兴,形胜实甲于他郡。”

清代以前,梧州地区的民风尤为淳朴,崇祯《梧州府志》称本地百姓“惟知力穑,罔事艺作”。雍正《广西通志》亦载,梧州“民之近山者樵,近水者渔,有陂池山泽之乐,鲜商贾经营之事,故俗颇淳古,而家少盖藏”。受外省移民的影响,梧州社会风气开始转变。府城附近“商贾辏集,类多东粤人,里民为其渐染,行事渐尚纷华”,“虽僻远乡落,久知以陋习为耻,彬彬日变矣”。梧州地区的语言也受到移民的影响,城郭街市“亦多东语”,乾隆《梧州府志》特意将本地方言与粤东音进行对比,可见粤东音已成为梧州主要语言之一。随着城镇不断发展,经济日益繁荣,民风渐趋奢华,社会教化问题也显得尤为重要。乾隆《梧州府志》之《风俗》结语道:

志称里人质直好信,士大夫贵节尚气,坊厢之间彬彬称首善焉。奈何风之所移,君子积愒成废,小人积惰成窳。迄今,淳朴之气未散,而鸿钜之光亦未融,俚僿之习未开,而黠猾之风已渐长。夫移风易俗,存乎其人,则所以主持其风会,而齐一其教化者,士大夫之责欤,抑循良者之善治也,将于今日有厚望焉。

这段按语不仅道出了梧州社会风气的变化,同时反映出地方官绅已对此深有感触,对“君子积愒成废”“小人积惰成窳”“黠猾之风渐长”等现象表示不满,并希望后世官员善加教化。

四、结语

15-18世纪,梧州经历了从“军事重镇”到“商业重镇”的社会变迁。正统年间,日益严重的地方动乱开启了梧州地区的军事化进程,地方官员大力整修城池,明廷大量增设巡检司,并不断征调班军狼兵等军事力量进入梧州屯戍驻守。景泰、天顺年间,大藤峡“猺乱”愈演愈烈,且波及广东,为了统一事权、协调资源,明廷遂设两广总督总领军务,并于成化六年(1470)开府梧州。其后,在韩雍、王守仁等人的提议下,广东班军、桂西目兵(狼兵)戍守梧州成为定制,梧州地区的军政建设亦得到逐步加强。至嘉靖年间,梧州成为岭南军事重镇。嘉靖中后期至万历时期是梧州地域社会变迁的关键节点,随着两广秩序日益稳定、大量化外之民被纳入版图,梧州社会随之转型,原有军事地位逐渐下降,而财政、火政、仓储、交通等社会经济问题开始受到重视,由军事重镇向商业重镇过渡。明清易代之际,梧州作为军事要地,成为各方政权争夺的焦点,至“三藩之乱”平定后,地方秩序基本稳定,雍正年间的大征使两广交界的山区亦得到有力控制。明末清初,外省移民大量迁入梧州,推动了山林地区的开发,经济作物得到大力种植,并走向商品化生产,米粮、食盐等传统贸易亦保持兴盛。雍正中期,清廷解除矿禁,招商开采,以尽地利。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梧州地区的墟市数量迅速增长,并形成了以苍梧戎圩为中心的商业贸易网络。外省商人,尤其是粤东商人,在本地悉心经营,积极修建会馆、神庙,呈现本地化趋势。及至清代中期,梧州已由军事重镇转型为商业重镇,社会风气亦由淳朴渐趋奢华。梧州的个案表明,边疆重镇的形成和发展与区域秩序控制、国家权力渗透、山区经济开发等因素密切相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