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文学源于生活。文学也可源于历史。事实上,二者殊途同归。盖历史讲述的是过去的生活,如果假以慧眼,假以巧手,把目光投向历史的故纸堆,同样可以找到许多鲜活、闪光而迷人的生活细节。郝周凭借自身传统文化情怀和独特的创作手法,从历史文献中打捞生活,发掘美好和感人的瞬间,使之以文学的面目展现在读者面前。取材古風,研磨成文,自成新韵。
1
曾义和唐五、艾六走在山道上。
他们都是家里无地的佃农,平日在邻省四川某地赶脚做苦力为生。到了年底,三人结伴回乡。三人在巫山这个地方待了大半年,对本地自产的川盐十分熟悉。川盐产自盐井,晶莹如雪,价廉物美,而老家楚地人们吃的盐都是官盐。这些产自海边盐碱滩涂的盐质次而价贵,许多人宁愿买私盐而不愿意买官盐。既然身在此地,不如顺道带一些川盐回乡转卖,岂不是可以获利一番?曾义找到唐、艾两人商议,三人一拍即合,掏出一年工钱,凑齐了十两银子,在码头买了川盐一百五十斤,分四个布袋装了,做成两个挑担。他们谋划好了,回乡后把这些价廉物美的川盐分装成三五斤左右的小包,拿到城镇的饭铺和庄户人家去零卖,三人的本金将会翻四倍之多。由于担心沿途官道衙门设置关卡巡捕缉拿私盐贩子,十分危险,便决定沿人迹罕至的山路而行。
现在,只需翻过这座两省交界的山岭,他们就可望见家乡县衙的城墙了。运气好的话,也许只要找上三两家饭铺客舍,就能把这些川盐变成白花花的银两了。
山路上,他们眼观六路,一路谨慎前行。过了山顶交界处的界碑,三人正准备坐下来歇息。忽然听得几声清脆婉转的喜鹊叫声,接着又听到树丛里传来草木摇动的声响。
早年间,此地常有山贼出没,专门打劫过往客商。曾义心想,莫不是被山贼盯梢了?这两担川盐若是被他们抢了去,岂不是一年的心血全部打了水漂?曾义对两个同伴说:“要是真有山贼跳出来,我们手中有扁担、木棍,再捡些尖石、圆石,就跟他们拼命一搏!”
话音刚落,五个歹人跳了出来。他们挥舞着刀棒,粗声呵斥:“把布袋放下!”
曾义嘱咐个子稍小的艾六看管好四个布袋,他与唐五操起扁担和棍棒,与三个歹人搏斗起来。好一番打斗,曾义和唐五被歹人的匕首划伤,一个瘦猴拾捡石块打中了曾义的额头,曾义血流满面,唐五吓得连连后退。关键时刻,曾义毫不畏惧,挥动扁担,一下子打在了瘦猴的腰上,瘦猴倒地翻滚。唐五也鼓起勇气迎上还击,拿起棍子击打另一个手拿短刀的歹人手臂。忙乱之中,艾六趁机挑起一担川盐,往山下跑去。一个歹人见了,上前拉扯其中一个布袋,艾六被扯得跌跌撞撞,那只口袋也碰到一块尖石块上,他放弃了这个布袋,背起另一个布袋往山下跑。趁着歹人既兴奋又心疼地喊着:“盐,盐!”曾义和唐五各背起一只布袋紧跟着艾六身后撤退。可歹人怎舍得丢弃到手的宝贝,嘴里吼着吆喝着,上前拉扯纠缠。情急之下,曾义拾捡起一块尖石块,把两只布袋划破,好让那白花花的盐撒落一地。唐五则抓起一把盐往山匪的眼里撒去。到最后,两人把两条空布袋当作武器,在空中呼呼地挥舞几回,蓦地往空中一抛。歹人忌惮踩脏了白盐,气得又叫又跳,曾义对唐五使了个眼色,迅速追赶艾六去了。
2
经此一劫,他们只剩下四分之一货物。三人心情沉重,眼下的一袋盐就算安全无恙,也只能保住本金了。然而,祸不单行的是,快到集镇时,他们又遇到了官兵巡捕。情急之中,三人兵分三路,曾义一人扛着这袋盐闯进了一个农户的院落。
院子里只有一个白头老妇在家。头上血迹未干的曾义进门后,放下布袋,一下子跪在老妇面前:“身后巡捕紧追,请求老人家菩萨心肠,收留收留我吧!”
“你这口袋里装的是什么?”
“川……川盐,这是我一年的工钱哪。”
老妇犹豫了片刻,听到屋外传来巡捕们急促喊叫的声音,便把大门拴紧,让曾义把布袋背进灶屋。
这户人家只有两间房子一个后院,根本无法藏匿这么大的布袋。老妇说,既然是川盐,那就撒进我的水缸吧。水在,盐就在。于是,曾义把一布袋盐哗啦啦倒进了水缸。老妇又指了指后院的围墙。围墙边上有一棵歪脖子枣树,只要攀上树枝,很容易就能翻墙逃走。曾义拿起空布袋,往院子里跑去。
这时,屋外响起了“砰砰砰”撞门的声音,巡捕来了。
老妇拿了一根擀面杖,在水缸里拼命地搅拌起来。接着,她走进院子,只见枣树枝头挂着那个装盐的布袋。肯定是那人慌乱中扯下的。她想。院子角落有个牲口吃食的石槽,上面堆放着一些秸秆,老妇起身,把布袋塞进了石槽底下,又把秸秆盖上。这才拍拍手,从容地去前院把门打开。
三个巡捕进屋后,开始翻箱倒柜到处搜寻。进屋前,邻里间有线人报信,说是亲眼见到一个陌生男人扛着布袋进了屋。这次可来个人赃俱获。怎奈搜遍了梁上地下,除了这户人家灶屋的盐罐里有一两斤黄不拉几的海盐,其他地方根本没有见到想象中的雪白的川盐。至于大活人,更是不见影踪。
领头的胖巡捕毕竟经验丰富。他背着手在后院的枣树旁站了一会,发现了树皮上新鲜的踩踏痕迹,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走吧!”
胖巡捕转身欲走,走到门前,他喊了一声口渴,便转身走进灶屋,拿起水瓢就要朝水缸里舀水喝。老妇脸色骤变,情急之下,她笑着说:“茅舍昨晚闹了鼠患,今日一早在水缸里发现一只死老鼠,老鼠是捞起来了,但水还没有来得及换掉。”
“晦气!”胖巡捕骂骂咧咧,“要是主动举报私盐贩子,官爷大大有赏,要是敢知情不报,小心我治你一个窝藏之罪!”他恶狠狠地说。
巡捕们甩门而去。老妇双手按住胸口,嘴里喃喃地不停念叨着:“阿弥陀佛!”
3
傍晚时分,一个瘦小的男子弓着腰进了这户农家大门。他是老妇的独子天顺,跟随一帮不务正业之人上山为寇,打劫过往客商。见他面露痛苦之色,老母赶紧上前问他发生了何事。天顺就把今天在山上打劫一伙私盐贩子的经过讲了。“这些死盐贩子生得一副硬骨头,以死相拼,被一个领头的家伙用扁担打中了腰部,如今腰痛得厉害,咳嗽都痛,只能暂时回家疗伤。不过,那个家伙的脑门也被我们的人用石头敲破了。”370FFBBD-CD04-4222-B3F6-B43CB45264F4
“你们抢到东西了吗?”老妇心里一震,莫不是……
“他们只丢下两包盐,走的时候还把两只布袋戳了一个大洞,没法背回去,只好就地把盐分了。真是白花花的好盐,蘸一点儿放在嘴角,真是咸得纯,一点儿都不苦。你瞧,我都忘了,我分了一小包,你打开瞧瞧,比官家的淮盐好多了。”
老妇打开布袋子,看到白花花的盐,跟今天倒进水缸的盐一模一样,心里就完全明白了。
“娘,你給我煮点茶饮一饮,渴死啦!”天顺叫唤着,“就煮上次抢回来的福建茶商的那块砖茶。”
母亲点点头,走进灶屋,提着水桶去后院打水。
“都渴死了,还打什么水,直接用水缸里的水煮茶不好吗?”
“那么好的茶叶,当然要用新鲜的井水煮才好。”
天顺不再说什么,但他心里好生疑惑:水缸里的水不是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才打起来的吗?
喝了茶,歇了口气,母亲又给他做晚饭。天顺观察到,母亲依旧不用水缸里的水,只是自己去井里打水。
这让天顺心里的疑惑更重了。晚饭后,他趁母亲不注意,舀了一点水缸里的水,尝了一口,高纯度的盐水齁得他“扑哧”一下吐了满地。他只好提了木桶,忍着腰痛,去院里打井水解渴。
“老娘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他心里嘀咕着,恨不得立刻就找母亲问个明白。但母亲睡房里传来的轻微鼾声让他打消了念头。等到天亮吧!
腰部的伤痛一直缠着天顺,加上这一天事事不顺,他怎么也睡不着。这时,天顺听到屋外响起敲门声:
“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
天顺一下子警觉起来,他不顾腰痛,撑着身子就要起床去看。黑灯瞎火,他把一个铜镜弄到了地上,发出脆响。
这时,隔壁房间的老母已经先他一步起了床,老母举着蜡烛走了过来:“你腰痛,我去看看。”
老妇朝门外走。她的心里像是掉进一只水桶的深井,水波翻滚。她担心的事情似乎正在发生。在烛光的照耀下,透过门缝,她看到了门外那个男人额头上那块长长的疤痕。
天顺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杖,刚走到门廊,就听到了大门两侧,母亲和屋外人的对话。
“婆婆,是我!开开门!”一个陌生男人谨慎的声音。
“是你!”
“能让我进来吗?”
“现在?不方便。”
“那……盐还在吗?”
“还在水缸里。”
“没人发现吧?”
“没。”
“那你什么时候方便,我来你家,把缸里的水煮了,把盐蒸出来。”
“你过三日再来,我儿子回来了。”
“谢谢你了,我们三人一年的工钱全部都在这盐里了。我给您磕头了。”
“谢谢老人家了!”又传来两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原来,曾义是带着唐五和艾六一起过来的。
……
4
“娘,那人到底是谁?水缸里的盐水又是怎么回事?”天顺冷冷的一句话,让母亲手中的蜡烛差点掉到地上。
老妇叹了口气:“进屋吧,既然你都知道了,我就告诉你吧。”
在昏暗的烛光下,老妇把盐贩子逃到家里避难的事和盘而出。
“真是冤家路窄!这个该死的盐贩子,自己把盐送到我家了。”渐渐的,天顺脸上浮现出得意的笑,笑得腰弯了起来,“三天后,你就告诉他,说盐被巡捕喝水发现了,连水缸都被抬走了。”
“我不能这样做。这样做不道义啊。”
“这些胆大妄为的私盐贩子,跟他们还讲什么道义?”
“我看他们也是守道义的。今晚,那个男子就带着他的同伙一起来了。他至少没有欺骗他的同伙。”
“那是他们的事。谁让他们做坏事遇上我了。”
“话不能这么说,他们是老实人,如今这年头,官盐又贵又难吃,到处都有人贩私盐。他们冒险这一行肯定也是有苦衷。”
“能有什么苦衷?我看,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就是为了赚快钱罢了!”天顺说得不耐烦了,他一激动,抬手做了个手势,胳膊又触动了腰部,他疼得叫了起来:“哎哟,我这腰!”
“儿啊,”母亲叹了一口气,“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你现在这个行当,不也是在赚快钱吗?我跟你说破了天,说烂了嘴,叫你做点正事,你何曾听过我的劝告?如果听了,又怎么会落下这腰伤?”
“世道艰难,劫富济贫,替天行道。我们只抢有钱人,不做祸害穷人的事。”
“可盐贩子明明就是穷人,也被你抢了。”
“装的!我被他们打了,你还替他们说话!”他又气得哼哼起来。
“我怎么会帮他们说话呢?我只是想,我不会举报自己的儿子,我也不会举报私盐贩子。”
“好好好,你就好人做到底,我们不举报。可我受了他们的害,你又帮了他们的忙,到时候让他们把盐分一半给我们,行吧?”
“如果我要了他的盐,哪怕是一小把,我不就成了趁火打劫的人了?我劝不动你,难道你也要拉老母亲下水么?”
天顺不说话了。
“孩儿,你晓得我为什么愿意藏纳他的私盐吗?”母亲的眼泪流了下来。
这时,屋外响起了咚咚咚的敲门声。
“查夜,查夜!”是官府巡捕的粗嗓门。
天顺赶紧吹灭了蜡烛。老妇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按住儿子的肩膀,移足往门外缓行。从门缝里,她看到了屋外举起的火把,看到了火光中胖巡捕的大脸。
“夜间可曾见过陌生男子?”
“没有,没有,只有我……一人在家。”老妇话说到一半时,舌头打了个结。她想起自家儿子早就不容于官府了。
“适才还见到有人夜行,怎么转眼就不见了?真见鬼!”胖巡捕见屋内一片漆黑,嘟嘟囔囔地离去了。三日前,他已在街头巷尾布下了眼线。
忍痛爬上了后院枣树的天顺,重重地从树杈上摔了下来。老妇赶紧一路疾走,俯身去扶起儿子。
“娘,你刚才话没说完。”天顺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一点。
“我是想到了你呀!你以后倘若被官兵追捕,求人家收留你,我希望别人也能收留你呀……”
这句话,仿佛一把利刃划了一下他的心,天顺仰头吃惊地盯着母亲。他看见母亲两鬓的白发,额头的皱纹,耷拉的眼角,还有那欲言又止的嘴角……多少次,就是这位善良而又无奈的母亲,坐在昏暗的烛光下,苦口婆心地劝他弃恶从善,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放在心上。
顷刻之间,他已然打定了主意:“风声太紧,劝那人稍待时日再来,到时我且进山回避。”
“儿啊,你这次养好伤,可千万不要再回去了!”
“也好,我去寻一份安分的营生做。”
“喔喔喔——”街巷里传来一阵公鸡打鸣声。天就要亮了。370FFBBD-CD04-4222-B3F6-B43CB45264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