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传思
1
遇见鲛人的那个早上,我是被外面的轰隆巨响惊醒的。
我愣了愣神,慢慢反应过来:从巨响传来的方位判断,应该是海边的那座妈祖庙倒塌了。
我一边穿衣起床,一边回想着,半个月前我刚来莺歌岛时,那座妈祖庙就已经被水淹得很严重了。庙前广场上积水有半米深,变成了镇上孩子们的水球场。我也去玩过几次,还认识了两个新朋友,皮哥和海子。看来现在,被泡软的墙体终究支撑不住了。
我走下楼,喊了声“姑姑”,但没听到她的回应,她应该去了镇上。我端起餐桌上的那碗粥,咕嘟咕嘟喝了下去,然后拿起一个油饼,一边吃一边往外走。走到那棵枝叶繁茂的皂角树旁,我拐上了往右的分岔路。那是去往海滩的方向。
海滩上一片喧嚣。一艘艘靠岸的渔船在微波中荡漾。缆绳和渔网在海风中闪着细碎的光。渔民们忙着把渔获卸下船,分装进不同的筐里。不远处的晾晒场上,女人们把鱼剖肚、去鳞,然后挂上晾晒杆。岸上,隔着一条环岛公路,就是熙熙攘攘的集市。
我朝沙滩西边望去,蜿蜒的海岸线猛然消失在一片汪洋中,而原本矗立在那里的妈祖庙果真不见了。
这时,不远处两个渔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大声吵了起来。我看着他们激烈地争吵,突然想起一件事:几天前我听人说,这座岛快要消失了,岛上的大人们早就知道这个公开的秘密,都在做着离开的准备,只是表面假装一切正常。
这番话是皮哥和海子告诉我的。那一天,他们带我去防波堤尽头玩,在那座灯塔下跟我这样说。
我相信他们的话,因为我姑姑一家就准备离开这里。姑父已经在内陆找了一份新工作,带着小表妹先过去了,姑姑留下来处理余下的事。一想到他们举家离开后,我就再没有多少机会到岛上玩,我才征得了爸妈的同意,赶着来住上一个月。
我朝沙滩东头溜达过去,一直走到防波堤前。那一天我们去灯塔时,水位线还处于防波堤下四五米处。而现在,堤下半米处就已经是翻涌的海浪,看起来危险无比。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攀上了防波堤。
没过太久,我顺利来到了灯塔旁。在灯塔的基座上,我看到一条晒干的小旗鱼,只有我的巴掌那么长,看起来像一把匕首。我兴致勃勃地拿起来挥舞,假装自己是一名在风中舞剑的剑客。
我正玩得不亦乐乎,偶然发现前方的海面下出现了动静:一个有些奇怪的身影正朝这边游来。
刚开始我以为那是一只迷路的灰海豹,但当那个身影从海面下缓缓露出头,和我四目相对时,我忍不住一阵激灵——那是一个鲛人!
2
来莺歌岛前,我就听说过鲛人。所以现在,我能迅速将面前的鲛人和脑海中的印象对上号:他赤裸的上半身精瘦黝黑,泛着某种深海鱼般的色泽;肚子比较鼓,那是因为过度肥大的脾脏撑大了腹腔;还有他的鼻子,当他呼吸时,鼻孔跟着夸张地一张一合,看起来很怪异,不过这使得他在潜水时可以自如地关闭鼻腔,用隐藏在颌下的鳃状褶皱进行气体交换。
那个鲛人似乎没料到我会出现在这个偏僻海角,他警惕地看着我,似乎在犹豫要不要潜入水中离开。
我更加慌乱,无意识地挥了挥旗鱼干,一不小心,鱼头的尖刺扎进了另一只手掌。
“哎哟!”我惊呼出声,一下子把旗鱼干扔得老远,又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有些夸张,这让我更加尴尬。
鲛人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笑意,警惕的神色消失了。
“你……好。”他含糊不清地说。
这时我意识到,这个鲛人的年龄应该和我的差不多大。这让我感觉好多了。“你怎么来这里呀?”我问道。
“去……集市……卖!”他伸手指了指背后的一个网兜。
网兜是用废旧渔网做的,不是什么高级物品,里边装着贝壳、海星之类的东西,还有一串在蠕动的海参。
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但当我看到网兜中一闪而过的一道光时,不由得眼前一亮:莫非那是鲛绡?我听说过这种来自深海的神奇布料。
“集市在那边!”我指了指海滩西头。
鲛人笑着点点头,转身游进防波堤东侧的浅水湾,朝集市的方向游走了。
浅水湾里风平浪静,海水清澈见底,所以我能看清水下鲛人的身影,就像一条大鱼,在水中自如地摆动着流线型的身体。
我突然有些心动:要是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变成一条大鱼,在无垠的大海中随意畅游,说不定是一件挺好玩的事儿。
鬼使神差一般,我转身离开了灯塔,顺着防波堤往回跑去。
3
我在集市入口处赶上了鲛人。但这时,一个意外发生了:三个小混混拦住了他。
来到莺歌岛的这半个月,我眼见岛上几群无所事事的小混混整天到处晃悠,打架闹事,直到惊动了警察。皮哥和海子特别提醒我,不要招惹他们。
现在,一个头发染成黄色的小混混正一边嚼着槟榔,一边瞟着鲛人的网兜。
“那里面是什么东西?”他笑嘻嘻地问。
“货物……卖……”鲛人抓紧了网兜,想从旁边离开。
“这是我们的地方,知道吗?你们鲛人到我们这里做买卖,得给我们一点好处。”黄头发说着,“呸——”一声把嚼完的槟榔吐在地上。
他左边的同伙朝前走了两步,特意露出胳膊上的狼头纹身。
“卖完就走……”鲛人的语气有些颤抖。
我焦急地看看四周,不远处破旧的保安亭里空无一人,一些渔民正朝这边张望,但没有人走过来干涉。看來大家对这些横行街头的小混混都有几分忌惮,不愿意插手,何况是为了一个鲛人。
黄毛和同伙拽住了鲛人的网兜,鲛人用奇怪的口音大声叫唤起来,使劲抓着网兜不松手。
我再也忍不住了,把心一横,大声说:“他是我的朋友,他又没招惹你们,放了他吧。”
黄毛转头看看我:“你和一个住在海里的傻蛋是朋友?”他的同伙们很大声地笑了起来。
“他不傻,要是到了海里,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强。”我索性鼓起勇气争辩。
纹身男凑到我面前,恶狠狠地盯着我:“蛇哥的爷爷是镇上最会游泳的人,蛇哥也继承了他爷爷的基因,就连鲛人也游不过他。听到没?”
旁边一个瘦高个点点头,看来他就是蛇哥。
“我们兄弟几个还没吃早饭,拿点钱给我们去吃点东西,就放你们过去。”黄毛把手伸到我面前。
慌乱之中,我推了推黄毛的手:“你们要吃,自己拿钱去买呀。”
“这小子是不是欠揍!”黄毛怒了,一把推过来,我被推得倒退了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而他们几个已经围上去抢夺鲛人的网兜。
鲛人愤怒地叫喊著,颌下的鳃状褶皱剧烈地开合,依然死死护住自己的网兜,和他们纠缠在一起。
幸好,这时我姑姑出现了。她刚好在集市附近的一个熟人家,听到动静,和两个阿姨一起赶了过来。她们大声制止了那几个小混混,又拿了几袋槟榔给他们。那些小混混看来认识姑姑她们,虽然不甘心,却只能悻悻地收手了。
等小混混们离开后,姑姑把我拉到身边,有些吃惊地问:“你怎么和一个鲛人在一起?”
我一时不知道如何解释,转头去看那个鲛人,他正默默地把散落的贝壳和海星捡回网兜。
“快卖了回去吧。”我说。
鲛人点点头,朝我感激地一笑,朝集市里边走去了。
4
那之后的几天,我没有去集市,因为担心再次遇到黄毛那伙人,被他们找麻烦。
倒是皮哥和海子,听说了集市上的事,很是佩服我的勇敢,特意到姑姑家来找我玩过两次。
从他们口中,我听到了一些关于鲛人的传闻。
他们说,鲛人是基因改造出来的“海怪”。制造他们的,是一家名字说出来都会让人害怕的跨国公司。而那家公司的目的,是让“海怪”利用深海珊瑚作为原材料,为他们制造鲛绡。
这个说法让我惊讶不已,但我还是察觉到了一个漏洞。
“如果是那家公司制造了他们,应该把他们关押在海底工厂呀,为什么那个鲛人会跑到这里来卖鲛绡?”
皮哥摸了摸脑门说:“也许他是偷溜出来的?”
“可能他是个小偷,鲛绡是从海底工厂偷出来的!”海子肯定地说。
我打心底不相信他们说的,但又没有确切的证据来证明。
我想跟姑姑聊一聊鲛人的事,但姑姑整天忙着联系货运,据说最近货运很紧张,总是订不上舱位,这让她有些烦恼。姑父又打来电话,说小表妹生病了,这下姑姑更加焦急了。于是,我也就没去烦她。
几天后,一场强台风要来了。姑姑叮嘱我少出门。从来没有亲历过台风的我却特别兴奋,于是,在台风即将抵达的那天早上,我又去了海滩。
昔日喧闹的海滩已经空无一人,一艘艘渔船停靠在岸边,就像偃旗息鼓的军队。大风搅动海面,掀起阵阵波涛。海天相接之间,云层低垂,一道道不祥的光在云层中闪动。
我穿过空荡荡的晾晒场,朝防波堤走去。防波堤一侧的浅水湾被翻腾上来的泥沙弄得一片浑浊。防波堤另一侧,更是白浪汹涌,泡沫飞溅。
走到防波堤中段时,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我打算折返回去。可就在转身的瞬间,我远远望见一个身影在海浪中出没。
我心里一阵激动,揉揉眼睛,再次朝那边眺望,渐渐地,那个身影变得清晰起来——是那个鲛人!
“台风要来了,集市关了呀!”我朝着风浪里的他大喊。
“礼物……给你!”他重新潜入水中,等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防波堤下。他动作熟练地在乱石堆上跳跃,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我面前,一边抖着头上的水珠,一边笑着递给我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骨刀,白色的刀身流溢着沉沉暗光,刀背上有一些裂纹,看起来是天然纹理。
我顿时喜欢上了这把骨刀,却又哑然失笑,看来鲛人还记得我上次拿在手中挥舞的旗鱼干呢。
“是从沉船上找到的吗?”我欣喜地问。
鲛人摇摇头:“我做的……独角鲸的角,刀鞘,我想做……但我要走了,我们家族……”
我吃了一惊,原来他是来跟我告别的。“你们要去哪里?”
“南方……我们去。”
我们坐在防波堤上聊了起来,就像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一样……
在交谈中,我渐渐得知了他们这个种族的来历。
鲛人的祖先与巴沃人血缘关系很近。巴沃人世代生活在东南亚海域,一生中很少踏足陆地,被称为“海上吉普赛人”。由于常年的海上生活,他们的身体逐渐发生了变化,脾脏相比正常水平大了一倍,可以储存更多的含氧血红蛋白,这让他们能够不借助工具,下潜到几十米深处。
一百多年来,随着全球海平面持续上升,巴沃人生活的家园也逐渐消失。
一部分巴沃人选择离水上岸,但还有一部分人不愿放弃祖辈的生活,继续在海上流浪。不知何时,这些人身上出现了一种奇怪的变化:他们长出了鳃状褶皱,可以在水中呼吸。就这样,他们不再是原来的巴沃人,而是变成了一个新的族群:鲛人。
5
听完鲛人的讲述,我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奇妙的感觉。我原本以为会听到一个关于跨国公司的惊天阴谋,传闻就是这样的,电影里也总是这么演的呀。但在这个鲛人的故事里,原来一切都这么自然。
“你们以后会怎么样?”我问道,“我是说,你打算一直这样在海里生活吗?”
“不知道……”鲛人摇摇头,又灿烂地一笑,“大海……就是家……我们的!”
我沉默了。海浪呼啸而来,拍打着我们身旁的乱石和堤坝。那无比强大的力量延绵不绝,传递着来自大海深处的律动。
过了一会儿,鲛人突然起身朝海面张望。我也抬眼望过去——另一个鲛人正从海水中露出头来。
“妹妹……我的!”他朝我解释了一句,然后冲少女大声呼喊起来。这一次,他用的是另一种语言,吐字清晰流畅。
那个少女和他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只是带有少女声音特有的清脆质地,有些音节还带着鲸歌般的韵律。我不由得有些沉醉。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充满海洋气息的语言。
少女游到离防波堤四五十米远处,用手拍打着水面,随波起伏,却不再前进。我能看清她脸上涂着一种防水的纹饰。她似乎对我充满好奇,又有些畏惧。
鲛人和他妹妹对话几句后,转头对我说:“走了……我要!”
他朝我挥挥手,顺着乱石堆跳跃而下,我想说句告别的话,却被海风吹得呛着了,只能望着那两个人鱼般的身影消失在波涛间。
那天傍晚,台风来了。接连两天狂风暴雨,有种天崩地裂的气势。台风过后,镇上一片狼藉,不少房屋倒塌了,那棵粗壮的皂角树也被风吹折,满地枝丫和落叶。我来到海边,发现防波堤已经被淹没在水下两三米深处,陷入水中的灯塔旁漂浮着几团被海浪卷来的海藻,和一些船只残骸。
我在海滩上等了半天,但再没见到那个鲛人。他应该已经去了很远的大海彼端。
一个多星期后,我离开了莺歌岛,回到自己的家。我把鲛人的故事讲给爸爸妈妈听了。
妈妈觉得我在瞎编,不过爸爸似乎有些相信。他查阅了一些资料,对我说:“我找到了一些可能与鲛人有关的消息。”
“我们人类这个物种现有的身体构造,是数百万年生命演化史的产物,但鲛人只用了几十年,就发生了新的变化,这似乎说不通。不过,按照海格尔的生物学定律,每个生物在发育阶段,都会重演该物种在演化史上经历的各种形态。人类的远祖曾一度用鳃呼吸,所以人类胚胎在发育的第二十天,会出现鳃状褶皱,只是后來消失了。看来,鲛人身上重现了人类胚胎发育阶段的特征。至于这种变化是怎么发生的,科学界还没做出合理的解释。”
“哟,你说了一通,好像没说。”妈妈在一旁评价道。
我想了想,问爸爸:“那鲛绡是怎么回事?”
“那是一种用深海珊瑚提取物制成的布料。深海珊瑚的荧光蛋白能够吸收海洋中的蓝光,并将之转化成能量,所以鲛绡保留了它的一些神奇性能。但如何提取包含荧光蛋白的活性细胞,没人搞得明白,恐怕那些鲛人自己也不清楚。”
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
大约半年后,我听到一个消息:莺歌岛被上升的海平面淹没了。
我心里有些失落。我从柜子里拿出鲛人送的骨刀,又打开全息地图,调出莺歌岛的位置图。这时,我有了一个新发现:从某个角度看去,莺歌岛就像一条从海面跃起的大鱼呢!
没错,鱼头是岛东端的红树林;红树林边上那片狭长的盐场,在夜色中闪着微光,就像鱼身侧面的一道白纹;而小镇位于大鱼背鳍的位置。
我突然灵光一闪:或许,在亿万年的时光中,这座岛屿不过是偶然从海中飞跃而出的大鱼,人类短暂地占据了它,但终将归还给大海。
而人类呢?随着世界各地海平面不断上升,或许我们也终将回到大海,鲛人只是最先迈出了这一步。
我不由得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想象着如果有一天,我也长出了鳃状褶皱,那会怎么样。
我承认我想得太多了。当我把这些告诉爸爸时,他用异样的眼神看了看我,又去忙自己的事了。看来爸爸也觉得我想多了。
毕竟,我还只有十三岁。我没问过那个鲛人少年的年龄,但他应该跟我差不多。我们都还小,对于命运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没办法看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