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若尘
太阳在白昼被吞噬了,人称“日食”。7月2日夜,太阳将它完整的圆切割,让拥有两只猫耳朵的血红倒影,停留在海平面上。
我知道它是太阳,知道它的不完整。它在我的认知范围内,有时它是柔和的暖,有时它是暴烈的烤,有时它是冷酷的寒,但它仍是同一种物体,只是距离的远近,赋予我不同的感受。
玮枫也是这样。
初识,她温和客观,继而我们涉入彼此的边界,显示残忍的占据。侵犯一旦开始,便迅速扩大,我们彼此为王,又彼此为奴隶,虽然我们口口声声称呼对方“亲爱的”。
昨天是5月20日,她的表情沿电子信号准确越境。“亲爱的,今天……”她欲言又止。我知道,考验我的时刻到了。太阳的颜色,红包的颜色。太阳苍白无力,我手中一摞求职简历,比我现实的钱包还重。
迎面走来一群女孩,叽叽喳喳,腰肢细细,手里捧着花束。男人的本能促使我默默地目送她们很远。“还望!”玮枫娇嗔地说。“那女孩真酷!一身黑色,映得肌肤如雪。不过,再酷也没有你……”我凑近她,她的腰很细,小裤腰,小酷妖,我玩味着这个词,直到内心毫无波澜。
“第一次见你,你飞车,快如箭。”是爱神之箭吗?事实的本质不在于飞车,在于我停靠的刹那,她启动锐利的目光,辨识出这辆绝版的“沙马”,并推进思维,判断出我所谓身份的尊贵。
开豪车,住豪宅,大金链子脖上戴,我竭力用成人的思维热爱世界,用尽了世俗遮掩,享受荣华。但荣华有限,世界始终有寒意弥漫,它赠我以牛角般异形的血红太阳,赠予我太阳背离后一个人类的温度。熵剧增,世界的繁花凋萎了,城墙坍塌。
这些都是后话了。我沉湎于她接过我采摘野花的认真。蓟草有刺,初夏群开于山峦,剥去叶和茎上的刺,蓟草花,小小的绒绒的球,柔柔弱弱的细细的羽毛状的瓣,仿若新娘的捧花。她接过,浪漫而天真。
“你听说过沦陷之居吗?”她在我的臂弯中,甜甜地问我。
笑容在我的唇边凝固。我试图在她的表情中,找出她问的动机。但她面对着我,对着太阳眯着眼。阳光并不大,她为什么眯着眼?是因为沉醉?可她不可能对问题里包含的残忍一无所知。是因为程序的设定,面朝阳光适时眯眼,以显示一种臣服?
我从不羞于谈及我低微卑贱的出身,相反有时我会以此为荣并聊以自慰。人类的历史到现在已不再血腥和黑暗,四处是花朵群开,翠草成片,动物齐聚。牲畜已是久远的记忆,承载过往的壁画褪掉鲜艳,颜色脱落。新文明覆盖陈迹,一切好得不可想象。一只鹿用灿若晨星的明眸,照耀我。它的瞳孔显露无边无际的黑,让我想起已接近消亡的夜。管理者说黑如深渊,黑如汪洋,不可坠不可渡。小鹿的瞳孔在我专注的凝视下,旋转扩大,它吸附着我,吸附着每一个记忆消除不彻底的生物。画面闪过,一群轻盈、身体呈黄金比例的猪飘浮于漆黑的空间,笨拙地俯视同类。
管理者先使用了安慰条例,注入更多汽化的光明,后来不知为何,手段逐渐严苛,几乎可以称为暴政,于是有了沦陷之居。
如此良时,她所问为何?寒意爬上我的脊背。
极运年,转卖云的投资方式盛行。为公平起见,每个购买者,只能观测到云的二维面,不可以乘坐飞行器盘旋,尽管新款的飞行器速度已超过光速,并且不会占用公共资源。
通过缜密的计算,我启动本能,用肌肤感应空气湿度。机械燕的行迹,不可作为参照物了,但至少我仍拥有不够皮实、对电波特别敏感的神经,雷电前夕,我稀薄的毛发,天线般指向最厚的云。
我要将最浓重的那朵云,转赐专爱之人。当闪电划破长空,只有她一个人可以看到云的崩溃,可以看到倾盆之雨,其他流拍者只能享受到微弱的湿意。独有我的心爱,会像朵花,在滋润中挺拔。我的身体被禁锢在条例之中,我的言行也是,唯有小兽般野蛮生长的私情绪泛滥,直到我被带到沦陷之居,直到像朵花的她枯卷,直到怀中的另一个她,问起我的旧事。
此时我眼睁睁地看着,非我的人在旧时光中死去,似我的人在新时代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