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阳明
1920年10月,满洲里暴发鼠疫,引发中国东北地区第二次鼠疫大流行。为防百斯笃(俄罗斯人称鼠疫为百斯笃),东三省防疫事务处在满洲里设防疫官医院,这是中国陆地边境口岸设立最早的国境卫生检疫机构。
一
东清铁路通车以后,不到二十年间,俄罗斯人和内地中国人不断涌到满洲里猎取旱獭子,满洲里成了出名的旱獭子皮产销中心。
过了中秋节,满洲里的早晚时分,冻得人打牙巴鼓。那些在尘土飞扬的街道边卖针头线脑、布匹杂货的商号,都把摊位缩回到屋子里去了,街道上就显出了几分冷清来。这个时候,城北的旱獭子街却异常红火起来。满街的山东、河北口音,南腔北调的。一到傍晚,旱獭子肉的香味儿直往鼻孔里钻,街上人影乱晃,有三五成群去小酒馆喝“烧刀子”的,也有偷偷摸摸去妓院的,好不热闹。到了白天,街上一个人影没有,都去城外的草原上打旱獭子去了。
徐德友打旱獭子有三四年了,可是他不敢吃旱獭子肉。头一次在草原上见到旱獭子,把徐德友吓够呛。短短胖胖的四只爪子,活像婴儿的小手,嘴巴里一对长长的门牙龇出来,一副呆呆傻傻的样子,胖乎乎的,不就是只大耗子吗?虽说在山东老家赶上饥荒,人们抓住耗子也吃,可是在满洲里毕竟没到吃不上饭的程度。来满洲里这些年,徐德友做过商号的伙计,铁路的搬运工,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是勤快肯干,这嘎达饿不死人,犯不着去吃耗子肉。
这天早晨,天还没亮,徐德友就被对面“哐哐”的砸门声惊醒了。砸门的是康老三,打旱獭子这群人的头儿。这个康老三四十岁,据说铁路一通车就和哥哥康老二来满洲里打旱獭子,他哥康老二吃不得苦,游手好閑,四处惹是生非,有一年喝了酒,在街上摸一个俄罗斯女人的屁股,被俄罗斯骑警逮住差点打死。康老三是个精明人,发现打旱獭子不如倒腾旱獭子皮挣钱,就跟俄罗斯的皮毛商人搭上了关系,慢慢垄断了旱獭子街上的生意,谁要是把旱獭子皮私下里卖给别人,他哥康老二就带几个流氓地痞上门了。
康老三领着两名俄罗斯皮毛商来收购,事先说好了的,可是怎么敲河北人都不给开门。气得康老三在门外骂,都他妈的睡死了,开门开门,再不起来,我们可走了。屋里还是没有动静。徐德友穿上衣服出了门,走过去拽了下门拉手,开了一条缝,里面门钩挂着。他弯腰从地上捡了根树棍儿,从门缝伸进去,把挂钩儿挑开了。康老三抬脚踢开门,骂咧咧进了屋,随后惊叫了一声,转身跑了出来。徐德友伸头往屋里一看,吓得头皮发麻,三个人都死了,炕上两人,地上一人,都是赤身裸体扭曲挣扎的姿态,风吹日晒,黑红的脸变成了紫黑色,地上还有几摊黑紫的血。不知道谁颤声喊了一嗓子,哎呀妈啊,出人命了!人们都围过来看热闹,房东也听到消息跑来了,小胡同里乱成一团。有人说,像是中毒了,快去报警察所。惊慌失措的房东恍然大悟,一溜烟儿往警察所方向去了。
胪滨县警察所刚成立不久,位于城东,距离旱獭子街不远。不一会儿,房东领着两名警察来了,方脸高个子的是副队长李宏林,矮胖的是一名步警,两人看了看尸体,皱了皱眉头,问,谁给他们做的饭,叫来问话。康老三往前凑了凑,低声对李宏林说,老总,我觉得不对劲啊!李宏林认识康老三,斜了他一眼,说,有话直说,有屁快放。康老三迟疑地说,看着像……百斯笃啊!此话一出,一些多年打旱獭子的人都一激灵,直往后退。李宏林和那个步警都是组建警察所时从外地招募来的,没听说过这个词儿。李宏林问,啥是百斯笃?说人话。康老三说,就是十年前爆发过的那种耗子病,鼠疫啊,俄国人叫百斯笃。李宏林愣了一下,又仔细看了看尸体。康老三说,老总,要不把查疫局的洋医生喊来瞧瞧?李宏林皱了皱眉头,说,那些俄国人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招惹他们干什么,现在胪滨县够乱的了。
李宏林的话事出有因。东清铁路修通后,满洲里铁路两侧属地就成了俄罗斯人的天下。宣统元年(1909 年),大清在满洲里地区设胪滨府,后来俄罗斯人策动周边蒙旗独立,一直到民国后宣布取消自治,黑龙江省省长公署在满洲里地区重设胪滨县,但仍无权管理俄国人控制的铁路及附属地。所以提起俄罗斯人,李宏林就没有好气,说,什么百斯笃、千斯笃的,我看就是中毒,我可告诉你们啊,新任知事大人去省府办公务还没回来,谁要是造谣生事,别怪我们警察所不客气。
康老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什么。这时候徐德友把翠萍喊来了,李宏林虎着脸问,是你做的饭?翠萍倒是镇定自若,说,前些天是,这两天他们自己炖旱獭子肉吃,没用我。李宏林掀开锅盖看,果真有半锅旱獭子肉,油腻腻地凝成一个坨。最后,李宏林冲围观的人群挥了挥手,说,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就和步警带着翠萍走了。
康老三自己躲得远远的,出钱让人去彼得洛夫大街(三道街)吴铁柱木匠铺买了三口薄皮棺材。几个年轻的打旱獭子的人七手八脚地把死人装进棺材里,去八乍市雇了辆马车,拉到城外北屯的坟场埋了。
徐德友和翠萍相好有几年了。旱獭子街上的人都认识翠萍,打旱獭子的季节,翠萍给这些人做饭,等到了冬天,旱獭子冬眠了,就给打冬网的人做饭。她丈夫是一家渔号冬捕队的车把式,那年湖冰还没冻实,各渔号你争我抢上冰开网,湖冰塌落,她丈夫连人带爬犁掉到达赉湖里去了。翠萍就一个人拉扯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儿过日子。她个子不高,一双丹凤眼很好看,就是有点吊眼梢,善良泼辣,敢说话,和旱獭子街上的爷们儿打成一片。徐德友来旱獭子街不长时间,就觉得翠萍对自己有点意思,让他去家里帮着挑水,修板杖子,没多长时间就干柴烈火滚到一起去了。那阵子把徐德友美够呛,心说逃荒到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找这么个媳妇也不错,泼实能干,肥臀大乳,在炕上也会弄,把男人弄得欲仙欲死的。可女人闭口不提成家的事儿,穿上裤子下了炕,该干啥干啥,跟没这事似的。慢慢地,徐德友发现来这小土屋里的男人,可不止他一个。喝了酒去质问翠萍,没想到翠萍面不改色,说,是啊,怎么了?我愿意,你以为谁都能上我的炕啊,我是看你老实厚道,不去逛窑子,怕你憋坏了,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几句话噎得徐德友哏喽哏喽的,摔门走了,路上直骂,破鞋头子,俺要是再来就是狗日的。可是男人都记吃不记打,没几天又来了,翠萍冷着脸不让进门,就死皮赖脸进了门,不让上炕,又觍着脸说了不少好话。
这天晚上翠萍情绪不高,面色有些憔悴,徐德友心疼地问,警察所叫你去问话了?翠萍说,嗯。徐德友问,害怕啦?翠萍不屑地笑了一下,说,有啥害怕的,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徐德友问,他们没难为你吧?翠萍说,那倒没有,那个高个子斜着眼睛直往我身上瞅,跟要吃奶似的。许德友嘿嘿直笑。翠萍忧心忡忡地说,你说……不会真是百斯笃吧?徐德友问,百斯笃到底咋回事?翠萍说,百斯笃,就是鼠疫,老百姓叫老鼠嘎达、耗子病。听说十年前闹百斯笃,一开始就是从俄罗斯回来的几个木匠,住在一家客栈里,没几天,吐血死了,活着的人看事不好,坐上火车都往关里的家跑,瘟疫就传开了,你说这条铁路,这不是给无常小鬼儿修的吗?徐德友嘟囔了一句,管他们怎么死的呢,阎王爷哪天不收人啊,哪管得过来。边说边把手从翠萍衣襟下伸进去了。翠萍说,孩子还没睡实呢,瞧你猴急的德行。
二
满洲里查疫局位于彼得洛夫大街与涅克拉索夫街交叉口的西北角,是一座俄式建筑。查疫局是十年前那场瘟疫的产物,1910 年那场鼠疫,从俄罗斯境内暴发传入满洲里,再从满洲里沿着中东铁路旋风一般传播到傅家店、沈阳、长春等地,不到半年的时间死了六万多人,朝野震惊。当时的大清外务省咨照东北三省总督,在哈尔滨设防疫总局,在满洲里设查疫局。
防疫官卡尔迈林斯基是圣彼得堡医学院毕业生,曾在远东任防疫医生。他在那次鼠疫结束的第二年来到满洲里,成为查疫局的一名防疫医生。他瘦高的个子,面色苍白,沉默寡言,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了防疫上,一双灰色的眼睛总是流露着忧郁的神色。做了防疫官之后,他每年在满洲里、西伯利亚和蒙古草原地带进行考察,发现这里是旱獭子的大本营,是暴发鼠疫的高风险地区。中国内地来的那群打旱獭的人,一直是他密切关注的群体,好在他们集中居住在城北面那条被称为旱獭子街的地方,这对查疫局防疫工作还是有利的。
三个打旱獭的河北人死亡的第二天,卡尔迈林斯基听到了传言,他和防疫医生弗拉基米尔一起去旱獭子街查访。弗拉基米尔出生在俄罗斯上乌丁斯克一个富商家庭,他的家族靠与中国人的茶叶贸易和毛皮走私发家,他的父亲本来想让弗拉基米尔继承家族的生意,可他却选择了医学,毕业后更是来到了遥远的中国。他瘦高的个子,白净的脸庞,卷曲的头发,脖子上总是戴着听诊器,笑起来像个羞涩的大孩子。旱獭子街上的中国人对查疫局的俄罗斯人很熟悉,这些穿白大褂的俄国人总是时不时来这里东张西望。据说胪滨县刚设立,他们就向知事提出禁止猎杀旱獭子的要求,说什么旱獭子街是瘟疫集散地,是那个装魔鬼的什么破盒子,这不是要砸捕旱獭子人的饭碗吗?人们就像事先约好了似的,对俄罗斯人的询问,要么一问三不知,要么装聋作哑。查访了一个上午,一无所获,两人狐疑地回查疫局了。
徐德友对翠萍说,你说邪不邪,那旱獭子平时多机警啊,还有哨兵放哨,这几天不知怎么了,变得傻乎乎的,见了人都不跑。翠萍说,听说旱獭子街上好几个人开始发烧咳嗽呢,说是冻着了,我看不是什么好事,你明天别上山了,我也不去旱獭子街做饭了。
第二天天刚亮,旱獭子街上乱成一团,有五六个人吐血而亡,症状都是发高烧,头疼,嘴唇发紫,咳血,死后浑身紫黑。康老三本来是雇用了几辆马车来收旱獭子皮的,看这情形,一句话没说,捂着口鼻转身便走。百斯笃真的来了,一街筒子的人像炸了窝的马蜂,“嗡”的一声,纷纷逃散,有跑到街里客栈躲起来的,有的人干脆直接上了火车,三十六计走为上。
李宏林在街口遇见卡尔迈林斯基和几位俄国防疫医生。防疫医生给步警发了口罩。卡尔迈林斯基对李宏林说,警官,情况很严重,可以确定,这里发生了百斯笃,就是鼠疫,请下命令,将这条街封锁起来。李宏林冷淡地说,县知事大人明天从省府回来,我会向他汇报的。卡尔迈林斯基说,到那时就晚了。李宏林不冷不热地说,这里是我们中国人的地盘,不是你们的铁路附属地。迎面跑来几个人,拎着被服卷急匆匆要离开,卡尔迈林斯基张开手臂去拦他们,用生硬的汉语喊着,嗨,你们,你们不能离开这里。一个壮汉把他往边上一推,骂了句“去你妈的”,就跑远了。
第二天上午,胪滨县知事赵瑞甫从省府乘火车回到满洲里。赵知事从北洋武备学堂毕业后,远赴边塞,最早在呼伦贝尔副都统衙门任职,后任珠尔干河总卡官,驻防中俄额尔古纳河边境多年,胪滨县重设后来满洲里任职。赵瑞甫下了火车,见了在站台上迎接的李宏林就问,听说胪滨县发生了鼠疫,怎么回事?李红林说,没那么严重,旱獭子街死了几个人,已经埋了。赵知事生气了,说,你说得轻巧,是死了几个人那么简单吗?我当初在边境卡伦驻防,都知道傅家甸疫情之惨,死了几万人,就是从满洲里这个地方传过去的。李宏林低头不语。赵知事又问,那些人现在什么情况?李宏林说,都埋了。赵知事说,我是问旱獭子街上那些活着的人。李宏林说,都……都各自逃散了。赵知事气得直跺脚,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快去把查疫局那个俄罗斯防疫官请到县府来,对了,把商会孙万祥也叫来。
赵瑞甫在县府见到卡尔迈林斯基时,感觉到这个俄罗斯防疫官和初次见面相比,变化太大了,他戴着大口罩,遮挡了大部分面目表情,一双灰褐色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闪烁着激动甚至是狂热的光芒。不等赵知事开口,他用俄语说,它们来了,我确定,我已经在显微镜下看到它们椭圆形的身影了。赵瑞甫说,你是说鼠疫杆菌?卡尔迈林斯基点了点头。赵瑞甫问,百斯笃是俄语吗?当地人说的百斯笃就是鼠疫吗?卡尔迈林斯基说,百斯笃就是鼠疫,不过,名词不是俄语,是英语pestis 的音译,它曾经差点毁灭了整个欧洲。赵瑞甫点了点头,说,我马上派人把那条街封锁起来。卡尔迈林斯基摇头说,不,不,我们已经错过时机了,现在要做的是封城。赵瑞甫低头略略沉吟说,好吧,我马上给省府发电报,联系铁路交涉局和海关,从现在起马上封城,进出胪滨县境,要有本府开的特别通行证。李宏林小声提醒说,赵大人,封城要等省府回电吧。赵瑞甫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等省府往来函电,黄花菜都凉了。
三
徐德友把自己的旱獭子皮低价卖给了康老三,从旱獭子街逃出来,住到了翠萍家里。前后脚来了两三个男人,都被翠萍撵走了,这让徐德友很高兴,看来翠萍是要一心一意跟自己好了。听说俄国人管理的铁路上活儿多,给的工钱也好,徐德友就想去看看。走到天桥下,看见一个俄罗斯老头儿在那里吆喝着,要卖自己的四轮马车,连同拉车的蒙古马一起卖,要价很便宜,说是着急要回俄罗斯。徐德友看那车还有篷子,冬天保暖,夏天遮阳避雨的,在街里拉客人肯定挣钱,就揣着袖筒不走了,跟人家砍价,磨叽了半个上午,俄罗斯人被磨叽烦了,很低的价真卖了。这个洋老头儿连钱都顾不上点,说了句我可不想死在这儿,抱了抱马脖子,就往车站方向跑了。蒙古马咴儿咴儿直叫,脖子上的铃铛一阵乱响。徐德友赶着马车,不敢相信自己捡这么大个洋落,这种马车可是那些商号掌柜和俄罗斯人常坐的,没想到自己能赶着在大街上跑。徐德友把马车赶到翠萍家院门口,喊着,嗨,我说,快来看哪!翠萍领着旺生出来,孩子高兴得喊,大马车!翠萍问,哪儿来的?徐德友说,刚从一个俄国人手里买的,便宜得跟白捡的一样,以后我就拉脚掙钱了。翠萍说,有这好事?徐德友说,快上来,拉你们娘儿俩兜一圈。翠萍笑了,说,臭显摆,我不坐。旺生喊着,妈妈,我要坐大马车。翠萍就把孩子抱上马车,自己也坐上去。徐德友赶着马车上了街,一直跑到城北的八乍市,给旺生买了串红彤彤的糖葫芦。回来经过张顺家的大车店,他家有草料铺。张顺是山东老乡,瘦得麻秆一般,一张刀条脸上两只精明的眯缝眼,他望着马车喊,哎哟,你这整大发了。又看了看车里,哎哟哟,你这是要一步到位啊!徐德友龇着牙笑,说,打旱獭子挣点儿钱都填进去了,能赊我些草料吗?张顺说,你这买得起马还配不起鞍了。徐德友说,挣了钱就给你。张顺说,那得贵一些。徐德友笑着说,没毛病,亲兄弟明算账。
卡尔迈林斯基回到查疫局时,尼基伏洛娃正站在门斗外的台阶上等他。满洲里涌进来不少战败的白俄武装人员,女人们都不敢打扮了,她穿着一件深色呢裙,戴着一顶老式呢帽子,却也掩饰不住她的年轻、美丽和优雅。卡尔迈林斯基微微皱了皱眉,说,我不是说过吗,不要到查疫局来找我,这里是与细菌和病毒打交道的地方。尼基伏洛娃灿烂地笑了,说,您是担心我吗,谢谢!卡尔迈林斯基说,我是出于一名防疫医生的职业敏感,尤其是现在,很不安全。尼基伏洛娃问,我听到传言说,城里有人患了鼠疫,难道是真的?卡尔迈林斯基望了望她蓝色的像贝加尔湖一般的眼睛,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比你想象的还严重,我建议你回俄罗斯,虽然那里已不是原来的样子了,要封城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尼基伏洛娃说,你能跟我一起回国吗?卡尔迈林斯基面色阴沉没有回答。尼基伏洛娃说,我知道你不想回,他们杀了你的父亲……或者,我们一起去哈尔滨。卡尔迈林斯基咬了咬牙说,我哪儿也不去,它来了,我来这里就是要和它战斗。尼基伏洛娃说,十年了,一切都是上帝安排的,不是你的错,你何必耿耿于怀呢!卡尔迈林斯基诧异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尼基伏洛娃脸红了一下,说,俄罗斯不是有句谚语吗?爱情和打喷嚏一样是控制不住的,爱一个人就会禁不住打听关于他的一切。卡尔迈林斯基把头转向一边,说,我说过了,站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十年前已经死了……
这时候,正巧徐德友赶着马车经过。卡尔迈林斯基招手拦住马车,将一个银卢布递到他的手上,说,请送这位女士到尼基金旅馆。徐德友吓了一跳,说,可用不了这么多,有10 个戈比足够了,一个银卢布够跑到俄罗斯了。卡尔迈林斯基说,多出的是小费,当然了,你要是能跑到俄罗斯去最好不过了。
尼基伏洛娃怏怏地上了马车,卡尔迈林斯基用汉语说了句,走吧,站在你面前这个人,十年前已经死了。徐德友龇牙笑了一下,心说,这外国人真会开玩笑,挥了挥马鞭出发了。这是徐德友买到马车后的第一单生意,拉着一位漂亮的俄罗斯女子,去满洲里最有名的尼基金旅馆,还挣了一个银卢布,这可是在满洲里最值钱的钱啊,比袁大头还值钱呢,这真是一个好兆头。徐德友心情舒畅,坐在马车上,恨不得跟街上所有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打个招呼。
马车一路铃声跑过张记铁匠铺,他看见壮实的张铁匠蹲在铁匠炉前打制一把刀子,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正围着铁匠炉玩耍,铁匠媳妇挺着肚子从房子里走出来,将洗衣服水泼到大街上。徐德友心里想,张铁匠真是有使不完的力气,他那婆娘也是块好地,又种出了一个。马车跑过北浦洋行,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典当行,高高的柜台,后面永远坐着一个浓浓粉黛、见了谁都弯腰鞠躬的日本女人。一些喜欢赌博的败家子,总是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送到这里来,幻想挣了大钱再把那些祖传的宝贝赎回来,可是没见过有谁赎回去的。
东茂粮铺门口,掌柜李茂才歪戴着瓜皮小帽,正对伙计大发雷霆,他向齐齐哈尔订了50 担小米,对方却从铁路发来了500 担,粮食袋子都快堆到大街上来了,够卖上好几年了。隐隐的一股酒糟味儿飘过来,前面那一片房子就是孙家烧锅了,满洲里人管这酒叫烧刀子,不只中国人爱喝,很多喝伏特加的俄国人都改喝孙家烧锅的白酒了,掌柜孙万祥买卖越做越大,分号都沿着铁路开到海拉尔和齐齐哈尔去了。孙大掌柜人也好,山东人,乐善好施,豪爽仗义,很有梁山好汉的侠气。前几年成立满洲里商务会时,被大家推举为会长。
尼基金旅馆在彼得洛夫大街与普希金街路口的东北角,是俄国人在满洲里开设的规模最大、条件最好的酒店。敦实厚重的二层石头楼,据说还有地下舞厅和酒吧,能听到留声机播放的舞曲声隐隐传来。徐德友没有进去过,不知道里面什么样。俄罗斯女子在尼基金旅馆门前下了车,对徐德友说,我经常坐这辆马车,你能每个礼拜天来接我吗?我要去教堂做礼拜。徐德友说,当然可以,愿意为您效劳。尼基伏洛娃笑了一下,转身走进旅馆去了。徐德友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旅馆的铜门后面,心里说,这洋女人,比年画上的都好看,简直是仙女啊。
四
封城两三天过去,街市依旧太平,人们议论纷纷,说知事胆小如鼠,刚有个风吹草动就封城,哪有军人的血性和胆量啊。赵瑞甫不为所动,他让卡尔迈林斯基联系哈尔滨防疫总局,紧急订购了三万副口罩。卡尔迈林斯基将查疫局库存的两千多只纱布口罩分发出去,很多人都不要,接过去的也不戴,有的随手往兜里一塞,有的吊荡在脖子上摆个样子。这种口罩纱布之间垫着药棉,效果很好,据说曾经在奉天召开的万国鼠疫防控会上很受好评。孙万祥会长也不敢怠慢,派出伙计们挨家商号发口罩,叮嘱大家没事不要出门。十年前那场百斯笃,他家最好的酿酒师傅死了,害得他家的烧刀子酒几年缓不过劲来。
买了马车之后,徐德友就不敢在翠萍家住了,他在旱獭子街附近找了个房子,跟房东讲价想租下来,房东爽快地说,你就住吧,反正也租不出去,就当给我看房子了。翠萍看着徐德友忙着搬出去,捂着嘴笑,说,哎,你不是在外面又撒目了个相好的吧。徐德友咧着嘴笑,说,你没看那些洋大夫们都戴着蒙脸布吗,我可真有点害怕啊。
康老三大约是戴口罩的几个人之一,他经历过十年前那场瘟疫,知道百斯笃的厉害,每天接触那些打旱獭子的人和皮货商人,他心里也害怕,可是对金钱的贪婪战胜了胆怯,他趁着大家惊慌逃散之时,压低价格收购了几万张旱獭子皮。那些病死人的旱獭子皮也被他不声不响地据为己有。囤积起这几万张旱獭子皮,康老三做梦都要笑醒了,他盘算着,等局面安稳下来,将这些皮货一出手,每天吃香的喝辣的。
这天夜里康老三醒了,不过,不是笑醒的,是咳嗽醒的。他感觉口干舌燥,胸腔里像燃起了一团火,火苗子呼呼直冲天灵盖,脑门子热得像扣了一口蒸锅,他挣扎着坐起来,朦朧之中看见一群被剥了皮的旱獭子,浑身血淋淋的,龇着牙争相往炕上爬。康老三吓得大叫一声,猛然吐出几口血来。他让手下人赶紧去请周瞎子。满洲里的中医药局里,周瞎子诊所根本排不上,只是他神神道道的会一些奇方异术,治好过几例怪病。周瞎子也不瞎,只是眼睛小得像一条缝,总像是闭着眼睛,看什么东西都要凑到鼻子底下,加上会打卦,人送外号“周瞎子”。周瞎子听了康老三的病状,连连摆手,把口罩戴了起来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另请高明吧。手下人回来一看,康老三已经面色黑紫,气绝而亡了。
教堂钟楼上钟声响起来了,今年的圣诞节冷清了许多。教堂原本已关闭了好长时间,这一天是圣诞节,又要搞一个为防疫的募捐活动,有很多人来到了教堂。徐德友在教堂石头围墙外面的街上等候。教堂里烛光亮起来了,风琴响起来了,唱诗声传出来,悠扬好听,琴声传了出来,他知道那是从尼基伏洛娃那把小提琴上演奏出来的,曲调哀婉动人,徐德友不知道这是一支什么曲子,可是他听懂了,他似乎看到了榆关道上那逃荒途中的累累白骨,他的眼泪禁不住流了下来。
五
圣诞节后,大风降温,人们都说,这回好了,那些病菌就会被冻死了。气温翻着跟头往下降,人们蜷缩在屋子里,还是冻得瑟瑟发抖,街道冻得咔咔直响,冰晶雪雾漫天飞舞,太阳像冻在碗里的一枚鸡蛋黄,冷硬硬的,暗淡无光。人们都说这是最寒冷的一个冬天。
卡尔迈林斯基冒着严寒进了医院的门,赵瑞甫已经在等他了。这段时间赵知事是防疫官医院的常客,就差搬过来合署办公了。卡尔迈林斯基依旧阴沉着脸,抓起门后的扫帚,把马靴上的冰雪扫掉,抬起头来对赵知事说,没想到满洲里的冬天比西伯利亚还冷。赵知事说,冷了好啊,大家都说,病菌就会冻死了,我想是有道理的吧。卡尔迈林斯基脱掉大衣,翻了翻桌子上的疫情呈报。赵瑞甫说,这两天病亡和发病人数都有下降,是不是跟严寒有关啊?卡尔迈林斯基苦笑了一下说,长官,我知道你很希望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我们也的确需要一些好的消息来鼓舞信心。可是,十年前傅家店那场死了上万人的鼠疫,也是发生在寒冷的冬天。那场瘟疫过后,有科学家做了实验,发现鼠疫杆菌在零下40 摄氏度的严寒中最少能存活三个月。赵瑞甫吃了一惊,颓唐地坐回椅子上。卡尔迈林斯基拍了拍桌上的疫情报告说,以我的看法,疫情的高峰期还没有到来。
人们在严寒中迎来了新年。寒冷给人们带来了想当然的安全感。临街的墙上县府贴出告示,说鼠疫病毒不怕严寒,要求大家不要出门,不能掉以轻心。可是人们不信,这嘎嘎冷的天,人在屋子里围着火炉都要冻死了,那病菌也是个活物,早就冻得杆屁朝凉了吧。街上行人又多了起来,人们穿着大棉袄、皮大哈、毡靴子,戴着狗皮帽子、大围巾,有买日用品的,有散散心的,死的讲不了了,活着的还得过年不是。戴口罩出去呼出的热气很快凝结,把眼睫毛冻在一起,睁不开眼睛,人们又把刚戴习惯的口罩摘下来了。
北浦洋行那个见人就鞠躬的日本女人和她尚未成年的儿子死了。起病又急又猛,还没等防疫巡查人员发现送去临时医院,女人和孩子就死在了洋行里。女人那张白净的脸变成了紫黑色,红樱桃一般的小嘴也成了发霉的葡萄干一般。人们对日本女人的死反应很平淡,有些人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在他们眼里,开当铺的日本女人发的是不义之财。在瘟疫面前,人们一下子没有了贫富贵贱的差别,不管是中国人、俄国人,还是日本人,都一视同仁起来。这让那些做小买卖勉强糊口的人,心里似乎一下子平衡了不少,想开了许多。
一夜之间,在旱獭子街隔离的有十几人发热、咳嗽、胸痛,被转移到临时医院,不久就陆续被抬上马车或者马拉爬犁,送到了坟地里去。先前死去的人还能入土为安,如今冰冻的土地坚硬如铁,往年这时候有去世的人,都是有专门的打墓人,用牛粪火将冰冻的地面烤化,挖一层土后再烤,勉强打出一个墓坑。如今打墓的人也死了好几个,也根本打不过来,运到墓地的棺材只好先一排排放在那里。
三道街吴铁柱木匠铺成了棺材铺。木匠师傅和学徒没日没夜地做棺材,还是供不应求。木料储备不足,棺材的用料越来越薄了,成了真正的薄皮棺材。几天后一个木匠师傅和两个学徒倒下了,老板娘也倒下了,吴铁柱一开始还害怕,捂着大口罩躲在屋里,不敢见来买棺材的人。把自己的婆娘和伙计装进棺材后,他反倒不怕了,人手不足,他亲自上阵,木料虽薄,工艺上一道也不少。
李茂才狠挣一笔之后,就关门歇业,老老实实躲在家,一边盼望着瘟疫早點过去,一边和老婆盘算着下一步怎么扩大生意。抢购粮食时,北浦洋行的日本女人也来了,穿着一双木头鞋,规规矩矩地在后面排队,被蜂拥的人挤得东倒西歪,木头鞋都挤丢了一只,一粒粮食也没买到。过后找到李茂才说要高价买些小米,最终日本女人用一只翡翠玉镯子换走了一小袋小米。圣诞节后,日本女人又来了,说粮食吃光了,央求李茂才再卖给她一些。李茂才头晃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回真不成了,我们一家老小也得吃粮啊,我老婆天天骂我财迷心窍,粮食留少了呢。日本女人央求他说,你忍心看着我们孤儿寡母饿死啊?李茂才听说这个日本女人的丈夫在西伯利亚和苏维埃红军打仗,被打死了,看来是真的。李茂才盯着日本女人高耸的胸,咽了下口水,说,好商量,也不是没有办法。日本女人明白了,脸臊得通红。犹豫了半晌还是跟着李茂才进了粮铺的库房,李茂才把门反锁了,回身把日本女人按倒在粮食袋子上。
那天早晨,李茂才的胖老婆喊,当家的,听说开当铺的日本女人得百斯笃死了,我看她那个店铺不错,咱把它盘过来吧。李茂才一听,脑袋嗡了一声,冷汗也流了下来,一屁股坐在藤椅上。他老婆吓了一跳,问,怎么了这是?李茂才说,有点儿……不舒服。胖媳妇吓得伸手去摸他的额头,汗津津的没有发热的迹象。李茂才上了炕躺下,嘴里嘀咕着,先别惦记盘铺子的事了,有挣钱的命,还得有能花得上的命啊,快把口罩拿来给我戴上,你和孩子也都戴上。胖老婆吃惊地问,在家里还戴?李茂才说,废什么话,让你戴你就戴,从现在起,我自己在这屋,你做好了饭给我放门口。胖媳妇说,你这也太惜命了吧,一冬天没见你出门儿,怕什么?李茂才苦着脸说,我不出门,不见得那病就不上门。
徐德友好长时间不回翠萍的房子了,后来翠萍出来在旱獭子街做饭了,他还是不敢去,买了什么东西,都是放在院子里,再绕到前面敲敲窗户,三下轻三下重,事先约好的,翠萍就到院子里去取。这天,他刚送完东西,从翠萍家街角转过来,弗拉基米尔和两个防疫人员拦住他的马车,他们要雇他的车接一名发病的俄罗斯人去临时医院。徐德友犹豫了一下。弗拉基米尔说,你放心,车费由防疫官医院给你结,比正常车费高一倍。徐德友说,行,只要不拉死尸就行。弗拉基米尔发给徐德友几只崭新的口罩,让他把嘴上那只戴了不知多少天的换下来。马车停在铁路天桥下一处俄式木刻棱门前,不一会儿,两名防疫人员搀着一名瘦高的俄罗斯人从台阶上慢慢下来。蒙古马忽然撒开蹄子迎了上去,差点把车上的徐德友和弗拉基米尔晃倒。徐德友坐稳身子,勒紧缰绳,认出生病的人正是卖给自己马车的俄国人。蒙古马用脖子蹭他的肩膀,俄国人一边咳嗽着,一边紧紧抱住马的脖子,两行浑浊的老泪顺着脸颊直流。徐德友惊讶地问,你不是回国了吗?俄国老人喘息着说,是上帝的安排,在我跨出国境线前海关关闭了边境。徐德友想起两人讨价还价那个上午,心里禁不住很愧疚,心里说,如果不是自己砍价耽误时间,老头儿没准就回国了。到了临时医院门口,俄国老头下了车,颤巍巍再次抱住马的脖子,对徐德友说,你要好好对待它,它是一匹好马。徐德友看见蒙古马的大眼睛里,一串泪水滚落了下来,禁不住鼻子一酸,想起尼基伏洛娃经常说的话,对俄国老头儿说,上帝保佑你。
徐德友心里害怕,赶着马车来到旱獭子街的伙房。翠萍正戴着大口罩忙着切酸菜,徐德友不敢进去,远远地站在门外喊,翠萍,翠萍!翠萍出来说,你咋来了,扯脖子喊啥,俺又不聋。徐德友说,我感觉百斯笃闹得厉害了,咱不干了,回家吧。翠萍喘着气说,俺知道,这几天做饭都忙不过来了。孙老板多派了伙计呢。徐德友说,那你还不走,这钱咱不挣了,命要紧。翠萍说,这不是钱的事,俺还算个成手呢,要是走了,更玩不转了,这么多人在里面,总得吃饭吧。徐德友虎着脸说,你个傻老娘们儿,哪头轻哪头重不知道啊?翠萍生气了说,俺又不是你婆娘,你骂俺干啥?你才是头发长见识短呢,人家孙掌柜为了这个伙房,搭进去多少钱你知道吗,咱出点力不行啊!徐德友摸着油乎乎的长头发不说话了。理发店都关了门,头发也没地儿剪。翠萍和缓了脸色说,放心吧,俺这口罩睡觉都戴着呢。徐德友低着头不说话。翠萍说,好了,俺知道你是为了俺好,你搬回来吧,生死有命,怕也没有用,该怎么活就怎么活吧。
六
疫人员说,百斯笃潜伏期有七八天,心里惶恐不安地掰着手指头算,一边在心里不断地念叨,阿弥陀佛,佛祖保佑啊。战战兢兢熬到了第七天晚上,忽然接连打了几个喷嚏,不住地咳嗽起来,伸手一摸脑门,热乎乎地上来了。李茂才当时就瘫软在炕上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了起来,哆哆嗦嗦地喊,老婆子,快去喊医生啊,我还不想死,我还没活够啊。
弗拉基米尔和一名防疫医生来了,李茂才已经起不来炕了,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对弗拉基米尔说,大夫,你一定要救救我,我有钱,我给你双倍的钱。弗拉基米尔也不说话,没把他送到病房去,也没送到隔离区,单独找了一处空房子让李茂才住进去。测了体温,用听诊器听了听,弗拉基米尔用生硬的汉语说,你这症状不像,大概是重感冒吧。李茂才一听,一骨碌坐起来了,咳嗽着问,真的?弗拉基米尔将听诊器的耳塞从耳朵里取出来,项圈一般挂在脖子上,说,不敢确定,我开些药你吃,明早再看。
第二天一早,李茂才不发烧了,咳嗽也轻了不少。弗拉基米尔说,你还是回家去吧。李茂才拉着弗拉基米尔的手说,洋大夫,我想开了,我捐一千块大洋给防疫官医院。这钱啊,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真是身外之物啊,我还囤了一些粮食,回头都给你们的伙房拉过来。
小年的前一天,张铁匠吃了晚饭,感觉不太舒服,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前几天上街给孩子买灶糖,有些后悔出去,又一想那么多人见天在外面跑都没事,自己怎么会这么倒霉。到底心里有点担心,对媳妇说,我今天在门房小屋里睡了,省得打呼噜你睡不好。媳妇没在意,哄着两个孩子在里屋睡了。张铁匠躺下没一会儿,感觉一股热浪从身体深处涌出来,在胸腔里烧得噼啪作响。紧接着开始剧烈地咳嗽,他怕媳妇孩子听见,赶紧用厚棉被蒙住脑袋。到了下半夜,张铁匠吐了一口血。他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想到老婆和两个可爱的孩子还有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张铁匠流下了眼泪。他勉强爬起身来,穿好衣服,摇摇晃晃出了房门。深夜的街市上空无一人,只有寒风卷着雪末子嘶鸣着在地上游走……
腊月二十三这一天,一下子死了几十号人。吴铁柱木匠铺的薄皮棺材都不够用,很多人都是用棉被一裹就运到坟场去了。张铁匠被发现时,端端正正坐在一处街角,冻成了一座硬邦邦的雕像。因为是坐着的,吴铁柱送了一只橱柜,把中间摆放盘碗的隔板拆了,不大不小正好装下。两名军士将那个橱柜抬上马车,铁匠媳妇哭得死去活来,车后面一大一下两个孩子追着马车跑,凄厉地喊着,爹啊,爹……
卡尔迈林斯基的眼睛都熬红了,十几名防疫医生不分昼夜忙碌着,省府防疫总局也派来医生支援。每个人都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戴着纱布大口罩。传统的血清治疗方法收效甚微,防疫医生拼尽了全力,可是能做的也就是将发病的人隔离,鼓励他们坚持下去,默默祷告盼望出现奇迹。春节到了,往年热闹喜庆的气氛荡然无存,街上看不到行人,整个城市像一处大坟场一般死寂。赵瑞甫巡查完医院和隔离点,对警察所所长说,你们那里有鞭炮吗?警察所所长说,有一堆去年查封的不合格爆竹,没有销毁,不知道还能不能响。赵瑞甫说,都给我拿到街上放了,就是放火烧也给我烧响,古人不是说“年”是吃人的妖怪吗?如今这妖精还不走了,给我使劲儿崩一崩。步警们齐声答应。不一会儿,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了起来,随后,街头巷尾零零星星的鞭炮声也响了起来,汇聚在一起,如隆隆作响的春雷一般震彻荒野。
这天晚上,翠萍很晚了才从旱獭子街伙房回來,累得筋疲力尽,不断地咳嗽。徐德友吓坏了,伸手摸她的脑门,翠萍说,别一惊一乍的,就是感冒,人手不够,我得往隔离区送饭,伙房里热外面冷,闪着了。徐德友说,你不早说,我去帮你,多一把手。翠萍望着徐德友说,你不害怕?徐德友说,你别说,见得多了我倒是不怕了,活一天赚一天啊,那个康老二不是每天喊“死了×朝天,死不了活一天算一天”吗!翠萍说,没正形,多难听啊。徐德友憨憨地笑,翠萍依偎到他的怀里,说,等瘟疫过去了,我给你生个娃,踏踏实实过日子,每天给你暖被窝。徐德友说,我现在就要生。两人怕惊醒孩子,轻手轻脚地脱了衣服,没敢摘口罩……
天刚亮,卡尔迈林斯基和弗拉基米尔来了,他们让徐德友去接一位病人,徐德友一边牵马套车一边问,去哪接啊?卡尔迈林斯基阴沉着脸没有作声。弗拉基米尔小声说了句,尼基金旅馆。徐德友心头一沉,没说什么。马车到了尼基金旅馆。两名防疫人员搀扶着一位女士走出旅馆的门,徐德友一看,正是尼基伏洛娃。她面色绯红,戴着口罩不住地咳嗽。她望着卡尔迈林斯基说,谢谢你来接我。卡尔迈林斯基说,你会好起来的。尼基伏洛娃说,请告诉防疫人员当心我的小提琴。卡尔迈林斯基点头说,你放心,我会让人把它送到医院来。尼基伏洛娃说,谢谢!
临近中午时,徐德友回了家,一进房门,吃了一惊,房子里冷锅冷灶,静悄悄没有动静,一种不祥的预感猛地涌上心头。他冲到西屋门口,颤抖着手推开门,翠萍和儿子并排躺在炕上,旺生眼睛半睁半闭,急促地喘息着,脸蛋儿烧得通红;翠萍脸朝外侧躺着,说不出话,流着眼泪,无力地摆了一下手,示意徐德友不要进来。徐德友脚下一软,感觉裤裆里湿湿地一热,眼前金星乱冒,瘫坐在门槛子上。良久,缓过一口气,涕泪皆下地喊,翠萍……天杀的百斯笃啊!
尼基伏洛娃躺在临时医院的病床上,她那一头金发陷在枕头里,高烧让她的蓝眼睛变得暗淡无光,嘴唇发干,没有了血色。卡尔迈林斯基用汤勺喂了她几口水,她的眼神亮了起来,低声问,我是那个病吧?卡尔迈林斯基犹豫了一下,说,还需要观察。尼基伏洛娃无力地笑了一下,说,这么不自信,这不是你的性格。卡尔迈林斯基说,休息一下吧。尼基伏洛娃像是没听到,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说,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你的故事吗?不等卡尔迈林斯基说什么,她接着说,其实,也不仅仅因为爱你……我的家乡在赤塔州的聂尔琴茨基村,革命后,我的弟弟是村里的苏维埃主席,我丈夫是个中国人,他长得很像那个赶马车的中国人,他十六岁时就从中国跑到符拉迪沃斯托克,后来参加了红军华人支队,在赤塔与白军作战时受了伤。他在我们家养伤,我们相爱了。可是结婚没多久,他和我弟弟都被白俄军队杀死了,我就参加了红军,没多久,他们派我以逃亡富商女儿的身份来满洲里,搜集那些逃到中国境内的白俄人员的材料。
卡尔迈林斯基望着尼基伏洛娃,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尼基伏洛娃说,我列的那份名单里包括你,因为你父亲曾是白俄的军医。尼基伏洛娃又一阵咳嗽,喘息了片刻,接着说,可是我爱上了你,感谢上帝让我来满洲里,这里安宁宽容,不同信仰、不同国籍的人在一起,相互友好,相互尊重。那份名单里的人,尼基金旅馆的老板,开列巴房的老白俄,痴迷医学的白俄富商的儿子,还有你,都是正直、勇敢、善良的俄罗斯人,都在饱受失去亲人之痛和思乡之苦,是比瘟疫更可怕的暴力革命把人涂上的颜色,让一批人去杀另一批人。我厌倦了,幻想着能和你在一起,在满洲里、哈尔滨,或者去另外一个遥远的国家,去过远离纷争的日子,如今不可能了。昨天晚上,当我开始发热咳嗽时,我把搜集整理的所有情报资料,都扔进尼基金旅馆的炉火里去了,现在我感觉从来没有过的轻松。
一阵剧烈的爆发自体内深处的咳嗽,让尼基伏洛娃不停地颤抖起来,接着开始吐出暗红色的血来,她喘息着理了理蓬乱的头发,虚弱地说,你走吧,我不想让你看到我濒临死亡的样子,那把小提琴留给你吧,做个纪念,我还知道,如果当初你不去学医,会是一名出色的音乐家。尼基伏洛娃说完这句话,翻了个身,面向墙壁不再说话了。
徐德友在旱獭子街临时医院门口守候了一天一夜。严寒冻透了厚厚的老羊皮襖,冻透了狗皮帽子和毡靴子,可是他感觉不到寒冷了。他忽然想起卡尔迈林斯基说的,站在你面前这个人十年前已经死了。当时听了觉得可笑,而现在,他真希望自己已经死了,或许自己真的已经死了吧,那个吐血而亡的梦或许是真的,自己天天跟得百斯笃死了的人接触,怎么还能活到现在呢?他想不出自己还活着的理由,或许在康老三砸门的那一天,自己已经和那几个河北人一起死了,或许张铁匠冻死街头的那天夜里,自己也发病而死了,此刻正硬邦邦地躺在北屯坟场一口薄皮棺材里,只是因为不甘心,才不断在街市上游荡……
卡尔迈林斯基从医院出来,面色苍白,眼睛红红的,嘴唇动了动,说,他们都死了。徐德友冻得麻木的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卡尔迈林斯基忽然蹲到了地上,眼泪汹涌而出,他用俄语念叨着,上帝啊,我真无能,我除了隔离他们,眼看着他们死去,什么也做不了。徐德友用剁草料的小斧子把车篷拆了,两大一小三个棺材从临时医院里抬出来,并排放在马车上,徐德友小心翼翼地用绳子固定好。卡尔迈林斯基走过来,面无表情地站了一会儿,转身回病房去了。
徐德友赶着马车出城,往坟场走,他没有眼泪,没有悲伤,觉得自己的心像这茫茫雪原一样空旷。一夜之间,生活中的一切都没了,那个在寒冷的夜晚给自己热乎乎的被窝和滚烫身体的女人,那个蹦蹦跳跳调皮的孩子,那个像从年画中走出来的外国仙女,一下子都没了。徐德友木然地看着防疫人员将三具棺材抬下马车,排到一眼望不到边的棺材行列里去了。
百斯笃肆虐了四个多月,似乎已是强弩之末,病死和发病的人数开始迅速下降。就在此时,弗拉基米尔倒下了。这一天,有两人发病,一个是满街乱窜的康老二,一个就是弗拉基米尔。这个敬业的防疫医生,早晨没有来防疫官医院。卡尔迈林斯基也没在意,以为他带防疫人员去坟场消毒去了。一直到中午,卡尔迈林斯基感觉不对劲,派人去找弗拉基米尔,才发现他躺在自己的出租房里,正发着高烧,防疫医生赶紧把他送到临时医院。卡尔迈林斯基匆匆赶来,看到自己战友的那一瞬间,明白他那疲惫不堪的身体已经被百斯笃狠狠地攥在手心儿里了,他的泪水禁不住模糊了眼睛。弗拉基米尔咧了咧嘴想笑一笑,却被一阵咳嗽打断了,他喘息着开玩笑说,别为我担心,上帝会保佑我的,看在我起了这么一个幸运的名字份上。卡尔迈林斯基会心一笑说,是的,你会挺过来的,我保证。这时候,隔壁病房传来康老二的咳嗽声和叫喊声,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救救我,你别走啊!一名防疫人员从病房出来,卡尔迈林斯基问,病人情况怎么样?医生摇了摇头,说,症状很明显,高烧胸痛咳血。康老二刚开始咳嗽发热时,满街乱窜,也不戴口罩,见了开门的店铺就进,人们发现不对劲,就骂他,把他往外赶,他跳着脚喊,天塌大家死,我活不了你们也别想活,边喊边“呸呸”地吐口水。有人跑去防疫官医院报告,几名防疫人员和军士猫捉老鼠一般满街追赶康老二,最后还是军士长一枪托把他打倒,捆猪一般绑了起来,抬到临时医院里来的。
这天夜里,弗拉基米尔医生去世了。卡尔迈林斯基向他的战友做最后的告别,弗拉基米尔面色安详,脖子上还挂着听诊器。很多医生都流下了眼泪。看着弗拉基米尔的棺木抬上徐德友的马车,卡尔迈林斯基问,那个大喊大叫的中国人呢,已经送走了吗?防疫医生说,他还活着,症状缓解了许多。卡尔迈林斯基吃了一惊,转身去了那间病房。何止是缓解许多,康老二几乎痊愈了,体温恢复了正常,咳嗽也轻了许多,只是显得有气无力,没有了发病时的蛮横劲。卡尔迈林斯基给他做了个检查,又仔细看了他的病历,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第一个自愈的患者出现了。
经过几天的观察,康老二成了第一个走出病房的百斯笃患者。连徐德友都大吃一惊,脱口而出,说,你没死啊?康老二咧嘴笑了一下。这要在往常,他早就破口大骂了,如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温顺和蔼,甚至一脸害羞的神色,似乎觉得自己就这么好了,对不起那些死去的人一般。徐德友把他扶上马车,感慨地说,真他妈的,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啊,我这车好久没拉过活人了,行了,免费。康老二咧着豁牙嘴,说,该死×朝天,不该死……,没说完就被冷空气呛得咳嗽了起来,赶紧捂住嘴,一边惊惶地往医院门口看,一边摆手让徐德友快走,唯恐被医生听见再把他收回去。
弗拉基米尔医生的死亡,坚定了卡尔迈林斯基烧掉坟场那些尸体的决心,他怀疑弗拉基米尔就是去坟场给那些棺材消毒时被感染的。哈尔滨鼠疫时,为了消除感染源,尸体也是焚烧处理的,据说当时还报了朝廷批准。赵知事在大街小巷贴出了告示,很多人哭了,说烧成了灰就不能转世了,哭够了说,算了,随大溜,烧了吧,就别转世再来遭罪了。
县府雇了几辆马车,往返几趟,把几十桶火油运到坟场。防疫人员已经把棺材堆成了几个大堆,无数死者的亲属、家人都来了,有俄罗斯人、中国人,还有日本人,他们停在军士设置的警戒圈外,呼喊着逝者的名字,有的在祷告,有的在烧化纸钱。徐德友也烧化了一堆纸钱,嘴里念叨着翠萍母子和尼基伏洛娃的名字,纸钱快烧完时,他想起了什么,用木棍挑出几张放在一旁,嘴里念叨着那个马车的主人,说,洋老头儿,你在那边自己换成卢布吧。
士兵们浇完火油,举着火把走了过去,冲天的火焰轰然而起。一声哀婉的琴声响起,是卡尔迈林斯基,他将那把小提琴抵在肩上,侧着头一心一意地演奏着一首曲子,徐德友感觉这首曲子在哪儿听过,猛然想起尼基伏洛娃在教堂里演奏过,据说是叫《安魂曲》。音乐是跨越国界和语言的,在场的人都听得泪流满面。
一曲终了,卡尔迈林斯基将那把小提琴投入火堆,望着熊熊燃烧的火堆泪如雨下。
赵瑞甫和卡尔迈林斯基步行往回走,两人许久没有说话,厚厚的积雪在脚下嘎吱直响。赵瑞甫先开了口,他说,我看了你的报告,今天没有新发和死亡病例,而且又出现了两名痊愈者,真是奇迹。卡尔迈林斯基说,是的,愿上帝保佑。赵瑞甫说,我很遗憾,为了尼基伏洛娃。卡尔迈林斯基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那冲天的火光,说,十年前在哈尔滨傅家店,五千多具因鼠疫死亡的尸体也是这样烧掉的,其中有一具,是我的未婚妻伊莲娜。赵瑞甫吃了一惊,说,原来是这样。
卡尔迈林斯基说,那是1910 年,我从医学院毕业两年了,在西伯利亚铁路上距满洲里不远的大乌鲁雅做防疫医生,伊莲娜刚從医学院毕业,我们在大乌鲁雅度过了一周的美好时光,然后她去哈尔滨旅行。几天后,我接到报告,在大乌鲁雅捕猎旱獭子的中国人有得暴疾死亡的。我和几名防疫医生去查看,那里是旱獭子聚集的草原地带,二十多名中国人搭了几个窝棚在那里捕猎,其中住一个窝棚的三个人一夜之间都吐血死了,面色黑紫,锅里还有一些半生不熟的烤旱獭子肉,我一看就觉得是鼠疫。我们的防疫官也同意我的判断,赶紧向赤塔州政府报告。报告很快批回来,让我们把这些中国人驱逐出境。我对防疫官说,这样不行,应该把这些中国人就地隔离起来,可是没人听我的。州政府调来一队边防军人,放了一把火将那几个窝棚连同那三具尸体全都烧掉了,把那些越境打旱獭子的中国人驱逐出国。没过一礼拜,百斯笃就在满洲里几家客栈里暴发了,人们惊慌失措,沿着铁路线逃散,哈尔滨成了重灾区。伊莲娜毫不犹豫地去了东清铁路医院,作为志愿者和医生们一起抗击鼠疫。几个月后不幸感染了鼠疫。鼠疫过去后,我赶去哈尔滨,想去看看她的墓,可是什么也没有,她和那几千名感染了鼠疫的人一样,化作青烟了。是我害了她,那场死了六万人的大瘟疫,本来是可以避免的。草原深处每年都有鼠疫病例,因为地广人稀的天然屏障,形成不了爆发式的瘟疫,是我们那些愚蠢自私、冷酷无情的政府官员把鼠疫杆菌驱赶到人群里去的,我也是帮凶之一。我在松花江铁路桥上徘徊良久,想以死洗刷自己的罪孽,可是后来我又改变了主意。第二年我就来到满洲里,来到百斯笃的发源地,我要在这里与鼠疫杆菌战斗,这样我的内心才能安宁。
赵瑞甫说,省府通报情况说,目前东北各地出现的疫情都控制住了,这已经是个奇迹了,而你是创造这个奇迹的人,是主角。卡尔迈林斯基说,如果我们经历的是一场戏剧,那它没有主角,我不是,你也不是。面对瘟疫,我们太渺小了,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没有谁能力挽狂澜。如果非要找个主角的话,那么这个主角就是鼠疫杆菌,它们会一直潜伏在我们身边。我们不能忘记那些死去的人,俄罗斯有句谚语,“如果你唾弃过去,它将在未来重现”,谁也保证不了十年后,二十年后或者一百年后,百斯笃或者另外一种更可怕的瘟疫不会席卷而来,而我们所能倚仗的,只有坚持抵抗的勇气和上帝赐给我们的运气。
二月二龙抬头,一场大雪铺天盖地降了下来。人们起先没有在意,可是这场大雪一下就是十多天,整个满洲里被埋到厚厚的积雪中去了,就连高耸的伊诺根替耶夫教堂都被埋了一大半。积雪推不开门,人们穿着厚厚的棉衣,把门窗挖开,左邻右舍你呼我喊,挖出一个个雪洞,像受惊的旱獭子一般从洞里探出头来……等把整个城市从厚厚的积雪中挖出来,人们发现已经连续几天没有新发和死亡病人了。
徐德友赶着马车在街上慢慢游荡,从亚历山德罗夫大街拐到普希金街,再拐上彼得洛夫大街,没有人坐车。徐德友心里想,这也是正常,拉了半个冬天灵柩,哪还有人雇车呀,再说也没有车篷了。这样一想,就把马车赶到吴铁柱木匠铺跟前,问门前的伙计,打造一个车篷多少钱。那伙计不搭理人,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他只好怏怏地离开了。孙家烧锅又开始出酒了,孙万祥站在作坊门口,目光如炬,腰杆挺直,徐德友恭恭敬敬地打招呼,孙掌柜面无表情地叹了口气。张铁匠的媳妇生了,是个男孩,正在女人怀里狼吞虎咽地吃奶,一看就是张铁匠的种。大车店的老板张顺迎面走来了,还是那副刀条脸,瘦得更像麻秆了。徐德友冲着他喊,张老板,我从你家草料铺赊的草料钱还没结账呢。张顺看也不看他一眼,抄着手走过去了。徐德友生气了,什么人啊,不就是一点草料钱吗?他气呼呼地在蒙古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那马忽然惊了,撒开四蹄狂奔起来,使劲拽缰绳也刹不住,眼看要撞到旱獭子街那片房子上了,却无声无息地穿墙而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