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马度
1
一轮吴月照射过来,清河和淮河交合,然后有了运河,三河交缠,才是花好月圆。
而黄河夺取清河,来到这里,一切都变了。它带来所需的、沉浮万物的大水,也带来黄土泥沙,一半水一半沙,夺了淮河。五水交汇的口,就在土山下。黄河好像比谁都哀伤,它侧起了身子,而不是平卧,那水头就像一面面铜墙铁壁翻滚到岸上,碾压着一切。黄土又给土山增厚了一层,河流在淤积,淤了再重挖,那沙土堆在土山上。清河县城,也从北岸临时搬来了河下。所谓河下,就是指黄河(今天的废黄河)南岸以下之地。河下有22 条街,91 条巷,13 坊,西边是板闸钞关,南面是运河,北倚河淮,还有一条盐河。
河下喧嚣。
连夜色都是涌动的、湍急的,像裹成一团地翻滚。红灯绿女,夜晚才是人间的高潮。对着小楼,潘金瓶每夜都听到对面勾栏里传来琵琶声,声音特别俗,俗到极致便是雅,让她暗暗吃惊。
琵琶声激荡起马头镇的嘈杂,躁动,急切,似铜钱、银两般“哗哗、哗哗”地汇成流水,一浪一浪地耸着浪尖向她卷来。土工,木工,河工,印刷工,船工,瓦匠,占卜,银匠,皮匠,尼姑,妓女,巫师,弓兵,门子,隐士,形形色色的人鱼贯而出。书铺,书肆,鼓铺,棺材铺,脂粉铺,油坊,酒坊,磨坊,染坊,磨镜,裁缝铺,茶铺,修脚铺,铺坊相连,此起彼伏。柴炭行,牛马行,灰土行,渔行,鸡鸭行,粮行,屠户,马户,猎户,甸户,户行不断。推车的,挑担的,赶脚的,划船的,开赌的,收荒的,忙忙碌碌。
她一连听了半个月,耳朵塞满市井之音。她早就听出弹拨的都是下邳陈铎谱写市井百态的曲子。陈铎辞世也有十二载。身为世袭的睢宁伯,他是天子呼来不上船,怀揣牙板在民间,混迹在运河两岸的青楼瓦舍,被红粉们奉为“乐王”。妓女们弹他的曲子,不奇怪。而琵琶声正是从梅春院的三层楼阁里传出,正对着自己的两层紫燕楼。但她听出来,这声音不是一般烟花女子所能弹出来的,弹琵琶的当是一位秀士,非一般浊男子可比。
当一轮满月升上来时,她足足听了十五天的琵琶声了。手法酷似陈铎的,难道死去的陈铎又能回到人间了吗?她每天都在等到夜幕降临,去听琵琶。隐约觉得,这声音好像是专门弹给自己听的。那么那个人是谁呢?
这世上该没有人知道她潘金瓶是谁了。她渴望着自己的暮年早点到来,那样再也用不着像一个戏子将自己化装成一个老太婆,像穿着夜叉皮的钟无盐。
2
潘金瓶本来有可能去大明王朝的皇宫里,做一回娘娘,但她没有。北边刘乐妓已经让皇上遭遇爱情,并用情话让他听话了,耳鬓厮磨。她是南方之花,风姿才情自不与北方刘娘娘同日花语。金口玉言已说她的喉咙是用一百种百灵那样的鸟做成的,她的十指如玉,是用一万种风流弹拨的。但她不去北方不赴宫殿,她只在淮扬的民间。她的裙裾好像铁做的,被故乡的磁石牢牢地吸在这里。她不爱椒墙,只愿做一只鸟自由地栖在一棵奇香扑鼻的花椒树上。
一夜春宵,龙像一条春蚕躺在她的怀里,像一个婴儿吮吸她的乳房进入梦乡。一条龙根搅得她波浪滔天,起伏不定。
她突然爱上这个像黄河冲来的人。本是仇家,父亲潘大史寒窗苦读二十年,蟾宫折桂,授了御史,只因见罪太监刘瑾,被拷打得只剩下一具爬满蛆虫的骷髅。她自幼便沦入乐籍,当扬州瘦马培养着,接的第一位客人,便是扬州赶考的举子,她觉得最初的贞洁献给谁,她就该爱上谁,谁就与她有缘,两厢私订终身,待书生曲江宴饮之后将她迎娶接出。
书生金榜高中,刚授了官,却因为皇上要南巡,百官谏阻,皇上震怒暴打百官。情人微寒,在廷杖时没有向太监贿赂被着实重打,不治身亡。
朝廷,显贵,对她就是一条条绝路。弑帝刺驾的心顿起,却又顿消立散。真的是龙种,何其与众不同,她望着这条赤裸的蟠龙,云雨更香中,一种天然的贵气、分明来自星天的质感向她扑来,她瞬间瓦解冰雪消融了,不由自主地爱上冤家,爱恨交加之中她的内心却出奇地达到平和。
一切都如梦,小词儿如梦令真好。人世的一切都不是真实的。她弹拨了多少回梦断高唐、宫阙如土的曲子。
皇上和她都是一样的,都在突围,人都在被围困之中。百官和太监都想束缚他,就像将黄河束水于一线。而作为人君的当然要挣脱,甚至像黄河那样暴怒。他和黄河不知在何时都要冲向民间,要走走自己的道路。
他从云间的宫殿走向田野,顺着大运河走向两岸,走向民间,甚至突入一所民居小店,寻找爱情。一路,他带着大军、浩荡的百官,假借平叛藩王的名义,来到漕都淮安,路过扬州。
在尽兴的狩猎之后,他射中扬州最后一头麋鹿之后,进入扬州怡红院。这里正举行盛大的花魁竞选。
朝廷高悬金榜,娱乐界方兴青榜。能够“青榜”题名,争夺到花魁比中了状元还要刺激,发榜地更是万人空巷。
而这一届南直隶争奇斗艳的花魁榜就选在扬州鸣锣。陪王伴驾的陈铎,他一心只在民间,特别用心在青楼上,江河上下都拜他为乐王,唱他的小曲、小戏。他既是金带指挥,又充当乐工,给清吟小班、莺花校书现场伴奏。像陈铎这样的风流名士、大贾官绅济济一堂,而明武宗自封为公,名朱寿,也着了便衣,隐身其中,亲自来观看花魁争夺。
潘金瓶一骑绝尘,眼看就要成为这一届花魁。但必须要进行最后一项,就是得花魁者要当众抛彩球,被彩球打中者和准花魁合欢,再给出最后的评分。
而潘金瓶,她彩球打中的就是那条龙。
她成了欽点的花魁。这比马头河下的沈某中了状元还要热闹,轰动扬州、淮安、南京。皇上也不避讳,第二天又亲自来到妓馆,逢人打赏,亲切地撩妹。
第三天,他骑着高头大马,载着潘金瓶,奔向郊外狩猎。
她本是御史的女儿,父亲早已平反了,但家中已无兄弟,母亲也死了,她只身一人寄身在勾栏,没想到等来了皇上。
一条被称为龙的人,执意要来到南方和民间。
为了南方,去南方,他像困在北方棋局里的将帅,不允许南游。南方好像会把北方的天子融化似的,连钦天监都恐吓他说:“陛下南行,犹如大河南徙,帝星出移,落入河淮之口,再想回来就比登天难了。”他雷霆震怒,将钦天监叉了出去;同样,他信任的太医吴杰也恫吓他,也被叉了出去。沿着大运河,龙舟接官船,斗舰连艨艟,一望百里又百里。而那些从南方来的漕船更是一望无际,黑压压连成一条线。
皇家在这里兴建了巍峨的神殿惠济祠,供奉碧霞元君,使祠边的一座土山像泰山一样被群楼、橋闸拱卫、环绕。
他在河下马头上岸,来的时候到了重阳节。淮安城变成了菊花节,到处都摆满菊花。但菊花却暗含一种悲音。他就在河下住下,住在太监张阳的府第。河下百姓将他驻地围个水泄不通,都想一睹天颜。他倒时常出来与民相见,他说:“我要去民间。我爱民间。”
草民中有胆大如斗的艺人刘二瞎搭了话茬说:“官宦就是想围住陛下,让陛下见不了民间,远离我等百姓。”
龙心大悦,大声说:“朕爱花魁,今夜朕只爱潘金瓶。菊花是隐士之花,为藩金瓶而开,朕的金瓶插此花。”
陈瞎老常来张阳府里说书,这时他正好夹杂在百姓中,见刘二瞎与皇上搭了话也斗胆说了句:“潘金瓶是我们河下的乐妓,陛下与民同乐,更爱我们。”
他很满意地笑了,手朝两位瞎子和百姓们挥了又挥,说:“免税除役,开仓放粮。”
他身披虎皮腰挎绣春刀,自驾小舟划过磨盘口,来找潘金瓶,后面的舟跟成串。他背上了打猎来的猎物,还有丰盈仓的粮食,对潘小姐说:“俺要去捕鱼,到晚上给你送来一船的鱼,与卿下厨操刀,自食其力,岂不妙哉?”
她说好妙,便和老女仆磨起面,舂起米,宰杀獐狍、麋鹿,又打扮成渔婆,问君在哪里打鱼。他说在清江浦的滚龙池。游龙戏凤,他装扮成渔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辞别心爱的女人。从土山上下来,来到清江浦,他独驾小舟,在一处叫滚龙池的积水潭,他划着小舟,开始捕鱼。他看见水清得像一面镜子,各种鱼儿都朝他游来,多少珍奇种类,都历历在目,好像来朝圣一般。各种鱼,万般的水族都向这里游来,在唱歌,而且是摇头摆舞地跳舞,有的还弹奏乐曲。他是一位音乐天才,他能听懂这些鱼儿的乐曲。
他兴奋地撒下网去,来到网里的鱼太多了,好像五湖四海的鱼都奔了过来,要钻到他的网里,把网拽上舟却用力过猛拽翻了扁舟。他“扑通”一声,落了水,待在北方从来不识水,更无水性,生活早已把一条最生龙活虎的龙逼成了旱鸭子。而此时风起浪急,底下好像无数水族涌来,江海扑来一般。他直打寒战,一边扑腾,一边呼喊,口张得越大,越惊悸,水就灌得越猛。
这时,一位渔婆飞似的驾着兰舟冲过来,好像早已伏在芦苇荡等候。渔婆就是潘金瓶,从小在水里长大,她正在自己的兰舟上看他如何捕鱼,却突见池中滔天浪起,他翻了船,落了水,这可是千古第一遭。她奋力向他靠拢,慌乱中,他把她的船也碰翻了,船瞬息就漂走了。她一头栽入水中,钻到水底下,而不是和他同在水面上扑腾,她不能让他的手抓到自己,那样他会把她抱紧勒死的。她钻到他的裆下拼命将皇上往水面上托。但她力量太小了,好在是她尽最后的力气,眼快就要闷死在水底里,岸上的救兵也到了,被称为龙的那个人被救上了岸。一条真龙竟然不识水,他用自己的溺水,来证明生活在龙宫、生活在北京是多么干旱。皇上虽时常赤身与虎豹搏斗,宠幸的江彬虽猛如豺虎,但奈何是旱鸭子,见到了五水聚拢的龙潭蛟穴也慌了爪,呆若木鸡。他们都在岸上,岸与水里隔着生死两界,一时是那么咫尺天涯。只有她扮成渔婆与他那么近,顶住他的下沉。
他回到了岸上,龙舟里,腹中灌满水,夹水面卷起秋风寒意呛到肺部,肺可能呛破了。他倒下了,虽没有沉入水中,但水进了肺里,进了腹腔。一股浊水的寒意,似乎永远留了下来,就在腹肺之内作乱。
她眼睁睁地看着河池底下翻江倒海一般涌来巨鱼大鳄,打到网里的大鱼摇头摆尾犹如龙狰狞,她头皮发麻如同水中打个闪电刺中她一般,她看无底深渊涌起万般庞然怪物。难道是皇上的网里打到自己出窍的真魂,龙离体了?她看见水中好似大地开裂一样,闪出江海千灵万精鸦鸦无穷尽。看着慌乱麻爪的人群,她被风吹动,乘乱漂远了。躺在水面,像一条露鱼肚白的鲛人,她害怕极了。她难道会被作为灾星,处以极刑,或是被指为祸水永世不得翻身?唯苍天可鉴,水中的天在晃动,她是被动的,她在水中是托住龙君没有沉底的救星。
她从水里逃回家中,惊魂未定。脑子里翻腾着江河湖海的巨浪,她看见那些隐在水底的巨灵蛟鳄庞然鲸蟒们构成龙潭的深渊,就像那权力一样给了他父亲荣誉又将其剥夺冤杀,给她情人以荣耀也将他杖毙,现在又如此疼爱自己,为晚上的刽鱼而落水不起。
皇上一直倒在龙榻上似醒非醒,喃喃呓语:“大水挽留了朕,朕漂在金瓶上。”
皇上从此卧榻不起,在庚子年肺部感染,一时无药可治,回到北京也是满世界无药可救。满朝遍野都是冒充帝国良医,济世救世的八股文烂大街了,却将皇上溺水的小病治成大病,救成病入膏肓。游戏在看似平静的那方大水里终结了。
可爱的皇上,任性的君主,刚到而立之年,英姿勃发,只想像人那样,一个正常人那样的生活,反对既定的现成的老一套枯燥。他爱自由,权贵者把一条龙囚禁成一只性情执拗又无比多情的旱鸭子;又臭又长的裹脚布要把他和他的帝国裹成女人。他爱女人,女人生下了她,又是可能将他延续、重生的、最朴素的神奇。
继位者,为了活成一个人,几十年如一日不见百官,他活在只属于一个人的地方。而帝国却完好地自由自在地运行着。
河流本来是清的,清静的、自由的、散漫的,但人类为了利益,对河流进行束缚,结果让所有河流不成为河流,只成为运输和供给的通道。无数人对龙,也是这样的。但人不是龙,朱厚照用自己的行为艺术,告诉你皇上不是龙,是真实的人。
皇上为了去民间,以身试水,牺牲了。
她感动得想哭,泪水比河水纯洁得多了。
皇上离开扬州,去了南京。她也离开扬州,受过君恩钦点的她,在扬州只能像女神那样充当金字牌坊。
皇上和她有约,让她在她的家乡淮安等他返程。
她家原在五水交汇的甘罗城。但甘罗城早已被洪水洗礼,流失得干净,只剩下高高地基屹立在马头镇。
在这地基上,咆哮的黄河将铺天盖地的黄沙冲积到上面,铺了一层又一层。一座太山峰也终于被淤在沙土下。工部和州府县道不停地开挖新河,浚疏的淤土都堆积甘罗城上,形成一座巍峨的土山,比钵池山还要高,成了淮安府、清河县的最高峰。土能挡水,土山比铁牛更能镇住洪水,所以土山一直在生长,在增高,在延长,原来的家乡都埋在黄沙下。
潘金瓶就在土山上建了紫燕楼,建了幽雅小巧的三进院落。过了垂花门,她的绣楼后花园,有一口甜井。传说甘罗就葬在井旁,甘为甜,这一带的水包括清河县城内的井水,都有些苦涩,唯有这口井涌出甜水。女仆有时早起,挑甜水去卖给大户商贾。甜水养人,她推开雪花积落的花窗张望,就可望见清冽的甘泉里的自己和一棵老梅的影子。井旁植有一棵在冬雪里傲寒、在早春里领先的梅树。
都是陌生的人,都是山南海北的人,原来土著只有她了。她的故事,她的芳名,从扬州传到清江浦,经久不息。但随着小藩成新皇,一切好像都成了过去。新的花魁,又在海选、角逐中。她成了旧人。
一十二年,她成为传说,好像消逝了一般。紫燕楼尘封绣锁,没有人迹的样子,没有人再看到她的行迹。
也许,她在河流迁徙中丧了生。清江浦,只有新人换旧人,每天都发生新的故事。只有老街沿河逐水流的石巷,还有她的传说。
她喜欢这里,渐渐地本地没有人记得她了。
墙内开花墙外香,外面的文人墨客还是把她当成关盼盼那样的名角纪念,诗人经过这里必要来紫燕楼前写一首诗献给她,方算没有白白地经过马头。
马头镇比以前更烟花浩渺,车辐帆影如茫茫皑皑大雪常年纷扬着,挟裹着一个看似越来越昌盛繁华的运河里的帝国。
她活在传说里,被说书艺人编成各种说唱、杂剧。清江浦到处是说书艺人,汇聚天下的名角或流浪艺人。甘罗十二为丞相,甘罗被艺人说唱成长篇大书。不管是古的、今的,都在艺人的口中如滔滔五河之水融会贯通着,生发新鲜的故事。故事像一汪水,每个人都似乎能看到听到自己的命运、处境。说唱故事,比曲儿、剧儿一天天地让她在心了。她似乎生活在艺人的故事中,说得每个瞎子两嘴冒沫,畅想不尽的艳羡和垂涎。
艺人说不尽她的美,把她和武宗朱厚照的故事说得天花乱坠,不下几十种。她在搜集关于她所有的故事。世上没有比艺人的嘴、书会才人的笔再厉害的了。听一遍如刀割一遍,最后竟然把她征服了,把她重塑了,她想自己也要变成一位说书艺人,替自己和一位皇上发声。
十二年,她就隐居在紫燕楼,最热门的运口闸门附近,倾听见五河交流的声响,车盘转换成船,船又变成车马的辘辘声,吱吱声。她天天出去,从妙龄花魁,摇身变成老太婆,穿着粗布衣裳走街串巷,没有人认出她。她有超乎寻常的易容术,可以自由地转换自己的嗓音,从少女转成老妇,从清纯变换到沧桑。
人们偶尔只看到紫燕楼一个老太婆和女仆模样的人出入。也许整栋楼里,只住着一个老太婆。老太婆是花魁的姑姑还是什么亲人,反正那里没有人擅闯突入,私宅内院与国君的深宫大殿同样受到保护,不可擅入。有私才有隐,妙不可言的私处私宅就是神秘的地方,像一座只有她一个人的寺院。她活成一尊女神泥塑。
整个勾栏瓦舍,一届届花魁都将她的绣像挂在房中,烧香膜拜,希望能像她一样得到皇上的宠爱,皇上为了和她的一顿晚餐,不惜性命。有人把她比作北宋的李师师,叫她潘师师,宋徽宗的结局比不了李师师,李师师得隐江湖无踪。
樊楼里她填的曲儿还在唱。她写的诗,还有人辑成集刊印,薄削削的一本。
3
作为马头镇一家最大书铺的幕后老板,她难免要出入说书的书肆,认识些说唱艺人。而整个淮安府,最好的说书是陈瞎老。
陈瞎老,原是下邳陈铎伯爵府上的苍头说书,陈家戏班的老琵琶手,比陈铎去勾栏瓦舍的资格还老。五十岁时与山东响马争夺花魁,遭到江湖暗算,落得双目失明,便由邳州陈府出来,到了府城就混迹在清江浦一带,在河下书会里做老郎。他说唱梁山泊成为一绝。能说又能唱还能自编,专在大户人家、大商船里说书,每说一回二两银子。说到的银子,一子不剩都花在烟花女子那里。年过八旬,宝刀不老,他常说只要有女人,他就能长命百岁。他声如洪钟,虬发童颜,络腮胡子横七竖八密密麻麻长在脸上,打着旋涡儿,越到贵人富人府上说书,越穿如丐幫,拖着老琵琶,说书前先弹琵琶曲,神鬼皆惊,说到情浓兴高处,也弹琵琶配曲。
一肚子都是书,如滚滚江河水,没人见他说到枯竭处,因说词说得好,江湖上都叫他陈瞽词。
那下邳本作东徐州,有过千年封藩王国,从山东来的沂泗在此交汇,山东响马、豪杰也常来此驻足,也是客商南下必经之路。那陈瞎老就是听说梁山泊故事长大的。下邳曾有黄石公圯桥传书,也是韩信的楚王封国。说书的各路民间高人、南北唱戏的艺人云集,自是藏龙卧虎。陈瞎老的父亲也是瞎子,世代说书。因是睢宁伯陈氏族人,几代都在陈府说书,做乐工。他爷爷陈瞎公天分最高,一生只说梁山好汉和隋唐响马传。因徐州在大明降府为州,邳州便改属淮安府。有兴化人施耐庵徙居淮安,本有功名,参加元末起义,在苏杭的书会里也做过名公,在淮安他听了陈瞎公两个门徒在淮安说唱梁山好汉书,常年追踪赶场,把二人的说书全部记录了下来,记成脚本。后来据说是施耐庵和其徒弟罗贯中在这个脚本上参考正史野史苦下功夫,增删修订,汇编成一部《水浒传》。这部书迟迟没有公开刊印,就是因为一旦刊印,就冲击了说书界,让不少艺人为此丢了饭碗,使口口相传的大书,改编或门徒或家传的历史。说书的底本一般绝不外传,而像瞎老这样祖师爷级则没有一页底本,全凭一张口天花乱坠。
“水浒”故事在淮安流传,是陈瞎老的家传,他在清河地界,已经说了将近三十年梁山响马了。清河又是南北分界之处,漕都的心脏地带,聚集着众多南方来的艺人,他南北兼收,汇集南到杭州,北到梁山、临清、清河的各种传说、说书说唱,汇成一部长篇响马好汉传。说一回书二两银子,这一部大书,他不动地方就能说二百多两白花花的雪花银。
他说得奇绝的还有一部猴子书,传说被河下的吴承恩倾其半个家业,请陈瞎老嫖得淮安花魁,陈瞎老便允许他记录自己全套的说唱,录成底本。江湖上传说吴承恩与世外高人在底本的基础上,遍访佛道两界大师,编成《西游记》。这使陈瞎老蜚声江淮,连尚书阁老路过淮安,晚宴消遣时分,都以听他的书为乐,不虚此行。
陈瞎老在八十岁时,四方艺人来给他拜寿,他在淮安的家,就是在西门大街的一个草舍,还是别人赠送给他的。他平时就住在河下的一家骡马店,人声嘈杂。在寿宴上他宣称他有比水浒比西游更花花肠肠的书,藏在他肚里。
淮安有三个瞎子,瞎老为老大,二瞎是从杭州来的,三瞎自幼混迹在阊门。后两个名声虽次于瞎老,那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也都以说水浒、猴子取经拿手,风格那又是迥异。两位瞎师听说老大还有更好的藏在肚里,都猜有七大八了。
众艺人及书会才人起哄,让陈瞎老说一段。他乘着酒兴,当着男女艺人,便在西门大街说了一段很荤的西门庆勾引潘金莲。在一片号叫般的叫好之后,艺人们又说:“哪里是新,不过是水浒旧章回。”他则说:“新的,新的,单表西门庆这厮和潘小姐的球事,说它个百来回,和梁山水浒一般长短。”
众人信了,因为潘金莲和西门庆的故事,在淮安传得一段一段的,都是不同的短书,说大书之前的书头子,陈瞎老瞅上了这个,像一位老猎手瞄上大猎物,那他会是那个集大成者。书会里的才人们会集体围着他转,把书攒成了,让他当主角,打开出去。
二瞎和三瞎,闷声不出。他们也会说西门故事,但不是他们擅长,因为他们年纪大了,自五六十岁就没尝过荤,专说风流事,只有瞎老如鱼得水。瞎老沉于底层,采摘的都是民间路边粗野的碎花小朵,但能与花魁相约一宵畅谈人生,一直是他人生的目标。
他高高的个头,衣衫不整,裸露着古铜色的身子,发达的胸肌,配上虬发虬须,自有一种黄昏的彪悍。
奇就奇在晚年,那些骨骼一敲碰,好像会发出铜声,越到老,越男人,虎虎有生气。那一身四露窟窿、口子的丐装,透射着像一片叶子饱经风霜而透红,让一些女子为他着迷。特别是那一张大口,就像清口淮洪一样随时都能倒出滔滔的故事来,真的像一条蟠蛇能卷起来一条河。但他出入富贵人家,有钱上青楼,从不勾引拐带坏行规,对那些老太婆、丫鬟、老妈子动心。
除了三瞎为师祖辈的,还有六黑九白、十二丑、二十四俊在府城说书。三瞎下面还有三个麻子也常在清河县清江浦说书,也能说得天花乱坠地现金莲。三个麻子听上了瘾,一齐起哄道:“请瞎老为我们指明新的方向。”瞎老哈哈大笑起来,说:“众人拾柴,每人都添砖加瓦,大伙都参与进来。每一部大书就是千川归海,也是合拢的清口、运口,我这棵朽木难成林。到时汇集成了,大家都有份,把它唱遍南北运河城镇又何妨。现在说唱说书的,好像没有唱戏唱曲、写书刻书的风光,但书是死的,只有说书人是活的。”
众人附和说这部书有瞎老领头,说成了不愁没饭吃。众艺人学着大雁叫了起来,哄笑之后撺掇,哄抬瞎老再说一段。他便又说了一段西门庆逛勾栏,艺人们喝彩不迭,其中三麻子尖酸又快嘴冒失地喊道:“这怎么有些正德帝宠幸潘金瓶的味道了?”
这一句,说得寿宴鸦雀无声。
“散了,散了!”半天,主人瓮声虎气地吼散场了,众客都哧溜地散作鸟兽状。
潘金瓶偶尔听说瞎老在说唱一位皇上南巡的书,便留心去听了一回,果然听出有影射武宗和自己的意思。她把自己说成沼君祸水,有着销君戏龙的魅力,虽美到天上;说自己是上界王母身边插花星转世,超过了西施,压下了貂蝉,终比杨玉环还不堪,让君王魂断在自己的一池柔情里。
这个,她无法阻止艺人的口,艺人的嘴,淮洪的口,一经喷发,谁也奈何不了。但听说他要把潘金莲说成一部长长的大书,那老色鬼岂不是要拿自己开涮,扯个没完没了。将自己的伤疤、君王的伤逝,蔓扯得比漕河还要长,还要浊,永远戏说在人间?多少年,她梦里反复出现君王池中翻船的景象,越是巨大的越不可捉磨,越好像是难以想象的奇异。不能仰视,不可说话,也不可浅唱低吟,只保留在心中的隐秘。这隐秘使她成为隐者,现在瞎子们好像猛然突破了她内心河堤,将她这条隐于市井的蛟人冲向风口浪尖。她一定要阻止,要改变那张铄金化银的瞎口,那片草莽不羁的洪流,像黑暗的星空倾泻流星雨,在空中就化成火光而不是砸落人间,再次砸开她内心巨大无边的伤疤。每颗星都是伤口的结疤,那颗最大的星就是最大的伤口,流的血好像又滴到她的唇边,染红红唇。
“俺不是潘金莲,你们的君王更不是西门庆。小奴家本是御史的女儿!”她想对着西门大街那些老混球怒喊。
她本已在这世上消逝了,化成老人。她本人的真身,已经不在人世了。她将准备终身易容为老太婆出入在人世。她就以老太婆去接近陈瞎老。瞎老只泡年轻的女人,看不上老太婆。但他是瞎子,需要一个能给他带路、照顾他生活的人。一直带他的那个老头恰好死了,他一时找不到合适的领路人。这河下马头,比不得寻常地,这里车船飞流,人头攒动,自己瞎摸,随时都会掉进水里、碰到东西,撞个半死。
想拜他为师的人到处都是,乡下城里有数不清的人想吃说书这行饭。但陈家有家规,不传外姓只传姓陈的亲族。到他这里,他离家漂泊孤身一身,哪里还有族人可传,更无后代。他人又很怪,一辈子没收一个徒弟,也没徒儿当他的眼。
她先住进骡马店,房间就在瞎老的对面。她怀抱琵琶在骡马店里弹曲卖唱,故意弹得很差,没有几个人打赏。而在晚上又对着瞎老的房间乱弹琵琶,专弹陈铎的一首散曲《小桃红·书铺》。瞎老闻声不免仔細听下,听出内在的功力。在瞎老急需要人领路时,她推门而入,自报家门姓陈,是下邳睢宁县人氏,丈夫是伶人,死了,没儿没女。她本是艺人,有一些积蓄,现在流落清江浦,愿照顾瞎老,当他眼睛。瞎老说:“你会说书吗?”她回答:“不会,但会弹琵琶。”瞎老已听出这婆子的真实功力,知道老太婆在年轻时也非凡人,但物是人非,零落至此,油生同是天涯沦落人之感,自是老家的人,又不要花自己什么银两,白捡个便宜。不管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婆子,也许天助这本书说成。可谓运来天地皆同力,瞎老这样想便答应了下来。
热闹的码头,苦力民工聚集处,瞎老不去了,让给晚辈们去说唱。说书的日子并不好过,被戏曲、刊印书籍竞争,市场在一天天萎缩。当然它仍然不是夕阳日落,只是没有像以前那样红火,红得发紫的时光一去不复返。各地的书商已经把眼光投放在书场、书会,见到好的,他们就不惜代价、费尽心机得到底本,组织人手经过加工、翻录,刊印上市。一部大书一经刊印,市场就会萎缩,直到说不下去。怎样保持着说书的绝活,与书商拉开距离,与书本绝不一样,也考验每一位艺人的师承与独创的能力。
好在是江湖艺人多如牛毛,有集体的大优势,而能专门著书写大部头小说的屈指可数,属于凤毛麟角。
陈瞎子要去的客户,都是大户人家,有的是老主顾。他是给小圈子说书的,有很大的私密性。官商才会舍得出银子,来买他的口。
他摸准了淮安、清河的节奏,作为新兴的大都会,人员流动像淮洪、河洪一样高涨,川流不息。而人来人往,都是新面孔,过耳不留。而一切的生活包括生命也都可能随着黄淮轰然炸堤决口而瞬息无存。一切都像幻觉,真实和虚幻没有分别。人生最大快乐就是抓住现在的快乐。这个清江浦两岸,讨生活的都是强壮的男子,雄性的世界,见到花母狗也觉得无比饥渴。可这,又是富人官商出没的地方,白花花的银子如流水,连河水都是肥的,养肥无数的大鱼水鳖。酒水流成河,像鱼一样有着光滑的皮肤、细皮嫩肉的女子,是所有宴会最不可缺少的。女性崇拜成了这里最大的崇拜,碧霞元君祠、天妃庙、女娲庙成了清河县、清江浦香火最旺、最恢宏的殿堂。淮安府特别是清河县大多数都是移民移过来的,一叶小舟坐着五个当地人,能有三四个都是苏州阊门移民的后代。阊门本身就是娼妓最繁盛的烟花地,进了烟花柳巷就像进了洗脚铺洗澡堂一样自然。这里南风为上,而南人自与北人不同,天性浪漫开放。
淮安不停地开河、淤河,说书人也在暗暗开挖另一条欲望河,口吐莲花,满足他们的欲望,刺激男人女人们的神经。
《水浒传》是陈家拿手的书,怎样开发“水浒”系列,一部接一部,那早是摆在瞎老面前的事。林冲和武松,本来就是他口吐芬芳说得最生动的。而从南京、苏杭那边传来,已有艺人对说唱水浒故事续了多种的书,从武松再将潘金莲开发出来,他和书会同门唱过《潘金莲拾麦》等长不长短不短的书,一步步试水,要唱一部大书就叫《金瓶梅》。瞎老对当年花魁潘金瓶最艳羡,自从山陵崩了后,她就消失得无影踪,无缘潘小姐,他认为自己还是白活了。
潘金瓶领着陈瞎老,听着他把自己的故事安在潘金莲身上,又把自己描画成比潘金莲还要风流的奇女子。
借着潘金莲来说潘金瓶的事,这使她无限的悲凉,往事像泉水一样往外冒。她心里美好的爱情和君主也被眼前这位老瞎子破坏得干干净净。
每个聪明的人都可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再是情圣的帝王,也就自然成了西门庆。
瞎老编了一段,就反复地说,到不同的大户人家或官商的酒宴上去说。每一句话都经过精心揣摩,怎么抓住人,怎样活灵活现。她想不到这位瞎子就像用太阳里射出的绣花针来绣云间天上的绣花鞋,看似都是虚构,却又真切地听到针掉到地上的声音。层叠密缝。一盆凉水,经过他的口瞬息都能沸腾起来。
一个回合,都要经过个把月的打磨,人场子下来再到书会里研磨,一步步提升。她为他领路不知不觉已经半年了。
她必须要告诉老瞎子,潘金瓶不是潘金莲,更不能让西门庆身上的有皇上的影子。如果一定要有,那么那个帝只能是宋徽宗。武宗是佛子下凡,纵有三宫六院,天下游幸,在人间三十年也没留下一男半女。
他精通多种胡语,对佛经倒背如流。他能听到鱼语,唤来鱼群;他能使河流安静,镇住一切妖魔鬼怪,连蒙古大军都远遁漠北。他不是亡国之君,他是识透朝野的秘密便以玩游戏的方式游戏人间、有情有义的佛。
很晚,散了场子,她把他领回骡马店,倒好酒弄好菜,她要陪他喝几盅,和他谈谈。
“瞎老,你说的这部新书,能有多长?真的和水浒一般长短?”她问。
他还沉浸在他说的情景中,有些得意地说道:“构想,构想,当然要是长的,才能钓着大鱼,每府上每个大场面说上百把回,那银子还不是哗哗地往腰包流。”
“有人说你这个是打着梁山的旗号,兜售的却是春宫图连环画。”她大胆地说。
“嗨,哪能,哪能!讲的都是人情世故。商人的快活、发迹,也是野史宝鉴。”瞎老说。
她说:“潘金瓶不是潘金莲,如果是了,就是牵扯到正德皇上,难道是专说的谤君之书吗?”
他最不愿意听这话了,这也许是很犯忌的绝不能言说的秘密,他停了筷子,将酒杯敲在饭桌上,愤了起来。
他编的瞎话,当然也要秉承他爷爷开始说的梁山好汉的传统,那就是反贪官不能反皇上。他是大明的子民,一心忠于大明的,他们陈氏也是世代受皇恩的。如果将潘金瓶和潘金莲扯不清,那么这部书可能就是犯了大忌。
“金莲不能作为主角,做主角的一定得是西门庆。你可以让西门庆多娶女人,冲淡潘金莲。”她直视着瞎老,胸有成竹地说。瞎老铁青着脸。
她又说:“你将潘金瓶化身成为潘金莲,演义这天下风流故事,就会让人想到离现在最近的在清江浦落水的明君。明君有时故意隐藏在游戏里,在游戏之间办了大事,让谁也摸不着他的壸奥。他曾在宫中设过摊铺,仿照市井生活,自己开店设铺。这不让人联想到商人西门庆乎?”
这是一个重要的话题,戳中他的心。他的怒气像豬泡掉在花椒针上消掉了。
他摸过酒壶又灌起酒来。
他带着酒气问:“你到底是甚么人,关心这个作甚?”
她不语。
他开言:“我说的书我做主,哪怕是天王老子也管不了我这张嘴。可以不沾带一丝潘金瓶。潘金莲本不是妓女。只要你有钱,让我上一晚淮安头牌的床。
你有这个钱吗?”
她立马说:“有。就约明天晚上。”
她转身像迎阵的梁红玉,冲入夜色中。她要迎战并降服黑暗里涌动的猛兽,猛兽的瞎王张着比洪口还要令她可畏的口。
瞎老第二天没有去说书,他在骡马店自己的房间里苦等到了晚上。
太阳一落入河口,女人果然不爽约,包了一顶小轿,领着瞎老往土山而来。左拐右拐,穿过曲曲折折的胡同、街巷,小轿停下来,停在夜色中的一处院落的小门。
女人领了瞎老进去,穿过庭院,上得一栋楼来。
老女人退去,只听得一位年轻小姐无限妩媚的声调,把他迎了上去。
但闻奇香扑鼻,瞎老用鼻子闻就知道这果然是花魁该住的房间。他脱掉烂衫破衣,露出他那仍然堪称完美的胴体。没有皱纹,肌肉发达,岁月的杀猪刀好像只在这个瞎子的身上剔除多余的脂肪、赘肉,修整他的体形,他像一尊塑像,一位老艺人充满原始力量的偶像。八十岁,一直生活在激情中,在滔滔的人生河流里,从没有断过流,也没有水枯时节,好似另一个隐居在市井中的彭祖。他看不到一切,也看不到自己的衰老。他的眼睛本是灯笼,却吹灭了,把整个身体变成一盏火红的灯笼。只要灯笼不破,就一直健壮,一旦破了,就人死灯灭。她望着他的形体就像一盏她刚从灯市里买来的灯笼,或者在漆黑的夜晚,一团蹦跳的星火跟从自己进了房间,撞进自己漆黑的部分。
灯光点亮沟河,散作沟里的星斗,仿佛大鱼的鳞片在闪烁着光泽。
他完全信了,满足了,甚至流出眼泪。这一宿她像一个冰雪的雪怪融化在银河里了,像一摊糯米银水由她打造成插花的银瓶。此生无憾了,他完成人生最大的志愿,那就是与人间花魁同床共枕一宿。这一宿胜过人间无数,这一宿只是两颗星辰,碰射出火花,擦亮此生的黑暗,永远的黑夜。他被鲜花照亮。他沉浸在晶莹剔透的灵泉里,有着数不尽的灵感冲动。他喃喃地呓语:“难道是皇娘钟无盐,现出真身花容。”
天亮了,他心满意足,精神饱满,涌动着要说书的冲动。从此他滔滔不绝,一天接一天往下说,每天都想说新的内容。
他不知道,给她皇娘般享受的夜晚,就是白天里给她领路的老太婆。潘金瓶整整十年没有现过真身,禁绝人间男女之情,但十年为一个夜晚,集香于一晚,将鲜花开给一个乞丐般的老瞎子。
没有羞耻,更不是耻辱,被一个糟瞎老头骑驾、冲浪、搏斗,抵达巅峰。他是一个精灵,多么像那滚龙池涌现的众精灵中的最小最边口的那条瞎眼的娃娃鱼,她感到一颗黑暗隐秘的灵魂钻入到她身体里,霎时照亮她最隐秘的部分,她同时也将他照明。他游出她的身体,像一个苍老的婴儿重新降生在人世,哇哇地,她仿佛听见他新的声音,像一颗最后燃烧的火星,坠入河口,激起层层浪花,激起他口若悬河、争分夺秒地说唱着词话新篇。
她的整个世界,也好像再次被挖开,喷涌潮水,似乎喷薄的新日出,她重新孕育自己的生命。她看见淤积的河流里游动无数挑浚的河工,风扑满河床,五条交汇的河川形成涡流,把衰老和死亡,把新生和青春都漩了进去,再抛上来。人生的游戏,就像开挖河流,被淤积再开挖,不停地堵上又不停地张开,不停张合翕动,就像泥沙巨石从岸上滚下来,又挖掘上去,如此反反复复地度过一生,既是苦役又有无比的欢乐。
淤实的河床,河水淋漓地奔涌上来,他看到满河的鲜花卷成河唇,卷成无数鱼带着胡须的嘴唇在歌唱,他变成交汇的河口,吐出金莲,吐出冒着热气的或清澈又干甜的井水。沒有底部的涡流,把他旋了进去,他迎着五条河流的马匹,把他拉向五个方向,他看不见一切,只听到无数的窃窃私语。他是一头拱开河道的黑熊瞎子,他是一只用嘴来回开垦淤河的野猪,他是五个泛上来的运口河唇,他要说出这一切的私语、隐秘的部分……
只要这一夜,瞎老身上所有空洞黑洞都圆满,任何的书场都是大海,在等待他若悬河的口喷发最后的激情。
4
老太监退休在家,府第和清江浦的大粮仓相连。
他掌管这座城堡一样的运河粮仓。江西、湖广、浙江的皇粮都缴纳在这座官仓里。湖广熟,天下足;江浙熟,天下足,鱼米之乡的金黄的稻熟都囤积在这里。
一到漕运旺季,漕运船从清江浦向北航行,绵延百里。南北商旅在此登陆换车、歇脚,仿似汇聚天下的繁华。常盈仓由漕运部院直接负责建设,制度宏丽,俯临大淮,仓廒八十有一,周垣则屹如铜墙铁壁的城墉。它必须得经受起洪峰的冲刷。张府就是这粮城的精华所在。
老太监妻妾成群。张阳算是低调的,表面上没有妻妾,但他把最宠爱的女人李银瓶嫁给侄子,因为太喜欢了,就一定让她为张家续香火。张阳隔三岔五就要听艺人说书,特别喜欢新书。老太监一肚子花花肠子,说书圣手都明白,总要会说加点荤的才让他满意。
瞎老这一次,给他说最拿手的武松。从武松打景阳冈的虎,到要打西门庆和潘金莲的人间雌雄双虎开始说起,老太监来了精神,感受到不一样的东西,越听越觉得有味道,拍着大腿入了迷。
宫廷、文官武将、才子佳人,他都听腻了,觉得假。就像一块铜,做成兵器打打杀杀的没意思,但如果是面镜子,从里面能看到不同的人,还有自己,那就有意思多了。
瞎老五天给太监说一回,用四天去准备一天的一回,等他到了骡马店,开始口吐莲花,满脸红光,像一只雄赳赳的老公鸡似的斗志昂扬。他对自己的向导很信任,他想这个老婆子能让自己实现一生的梦想一定不是凡人。不管她是谁了,是人还是仙,是山前的狐狸还是河后的琵琶成了精,自己在土快埋到嘴唇时遇到了,必有大缘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虽不认徒弟,但想把自己的绝活留在人间一些,作为遗音,哪点不好呢。
她是颇有些见识掌故的婆子,书的好些地方,回到骡马店他与她揣摩,支耳想听她的看法。她从书铺里拿来好多本书,见到好的情节,好的故事,就读给他听。一说他就明白了,一提个茆子就知道整个了,好多故事都是从说书艺人那里白白地拿去的。
她对着窗外来往穿梭的商船说:“女人不能做主,不能是主角。那么只有商人西门庆挑大梁。”她想西门庆担纲,那就是市井生活,百姓民间画卷。而武松和潘金莲主唱那就真成了诲淫诲盗,床铺和打打杀杀。画人难,画鬼画盗容易。能说绝了人的故事,说透人心,才是真正的大师。
那是当然,男人的社会,有钱就是爷,西门庆在清江浦就是大爷。就像太监有了权一样,谁不高看。他问:“怎样才能说好说大了这个西门庆?让人觉得有书听,平中见奇。平地得挖出清江浦来才行。”
她说:“总得找一个模子,或一些模子,张家的嘴,王家的鼻子,刘家的腿。西门庆是坏人,是风光的坏人,目前最恶最淫的,就是那个江彬。”
“好,好!”他也拍起大腿,好像猎手发现最大的猎物,梦想的猎物。
江彬就是帝心和人心里最大的老虎。好像他变成老虎,让武帝去捕打,然后再救驾,以此得宠。老虎至少是他的同谋。他哈哈大笑。他的拜把子二瞎,就曾经在淮上与江彬大战过。那时官逼民反,刘六、刘七起义从南到北星火燎原。江彬作为边军在淮安与义兵交战,身中三箭,被敌人一箭射中面颊,箭从耳朵里穿出来。江彬也是硬汉,拔了箭杀出血路。因为无功,便对清江浦上的一商家屠杀,谎称他们是贼,杀了二十多口人冒领军功。瞎二就是这被屠杀的商家的伙计,被射伤眼睛,江彬杀人放火,瞎二乘烟雾逃走,后来双眼全瞎。
清河的人都骂江彬,包括张阳在内里都与江彬犹如水火,但表面要巴结,包括皇亲国戚都对江彬下跪。江彬与皇上都住在张阳家里,江彬还夜淫张府,狐假虎威,差点打上老张侄媳李银瓶的主意。如果不是张阳老谋深算,侄媳就不成侄媳了。瞎老想,如果说部影射江彬的荤书,能说不到张阳心坎里吗?他问:“两下有多少可比仿似?”
她想,江彬自己是看过的,对自己还献媚,虽然他认刘娘娘为母。她胸有成竹地说,那江彬成了皇上唯一的代表,皇上自封威武大将军,封他为副将军。在应州取得对蒙古大军的胜利,江彬被封为平虏伯,成了应伯爵。而世代为将、武状元许泰也与江彬结党。
许泰是扬州人,与淮安近邻。其父许宁其祖许贵都镇守大同代地,曾祖为永安伯。他镇守代天宣化的宣府,又封为安边伯,住玳梁之府,顿顿食玳宴,被人送个绰号“玳安”。到宁王造反,武宗又自封威武大将军,许泰自称威武副将军,可谓继承了江彬的头衔,好似义子。后来江彬举家被抄斩,唯有玳安许泰被特赦海南产玳的地方充军。
江彬、许泰被弹劾结党营私,他们以应云十六州的四镇之兵驻守京师,网结兄弟党羽,所以西门庆的结拜兄弟有应伯爵、云守将等。这都是影射江彬的。
江彬是宣府人,在蔚州卫指挥佥事的职位上,去镇压起义,干的正是招讨、宣抚之事。虽为应伯爵,但实际上权势大过藩王、宰相。他是皇上第一大义子,建义子府。王招宣府内,西门庆大战林太太,足以影射江彬。彬,即林,招宣府即是义子府,西门庆的义子三官即是三撇加上林太太的林字,正是彬。江彬引帝南巡,江彬在扬州强占民居为都督府,遍刷处女、寡妇,只要是寡居和未出嫁的适龄女子一个不留。
中外无论大小事都要经过江彬处理,再呈给皇上。他本是色中饿虎,比专权的刘瑾更是满血复活。他一心引导皇上去他的宣府,武将超过文官。他为皇上建豹房虎穴,与帝同卧起,放肆到对皇上出言不逊的地步。他引导皇上出入教坊乐司,毁积庆、鸣玉二坊民居,造皇店酒肆。他为大掌柜的。他以皇上之名,四处强抢民女,有时一次几十辆马车载满良家妇女。献给皇上的美女,包括边将吴昂之妹,他要先過手,先给皇上戴个绿帽子。
他本为代王城的佥事,与西门庆的千户都是地方武职,都是靠这个起家。江彬蛊惑引诱君王渔猎好色,打着朝廷的幌子,大肆强征南方美女,一时没嫁女儿的人家四处奔走找女婿,乃至强行拉郎配,大大地消灭了剩女。江彬和西门庆搞女人,都是威逼利诱,权钱作梗,都是靠“义子”的威风。江彬是皇上的义子,西门庆是蔡京的义子。出身显贵王爷嫡系的王三官都不是价钱,还得倒贴了寡母,还得成为义子的义子。江彬在应州不仅封了伯爵,他的三个儿子也都得封锦衣卫三官。待帝病危,他还想将武宗从南巡路上拐往宣府。
山西王招宣府成了西门庆的“马头”、寻欢床铺,影射了晋商与权力的勾结。晋商靠着边镇势力和贸易崛起,山西、宣府成为北方国际贸易的“互市”。这条贸易、走私线,从山西一直蔓延到辽东,为晋商与东北后金勾结灭亡大明埋下伏笔。好一个晋商,将会馆到处建立,清江浦的会馆建得最奢华,男女艺人也常被叫去说唱或唱曲,出手赏赐却特别小气抠门。
江彬统领辽东、宣府、大同、延绥四镇,从代王城蔚州靠招宣起家,正是整个北方边境贸易线的控制者。四镇兵权,正是西门庆号四泉的隐喻。泉,有钱的古义,钱权泉互通,注定西门庆的官商一体。江彬掌握厂卫大权,西门庆理刑千户掌握司法权也是相通的,怕不明白,西门庆又运作他大舅子吴镫升任江彬起家的指挥佥事。这叫多重影身。
只有医家,才好配得上西门庆的药材铺子,两者是“一家”。所谓药材铺,本是治病救人,也该是另一副治世的反面镜鉴。武帝宠信一名神医名叫吴杰,是南兰陵武进人。只有他能对皇上对症下药,病一次治愈一次就加封一次官,从普通御医升为太医院院使。
吴杰虽身穿皇上赏赐的彪虎衣,配绣春刀,表面是和江彬一党的,但他是清醒的,反对南巡,被棍棒伺候在北京。在武宗临终前,他奉诏前去看病,诊断皇上病危只能撑到紫金城,以此打消皇上本摆驾去宣府的念头,速回北京,使国家避免落入江彬的虎口。
由于南巡没带吴杰,皇上不过是惊吓、溺水偶感风寒而已,但是太医陈敬等妄进虎狼药饵,不仅不济于病,还加重病情。于是,药商西门庆的女婿,就叫太医陈敬(济)吧。
太医院院使吴杰的女儿吴月娘便成了西门庆的大娘子,掌管生药铺。吴月娘与西门庆绝对两路人,她既不淫恶又循规蹈矩,很有妇德,收拾属虎的西门庆的残局。吴杰太医院院使的官职是正五品,吴千户的官职也是正五品,两者相等。
瞎老和瞎二的脑子里,浮现的都是江彬在淮扬与江南的淫浪。万恶淫为首,他们要说尽了这大恶醒世。
最初,西门庆是有江彬的头脸,是第一个的模子原型。江彬以天下财利引诱皇上,创开各处皇店,榷敛商货。他让皇上不住宫殿住在他建的豹房大酒店。首富江彬是最大的老虎,他与手下都穿彪虎衣,就是属虎、打虎武松要打的大老虎巨商西门庆。江彬事败,仅从他家就抄出黄金七十柜、白金二千二百柜,其他珍珤不可数。真真是“强奸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纣王仅是题诗无礼就惹得鹿台自焚,而明武宗是敬天畏神的,到了淮安还驻跸惠济祠,还自称法王,精通佛法。世上除了江彬这个暴富暴贵的大老虎,还有谁?
而这“王招宣”的一切,这个名字是来自一个流传的话本《志诚张主管》。这叫真真假假,这个故意的引用本来自她的主意。望着窗外的运河水,潘金瓶想人道是文章本天成,而词话就如人工挖浚的河流,一定是曲折的,一湾抵三闸。而所谓的人工也不过是利用原有的河道、水系而已,凭空挖掘的河流都会很快凭空消失。
瞎老常常整夜不睡,为说这部书,好多有头有脸的瞎二等艺人都出谋划策,聚集在一起通宵达旦地喝酒,碰撞,言辞击打着言辞的火花,她在一旁都听得很兴奋。
艺人们或笑或哭,追求的是哭笑一体,哭也是笑,笑也是哭。各种村話方言交织在一起,妙趣横生。说到最兴奋处,喊来站街女或店铺里唱小曲的年轻窑子,都是天涯沦落人,狎昵放浪,将气氛推向高潮。
瞎老用最后的人生,说了金瓶梅的前三十五回,开了一个大部头。瞎老死了,而张太监还没有死,还等着往下听。
她尝试接着写,按自己的心去写,她也参与到书里了,到漕都日夜都发生的崭新的故事里。
她内心第一号且最大号的人,总算已经安全着陆了,在民间的口碑上,既规避了谤君可能被查抄的风险,平息了一大潜在的风波,也使书说上了正轨。
皇上也是最可怜,承受最大压力,怀抱着天下集中在一折折的火药桶。他需要释放,他需要平衡,就像他想将悬着的心悬着的河流都放下来。
北狄俘掠的皇上,就在眼前。眼下辽东和东海又作乱,天下如累卵随时都可能覆巢。一位皇上需要真相,需要和万物和民间亲密接触,发生心灵与肉体的美妙的关系,而不是被腐儒们囚禁起来。他寻找爱情,在春天的大地和秋天的河水里,到底有什么错?一个生活正常的皇上,才能有正常生活的帝国。禁忌者,就像禁断春天的大河水,滚滚江水一样,汇成悬河悬湖,在头顶上,供着。
在群河如此交流、恣睢的汪洋中,我真的遇到了一条龙,通红的火龙,燃烧着爱情大火的火龙……她的心撕扯着,呼喊着。
5
半年之后,他的书说到三十五回,说到兴奋处,一头栽倒在场。瞎老临终前,作了一条春虫,钻到她久违的尘封的像沙河一般的身体里。
瞎老死了。他的潘金瓶说唱都被她记了下来,又经过自己的芳心过滤,妙手回炉形成半部底本。
她也再次回到人间,像钻出蛹壳的虫,她沐浴时一边看着只属于自己的美妙胴体,一边嗅着澡水的花瓣、草药的香气。这一年春天,她感受到了,河柳萌芽,冻都解了,雪都很快地化掉了。
艺人们都开始试说新书《金瓶梅》,就是大户人家金瓶插梅花的意思,也就是露水夫妻不久和之意。女人变成三个,金瓶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指是两个人。潘金莲不是主角,更不是出身青楼,而是一位长大的孤儿,被命运嫁给一个缩头小乌龟,三寸钉枯树皮,她是无比可怜的,像被套上魔咒。她是命运的反抗者,与她一同造反的,就是新兴的商人。这是一个商人时来运转通天达海的社会。商人无所不能,可以变成官,但官帽子不过是为了更好地经商。淮安作为漕都,清江浦作为心脏,商人的钱路直通南北二京。
它成了南方与北方的中转站,它自然也是南北的分水岭,它也成了南北商官合欢的中枢。瞎老和书会才人们就是这样,将他们的新书充满,变成咀嚼不尽的私生活画卷。
瞎老早已摸透这一府二县。清河县和山阳县被交汇的河淮漕泗、清江浦紧紧缠裹淮安府衙,两县一府形成三点一线的水城漕都。作为东南要津,淮安又古称东平,而清河县地,面临南清河古泗水,又称临清。本地人夹杂着古遗古风,有时也把河下镇、马头镇、清江浦、淮上、临清闸、板闸钞关一带的地方叫作临清。河流不停地改道、淤积,再重新开挖,新河层出不穷,新河口变来变去,但都在形如磨盘的新庄闸运口附近兜圈子。百姓都将这个新庄闸磨盘口称新河口,而淮水和清口之水形成的大湾漩流湍急,《郦注》说:“淮泗之会,左右两川翼夹”,又称陕湾。
新河口来回摇头摆尾,但离不了清河县这专一的河东水西之地。清河县城在清口,南枕清河的大湾处,黄河自西北来,它自然处于河东;而西南来的淮水、南运河,它自然又处于河西。而清江浦又称西河、沙河,正是流通清河县境的运道。它全长六十里,又缘湖筑堤亘十里以为牵路,刚好七十里。由城西沿河设置一道道河闸,布满闸坝、祠庙,惠济祠、河神庙、海神庙、赤宴庙等等香火地,也都出没着说书艺人。她领着瞎老摸遍漕都的山水,深谙每一条河流。那最短的西河就流淌着无数的故事。无数的说书艺人交流在此,就像无数张运口河唇,天花乱坠,水现金莲。
整个清江浦的两岸衙门厂铺林立、人流如织,水上千帆万舸密如蚂蚁过路,人在流,水在河,钱在流,人人都好似移民,都似流水,真正的主宰是河神水神。水带来一切,又瞬息使万物化为乌有。钱最多,钱如流水,只有钱是唯一的润滑剂。任何的强横都是危险的。有一个致仕在家的老尚书强抢一位纤夫船工的女儿,经过艺人编成书编成唱词,积聚民愤,万民骚动一把火烧光了他的家宅。
艺人和歌女拥有江湖的话语权,连梁山的贼都说唱戏说书的惹不起,不敢得罪,怕江湖上到处传说。
瞎老住在骡马店,或骑一头老驴或乘一叶扁舟,就是支耳听南客北商讲故事。而这骡马店的后台老板就是一位千户,他家有盐河里的盐船,也有穿梭板闸税关的商船,清河和山河大街上的商铺他家在繁华处,河下的骡马店他家开有多少爿。他巧娶好几位财产丰厚的女人和寡妇,成立集团式的家庭。
到处都是故事,发生着故事,像滚滚河水。艺人能说到人心里头,像钻到人心人肉体里的虫子,将人物刻画得细到心跳、呼吸的节奏。
潘金瓶看着经过自己整理出来的词话,又再去听艺人们的说唱,她知道自己已经扭转这部书的方向,像黄河被自己改了道,变了方向一样。
潘金瓶终于蜕皮脱装,露出三十岁女人的真身。她索居在小楼,整理、咀嚼这部《金瓶梅》的书,生活由老女仆打理。对着铜镜,她发现自己并没有衰老,岁月只是使自己更加成熟了,像成熟的红高粱那样,脸上酒窝似乎随时都会溢出琼浆玉液来。十二年,好像幽谷里的兰花,开得更旺盛,更浓郁了。
把前三十五回都理好,手录成书,她想自己才三十岁,太阳才到中午,人不能坐吃山空,活着就要有些事做。十二年,她和老女仆,雇了伙计开了一家书铺。书铺生意红火,她不仅卖书,而且读书,她由于追踪市面的词话、说话,留心艺人们编排自己的故事,而迷上古今话本小说、戏曲。
而那张老年的夜叉皮,还是要穿上,化在自己身上,如果高兴了,还可以去江湖说书,反正她曾是瞎老领路的向导,人们都认得她那张故意老丑的脸。
6
春闺踌蹰,琵琶声夜夜响起,一时间情思纷扰。月光下,潘金瓶总会感到白花花的银子傾泻下来,一只白猿从月宫桂树上溜下来,溜到窗前。定睛去看,白猿又一晃身形,无影无踪了。难道是预兆有什么白头到老的仙缘不成?
她知道梅春院是来了奇客。他到底是谁?与这只白猿有何关系呢?
从声音可以判断,他不会是一位新来的丽人,而应是一位青春焕发的公子。他的琵琶明显来自陈铎遗音,或与瞎老的琵琶有些相像。难道他也来自下邳?但不是瞎子,从声音上她能断定弹者眼前一片明媚。她为什么被这乐声所扰?沙河岸边的沙滩上惊起一阵阵鸥鹭,那琴弦若鹭鸶的脚爪,抓向自己,好像新春注定要惊起冬眠者的长梦。
九月丙寅,《中吕·朝天子》的曲调弹起。她听得分明是陈铎的《归隐》,一共六支曲子。
她不禁轻轻地只有自己能听见地跟着琵琶和唱了起来。
典卖了锦袍,结识上酒瓢,花底吟舟头钓。柴门长日有僧敲,那里许高轩造。虎狼交杂,风云变暴,退归来谁道早。石崇富易消,范丹贫到老,那一个长安乐?
她仿佛看到淮安府属的下邳州,由河水北去,在那沂泗黄武诸水交流的州城旧都,世袭的伯爵,不把功勋府当作荣耀,而醉卧在渔舟和勾栏,伴花而眠,让群花覆盖自己一生。那城外石崇墓、范丹墓都作了古,贫富皆是空。人世间比山云里更是虎狼杂交,风暴云幻。
此人潇洒隐于群花千柳,而内心却要寻找花王知己,去做那长安乐。
接着听啊,她听到“花前茅屋蕊中日月,要和新诗数首,终日把柴扉扣。山妻温厚,匡时只作饭牛”。她隐约听到自己正是鲜花自隐。
什么养客三千,什么帝王功业,元帅将坛,严子陵钓滩太公兵法遗张良,什么楚河汉界,都不过是平地开河沙中起高楼,灾患无穷尽。兴亡易散,千钟禄终把人饿死。怎如这醉枕松根,抱琵琶素琴,爱一川绿荫?
种瓜,煮茶,稼穑,饮清河断虹,泊河下古渡。诗酒最关情,琴书似清江浪腾,浮一叶孤篷,寻天涯共鸣。“黄金印手拿,琼林帽插花,祸到有天来大。”大弦小弦如刑锯,在她心上来回拉划弹挑。
她珠泪不禁流满香腮,想起做御史的父亲,被杖杀的情人吴钩。而所谓真龙天子,与她肌肤相亲融为一体,到头来不过是一个秋风扫落叶,一次秋水舟覆,就化为乌有了。积水池的鱼扇动鱼翅,也能让一个帝国失去方向,断了根基。最大的最强的,也是最弱的,经不起风浪,经不起一阵鱼的幻象,鱼的满朝集合。
好一个淋漓的透彻。这是青春的光透,这是口含金汤匙的人站在远峰近巅上的人间俯视,这是英气逼人之后的灵透感光。
在那琵琶里,她似乎看到一个公子王孙漂泊的孤舟,在这最汪洋的天然与人工河流恣睢之区,求缘探花而来。
物质越丰盛,海潮般袭来;土木越大兴,城镇越勃兴;人流越汹涌,钱和权越发支配一切,天生什么也不缺、口含着龙珠宝玉或金汤匙出生的人,就渴望本性、本真,越追求自然、天然的原生态。人心被蛊惑也被冶炼,就像那颗龙珠滚来滚去。佛来了,道也来了,都指向心。心成为,心即天理,性也是本体。从物外返回内心,返回自己赤裸的身体。身体美如鲜花正绽放。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过来。
菊花遍野,开满清河、运河的两岸,开遍淮上,一直蔓延下邳州。就像皇上在九月九日的驾临,满府满街的菊花,都献给一条龙。河岸上的龙王庙前千菊万蕊,或金黄如丝,或雪白如狮,或如紫东来,竞相开放。
菊是重阳,也是隐士之花。他要探求的花,就是自己院中东篱下的菊花吗?自己又难道不是一朵百花早已凋谢绝迹之后,独自迎飒飒北风而开,秋泽独芳,遗世独立。蕊寒香冷,不是一般蜂蝶能来。她是花中的黄金,金黄的高远的满月。
枷锁,束缚,压抑天性、自然,岂有长久?天高地远,宇宙这么大,只有让每一个人像每一朵花每一种植物一样尽情释放,开花结果。结好果的,结恶果子的,善恶都有定数,都有自然的淘汰与选择。像一条河被束在一线,高昂着整条身子,不停地升高,它能不挣扎反抗吗?它要回归到自身、原生态。而皇上也是如此,他从宫殿里冲出来,像一个赤子,赤裸寻找爱情与芳草,寻找百姓与时代。像一个恶作剧的赤童,被武官和太监引诱着,冲刷着,冲出被固定的旧辙。他越发孤独,他要与民同在,与民同乐。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天上掉下来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好好地在人间。他无比孤独,到处是包围他的人,攀附他的人,往他身上无穷地堆积。他要寻找另一个身份,不是龙不是帝的身份,巡游北方和南方。
他却走向死亡。就像一条河分流,却七窍八淌,积聚的滔天黄水出笼、大泄。他却走向终结,人世不可久留。
而到九月十五这一日,对面的楼里又传来《中吕·朝天子》的曲调,这一次是乐王的《渔家》,该来的一定会来。
她听到了龙的低吟,一条龙像清江浦那样伸开身子,那样平静。这条沟通南北水系的沙河,这是不结冰的河,河豚江豚鲟鲸各种鱼儿游翔,从扬州涌到这里来。披着紫蓑的钓者,钓到一条大鱼,喜称能值五千金。鱼太大了,但他在岸上,他的鱼线是金丝做成的,他的鱼钓也是黄金做成的,硕大无比。愿者上钩,他钓到最大的鱼。那是他是第一次光临清江浦。他生龙活虎一般将船一样的大鱼拽住,拽上岸。岸上有的是人,再大的鱼只要线不断,都能拽上岸。
他兴奋极了,像一个真正钓者那样兴奋。
到了秋天,他回来了,他要与鱼同游,与鱼亲近。
他离了岸,独自摇橹,撒了一张网,撒向网群。网里撒到的好像不是活蹦乱跳的鱼,是什么东西,是一阵风?小舟不是岸,小舟翻了。渔家落水,掉到运河的龙潭里了,喝了一口又一口的水,待救上岸,总有水吐不出来,没有人敢动龙体,把该吐的水吐出来。庸御医竞相进汤药邀功,使本来的积水更严重了。
从不病倒的渔家,一下子病倒了,就意味着再也不能起来了。爬到马上,会比从船上摔在水里摔得更重。
一朵鲜花在水中央,渔家的网里好像都是鲜花。
龙池变成鱼水之欢,变成激情万丈。
此时琵琶大弦小弦都断了。对面鸦雀无声,安静地等待着什么。
大弦小弦像一道道绳索将她捆个严实,她赤裸着,在琵琶里露出鱼肚白一样的玉体,无处躲藏。一声声都在说她是潘金瓶。她像一只漂流的瓶被人捞出水面,这些天的琵琶声就像雨落芭蕉,一定是专门弹给自己听的。她在琵琶声中现身,像一条没有鱼鳞的银鱼,光滑赤裸。黑夜就是透明身体的眼睛,她被看得羞晕,露出比鱼肚还要雪白的肌肤。对面的琴弦断了,遇到知音,遇到心有灵犀的心弦的回响,被识破的弦子就要断掉。
她不由取过琵琶,弹了起来,同样是《渔家》中《朝天子》的曲调。
荻花在飞,叶子在红,鲤鱼跃舟如同鲜艳的红裙下要升起的黎明。
君王来垂钓,只钓江山美色,只钓山河灵秀,没有弯钩,垂直的金线犹如日光射入波澜。风和日丽,阳光普照,鱼翔于流沙河底,莲蓬一蓬蓬升起,碧水碧叶碧莲长出一只只鼓眼睛样的莲子。龙潭的莲蓬伸向天空,像树上的一窝窝蜂巢,尋找岸上的黄菊花。
君王清河来垂钓,只钓自己的春秋。即使青春的光焰万丈,而君寿早已注定,谁也不能更改半分。君王选择这里,往返而来撒网,撒到的庞然大物,撒到自己的命星,撒到魂归处。五不聚顶,浪峰耸天,这里就是大海了。洪波惊澜,日月无光,都落入运河。
被打捞上岸的渔夫,再也不能与君主合一,像被五条河流五马分身一样,龙瓦解体内所有的攀附、强扭在一起的浩大,返回一个人的真迹原形。
像黄河吞掉清河,吞掉淮河,又被变成运河,像一条巨龙落地,变成车水马龙。它翻滚,它咆哮,它收拢不了的庞然巨体,又将五条河流吐了出来!银瓶乍迸,铁骑突鸣,晴天雷霆,蟒蛟出洞。
天崩地裂,一声巨响,四弦全断,老白猿猛然像白猫发春般连声啼叫。
潘金瓶的心和对面红楼里的心霎时合一了。
对面的公子,闻声下楼,前面跑着一只白猿,他提着琵琶飞似的来到潘金瓶的门前。而门好像非常体己贴心,竟然一敲即开。
他闪进门里,便看见倾国倾城的美如鲛人的女子也仿佛正准备红拂夜奔,他们一言不说,手便握在一起上了楼。
刚到楼上,山下的哭喊声四起。洪流奔涌,刚才他端坐的梅春院也被冲倒,像最后的掩体掩护住了这栋小楼、小院。人们和万物都在洪水中漂泊。
河流,在此形如巨龙,才是真正的君主,吞噬一切,漂流一切,运载一切,养育两岸,没有人敢反抗。
它平静时万木峥嵘,它暴怒时一切成空。
它推着此岸彼岸游来游去,它推着闸坝南移北撤,它推着南物北流,它推着北风南下,它南北拉到一起,它把万事万物都拉到一起纠缠不清。它把自己堆积到人的头顶、世界的头顶,并随时落下来。落下来,正如土龙火龙落水,谁也阻止不了。
泥沙奔流,楼铺奔流,县衙奔流,府衙奔流。钵池也土埋眼睛,露个头梢。只有这一栋小楼遗世独立,在土浪泥流上像开出莲蓬、蜂巢,把里面深夜相会的两个男女拥抱在一起。土浪泥流渐渐地埋没院子,扑到一楼,但二楼还像树梢一样露出来,像伸出来的莲蓬露出水面。土埋掉,也没有什么。天水天土把他们埋在一起,也是幸福的。
十二年前,他就曾目睹芳华,那一年他才十二岁,已经是睢宁伯了。看到淮扬两府的“花榜状元”的芳容,他深深记在心里,发誓不与这等佳人吟风弄月枉过一生。作为世袭的年少伯爵,他夹杂在侍候皇上的队伍里。他还在甘罗城下的龙舟上为武宗弹过琵琶,唱过他爷爷的曲。武宗喜曰:“人道说甘罗十二为丞相,如今陈小香十二岁也能陪王伴驾了。”当场赏了他彪虎衣。
爷爷陈铎腰缠御金带一生醉卧民间,在歌女舞伎中称王。他父亲却一反爷爷作风,在下邳城发愤图强,一心习儒寒窗苦读,竟杏江宴饮,高中进士榜,授职漕运总督府,后来又迁升巡河佥都御史。洪水滔天,徐州至邳州的河堤像豆腐腰一样塌了,四处告急,他急舟行河,亲自探察险情督战,结果在陕湾急流中遇难,一生功名之心付东流。
孙子陈小香,十二三岁便在邳徐一带混得小乐王之称,十五岁便奉母命迎娶苏州府太仓县王家姑娘。
他与王小姐是自幼订婚,王家为太仓巨室,王小姐是右副都御史王倬的女儿、王忬的妹妹、王世贞的姑姑。王氏端庄淑女,非礼勿视,虽也好读书,皆读些女德之书,婚后诞下双胞胎,精力皆在这一对儿子身上。陈小香最不喜欢男儿,见了便觉恶浊,总认为儿不如女,他天生继承爷爷的风流,一反父亲的作风,便弃了伯爵府,独结黄菊舫沿运河城市漫游,舫中有一只白猿,原是老陈铎调养的灵猴。此猴原在葛峄山的葛仙洞,被陈铎晚年所得。峄山孤桐,是国中制琴造乐器最好的木料,从颛顼帝开始,峄桐木就非常珍贵,传到大明,已寥若晨星。陈铎得白猿时也找得峄桐木,制成琵琶,外镶金玉。这琵琶和白猿一起自然传到陈小香的名下。他和二物从邳州向南,游历千里的南运河。在淮安遍访潘金瓶不得,又南下苏杭寻觅芳踪。游荡于淮安府,勾栏书肆之间遍寻天下芳草,皆不中己意,都无法与梦中的潘金瓶相比分毫,不觉已近十载。
他特别留心坊间对此事的说唱,对“金瓶”二字也特别敏感,寻访到清河县说书之王瞎王,才知道瞎老原是自己府里走失的故人,便与瞎老相认,他本是瞎老的小主人。瞎老摸透小主人的心思,临终前,猜测潘金瓶或许隐居在马头土山的别院中。
他便住在梅春院夜夜琵琶,终于候到八弦皆断,两心相印。
瞎老去世后,各大艺人都顺着往下说,但都说说停停,难以往下贯通。
潘金瓶和陳小香也正隐居在说书艺人的队伍。潘金瓶还是老婆子的打扮,陈小香也脸上抹灰,头戴斗笠,身披紫蓑,扮作中年人。男女结伴说书,在清江浦寻找开心,他们开始了全新的生活。
皆是昆明劫后人,自从他退去所有贵公子的身份,以民间艺人永久地生活在民间,忙碌入市井。这才叫大隐隐于市,仙隐隐于井。他追寻到潘金瓶,就像当年刘秀得了阴丽华,朱温得了张惠,发誓一生不离开她。他从此号笑生,不再使用本名。历史的烟波里只留下他作为凡人,混迹在艺人中间,成为埋于水沙中的集体丰碑里一幅浮雕,只有密密麻麻的草民床笫间依旧蓬勃着生命力,谁见了,那落水而去的龙,那被凌迟的虎豹早已化为乌有?
陈小香只是世袭爵位,身上并不担一官半职,比他爷爷更专注在民间。他问潘金瓶自己与爷爷有何不同。金瓶莞尔一笑:“乐王擅散曲杂剧,而君更倾心故事,乃一大俗也。”
他听了笑道:“俗到极致便是大雅。”
他们搬离马头镇,离开了甘罗城旧址,潘金瓶卖掉被泥沙吞噬一半、半入泥沙口的别墅,重新在河下北辰镇买了一个两进的庭院,带着一个很大的后花园,新居就在河边最热闹临清大街。这个镇落是清河县和山阳县交界,淮安府、漕运、卫府及工部、户部的各机构就分散在这一府两县里。马头、清江浦、河下都是一条线上的黄金河岸。
二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他们不用化装,就成了中老年人。青春就像暴涨的河流,横冲直闯地迁徙。淮洪与黄洪的决口,它是危险的,在这里,包括皇上都挺不过去。而他们终于老了,与一部书一起老熟,傍着这一部书,他们走过所有的洪峰与决口。
他化名陈笑生,声称自己是兰陵人。因为兰陵靠近下邳,曾隶属下邳。西门庆的故事发生在山东,他称兰陵人似乎就更有资格说这部书了。她则自称姓兰名凌凌。他们带着老猿,走街过府,深入侯门阊巷,走遍人间。他们把老猿叫梅山,梅山也怀揣琵琶,与主人合拍,成为市井中一景。她特别喜欢这只老猿,因为她的乳名叫萼梅。她和他的缘分是注定的,隐居在相互的身体中,隐居在相互的口技里,隐居在一部旷世的奇书编造、汇集中。
清河县上下,清江浦一带,云集数百万之众,人山人海,“潘金莲的故事”如秘而不宣的烟叶越听越上瘾。一时二瞎三麻、六黑九白、十二丑、二十四俊,林林总总,终于说成了完整一百回,但也有了多种版本的一百回《金瓶梅》。
但兰凌凌、笑生的说唱版本,成为主流。
他从二十年前,一接触就迷上了,陷了进去。他不得不深深佩服瞎老的路数,他将“水浒”里发生在阳谷县的故事,都改在清河县。这一移形换位,则把故事都定在当下,定在眼前的漕都,说书艺人像新老河口一样,说出这里商贾为王、官商一体的商都运城。
音调定得如此之准,不愁说不到水浒那般长,除非运河水、黄淮都枯了。笑生接过瞎老的活,他俩天天在琢磨,他说:“瞎子说书,一肚瞎话。西门庆的事,都是要根据世人的心、人间的事来编排才好。弦外之音,那是听书人的事儿。”
她说:“百姓喜欢听商贾的事,想知道他们的生活,他们如何把生意做大,后来如何又扯出了官场。”
他作为伯爵觉得故事仍然是发生在北宋,必须在北宋的框架里行事,要沿着北宋的事实来说故事。而这一点,她更渴望是这样的。她埋头读了很多的书,便说:“北宋的灭亡,就是因为王安石及蔡京变法,官非官,商非商,官商一家。这本书若能探讨国之灭亡,也是雅俗共赏的。”
他大声说:“妙!我们就是要以今天的生活去写古人,以百姓喜闻乐见的凡人去话说历史。百姓凡夫俗人才构成活生生的历史。所有的书都是死的,只有我们的口,我们口中的人是活的。”
瞎老把调子定在江彬等人身上,笑生又把调子、大环境再定到变法的蔡京一党。两下结合,就像两水交流,两个人觉得这书又有味道了许多。
施耐庵的家虽安在府城西门内,却长时间住在河下书会,根据坊间说唱的《梁山泊词话》,他修成了《水浒传》。
笑生又在这里结识当地官员吴承恩。吴承恩是监生,除了做过短时间的县丞,绝大多数时间都生活在河下。人们传说他与羽客高人来往,在家埋头整理坊间说唱的《西游记》,此乃后话。
但笑生对他印象并不佳,因为他结交兴化人李春芳。李春芳高中状元,是内侄王世贞的年兄。好在吴承恩并不知道笑生的真实身份,吴承恩将来此巡察办案的王世贞引见给笑生,让笑生和兰凌凌二人当场说书。
笑生小时候见过王世贞,一别二十多年,当然认不出来。但在座客人都对这位前来办案的刑部新贵奉承,还特别提到他的父亲王忬已经位居山东巡抚了。他激凌凌打个寒战。那山东与下邳州咫尺相邻,而下邳又隶属淮安府,这一对父子一个在下邳北,一个在下邳南,岂能不到下邳与其姐、其姑妈相见?而下邳是运河沿岸的大城,他们皆是运河水路来往二京,自己一晃几十年音信皆无,仿若不在人世,那王氏岂能不让娘家人到处打探?他与心爱的人给内侄说书,传说出去,岂不笑掉人牙?但转念一想,自己什么都放开了,什么内侄什么巡抚什么代表刑部巡察,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怎抵得上自己的逍遥,这一张口的千古流芳?他很坦然地说了一段应伯爵的故事。那王世贞对应伯爵很感兴趣,时而低头沉思,时而点头。
王世贞确实在寻访自己的姑父陈小香。自己的姑妈守活寡,带大一双儿子,两子都娶妻成人了,却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王世贞知道姑爷是得乐王真传,是乐王的嫡传,心在情场曲剧,而自己也很欣赏,便留心风月场、戏曲地,但一直寻亲不得。他与笑生对面不相识,他做梦也想不到一位伯爵会变成下贱的说书艺人,去说唱长篇大书,而且那么专业。
辞别出来,笑生出了一身汗。他从此不与吴承恩来往,并在书中胡诌一个吴典恩,将他说成是西门庆的假舅子,也做了清河县驿丞。
7
那王忬自中进士之后声名日渐高涨,越发春风得意,做了大同巡抚,加兵部右侍郎,代蓟辽总督,俨然获得了武宗时江彬曾拥有的边镇大权。继而在浙江取得抗倭的大胜,又在辽东战胜女真野人熟人。一时兵盛风头无二,正是那“黄金印手拿,琼林帽插花,祸到有天来大”,转眼一次兵败,就万劫不复。
王忬被押入儿子王世贞所在的刑部大牢。
王世贞兄弟俩穿囚衣罪服,一步一头拜到严嵩府上,严嵩假意劝慰他们要面奏皇上,实质上加紧迫害行动。兄弟俩跪在道旁,蓬头垢面,逢官磕头,祈求为父开脱,但谁敢为将死之人站队?王世贞的耳边却响起在淮安的老艺人金童玉女,给他弹的一曲陈铎的《感皇恩》:“到大来心上无忧,身外无求。管甚么三略法立兴了周,一声歌平散了楚,万言策坐安了刘。趁着天清气爽,雨霁云收,逢僧舍,过酒家,便迟留。”
他如梦方醒,那说书的金童莫非就是自己的姑父?只恨当时迷瞪,没有解过来。一定是姑父!那别具深意弹曲,难道不是一种预言,一种先知般的规劝?父亲死得凄惨,被斩后传首九边,被阁老严嵩进了谗言谋害,无人敢过问直言,往日官场里亲友事宜都躲着他们兄弟远远的。严党一手遮天,大仇无法申报,王世贞表面遁入空门,一心寻仙问道,过着半隐半官的生活。
他猜中姑父的行踪,仰慕他的隐居,自己隐于官,隐于仙道,隐于文坛,而姑父则隐于市,隐于书,隐于情,那是大隐。
官场就是越撤退越能上进。你无意,它倒有意了。福祸相倚,父亲作为严党最大的仇家死去,那么一切暗中反对严嵩的,父亲无疑又是偶像。花无百日红,严嵩父子独霸朝纲二十年,也封到伯爵的禄位,但御史们也没放弃对他的弹劾。人总要老的,但土埋脖子之时也是举家败亡之际。严嵩终于倒台了,那么风水又转到王家。他王世贞不仅成为文坛领袖,还做到刑部尚书。他一心扑在文学上,作为领袖,他必然面对诗歌的凋零,散文的没落,长篇小说和戏曲的勃兴。长篇小说成为时代的宠儿,时代的诗史画卷,完全勃兴于民间,像大运河两岸连绵的都会横空出世。长篇小说的出世,每一部都是从坊间说唱里诞生的。
父亲王忬被斩后,他几次下淮安,与金童玉女相见,但两下都不说破,相安无事。
他还记得第一次听这部书——应伯爵的故事。而后来御史邹应龙,弹劾倒了享受伯爵待遇的严嵩,难道不是应伯爵的寓言吗?他觉得这部书与自己有莫大的天生的关系,这是天成之书。他在清河县的迟留,就是为了探寻这部书。他发现,书里的蔡京父子就是严嵩父子,而西门庆也能高度隐喻严世蕃,影射了他以泼天的富贵疯狂纵欲的一生。
他想得到底本抄录一份,而底本,就在姑父的手里。
8
他青衣小帽,以学生礼拜访笑生,也就是姑父陈小香。
王世贞在一个十字路口,就看见一只白猿望着他。它一蹦一跳地走在自己的前面,闪进了家门。他断定笑生金童的真身了,得以拜见,便递上自己的诗集和自己托名息庵居士编撰小说集《艳异编》。
笑生接过书,将诗集简单翻一翻,看到“虞帝小鳏夫,虚名攘唐祚。西伯老秃翁,脱身美人贿”的诗句,不禁微微一笑,丟在一旁。他特别留心看了下《艳异录》,边翻边喜笑颜开,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好,好!居丧之期,编撰如此小说集,方为英雄耳!”
王世贞见姑父如此知己心意,便说:“《艳异录》与金瓶插梅的大书相比,不过小巫见大巫耳。先生既先知家父不测,当朝之事又将如何?”那王世贞日夜发愤,要为父报仇,作为大文士,他要在文章里先报大仇。他当年以《易经》中应天府乡试第五十八名,也有些未卜先知的判断。
笑生知其来意,说道:“萧何拜相国以后,故意荒嬉于裙衩。项王却是真英雄,不将美人作隐庐,而为江山。至于那些淫虫,诸如始皇、江彬、严庆儿之流,将女人等同猎物,杂以方外之术,炼成春药秋石,无非采初次经血,再用童男、童女尿炼制。如此污秽左道,炼成不过是兽道的春药。依仗药物,再对美人们进行采补。将玉体当成炼丹的炉鼎。悖人伦,逆人道,岂可长久?斩人者,自有人斩。”
世贞说:“柳永、乐王陈伯,皆天然仙气隐逸,乐伎同心共气,兰芳沁室。自古俗物淫虫们不可比。而将终生留于市井民间,乃世间情圣说王矣。”
笑生哈哈大笑,设小宴,与王世贞欢饮,并将《金瓶梅》底稿的正本副本赠送给他,让他带到文坛,增删修补,借“金瓶插梅”的酒杯,扬善除恶,让听书的后人世世代代痛骂大奸贼严嵩。而正本副本,都是潘金瓶的字迹,她把女人的心细,都写进了这部书里。
一部大书,整整二十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