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之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已出版中短篇小说集3部,长篇小说和文艺评论集11部。作品入选《中国好小说2019-2020》《2018中国短篇小说排行榜》《2020江苏青年评论集》等多种年度选本。曾获江苏省紫金文艺优青,2018年度江苏省优秀版权奖、2019年度江苏省优秀版权奖等。
一
秀溪弄与学校仅隔一条小河,王教授却从未走进过那条古老的石板小弄。她最器重的研究生林鹏,就住在秀溪弄。那天林鹏病了,她急着去探望,差点就往秀溪弄深处走了。才走了一截,弄堂里杂乱的人群和辘辘推动的板车挡住了她的去路,身边有个提着马桶的老阿婆,突然被那板车撞在手臂上,打翻了马桶,屎尿淋淋漓漓溅了王教授一身。老阿婆一边朝板车骂骂咧咧,一边撩起衣角为王教授擦拭衣裙。王教授摇摇手,倏地转过身来往回跑,扯着裙子,着急忙慌,跌跌撞撞,不小心撞到那些步履匆忙的行人,她也顾不上道歉,只是朝前跑。一个高雅美艳穿着高跟鞋披着卷发背着名牌包的女人,带着满身臭烘烘的屎尿一路跑,简直不像话!
王教授压根没想到,若干年以后,她会住到秀溪弄。
王教授把租房的事,托付给晓蓉,因为晓蓉是本地人,地头熟,人脉广,王教授很信任她。王教授是蓁城大学著名声乐教授,数年来收了不少学生,她总贴补那些胸怀大志的寒门学子,晓蓉是受益最多的,因而也分外感激。留校后,晓蓉更是屡次向王教授表达她的感激之情,王教授,您就像我妈妈,以后,有什么事,就交给女儿来办。
女儿当然懂得妈妈为什么要在学校附近租房喽。
您和家人住在一起,没个私密可言。离校又那么远,午休都没个着落,早该租个房啦。无需王教授开口,晓蓉已替她给出了理由。
至于,租房为什么要秘密张罗,王教授皱着眉,感慨她儿子儿媳收入少,又看重钱财,要是知道她租房,定生疑虑,家里会闹翻的。
晓蓉没有多问那小两口疑虑什么,只是诡异一笑,您跟我不同,我每月拿点死工资,自然瞒不了家人,可谁都知道声乐教授钱包鼓,加班补课辅导费,都在您的钱包里,派什么用场,小两口怎么清楚?
王教授觉得还没让晓蓉信服,便加重了语气,我说的句句是实话,你怎么就不信呢?如果人家知道我租在秀溪弄,那我就自讨苦吃了。你想,大小文艺活动都要请我做顾问,青年教师又爱讨教我,还有那些领着孩子前来求教的家长们,一旦知道我租在学校附近,还不都找上门来?
听起来王教授说的句句是实话,可晓蓉想了想,不由把眉头紧了,正待多问一句,看王教授一脸愁云,反倒频频点头附和起来,双手捧住王教授的一只手,说,您尽管放心,租房的事,包在我身上,至于别的,我不问。
二
晓蓉告诉王教授房子租在秀溪弄,同时发了截图。
王教授迎着光,对截图研究了半天,才露出满意的神情。但不知为什么,她的语气有点犹豫。
晓蓉觉出这一点,试探着问,您是嫌远吗?跟学校只隔条小河,没有多远。
王教授答道,距离没问题。
晓蓉追问,那是为什么?
只是,只是那条小弄那个,那个,那个什么的。王教授期期艾艾起来。
晓蓉听出点意思来,我知道,您是嫌那里环境嘈杂吧,这倒是实情。那里的环境,没法同您家比,可您租房是为自由,图方便,环境挑剔不得呀。何况,陈诚的房子闹中取静,关起门来就是个幽静的小天地。
王教授跟晓蓉去看房子。
房子坐落在秀溪弄深處,是一幢面水临街的老式三层楼,各家的窗子和阳台都面向瘦长的小河,三个大门框等距离开在小楼背面,每个门框里都挤满了自行车、电瓶车和零碎杂物,幸好,有临街一道灰色围墙挡着。晓蓉没说大话,这房子确实闹中取静。室内是底楼的一个直通间,用薄板隔成两半,吃喝拉撒全在里面。这房子的格局似乎简陋了些,但它的私密性超过了王教授的预期——位于最后一个大门框内,楼上都关着,没人进出。还附有临河的小院,院角凌乱的杂物堆旁,有只大水缸,缸边靠着围墙有序排放着板皮以及积木似的框架,框架上披挂了一串湿漉漉的衣裤和毛巾,好像有人故意设置了一道保护隐私的屏障。
私密性是王教授最关心的,一进门,她就开始四处打量。院内那棵高大的桂花树,好像打开的巨伞,撑满了小院,风吹树摇,宛若世外。她透过窗户,盯着板皮和框架细看,脑海里突然勾勒出一间小屋的轮廓。突然她听到狗狗愤怒的低吼声,紧接着,果真有只小狗钻出来,伸长舌头,呼哧呼哧面对窗户端坐着,警惕地东张西望。显然,院子里有间可以拆装的小屋,她估摸着,除了堆些杂物,小狗就住在里边。她喜欢小狗,但由小狗联想到了下文,不由嘀咕出声,我住进来后,小狗咋办?
晓蓉说,小狗由陈诚管。陈诚说了,房子租您,院子让小狗住。
王教授说,房子租了我,陈诚就去不了院子,院墙上倒有个正门,但门外就是水站头,难道他每天摇船?
摇船,对啦。晓蓉笑出声来,陈诚就是这么说的。这阵子,他摇环卫船,从水站头进出院门。他打算在院墙上开个边窗,以后,就从边窗跳进跳出。
边窗?王教授疑惑了,开个边门不更好吗?
开门,要跑审批。晓蓉说,他嫌烦。
哦,打擦边球,鬼精灵。王教授笑着正欲出门,房东陈诚匆匆赶来。陈诚三十来岁模样,四方脸,体形略瘦,脑后扎了条马尾辫,额上有条疤,小眼里透着几分机灵,胳膊下夹了本蓝封面乐谱。
眼略一扫,整体打扮得还算雅致,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仔细一看,王教授想笑又不敢笑。原来,陈诚的中指和小指上,都戴了枚闪亮的方头嵌宝金戒,王教授对金首饰还算内行,一下断定是地摊货。
房东陈诚语速很快,嗓音浑厚,还带点沙哑。他说,王教授,您不认得我,我倒认得您。
王教授说,咦,你认得我?
陈诚说,我早就认得您啦,您是教授,还是音协主席,大名鼎鼎,这个城市里谁不认得您?
晓蓉接道,你忘了,王教授还是中国音协会员呢。
王教授淡淡一笑,我只是披挂了一身闲职,实则教教唱歌罢了。
王教授的谦虚让陈诚愈加佩服,他毫无节制地赞美她。稍停,他调转话题,说,王教授,您不了解我,我唱歌唱得很好,蓁城不唱歌的人不知道,只要他爱唱歌,就必定知道秀溪弄有个叫陈诚的。我是蓁城市音协会员呢,算得上市里的歌星了,《声动蓁城》栏目组已通知我去复赛啦!说着,他扬了扬象征他歌星身份的那本蓝色乐谱。
王教授见陈诚清了清喉咙还想说下去,便打断了他,我马上有课,以后,我们聊天的机会多得是,我看你爱唱歌,我也是,或许我们将成为朋友哩。
王教授跟陈诚说话时,目光无意扫过他额上的疤痕。陈诚的太阳穴被刺了一下,竟像一只无头苍蝇似的围着她打转转,这一转足足有三分钟。
王教授,您听我说。陈诚轻抚伤疤,缠住她。王教授自知撩拨了他的伤痛,不好意思走开。晓蓉对陈诚一个劲瞪眼,也无济于事。
我从小爱唱歌,上学了,父母让我业余拜师学唱歌。没想母亲早逝,父亲娶了后妈,变得没了主张。我还想拜师,后妈骂我“败家精”,不肯付学费。我据理力争,便招来一顿乱棒,伤疤就这么留下了。
三
王教授跟陆医生的感情起源于一年前她生日那天。下班后,王教授就等候家人为她过生日。这是丈夫病逝后她过的第一个生日,她想儿子勇勇应该是不会忘记的。
王教授拿着小孙儿乐乐爱玩的拨浪鼓,默默地站在路口张望,晚风吹着她飘萧的短发。天越来越黑,她突然眼前一黑昏倒在地。
幸好陆医生路过发现。至今还残存几分帅气的陆医生是王教授的中学同学,也住在这个小区,两人偶尔碰上时常一起聊两句。
小两口却看不顺眼,时常对她絮叨,别被那个穷老头骗了!没错,陆医生很穷,穷得连老婆也跟人跑了,至今,依旧和病重的老母、智障的儿子相依为命。刚才他下班路过,见她又犯眩晕症,便小心扶她回家躺下,给她倒水吃药,陪她等着家人。
很晚了,儿子儿媳还没回来。
王教授苦笑着,想说点什么,一张嘴,眼泪滑落下来。
陆医生慌忙递上纸巾,一番询问才知道今天是王教授的生日。
于是,陆医生开始煎鸡蛋,泡面,唱生日歌……
就是这一天两人的感情发生了一些变化。
他们一直回避着某些伤感的话题,不探讨婚姻,也不敢设想未来。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或许他们明白,地下情是最佳的选择,平时彼此尽量不打照面,主要通过微信互诉衷肠。他们多半的时候是理性的,可也有情难自抑的时候,在学校附近租房约会,就是陆医生提议,王教授拍板的。
他们去秀溪弄,大多是午休或晚餐时间,这个时间段到秀溪弄,可以避开人流高峰,以免人多眼杂。一般是陆医生先到,随后是王教授再来,有时候,碰到熟人或者进出人多时,他们也会拐到其他地方避一避再进来。虽然,他们不是偷欢,但他们还是很小心,注意避开他人目光,更不主动和熟人打招呼,因为,他们都有点名气。特别是王教授,时不时在电视里露脸,认识她的人自然多,稍有不慎,弄出什么话柄,被儿子小两口逮着,那麻烦就大了。
把木门关好,窗帘拉上,就是他俩的快乐窝。他们每次约会都情意绵绵。要是相约傍晚,王教授总会带来快餐,在说笑中,把餐盒里的粗茶淡饭吃光,不像在家里,即便饭菜可口,也味同嚼蜡。在最缠绵的时候,她竟会忘记自己的生理年龄,感觉自己跟四十来岁时一样,充满活力,以致她一次次突破自己内心划定的界限,晚上七点,八点,九点,可十点不可超越——那通常是她加班后回家的时间点。
一切那么美好,那么顺当,只有一次突然響起敲门声,他们中断了亲昵的交流,相顾彼此,顿觉慌乱。王教授说,别慌,陈诚来找我聊天了。她蹑手蹑脚走过去,透过门缝,望见一个陌生男子远去的背影,回头说,人走了,恐怕是来找陈诚的。
两人的热情降温了,心里多少有点忐忑。
陆医生说,我老听见小院里有奇怪的动静,还有人走动的声响。
王教授说,别怕,是小黄狗,陈诚在院子里养了条小黄狗。
陆医生摇头说不像,继而话锋一转,说,怕什么?要是闹开了,你就嫁给我呗,我巴不得呢。我这都是为你好。
王教授没吭声,只是别有深意地回望他一眼。
他们轻轻掀开窗帘一角,环顾小院,午后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树叶,一丝一丝倾泻下来,那条小狗披着一身细碎的光片,静静地坐着,像监督着屋内的人,也像看护着这房子。陆医生指着水缸边的一袋狗粮说,狗粮挺贵的,你说陈诚的日子难过,怎么养得起这小狗?
穷人有穷人的爱好,王教授笑着说,听说小狗是他外婆生前的宠物。她顿了顿,又说,陈诚爱好多着呢,除了养狗,还爱唱歌,是市音协会员呢。
陆医生问,陈诚的老婆支持吗?
王教授说,陈诚还是单身,没娘,父亲胆小怕事,后妈心狠手辣,逼得他逃到外婆家,与外公外婆相依为命数十年。
陆医生默然,半晌才说,那陈诚的外婆外公,你见过吗?
王教授说,没见过,去年,外公外婆相继过世了,给他留下了这房子,还有这条狗。
我真想看看那一家子的照片,包括他母亲。陆医生说,可惜他把房子弄得太干净了,一张照片也找不到。
他们这么说着,热情一点点地冷了下来,紧握的手也渐渐松开。
陆医生突然走过去扭扭门锁。
王教授明白他的意思,说,门锁换了,是当着晓蓉面换的,三把钥匙晓蓉都交给我了,其中一把我给了你。她沉吟一会儿,又说,这房子里外都是安全的。
理论上,房子里外都是安全的,实际上却并不安全。
有一天,王教授去晨练,刚走出大院,就看到正在跑步的陆医生,四目相触,心领神会,两人先后去了秀溪弄。
这是个礼拜天,小弄里人流穿梭。他左等右等才等到她。她进门就说后悔了,以后节假日来不得,这小弄里人多眼杂,我刚要拐进来,路边有个提着马桶的老太太,突然停下来,对我笑着说,哟,是王教授呀,是哪阵风把你给吹来了?幸好,我突然想起了林鹏,就用家访搪塞了过去,老太太不会尾随我吧?
陆医生笑着说,老太太认得你,就随口问一句,哪会管你这等闲事?
他们在脱衣时,忽听外面有动静,还伴着呼呼喘气声。起初,他们以为是狗狗发出的声响,没在意,后来那动静起了变化,似乎过渡到嗡嗡嗡的闷响了。两人刚脱下衣服,又都慌忙穿上,谨慎地掀开窗帘一角,只见冒着热气的陈诚弓着背,把头埋在水缸里,里边飘出闷响声,音量不大,但带着旋律。王教授侧耳细听,好像是《春天里》的曲调。曲终,陈诚站起身来,拉过毛巾擦把汗,又狂饮一瓶水,然后,抱起小狗,一边走,一边嘬嘬嘬亲它的嘴巴,好像要把它融进自己的身体里。半晌,才回到缸边,放下小狗,重复刚才的样子。显然,所有的声音都是陈诚制造出来的。
陆医生说,难怪我老是听见院子里有异响,明摆着陈诚一直在院子里活动,他没地方去,为什么要把房租掉?
王教授一听,忽然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说,我什么都不知道,是晓蓉牵的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陈诚是她远房表弟,老实本分,房租优惠,出入方便。
王教授像泄气的皮球,躺在沙发上,闭上眼,让自己歇一歇心,不一会儿,她睁开眼,说,陈诚练声是好事,总比那些整天玩游戏打麻将的啃老族强,但山间田野里,亲戚朋友家,都可以练呀,为什么偏要选这里呢?
陆医生坐过去,想要安慰王教授,被她推开了。她侧过身,指着窗户说,还有什么情调?以后,来不得啦!她的态度是有理由的,想象一下吧,一个大活人,整天都在小院里晃悠,就像装了只录音机,室内的一言一语都被录了下来。
陆医生当然明白她的意思,脸都脱了色,他用手指梳理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地梳理着,突然觉得很委屈,恨恨地说,谁让房东不守信用呢?你们不是说得妥妥的?小狗住院子,房子租给你。出钱租房,光明正大,你情我愿,合理合法。谁也管不了!
王教授蹙起眉头,不吭声,但她的头从陆医生的指尖上果断地移开了。他还想梳理但没梳到,便站起身来,拍拍她的肩膀,温和地说,你别多虑了,我们设法找别的门路吧。她不置可否,只是忧戚地看着他,想到以后咫尺天涯,不能相见,仿佛心也被揉碎了。
四
王教授跟陆医生这段情爱,被陈诚的离奇行为干扰了。她几乎每天到路口等候,可总是远远看他一眼,就匆忙离去,唯有微信还保持着联系。每当陆医生问她去不去,王教授总是回一个流泪的表情,那意思是不能去。他开始以为她不想再去秀溪弄,就用语音告诉她,他已找到了可去的新地方,她还是回一个流泪的表情,说她真的不能去,还说最近小两口时常陪着她。他知道了,不是她不能去,是她不敢去。是的,她不敢了,她不敢的理由很充分。
有一次,勇勇好像发现了什么,黑着脸对她说,聊聊天也就罢了,为什么偏要那样呢?你爱做慈善,我们可不乐意!最后连狠话都飘出来了,你自己不了断,有人帮你了断!
王教授是个感情丰富而又理性的人,处理感情生活也同样理性,但理性背后却是流不尽的眼泪,眼泪过后就会怪罪于房东陈诚。她叫来晓蓉,当场数落陈诚的不是。我是个倒霉蛋,摊上这么个没教养的人,说得好好的,转脸就变卦了。
晓蓉知道她对陈诚有怨气,便权当自己是出气筒,任凭她出气,直到王教授说得嘴角泛起白沫,才开口为陈诚打圆场。说陈诚找了家酒吧,夜晚唱歌,白天做保安,一天不闲着,只是抽空回来喂喂狗。
王教授反驳道,你听他胡说,他就会胡说,喂喂狗,用得着整天在院子里晃荡?
王教授付了半年的租金,租期未满,她就把钥匙退给了晓蓉,不过,她是个有层次的人,虽然有点怨恨陈诚,但还是付了违约金。她不愿亏欠陈诚。
晓蓉还钥匙的过程并不顺利,回来后一直不见人影,连个微信也没有。据说晓蓉跟陈诚一顿吵后,哭成个泪人。
王教授坐不住了,去找晓蓉,哪知晓蓉还是笑嘻嘻的笃定模样,但能看出她双眼肿得像核桃。陈诚骂你了?王教授问,他为什么骂你?因为我没住满两年?
晓蓉说,没什么,只是被他说了几句,他就这个脾性,事情过去就好了。还说请王教授放心,她心里有数,断断出不了啥事。
晓蓉不肯把重点说出来,王教授颇为担心,这种担心很快就印证了。那天下午,陈诚胳膊下照例夹了那本蓝色乐谱,守在学校大教室门口,学术讲座结束后,看到王教授裹在人群里走出来,急忙过去跟她搭话。半路杀出陈诚来,她顿觉惊愕,但很快平静下来,她微笑着跟学生们打了个招呼,便带陈诚来到校园一角。刚站定,陈诚就说,我看到电视里的通告,知道你在这里讲座,就过来跟你告个別。
告别?王教授茫然,钥匙还你了呀。
陈诚说,你还我钥匙,我心里不舒坦,总想当面听你说个理由,告个别。
王教授说,起初我也这么想,可事多了,就忘了。
陈诚说,事多?我知道你现在事多,还知道你以前事更多。
王教授警觉起来,以前事更多?多了哪些事?说来听听。
为什么要说呢?我对你以前的事,不感兴趣,等我的钱包鼓了,我也该做那些事,不过嘛——陈诚欲言又止,见王教授有点恍惚,便兀自靠在大树上,伸出带着褐色瘀血的手,给她看。看看我的手吧,我花了个把月,总算把院墙边窗开好了,砸院墙,做窗户什么的,我都亲自动手,把手弄成这模样。没想我刚装好窗框,你就还了钥匙,岂不前功尽弃?
王教授说,不会的,以后房子租出去,你还要养狗,院子起码要有个边窗进出吧。
陈诚嘿嘿一笑,没有以后啦!你不知道,因为你是行中大咖,我才租房给你。
王教授抿着嘴,不说话。
陈诚说,你不信?你当我要靠房租来糊口?你小看我啦。我为你摇船摇了两个月,你真不够朋友。我知道,你们搞艺术的人格调高雅,就特地请教擅长设计的老同学,给你新贴了米色墙纸,沙发换上湖蓝色的新套子,还有新添的带花烟灰色床单被套,咖啡色窗帘,乳白色落地台灯,都是雅致的,连我的乐谱封面也改成高雅的蓝色调。这些,你都发现了吗?
王教授说,没在意,除了沙发。沙发的颜色跟她家里的一模一样,是她喜欢的湖蓝色,因此特别留意。不知为什么,丈夫去世之后,她爱上了蓝色。
不管你是否在意,我做这些都是乐意的。你是教授呀,主席呀,你租我的房,是给我脸上贴金,我只想回报你,你给我的半年房租,我不光全为你花掉,还倒贴了几百元。你说要租两年,我巴不得,当然,我是有打算的。没想你说变就变,别说两年,刚满俩月,你就还钥匙了。
王教授觉得陈诚话中有话,慌了一下,说,打算?你有什么打算?
是的,我有个打算。陈诚抹了抹额头,但现在,我的打算黄了,就不跟你说了。
陈诚的语气中毫无商量的意思,完全是个肯定句,王教授觉得很不爽。她板起脸,毫不客气地说,我没空耗在这里,直说吧,你想干什么?
没想干什么,今天我来只想告诉你,你不地道!
那我给点补偿费,你开个价吧。王教授不愿跟眼前这个人纠缠不清,想花钱买清净。
谁要钱?你的两千元违约金,我也不要。随即,陈诚从裤兜里拿出一只鼓鼓囊囊的信封,塞进王教授的手提包。她觉得不好意思,这钱该归陈诚的。她拿出信封要往陈诚的裤兜里塞,陈诚却闪身跑了,神情有点不屑。但他跑了几步,又回头对她挤了挤眼,说,王教授,你那个相好是医生吧,你的儿子我好像见过!
五
王教授从此成了惊弓之鸟,虽然她不知道陈诚的打算是什么,但她一直担忧着来自秀溪弄陈诚的报复行为。
王教授的理智想要切断跟陆医生的所有联系,但感情是放不下的。她每次想到他宽厚的胸膛时,总会孤独哭泣,泪流不止。她总要克服自己的情感,而克服自己情感的法宝就是陈诚,她不止一次地想象陈诚报复的情节,需要牵扯多少人,该付出多少代价,想得最多的还是陈诚的报复方式。是发微信?给她和陆医生发,还是给小两口发?或者,给单位领导与同事发?也有可能铺天盖地发?他会不会直接找小两口摊牌?她莫名地产生了幻觉,小两口每每一进门,她的耳朵里便灌满了陈诚不好听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那个可怕的幻觉,小两口在窗口伸拳撸臂,遥遥朝着陆医生的住房,大声嚷嚷,老混蛋!你租了房,想勾引我妈,骗她的钱财,哼!休想!颠来倒去几句话,嚷得整个小区都听到了,社会上也闹得沸沸扬扬。这些想象还天天伸入睡眠里,致使她总是心惊肉跳,噩梦连连……
相爱而不能相见的精神痛苦与种种威胁两面夹攻,她早吃不消了,可是,吃点药,硬撑着也就撑了过去。现在,她突然感觉不对了,随即去看医生,检查结果连她自己都不信,说她脑子里长了那个东西,晚期了,需要立即动刀子。她不想折腾,果断选择保守治疗。回家后,她把病历藏好,并在小两口面前强打精神。她不想给小辈添麻烦。
差不多大半年过去,总算太平无事,王教授对陈诚的防范心理渐渐消失。
有一天,晓蓉来电说,陈诚找您来了!
王教授一惊,问,人呢?干什么来了?
在门外,知道您退了,想来看看您。
我刚病退,他就来看我?王教授不太相信,迟疑好久,竟不知如何是好,还是晓蓉替她给了开门的理由。我知道,小两口上班了,乐乐由外婆照看着,你也闷得慌,让他进去吧,算是为你解个闷。说到末了,晓蓉声音里带着哀恳的调子。
因为晓蓉的恳求,王教授给陈诚开了门。陈诚胳膊下依然夹了那本蓝色乐谱,大半年不见,他胖多了,王教授却消瘦了。
陈诚压根没在意王教授的变化,走进来时,看着她,那神情是激动的,激动过头而显得有些结巴,王,王教授,您肯,肯见我,是,是我的福气。
王教授说,别客气,有什么事,快说吧。
下个礼拜,我又要参加《声动蓁城》,想请您提点提点。陈诚说完,兀自拉过一张凳子靠近她坐下,然后,把蓝色乐谱递给王教授,那里面是他的几首参赛曲目。
王教授出于职业习惯,翻看乐谱,并让陈诚试唱一遍,然后,对他进行了辅导,重点是《春天里》。
王教授知道陈诚是以学生的姿态出现在自己面前,虽不是那么亲近,却没有恶意,因此,对他没有任何防范。辅导结束,她忍不住问了,你那个打算是什么呀?你想报复我?
天哪!陈诚的回答令王教授瞠目结舌,他哭丧着脸说,我为什么要报复您呢?您冤死我啦!我的打算很简单,就是想趁您租房的时候,跟您学唱歌。
王教授不信,继续追问,跟我学唱歌,要花那么大代价?
陈诚诡秘地笑了笑,说,花再大的代价也值啊,您名气大路道多,如果做了您的学生,我上不了大道,也有个小路哩。歌唱家我不想,做個地方的小歌星,发点小财,还是有望的。听电视里有个歌星介绍,在空缸里练声效果好,我就依葫芦画瓢,把头伸进空缸里苦练,想练好本事,让您高看我。但我还没来得及跟您接上头,您就拍屁股走人了,落得个水中捞月一场空!
王教授见他有点感伤,赶忙宽慰他说,这不教你了吗?
陈诚叹道,是的,可惜是我表姐的面子。
王教授始终觉得陈诚的虚荣和踏实是一体的,市井中含着率性,狡黠中带着真诚。她预感他还会找上门来。果然,《声动蓁城》复赛刚落幕,他就来了。凭借王教授重点辅导的《春天里》,他首次闯进了决赛。一进门,他四顾无人,就直接请求她跟评委们打招呼,他想得个奖。他说,我打听过了,您跟评委都很熟,特别是那个首席评委,是您找的人。
她不忍打击他,也不愿支持他,就敷衍了一句,知道了,我去问问。
陈诚要王教授打招呼,她压根没把这事放心上,她认为得奖的事,她不该去跑关系,再说了,这么做,对陈诚也不利。
两天后,陈诚在小两口上班的当儿,来找王教授。门一开,陈诚就说,王教授,您找过评委了吗?再不找,黄花菜都凉了!见她神情里铺着沉默,他发急了,说,我参加了市里那么多唱歌比赛,连个小奖都没拿过呢,要是再不拿奖,就没脸见人啦。
王教授一听,顿时情绪失衡,板着脸关上门,又反身拉开,对他说,什么评委不评委的,没必要,你还是给我专心准备吧!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后来几天里,王教授总是自责那次对陈诚的粗暴态度。陈诚的决赛情况糟透了,第一轮比拼还没结束,就被取消了决赛和为期两届的参赛资格。原来,他被王教授回绝后,就转弯抹角托了人,挨个去打点评委,结果,有人向公证人举报了,组委会立即对他进行了处理。他受不了这个打击,当晚酒醉露天摊档,回家时踩空台阶,摔断了右腿。
王教授从晓蓉那里得到消息时,很想帮他。她委托晓蓉送他几套乐谱和违约金,然后她给他打电话。电话刚接通,就听到他一连串的怒喝声传到她这边,你别装好人了,谁要乐谱,谁要钱,什么教授,什么主席?都没用!我了解你的底细,你自私、虚伪,还是个骗子!
王教授是个自尊心极强的女人,她对自己很了解,除了一次不得已的食言,自己并无对不起他的地方,实在不该受他这般谩骂。即便病人情绪不稳,也不能把怨气撒在她身上呀。她镇静地摁下电话,决定不再管他的事了。
转眼又到了王教授的生日。她一大早就接到晓蓉来电,说陈诚想来看她,有话跟她当面说。王教授没有迟疑,说,我有点困,想休息,有什么话让他跟你说,你再转告我。
晓蓉说,我也对他这么说了,可他非得要见您,说是要当面道声对不起。
王教授上火了,说什么对不起,他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他的,该做的我都做了。她觉得晓蓉还想替他说话,反问一句,你能保证他是来悔过的吗?就把晓蓉堵回去了。
王教授挂掉晓蓉的电话,就把陈诚的事丢在脑后。这回是她预先说好的,让家人为她过生日。为此,她特意为乐乐网购了巧克力和拨浪鼓。
小两口刚上班,王教授就对着镜子打扮起来。出现在镜子里的她,眼里透着忧郁,整个儿失去了往日的高雅与美艳。眼袋、皱纹和瘦骨嶙峋的身子,好像寒风里的一株枯草。她缓缓抬起青筋凸显的手,描眉,涂唇,擦腮红,又穿上蓝色连衣裙,然后,坐到沙发上,打开微信。微信里爆满了学生的祝福消息,还有好多红包,真是谢谢他们了!她哆嗦着来回翻看,等候家人的归来。
直到晚饭时分,王教授人没等着,反倒等来勇勇一个要命的微信电话,说他赶着出差,老婆加班,乐乐仍在外婆家,最后说了声,祝妈妈生日快乐!
她很想说,儿啊,妈求你们了,回来一趟吧,看一眼也好,这可是你妈最后一个生日了!可她没说,孩子忙,能怪他们吗?她果断摁下电话。但不知怎的,她顿觉天昏地暗,不由斜躺在沙发上。奇怪的是,在黑暗中,她依稀见到一片亮丽的光晕,眨了眨眼睛,发现忽然变得耀眼起来的夕阳,阳光透过落地窗,舒缓地铺在沙发上,像空气一样环绕着她。
此时,响起咚咚的敲门声,同時伴有呼唤声。王教授一惊,谁?侧耳细听,嗓音浑厚且带点沙哑,哦,是他。尽管他是闯来的,却来得正是时候。她开门一看,果然是他——陈诚。
陈诚进来,屋里便有了人气,好像顿时亮堂了许多。
王教授忽然觉得,陈诚就如同自己等候的老朋友似的。他们不谋而合地选择对往事不予计较,彼此坦诚相见。
王教授坐在沙发上,忧郁的神情舒展开来。她请陈诚坐下。
陈诚放下背包里的小狗和蓝色乐谱,连忙说,王教授,我是来向您道歉的,对不起,我错了!您对我的大恩大德,我都知道了。说着,大泪珠默默地滚落。
王教授平静地问,你知道了什么?
陈诚哽咽着说,您帮我请名医,付药费,还重新给我机会,真不知如何谢您。
王教授知道,这是实情。那次,她莫名挨骂后,恨透了他。后来他的受罚,跌伤,也分明是他自己造成的,然而,她免不了心悬悬的,总觉得和自己有一定关系。要是他找她打招呼时,自己对他耐心劝说一番,结果就不会那么糟糕,她是个没有未来的人,帮他一把,才会不留遗憾。因此,她委托晓蓉去张罗了两件事。一是找本地最好的骨科医生为他治好右腿并为他付了医药费;二是跟有关领导打招呼,恢复他为期两届的参赛资格。王教授抬起手摇了摇,你说的都是小事,以后,别再提了。说话间,她再次让他坐下来。
陈诚感激地点点头,却始终不肯落座。
陈诚见家里只有王教授一人,便唤来小狗陪伴她,又拿遥控器摁开电视,调出一档《精彩音乐汇》,说,王教授,您听歌吧,我去做饭。陈诚热情很高,也很固执。出于无奈,她不好推托,任凭对方从冰箱里拿出各种食材,煎炒烹炸,然后,他俩在饭桌两边坐下,碰了碰茶杯,开吃了。
夕阳收起最后一抹余晖,王教授摁开吊灯,柔和的灯光渐渐暖起来。吃了一会儿,陈诚站起身来,深情地为她唱生日歌。她听着,自然想起陆医生。唱完歌,陈诚热情地夹起鸡腿放她碗里。她一愣,然后眨眨眼皮,让目光灵活起来,抖抖地夹起鸡腿,啃几口,又卷起长寿面几根几根地往嘴里送,还不忘跟陈诚侃几句厨艺什么的。最后,见陈诚把桌上剩余的菜肴全扫进肚里,她扑哧一笑,真是个吃货!
吃了,聊了,笑了,屋里又静了下来。王教授摇起拨浪鼓逗小狗,然后颤巍巍地走到钢琴旁,弹起蓝调钢琴曲——《我等候你》,陈诚随着节拍哼起来:“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柔婉哀怨的音符在她指尖流淌开来,那淙淙的钢琴声时断时续,如同她的泣诉。她喘不过气来,歇了会儿。落地窗外,云遮雾绕里,透出路灯昏黄的光晕。她又弹起琴来,陈诚接着唱起来:“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琴声突然断了,她的身子软了。她坐不住,慢慢趴在键盘上。
陈诚把王教授扶上沙发,见她用优雅而苍凉的手势,挡回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陈诚觉得自己该走了。他向王教授道别时,她伸出手拉住他的手。她好像对他有几分不舍,热切地说,谢谢你,陪我度过了这个有意思的生日,你一定要再来呀。
意外听到王教授的热情邀请,看着她忧郁的神色,眼前闪过秀溪弄的一幕幕,再环顾偌大的空间,除了小狗玩耍的拨浪鼓声,到处都是冷清清的。陈诚突然领悟了蓝调里的忧伤,表情凝重起来,眼神也复杂了许多。他轻拍她的手背,安慰说,王教授,您尽管放心,我会经常来的,除了请教您,还有别的……
陈诚把蓝色乐谱寄放在这里,抱起小狗,走了。
王教授拖着空落的连衣裙,移步到露天阳台上,斜靠着栏杆,借着昏黄的路灯,目送陈诚。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她忽然感觉看到了另一幅画面:陆医生和小两口,手捧鲜花和蛋糕,说笑着向她走来;依偎在儿媳怀抱里的乐乐,嘴里啃着巧克力,一只手却使劲摇着拨浪鼓,摇得咚咚咚咚一片响。那是一种曼妙的虚幻之感,更是一种等候的收获之感。
责任编辑 袁 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