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岿然
贺钦(1437-1510),字克恭,号医闾山人,世称医闾先生,辽东广宁后屯卫义州(即今辽宁省义县)人,明代理学家。永乐年间,其父贺孟员从军戍守辽东,遂定居义州。贺钦自幼聪颖勤奋,刻苦读书,二十岁时,参加山东承宣布政使司(当时辽东都司隶属于山东承宣布政使司)乡试,并中乡试第二名,成为义州首举。十年以后,成化二年(1466)贺钦进京赶考,再中进士,成化三年(1467)二月被擢为户科给事中。在科举取得功名后,贺钦为官不到两年便弃官归隐乡里,其一生居斋读书,杜门不出四十年,开馆授徒,施惠乡里,为时人所景仰。《尚书·舜典》云:“诗言志,歌永言。”贺钦虽归隐乡里,但身为理学家,在其诗文中必然体现其理学思想。在其留下的六十多首詩作中,很多诗作体现其“为己、慎独、循道”的思想,为今天研究佐证贺钦理学思想提供了宝贵的研究资料。
一、为己之学,精而勿博
贺钦的理学思想中一个重要内容是“为己”之学,他的“为己”之学是一种“君子之学”,是一种让自己道德、品行修养达到完善的学术,这种学问要求学生修身养德,而无关功名。对为己之学,贺钦认为要按照朱熹编撰的《小学》中的方法和内容去实践。贺钦对《小学》之教尤为看重,贺钦常命诸生曰:“不愿读《小学》者无留馆下。”他之所以重视《小学》,是因为他认为《小学》是为己之学的基础,他说:“故《小学》之教必日隆师亲友……于师长之礼怠乎如此,则家庭之间,事亲事兄之道,从可知矣。”贺钦认为,如果连《小学》中的要求都做不到,为己之学就是空谈。这种以治《小学》为重的理学思想,反映在贺钦诗作《俗不读<小学>以科举不用故尔诗以纪之》:
紫阳小学人谁读,祭酒居然教不行。
念念只归官禄上,谩言父母与神明。
诗作首句中的“紫阳”即为宋代大儒朱熹,朱熹所做的《小学》被贺钦认为是教学的基础,但贺钦发现,应该是基础教育的“小学”却普读率不高,所以用反问的语气去质问“人谁读”。第二句中“祭酒”即国子监祭酒,是明代主管教育的官员,这些官员身居“祭酒”之位,却不重视《小学》,这令贺钦十分不满,他指出这些主管教育的官员只关心“官禄”,不务实际。尾句贺钦谴责“祭酒”们既无视父母的教诲,又无视头顶上的上天神明,毫无敬畏之心。全诗体现了贺钦对朝廷教育官员渎职的愤慨和对教学现状的失望,在贺钦看来,《小学》是做人的基础之学,《小学》的内容包含了对人、对己的态度和个人日常行为规范礼仪等,可以说涵盖了一个人生活的方方面面,内容丰富又有很强的可行性,按照《小学》的规范行事,每个人都会成为君子,社会将和谐运转,没有矛盾纷争。除了对《小学》的重视,贺钦理学思想还表现在学习态度上,即要求笃学不倦,如这首《自警四首·其二》:
为学不谨笃,到底是空言。
猩猩与鹦鹉,孤负昊天恩。
在贺钦看来,学习态度不端正,没做到“谨笃”,似会非会,最后还是一场空,所说过的话,也不过是“空言”。第三句贺钦甚至把学习不端正的人比作猩猩、鹦鹉,猩猩外形似人,本质上却不是人;鹦鹉能学人言,但也不过是“鹦鹉学舌”,人云亦云。贺钦用两种动物讽刺、示警那些徒有虚表和头脑空洞之人,若不笃学,最终只能像猩猩、鹦鹉一样,似人非人,辜负父母、君主的期望。除了对内容、学习态度的重视,贺钦诗作对学习的要求还体现在对学习时间的紧迫感上,如《自警四首·其三》:
我生幸居儒者流,放心日日胡能收。
圣地可造由立本,我田既荒安有秋。
适国迷途不知返,作室无基良可忧。
年过半百尚如此,转眼光阴成白头。
诗作开篇首句贺钦自幸于儒者行列,下句自警不能放纵自己的欲望,要求一言一行都必须按照“儒者”的要求去做,否则行为可能出现偏差,结果就是“胡能收”,即结果不可收拾。颔联将儒家先贤的学说比喻为“圣地”,乃儒者修炼自己的根基,遵从圣人的学说,可以安身立命,修身齐家。第四句以田地比喻,告诫如果“我田既荒”,即学习、实践的田地荒芜了,又哪会有秋天的收获呢?颈联贺钦用“适国”比喻在自我修为的道路上不能糊涂,若“不知返”,将“作室无基”,就像盖房子没有根基一样,最后倒塌。尾联贺钦告诫自己,自己修为半生,成就也不过如此,而时光飞逝,瞬间老去,不能不警醒。
二、朝乾夕惕,慎独明则
贺钦诗作中体现的另一个重要理学思想是“慎独”。“慎独”出自《中庸》:“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其意为当独自一人而无别人监视时,也要表里一致,严守本分,不做坏事,不自欺。“慎独”是自宋以来理学家们自我修为的重要内容。“慎独”需要修炼者时刻警醒自己,强调自己克服源自动物的“利己”性,对待人和事要“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贺钦作为辽东闻名的理学家,对待“慎独”有清醒的认识,他作“自警”系列诗,告诫自己和他人要修德自省,切勿掉以轻心。此类诗作大多直抒胸臆,诗句浅显易懂却又蕴含哲理,充分体现一名理学家的特点,比如《自警四首·其一》:
战兢防失足,顷刻莫驰心。
勿谓人谁见,当知帝汝临。
诗作开篇就指出处世要小心谨慎,要“防失足”;第二句告诫自己要时刻警醒,要“莫驰心”,不能稍事松懈;第三句说明不要以为别人见不到就可以放纵;第四句阐明上天神明时刻都在监视着人们,勿有侥幸心理。全诗体现贺钦诗中秉持的儒学中的“慎独”思想,告诫自己要始终恪守儒者的本分,勿纵心妄动。在另一首《墨室铭》中,贺钦告诫人们要坚守原则,明辨是非,且要贯穿始终,不能悖返。原诗如下:
墨宜黑,不可白。粉宜白,不可黑。粉而白,墨而黑。物之则,墨而白。
粉而黑,反而忒。人而灵,岂无则。人而忒,斯大惑。
贺钦以“墨、粉”举例,说明不好的思想和行为就如同墨一样,“墨”本身就是黑色的,无可争辩,所以“墨宜黑,不可白”,为“墨”洗白是不可能的事情,而好的思想和行为就如同“粉”一样,就应该是“粉宜白,不可黑”,不会被抹黑,这就是事物的原则;而“墨而白,粉而黑”就是颠倒了是非,乾坤颠倒,乱了纲常礼法,是不能被接受的,就是“反而忒”。做人的原则也是一样,人是万物之灵,在社会中被各种行为规范约束着,怎么会“岂无则”呢?如果人们行为悖乱,是非不分,就会陷入“大惑”之中。贺钦要求人们坚守原则,如同“墨、粉”一样黑白分明,不能放纵自己,时刻警醒,否则就陷入迷惑之中,社会也会陷入混乱。
三、躬身实践,循礼不悖
贺钦的理学思想并非停留在空洞言语上,他把理学和实践相结合,作为终身践行的宗旨。《辽东志》卷六记载:“其为教,一以躬行实践为主,文章、政事次之,磨砻淬砺,成其器业,故及门者,咸知有为己之学,学在有用,而不惑于他歧矣。”说明贺钦在当时就有重视实践的名声。
(一)自我实践,以“静”为本
自宋以来,理学家都讲究主敬、静,而朱熹极力推崇的《大学》就指出:“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贺钦亦认为静坐是涵养的根本方法,静,是要排除一切杂念,心无杂念才能领会圣人之道,而要达到静的境界,则须“居敬”,以“收敛这身心”,不胡思乱想。贺钦说:“敬以涵养此心,使其常主于中,不驰于外。”贺钦以陈献章为师,听其教诲隐居在医间山下,构小屋,悬陈献章像,静坐达十余年之久而足不出户,终于有所成就。在贺钦的诗作中,体现其“静坐”的诗作有《读书》:
清晨起坐小茅堂,万事无关一炷香。
展卷细观前圣奥,驰名敢学世人狂。
也知老病年光促,争奈诗书意味长。
但愿桑榆粗有得,肯随流俗叹斜阳。
诗作首句展现了一个清静的场所“小茅堂”,这是一个“起坐”的好场所,诗人端坐其中,凝神养气,下句中的“万事无关”,体现了一个“静”的氛围,此刻诗人超然物外,没有俗事来打扰;颔联承接上句,也只有在这样清静的环境下,诗人才能静下心来仔细研读圣贤的著作,去“展卷细观前圣奥”,体会其中的哲理妙處,才能不管不顾俗世人的眼光与评价,哪怕留下一个“狂”的名声;颈联感叹时光短暂,人们不经意间就老去了,在有限的时间里领会诗书中的圣贤之道是很难的事情;尾联要求人们更加珍惜时间,即使在“桑榆”之年也有所收获,莫要把大好时间荒废在俗事俗物之中,要抓紧时间领会圣贤诗书中的思想真谛,让自己的修为达到更理想的层次。
(二)教学实践
贺钦不但自己实践,也要求自己的学生们实践,他强调移风易俗必须懂得从点滴做起,从影响身边的人开始,即“固当自一家始”。贺钦事事要求学生的言行符合封建道德规范。他要求不是像他那样一味地静坐,并且还主张学生相互讨论以加深理解,如孔子那样,他也常常带领学生到野外散步,边游玩边讲解,他说:“读格物致知便须一一穷究道理,读诚意便须着实好善恶恶。”对学生的日常行为,贺钦时时督察,有问题便及时纠正。有的学生行走时仪容不整,贺钦责备:“为学须躬行,躬行须谨隐微。”有的学生玩笑他人,贺钦告诫:“好戏谑者,薄德者也,恭敬敦厚之德,戏谑轻浮非薄德而何?”学生中有交友无原则的,贺钦批评说:“是废朋友之伦矣,夫君臣,父子、夫妇、长幼、皆赖友以规敲切磨,朋友之伦可废乎?”贺钦认为,道德的修养、人格的完善,不能在静坐中全部完成,静,只是收放心以专心领会圣贤之道而已,明白道理之后,还须躬行实践,这是必不可缺的修养过程。躬行实践要从小事做起、从眼前做起。其强调实践的思想体现在诗作《自警四首·其四》之中:
圣贤典训六经中,一本流来万不同。
片语未曾精着力,此生不觉遂成翁。
始知口舌空谈病,难及身心实践功。
莫咎回辀已迟暮,勉旃直欲造崆峒。
首联贺钦点出人生的哲理都蕴含在圣贤经典的“六经”之中,第二句说明圣贤的每一部著作对社会、对人生都有重要的指导作用;颔联指出圣贤书中尽是精华,如果没有经过仔细研读、实践,一生便匆匆而过,直到老年徒而无功;颈联贺钦感慨“空谈”误人误事,必须“身心实践”才能有所成就;尾联提出勉励,不要因为岁月“迟暮”就放弃,经过“勉旃”(努力),还是能够到达“崆峒”(目标)的。全诗通篇强调的是实践的重要作用,反对空谈或是流于形式,这也是贺钦强调实践的理学思想的又一体现。
值得注意的是,贺钦作为一名理学家,对实践的要求也是循道不悖,对于求仙占卜这一类虚无的活动持反对态度。明代扶乩问仙盛行,成化年内宦梁芳等向宪宗献上道家符篆,后来的嘉靖帝迁宫移居时甚至请道士扶乩勘定,贺钦一生恪守儒道,很反感这一类行为,他的诗作《人有以命状呈者书一绝于后》就体现了他反对求仙思想。
一卧云山三十年,饥餐粝饭渴清泉。
此生自信能知命,莫把行藏更问仙。
诗作首句“一卧云山”意为远离尘世;第二句“饥餐粝饭渴清泉”表示自己安贫乐道,不羡慕红尘富贵的生活;第三句汇中“自信能知命”,是典型的儒家顺其自然思想的体现;第四句贺钦明确表示不会去“问仙”。在贺钦的理学思想中,首先是“为己”,做好自己,连功名都是不必要考虑的,更别提问仙占卜这一类的事情,在贺钦看来,远离问仙扶乩,是儒者恪守本分,也是儒者的底线。贺钦曾诗曰“我生幸居儒者流”,他也真实做到了遵循孔子的观点,远离“怪力乱神”这些有悖于儒家思想的事物。
贺钦是一位理学家,也是一名学术的实践者。在辞官后的生活中,他将自己的学术应用于实际,取得良好效果,有记载云:“医间先生教化乡间者四十年,异端之教不行焉。”可见贺钦是真实地做好了自己,也真实地影响了他人。贺钦理学中的“为己、慎独,实践”理念直到今天,仍有一定的积极意义,值得我们欣赏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