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巴金小说中的“家庭”书写

2022-05-18 13:47李亚文
青年文学家 2022年12期
关键词:巴金理想书写

李亚文

“家庭”是巴金小说中的一个重要意象,既是主人公的生活场景,也是主人公的生活方式,亦是人生理想的曲折表达。“家庭”意象贯穿于巴金的《家》《憩园》与《寒夜》中。作为一个封建大家庭出身的知识分子,巴金对于“家庭”的书写始终是矛盾的,既存在着眷恋“家庭”的情感,又存在着渴望离开“家庭”的愿望。从三十年代的《家》到四十年代的《憩园》与《寒夜》,从走向崩溃的封建大家庭到以离散收场的新式知识分子组成的小家庭,“家庭”书写的背后寄寓着巴金对理想的生命状态的渴慕以及对现代文明的追求。

一、“家”的不易

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憩园》与《寒夜》中,痛苦始终是一个无法回避的话题。在这三部小说中,我们看到了三种不同的家庭模式,而这三种不同的家庭模式背后又有其各自难解的问题和尴尬的境遇。

(一)大家长制下的压迫

《家》作为巴金的早期作品,有较为显在的个人经验折射。出生于封建官僚家庭的巴金,自幼就深感封建家族制对人性的压迫,并渴望战胜这股黑暗的势力。

在《家》中,年轻人举步维艰、处处受限。长子觉新中学毕业后便听从了父亲的命令,与瑞珏成婚,在此之前,他也曾做过才子佳人的好梦,但是面对父亲的威严,加上其性格本身的软弱,他不得不放弃继续学业、放弃与梅表妹成婚的幻想。觉新性格中的怯懦、妥协是悲剧的基石,但是一味地顺从并没有换来美好的生活。虽然新婚是甜蜜的,但父亲因时疫过世后,整个家族的重担一下子落在了长子觉新的身上,压得他无法喘息。在两个弟弟的眼中,他是“作揖主义”的拥护者。在家族中,他不仅得不到弟弟们的理解,还深陷于长辈的纷争中,唯一理解他的只有妻子瑞珏,但他的妻子最终也沦为了大家族和礼教的牺牲品,于生产之时命丧城外。最终醒悟过来的觉新,意识到夺去妻子生命的是整个家族、整个礼教、整个制度,但他仍无力挣脱这些束缚,只能将希望寄托在三弟觉慧身上,帮助他离开了“家”,自己仍留在“家”中挣扎。

(二)新式小家庭对人性的压抑

《憩园》与《寒夜》同为巴金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作品,虽然延续了巴金对“家庭”的书写,但不同于早期作品中将笔触指向大家族,人到中年的巴金更多地将笔触深入到知识分子的小家庭内部,家庭中的成员面对的压力更多来自于理想破碎后的内心苦闷。由于现代思想与现实的错位,《憩园》与《寒夜》中的主要人物不得不放下追寻理想人生的脚步,转而直面残酷的现实生活,这无疑加剧了他们的心理扭曲度。在较之《憩园》社会背景更为复杂的《寒夜》中,主人公面对的打击已经不仅仅来自于小家庭中的重重阻力,更多则来自于夫妻共同理想破碎后对人性的考验。

《憩园》中的姚先生和姚太太均为新式知识分子,尤其是姚太太,她是一位知书达礼且心思细腻的女性,在家庭中扮演的是一个近乎完美女主人的角色。她与姚先生通过介绍成为夫妻后,感情十分要好。但是,作为小虎继母的她,在家庭中时常处于一种“失语”的状态。尽管她与丈夫感情深厚,但在教育继子小虎的问题上,他们始终无法达成共识。她有心规劝小虎向学,却被小虎的外婆刁难,也得不到丈夫的理解。因此,姚太太的内心世界总是苦闷的,有着无法抵挡的失落和失望,她只能通过阅读文学作品来寄托内心复杂的感受,渴望在书中寻求到人世间的同情、善良与安慰。

《寒夜》中的汪文宣与曾树生这对夫妻,因怀着共同的教育理想而走到了一起,但面对现实的残酷,他们不得不放弃共同的理想。为维持生计,汪文宣拖着病体每日机械地重复着校对工作,为不和谐的人际关系和极低的经济收入而困扰,而曾树生则是大川银行的一个小职员,在上司陈主任的帮助下担起了家庭中经济的重担。小说最后,曾树生选择与陈主任远走兰州后又回到了重庆,而这时汪文宣早已在绝望中病逝,两人的家庭彻底破碎瓦解。

如果說《憩园》中的家庭是以女主人姚太太的委曲求全得以维系的话,那么《寒夜》则彻底打碎了这个家庭图景。曾树生是一位思想较姚太太更为进步的女性,她既有勇敢追求爱情的勇气,与汪文宣通过自由恋爱走到了一起,又有反抗老旧思想的意识,她不认可婆婆对她为维持生计在外“抛头露面”的指责,并多次顶撞婆婆,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表达对婆婆这种老旧思想的不满。在与汪文宣的共同理想破碎后,她虽然同情体弱多病的汪文宣,但因家里的气氛太过窒息,为了追求自己未来的幸福,她毅然决然选择了离家。

二、“家”的离散

从《家》到《憩园》《寒夜》,我们见证了三个家庭不同形式的离散,多种人生命运的交错,集中凸显了“家庭”这一个时空生命单位的复杂内涵。《家》体现出的是旧式家庭中的尊卑观念、长幼秩序、家长威权、人物的倾轧等问题,在《憩园》与《寒夜》中,也并未得到很好的解决。虽然《家》中觉慧的出走是对大家长制的有力反抗,但是出走的觉慧是否就摆脱了家庭的困境呢?巴金在《憩园》与《寒夜》中都给出了答案。从《家》到《憩园》与《寒夜》,小说中主人公的人生历程起起伏伏,家庭的纷扰与桎梏并没有远去。

(一)家庭结构的病态

如前文所言,高家的最高统治者—高老太爷,手握家中人的命运,把控大小事的走向,也因此酿成了许多悲剧。《家》中的家庭结构是压迫型的,这种家庭结构使得青年人长期处于被压迫的状态中,而当时的社会提倡民主与科学,这使得家中的青年人们鼓起勇气来反抗这不公平的家庭模式。而到《憩园》中,我们看到,新式知识分子组成的家庭里,也存在着类似的问题。在姚先生与姚太太看似平等的夫妻关系中,依然存在着一方对另一方的压制,即使是受过新式教育的姚太太也无法幸免。姚太太在憩园中安逸舒适的生活背后,其实是牺牲自己理想世界的体现,姚太太“安居”的选择背后折射出当时社会对女性“三从四德”的要求。而在对继子小虎的教育问题上,姚太太虽屡次劝谏丈夫,但都无用,反而使得夫妻关系岌岌可危。我们看到,即使是如姚太太般心怀大爱的知识女性被礼教制度困于家庭之中时,话语权也会逐渐减弱,直到最终失去声音。同样,在《寒夜》中,曾树生也是一个被家庭束缚住的女性,强势的婆婆、懦弱无能的丈夫、沉默寡言的儿子,使她回到家庭中便感到压抑与窒息,她是矛盾的。在这样的家庭压迫下,曾树生做出了与姚太太相反的选择,逃离家庭,与银行上司陈主任奔赴兰州。但逃离家庭并不意味着独立,她与汪文宣因怀有共同理想组建了家庭,也因共同理想的破灭渐行渐远,在家庭中,她的经济能力确实强于丈夫,但她的成就完全是建立在家庭外另一个男性的帮扶之下,甚至连逃离家庭也是在陈主任的安排下才得以完成,这种骨子里的依附意识使她永远无法成为一个独立的个体。曾树生作为一个理想破灭的知识分子,既有现代女性追求自我的冲动,渴望获得理解和自由,渴望远离世俗的眼光,同时又有老旧思想的羁绊,在留下和离开之间摇摆不定,她既难以割舍自己与小家之间的联系,又无法忍受小家对自己身心的禁锢。她出逃家庭背后的种种复杂的内心感受与行为表现折射出了女性在面对家庭禁锢时的两难境地。

(二)社会变革的不彻底性

从《家》到《憩园》《寒夜》,小说中时空跨度由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期延展到四十年代中期,社会的话语主题也由个体启蒙扩展到救亡图存。在《家》中,以觉慧为代表的青年人深受五四精神的影响,渴望走出家庭,渴望反叛大家长制,但同时也陷入种种矛盾与纠结中:他们生活于地主阶级家庭中,对大家长制度的反叛同时也是对他们从小到大生长环境的否定,而这种与原生家庭的完全割裂对于新青年们来说是极度困难的,因此在《家》这部作品中,我们看到觉新被困在大家族中,成为无抵抗主义的代表,而觉慧,虽然他看似比觉新激进和进步,但实际上他也是一位具有延宕性的人物。觉慧在面对鸣凤之死时的自我剖析揭露了新青年在面对旧传统时左右摇摆的两难困境,而这种困境一方面来自于青年本身对旧式家庭的复杂情感,另一方面来源于社会变革的不彻底性。《憩园》中的万昭华也曾渴望家之外的世界,却被婚姻困于家庭之中,她既享受夫妻恩爱的安逸生活,也厌倦被困在家庭中的寂寞感。当女性解放程度尚未达到一个高度时,以个人之力还无法摆脱如此角色定位。而在《寒夜》中汪文宣与曾树生的家庭的解体背后,还有一个显著的矛盾便是曾树生与婆婆之间的关系。婆婆认为儿媳曾树生的所作所为不符合当时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因此她处处为难儿媳,希望儿媳能够成为传统观念中的好妻子、好母亲。巴金通过对这两个针锋相对的女性角色的描写,在传统的婚姻方式和新式婚姻的冲突中隐射着社会变革环节中的疏忽,这些客观存在的社会现实问题导致了曾与汪的小家庭一步步走向了不可挽回的深渊。

三、“家”所寄寓的复杂情感

巴金笔下的“家”是一个集合了压抑与反叛、痛苦与爱恋、腐朽与新生的矛盾综合体,这些矛盾的书写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他本人的人生经历。我们在他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作品中读到了巴金努力构建知识分子新式家庭的愿望,但显而易见,新式家庭的出现并未解决旧式家庭中的问题,反而衍生出了新的问题。巴金通过在作品中对各式家庭的建立,寄寓着自己对理想生命状态的渴慕以及对现代文明的追求。

(一)对理想生命状态的渴慕

从《家》中以觉新、觉慧为代表的青年们,到《憩园》中的姚太太,再到《寒夜》中的汪文宣与曾树生,巴金提供了两种截然不同的生命范式。勇敢离家的觉慧和曾树生固然有其局限性所在,但其追寻理想生命状态的态度是值得敬佩的,他们一个冲破了大家长制的牢笼,寻求光明的前途;一个叛逃传统小家庭的束缚,尝试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同是作为家庭“叛逃者”的巴金,在书写家庭中此类人物的过程中,寄寓着个人对理想生命状态的渴慕。通过巴金的这三部作品,我们发现作家以人物对照的手法表露出了自己理想的生命状态:在《家》中将觉新的不抵抗主义与觉慧、觉民等人追求自由解放的精神进行对照,在《憩园》中将姚先生的固执、自负与姚太太的温柔和细腻进行对照,在《寒夜》中将汪文宣的死气沉沉与曾树生的鲜活灵动进行对照。通过这三组人物对照,我们不难发现,巴金理想的人生状态包含着自由解放、平等博爱、个体独立这三大要素,这是他深受五四启蒙精神的结果,五四启蒙精神强调反传统,追求个性解放、个性自由,而这正是巴金笔下部分新式人物所具备的特性,亦是他本人对理想生命状态的认知。

(二)对现代文明的追求

家庭是最小的社会单位,巴金通过书写家庭中的人物、事件,以及上与下观念的差异,折射出现实社会中传统与现代水火不容的局面。家庭同时也是一个不同于其他场景的特殊场所,具有隐秘性、私人性的特点,家庭中新旧文化碰撞的背后隐蔽着家中青年人最深处的痛苦、矛盾、尴尬的心理状态。巴金通过书写家庭中新旧文化的差异和冲突,一方面寄寓着个人对旧文化的鄙夷与厌弃,另一方面他笔下的主要人物却又无法完全割舍自己与这类旧式文化的联系:《家》中觉慧对待鸣凤虽然有懵懂的爱情却又始终未将鸣凤看作一个独立的个体;《憩园》中姚太太深知自己放弃了人生理想却又不做任何冲出憩园的努力;《寒夜》中汪文宣作为一个曾经热衷于教育事业的知识分子,却又处处对强势保守的母亲言听计从,而曾树生虽然冲出了家庭的围困,却始终冲不出内心的藩篱。在巴金书写家庭的作品中,诸如此类的矛盾如此之多,通过书写这类新与旧的冲突,书写青年人在新与旧中的摇摆与犹豫的心理,实际上反映的是现代文明取代传统文明过程中不得不经历的曲折与坎坷。

“家庭”书寫是巴金小说的重要主题之一,通过家庭这个小窗口,我们看见了社会的变革、年轻人的成长以及思想和精神的挣扎。“家庭”这个场所不但引发了青年人对家庭的全新解读与定义、个体在家中的定位的新思考,也诠释了接受五四思想熏陶的一代知识分子的思想取向和价值选择。通过阅读巴金小说中的“家庭”书写,我们得以跟随巴金回顾几代青年人对家的追问、怀疑与反思,以及几代知识分子重建精神之家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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