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秀
随着先锋小说将现代性文学的表征—现代主义推向了极致,先锋作家们对小说叙事、语言和结构的重视为中国提供了一个个耐读的文本,显示了20世纪80年代后期激进的美学风格,但这类小说的缺点也随之而来,即过于激进、现代的美学风格所带来的困境致使读者远离了小说,从而导致先锋小说日益走向衰微。与此同时,随着理论界的大力提倡,中国文坛掀起了一波新写实小说的浪潮,这类小说正如《钟山》杂志在1989年第3期“卷首语”中论述的:“所谓新写实小说,简单地说,就是不同于历史上已有的现实主义,也不同于现代主义‘先锋派’文学,而是近几年小说创作低谷中出现的一种新的文学倾向。这些新写实小说的创作方法仍以写实为主要特征,但特别注重现实生活原生形态的还原,真诚直面现实、直面人生。虽然从总体的文学精神来看新写实小说仍划归为现实主义的大范畴,但无疑相比传统现实主义文学来说,它具有了一种新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善于吸收、借鉴现代主义各种流派在艺术上的长处。”此外它们也吸收了西方后现代主义的内容,把“零度情感”作为一种写作手法。而一般把刘震云的《塔铺》、池莉的《烦恼人生》的登场公认为是新写实小说诞生的标志。其实从定义上我们也可以看出它大体上仍属于现实主义,那么它对现实主义的反叛究竟体现在何处,下面笔者将进行比较探索。
一、写作中心的转移
首先,这一点主要从小说三要素中的角度来考虑的。
现实主义是“文学艺术上的一种创作方法,通过典型人物、典型环境的描写,反映了现实生活的本质,旧称‘写实主义’”。在传统现实主义作品中,人物、情节、环境三要素中,人物和情节是小说描写的主要对象,而环境则属于客观背景,一切从属于人物,作者进行叙述时通常通过选择环境以便较好地塑造人物和情节,所以环境即生活本身就具有不完整的片段性。例如,在鲁迅的小说中,“看与被看”和“离开-归来-再离开”的模式中就削减了环境的作用,环境似乎只作为这两种模式的架构支撑而存在。例如,鲁迅的《祝福》中描写的祥林嫂这一人物形象,作者没有对祥林嫂的生存环境做任何如实的描写,只是摘取了生活片段,比如再嫁前祥林嫂在鲁镇的打工生活、再嫁之后的祥林嫂拥有的一段幸福生活,以及丧夫后祥林嫂又回到鲁镇进行悲惨的打工生活。就算是这些片段,作者也是有选择地进行描写,为的是突出祥林嫂这一人物以及她所体现的悲剧性命运,因而对祥林嫂本身的生活琐事描写就并不侧重,可以说,环境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这里是处于次要地位的。
而在新写实小说中,环境则成为了作者重点叙述的写作对象,作者对人物的生存环境会进行如实、详细的描写,突出小说人物的平庸且琐碎的日常,注重对生活本身的原生态再现,而对小说的其他要素即人物和情节的描写则显得不那么重要。在新写实小说中,人物成为处在环境中的人,自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其本身的性格特征是不突出的,而情节相较于传统现实主义作品则相对弱化,甚至趋近于无。例如,新写实小说的代表作之一—池莉的《烦恼人生》,就不厌其烦地描绘了普通工人印家厚的一天。印家厚在半夜时惊醒,原因是自己孩子掉下了床,然后小说由此开启了他一天的乏味生活,首先是排队上厕所、洗漱、给孩子热奶,接着开始了长达两小时的与儿子一起挤车、换轮渡的路程,但他上班最终还是迟到了一分半钟;接下来是到工厂后,原本轮流坐庄的一等奖到该轮到他时却不再轮流,午饭时又愤怒地在碗里发现了碧绿的青虫,最后还要交工人结婚的礼钱;然后就是下班,下班就是再挤车、再换轮渡,好不容易回到家里,他又接着做饭、洗碗,最后一天结束,印家厚到上床的时间已经是深夜11点36分,这时,妻子又告诉他房子要拆掉,表弟明天就要来武汉的消息。此外,刘震云的《一地鸡毛》从小林买的豆腐馊了开始讲起,然后写了夫妻间关于豆腐、家庭的争吵,接下来叙述了妻子想要调动工作,原因是工作地点离家太远,最后不想换工作也因为单位开通了班车,虽然却是沾了别人的光,小林的孩子上幼儿园也是沾了邻居的光。小说还写了生活中处处都需要“送礼”的这一现象,如果孩子的幼儿园没有送礼,老师就会区别对待孩子,而在故事的最后,小林也收了别人的微波炉,成为了一个会收礼物的人。新写实小说就是这样不厌其烦地描写吃喝拉撒等凡事,没有特意对生活进行选择,而呈现最原始、原生态的生活,在这每一家都差不多的日子里,情节大多消退,人物性格也是模糊的。
二、审丑倾向的建立
这一点是就审美倾向而言的。在传统现实主义作品中,大多崇尚真、善、美,作家用言辞和形式塑造美的形象和美的氛围。例如,鲁迅的小说《故乡》就把少年闰土这一角色塑造得十分有美感,似乎月夜、瓜地、猹和少年闰土已经形成了人们固定的审美情趣,一提到一种要素就不自觉地联想到其他要素,这个场景和童年生活交映,构成了小说中“我”对于过去的美好回忆。
在新写实小说中,由于小说强调对原生态生活的描述,因而在作家的叙事场景中,就无可避免地夹杂着审丑因素。新写实小说打破一切的崇高与伟大,美与崇高在他们的笔下即刻坍塌。由他们所重新构建出的世界被塞满丑陋,无论是爱情、婚姻,抑或是生活和未来。新写实小说的作者们只是展现生活本身,让人們自己去体会平凡与丑陋。例如,在池莉的小说《太阳出世》中也有提到,主人公赵胜天的母亲叫自己的孩子一律是“小杂种”“小崽子”,没有丝毫怜惜之感。她们与传统的母亲形象大相径庭,这样的形象难免带有审丑的因素,因而很难是美的。
三、介入方式的改变
这里的介入方式是就作者介入作品的方式而言。
依评论界的说法,新写实作家们以一种“零度情感”的态度进行写作。这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不同,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作者通常会选择深入作品之中,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用“作家介入”来说明文学作品中除叙述者的声音之外,还可以听到作家声音,他们采用对小说塑造信念的方式,将自己置于作品中,对作品进行深入剖析。例如,鲁迅在《故乡》的结尾中写到“我想: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同样,《骆驼祥子》中,一场暴雨过后,众多房屋倒塌,作者发出感慨“雨下给富人,也下给穷人;下给义人,也下给不义的人。其实,雨并不公道,因为下落在一个没有公道的世界上”。此外,作者还会用自己的判断标准对出现在小说中的人物稍加评定。可以看出,在传统现实主义小说中,作者通常在作品中直接表现出自己的关照,作家本身介入作品之中。
而新写实小说则主张“零度情感”,认为作家不是全能的上帝,主张作家退出作品,这意味着,在新写实小说的作品中,不仅不要求体现出作家对作品的议论,也禁止作家本人的感情流露。新写实小说对作家提出了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的“新要求”,即新写实小说要求作家们在作品中采取客观、公正的立场,并和小说中的人物保持一定的距离,不凌驾于作品之上。例如,池莉的小说《不谈爱情》中就写了小市民吉玲和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的医生庄建非的婚姻。这两个人的婚姻不是因为爱情,而是因为某种需要。吉玲的出身较低,她想通过婚姻来摆脱贫贱的出身,从而获得一定的社会地位。而庄建非的需求则是为了生理的需要,为了满足自我“性”的需要。他们的争吵是因为吉玲嫌弃婆家给的彩礼钱少,而和好是则为了庄建非出国学习顺利,因为医院选拔人的标准有一条是“婚姻是否幸福”。总之,小说男女主人公的争吵、和好并不是因为愛情的因素,也可以看出他们之间实际上是不存在爱情的,这一点在小说结尾庄建非妹妹的日记那里也有所提及。但是对于这样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而言,小说作者池莉并没有把自己置于文本中,依自己的价值判断对作品进行评点,我们完全看不出作者对这桩忽略爱情的婚姻的态度。作家所做的就只是平淡地对这桩婚姻进行描写,不带有任何感情色彩。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在小说中完全体会不到作者对事件的看法和态度,而只能看到生活的本身,作者摆在读者面前的是一张毫无表情变化的脸。
四、作家身份的转变
在传统现实主义的作品中,作家的身份通常是启蒙者、呐喊者,他们通过写出众多的典型人物来启蒙民智,“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成为了他们的标志词,作家们通过作品来引起疗救者的注意,从而唤醒黑暗的社会。此时传统现实主义作家的身份是启蒙者和呐喊者。例如,鲁迅的《呐喊》《彷徨》小说集就深刻体现了这一点。鲁迅塑造了阿Q、祥林嫂、闰土、狂人等一系列人物形象,通过这些人物在社会生活中的一系列活动来写人们麻木不仁和自欺欺人的“阿Q式精神胜利法”。这一时期,作者的现实主义作品更具有社会性,可以说,作者肩上承担的社会责任是更重的。
而在新写实小说这里,作家的身份由呐喊者、启蒙者变为生活本身的体验者。这与时代背景是分不开的,在新写实小说作家这里,社会已趋于安定,人智也被启发大半,所以他们的注意点并不在“引起疗救者的注意”,而在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中,他们面临着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困境,他们与普通的小市民一样,虽然关心着国家大事,但更多的则是着眼于当下的生活凡事,比如孩子上幼儿园、上班迟到、怎样才能使生活质量提升,这些成为了新写实作家们的切肤之痛,因而他们选择了用这样的一种表达方式来呈现自己对生活的理解。在新写实的作品中,崇高与理想被消解,热情、愤懑和呐喊悉数消失,有的只是与老百姓一样的忧苦和烦琐,他们同老百姓一样同为生活的体验者,呼吸着生活的氧气。例如,刘震云的《单位》就对“单位”这一词语的性质作了发现式的陈述,在小林的单位中,领导等上层阶级分到的梨就是好梨,而普通职员分到的则是烂了一半的梨。而《一地鸡毛》作为《单位》的姊妹篇,也描写了生活的困窘之处,在日常生活的打磨下,小林的妻子在几年之内就从一个让人心生好感的女大学生变为爱唠叨、为节约水费偷水的家庭妇女;而小林自己曾经也写些不成气候的诗,但现在却迫于生计下班后还要卖板鸭。再如,《烦恼人生》中的印家厚,过去也曾是一个充满热情和理想的有志青年,但在烦琐的日子面前,他的理想就变成了换一个大点儿的房子以及请老婆吃一顿西餐。还有,《艳歌》中的两位大学生在现实生活的面前逐渐失去了清高与傲气。在这部小说中醉人的爱情消失,有的是婚姻生活的诸多无奈,是一些美好理想在现实面前的逐渐消退。
在这个巨大的物质世界里,每个人的烦恼和琐碎之事都不尽相同却大抵相似,不过都在为了生活东奔西走。在新写实小说的创作中,人们深陷于生活的囹圄中,他们的关心点就是单位的工作和家庭的房子,就算曾经有过远大理想,都随着日子被消耗殆尽。如果更往深去追究,新写实作家身份较传统现实主义作家有了较大转变,因而他们的写作目的,除去希望引起广大百姓的注意和获得读者以外,应该还具有更深层次的原因,即有一种对“上”的诉求。这也是由于作家的身份转变所带来的,传统现实主义作家大多是站在高点去启蒙民众,是对“下”的启蒙。但新写实作家们站在小市民的角度,实际上暗含着一种对“上”的诉求,旨在呼吁我们的有关部门解决生活中存在的这种问题,尽管这种矛盾可能是永恒的,但他们有意识揭露这样的困境已经是一种进步。
总之,从与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相比,新写实小说更新了传统的写实观念,重点描写普通人的庸常事物,同时还把审丑因素引入小说之中。此外,作家的介入方式及作家身份的转变也是不可忽视的对传统现实主义的反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