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亚秋
薛蟠,字文起,是薛姨妈之子、薛宝钗的哥哥,人称“呆霸王”。在《红楼梦》中他最初以人命官司出场,最后的谢幕也是以官司告终。他这两场人命官司的不同结果与四大家族的兴衰紧密相连,薛蟠的出场引出了新的人物,又在一定程度上补充了其他人物的性格。
一、薛蟠的人物形象
薛蟠并非贾府直系亲属,却在前前后后共三十回中出现,虽是《红楼梦》中的次要人物,但其性格丰富饱满,具有多面性。他既有纨绔子弟的一面,仗势欺人、粗俗放荡,也有温情的一面,他孝敬薛姨妈,疼爱宝钗,对朋友重情重义。
(一)纨绔子弟的典型
其一,薛蟠倚财仗势、恃强凌弱。薛蟠生在富贵之家,又因“幼年丧父,寡母又怜他是个独根孤种,未免溺爱纵容”,不爱读书,终日斗鸡走狗,放荡享乐,形成了奢侈、傲慢的性格。开篇第三回薛蟠这一人物初次登场:“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在开篇曹公以短短几句话直白地向人们传递出薛家倚财仗势及薛蟠横行霸道这一重要信息,毫无保留地暴露薛蟠纨绔的一面,为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加之第四回中借原告之口介绍道:“无奈薛家原系金陵一霸,倚财仗势,众豪奴将我小主人竟打死了。凶身主仆已皆逃走,无影无踪,只剩了几个局外之人。”薛蟠在牵扯人命官司后仍能似没事人般带了家眷上京,无所畏惧,这背后既有薛家势力的支撑,也有其他三大家族的遮护。薛蟠短短的几次出场,就显现出了其恃强凌弱、仗势欺人的性格特点。
其二,薛蟠是一个极具世俗气息的人物,粗俗且没有文化底蕴。在第二十六回:“上面还有许多的字,也没细看,只看落的款,是‘庚黄画的。真真的好的了不得。”后来宝玉猜得是“唐寅”,惹得众人大笑,薛蟠笑道:“谁知他是‘糖银是‘果银的。”这样令人啼笑皆非的场面描写将一个十分粗俗肤浅、腹中毫无点墨的薛蟠表现得淋漓尽致。在第二十八回,宝玉要求大家用悲、愁、喜、乐四字行酒令,薛蟠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窜出个大马猴;女儿喜,洞房花烛朝慵起……”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言由心生,从他的语言中可以窥探出薛蟠直接裸露的个人欲望。酒令的前两句毫无诗意可言,意象的选取亦俗不可耐,足见薛蟠是一个不学无术的混混,正如第九回所提到的偶尔的学堂学习也只是为了结交“美色”,只粗略识得几个简单的字罢了。
其三,薛蟠好色之心极重,为人轻浮放荡、沉迷于美色之中,不注意自身的修养。在第四回写到薛蟠为抢争香菱将冯渊打死,第二十八回中薛蟠在冯紫英的宴会上,不觉忘了情,拉起了妓女云儿的手以及第八十回挑逗宝蟾。除此之外,薛蟠他还好“男风”。第九回在私塾中动了龙阳之性,“谁想这学内就有好几个小学生,图了薛蟠的银钱吃穿,被他哄上手的,也不消多记”,如文中提到的“香怜”与“玉爱”,仅从两人名字就可窥见薛蟠赤裸的欲望。
(二)重情重义
薛蟠除了纨绔的一面,还是一个重情重义之人。
他孝敬薛姨妈,疼爱妹妹。第二十五回写到宝玉和凤姐在园子里疯了似的寻死觅活,闹得天翻地覆,在众人忙乱犯难、气氛紧张之际,薛蟠并非事件的直接参与者,却“更比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妈被人挤倒,又恐薛宝钗被人瞧见,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贾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在宝玉和凤姐发疯这样紧张的情节中写薛蟠的种种行为,作者看似无意,实则对塑造薛蟠的人物形象具有深刻的意义。从薛蟠的行为中可以看出他对母亲、妹妹及香菱的关心,当面对慌乱的局面时,他首先想到要去保护自己的母亲,尽力避免妹妹、香菱被占便宜,这里的薛蟠主动承担起了为子为兄为夫的责任,守护自己的家人,纨绔之中不乏“光辉伟大”。
第六十七回中救了薛蟠的柳湘莲走失不见,薛蟠的一系列行为具有浓厚的人情味儿:“自外而入,眼中尚有泪痕。”古人云,男儿有泪不轻弹,可见薛蟠真的为柳湘莲的失踪伤心着急:“我一听见这个信儿,就连忙带了小厮们在各处寻找,连一个影儿也没有。又去问人,都说没看见。”在第六十七回中薛蟠请客吃饭,小厮问何不请琏二爷和柳二爷,只见薛蟠“把眉一皱,叹气”,后又向大家把柳湘莲事件说了一遍,长吁短叹无精打采,不像往日高兴。薛蟠为柳湘莲的失踪担忧,以实际行动去寻找柳湘莲,找不着还哭了一场,粗枝大叶的背后也有温情的一面。
(三)呆而真
在第四十七回的回目中作者称薛蟠为“呆霸王”,此处之“呆”多有讽刺之意。薛蟠贪恋美色时最能表现其呆傻、痴迷,往往令人啼笑皆非。第四十七回中薛蟠不知是柳湘莲使计,骑马前往约定地点相会,“没顿饭时工夫,只见薛蟠骑着一匹大马,远远地赶了来,张着嘴,瞪着眼,头似拨浪鼓一般不住左右乱瞧……”之后柳湘莲对其一顿拳脚,又逼薛蟠喝脏水。此时的薛公子才后悔自己不该误认了人。薛蟠的行为虽然可耻可恨,但其性格直率,缺少心计。正如其妹薛宝钗所言:“何曾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正因如此,作者才稱其为“呆霸王”。
薛蟠的性格是复杂的,既有恶的一面,又有善的一面。他倚财仗势,打死冯渊,却毫无愧疚之心;他对家人重情重义,尊敬母亲,疼爱妹妹,但当面对心狠手辣的夏金桂时,他也有束手无策、不明是非的一面。在《红楼梦》最后,薛蟠被释放,并立誓以后再也“不犯”,但他性格中的各种因素也会伴随其一生。作者赋予薛蟠这一人物多面性格,在写复杂的人物关系时还不忘穿插“呆霸王”的故事,可见这个人物对于全书具有一定意义。
二、塑造薛蟠形象的意义
(一)抛砖引玉,呼唤人物出场
首先,薛蟠的出场引出了《红楼梦》中极为重要的人物—薛宝钗,在第四回中这样写道:
这薛公子学名薛蟠,表字文起,今年方十有五岁,性情奢侈,言语傲慢。虽也上过学,不过略识几字……还有一女,比薛蟠小两岁,乳名宝钗,生得肌骨莹润,举止娴雅。
脂砚斋评道:“其意实欲出宝钗,不得不做此穿插。”作者由薛蟠引出薛宝钗,有意将这对兄妹进行对比,两人虽同父同母,性情却千差万别,一个性情奢侈,一个举止娴雅,这样的比较更契合了第一回提到的观点:“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
其次,借薛蟠大婚,又引出了另一位个性鲜明的人物—夏金桂。在《红楼梦》中贾宝玉认为:“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人便觉浊臭逼人。”曹公塑造的年轻女子令人喜爱,即使像凤姐这般泼辣的也有令人喜欢的一面,却独对夏金桂用贬斥笔调,她打破了宝玉对女性的看法。她嚣张跋扈却比薛蟠更甚—“爱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夏金桂出阁后更是变本加厉,她一出现在薛家,就把薛家弄得鸡飞狗跳,不得消停。她不仅用下三滥的手段陷害香菱,闹出事后又公然和薛姨妈“隔着窗子拌嘴”,气得薛姨妈“身战气咽”,毫无大家闺秀的模样。深陷家庭内部矛盾的薛蟠选择南行经商,为叙写后来的太平县杀人案埋下了伏笔,薛蟠杀人入狱后需要大量钱财打通关系,这一事件更是直接导致了薛家的败落。
(二)以小见大,反映贾府的兴衰
薛蟠以人命官司出场,又以人命官司收尾,薛家的衰败在所难免。这两次人命官司不同的了结方式,也在大背景下突显了四大家族紧密相连的命运。第一次薛姨妈只是花了几个钱,又通过贾雨村,便草草结案。但第二次却一波三折,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薛蟠的命运也随之起起伏伏,本来已用银子买通获释,却碰到了刑部驳审,“依旧定了个死罪,监着守候秋天大审”,幸而又获皇帝大赦。第二场官司的起落不定,从侧面说明了薛家的衰败。薛姨妈对宝钗的一席话更是直接地点出了薛家的衰落:
你还不知道,京里的官商名字已经退了,两个当铺已经给了人家,银子早拿来使完了。还有一个当铺,管事的逃了,亏空了好几千两银子,也夹在里头打官司。
作为皇商的薛家,当年的门子就曾对贾雨村教导说薛家“珍珠如土金如铁”,家财万贯,富贵至极。但现在,薛家的万贯家财只剩“南边的公当铺”,衰败之势不言而喻。
薛蟠第二次官司的一起一伏也暗示了“一损皆损,一荣皆荣”的四大家族影响力的下降。这第二起案件,从第八十五回薛姨妈得知薛蟠在外殴人致死开始,至最后一回此案才了结,实际就相当于在后四十回的主线之外又辅设了一条以薛蟠的案件为主题的副线,而这条副线不仅几乎贯穿了后四十回的始终,而且铺陈广阔连绵,覆盖了大量篇幅,这样一个人物的命运背后暗含着四大家族的兴衰。就以与薛家关系最直接密切的贾家为例,薛家与贾家“连络有亲”,当贾政偶看了一本刑部文件,得知薛蟠之案愈加严重之时,知道此事“牵连着自己,好不放心”,从这里可见家族间的互相庇护、相互遮掩。贾政作为薛蟠的亲戚和荣国府主要当家人,在薛蟠的两次官司中起着重要作用。第一次官司,薛蟠凭借贾府的势力顺利脱身,第二次官司则起伏不定,由此看出与薛家紧密相连的贾府也正在走向衰落,这些起伏都在为贾府被抄家、完全没落做着准备。
(三)烘托映衬其他人物的性格
在错综复杂的文本结构中,薛蟠的某些行为看似无用,但在整体结构中却饱含意蕴。前八十回中多有隐晦曲折之笔,蕴含着深长的意味,“一个眼神,一个手势,一个动作,都在告诉对方某些事情”。如第二十五回中写到薛蟠“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从“酥”这一字可以看出薛蟠被黛玉的容颜姿色所着迷,沉醉不已。这惊鸿一瞥,既是对黛玉美色的沉醉,也是对其气质的陶醉。林黛玉超脱世外、遗世独立的高洁人格,是薛蟠这个典型的市井俗人穷尽一生也无法达到的人格境界。在看了黛玉一眼后,薛蟠是彻底失语的,这一“酥”字表现二人之间的天壤之别,更从侧面表现黛玉与众不同的气质。
柳湘莲的性格刻画也是和薛蟠联系在一起的:
柳湘蓮与宝玉说完话后本欲先走,却刚至大门前,早遇见薛蟠在那里乱嚷乱说:“谁放了小柳儿走了!”柳湘莲听了,火星乱迸,恨不得一拳打死。
作者本可直接“放”走柳湘莲,却偏偏“让”他听到薛蟠的这番话,让两人之间不得不产生联系。作者通过“呆霸王调情遭苦打”和下文柳湘莲出手相救路遇强盗的薛蟠并且拒绝接受谢礼等事件来突出柳湘莲冷面却正气、强烈自尊却又率性豪气的个性。柳湘莲“一冷入空门”后,作者以薛蟠四处寻找及痛哭作为柳湘莲的煞尾,而未“让”私交甚好的宝玉为其谢幕“送行”,足见薛蟠之于柳湘莲这个人物的重要性。
(四)喜剧色彩
无论是薛蟠的语言还是动作,作者都喜用令人一笑的叙述方式。薛蟠在《红楼梦》中的出现多带着喜剧色彩,能够调节气氛,增加趣味。在第二十八回中的悲、愁、喜、乐诗及“哼哼韵”,是他在语言上的幽默。同时,他作诗时的面部表情也让人忍俊不禁,“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瞪一瞪眼”,既写出了薛蟠的胸无点墨,又使得人物富有喜剧性,在平缓的文本背后多了喜剧性的描写,调节气氛,悦人耳目。
除了上述四点外,薛蟠的语言行动也暗示了一些人物的结局。第二十八回中当蒋玉菡行完了令后,薛蟠说道:“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说毕,指着宝玉。薛蟠这看似无意的语言,令人不明所以,但最后袭人果真嫁给了蒋玉菡,隐然有曹公看似无意、实则有心的暗笔,这正契合了袭人的判词“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红楼梦》的网状叙事结构纵横交织,一些看似不重要的部分,却有着“蝴蝶效应”般的催化力量。尽管薛蟠对主线故事的合理发展并不产生直接的影响,但若抹去其存在,不仅会使故事单调了许多,而且会失去描绘当时真实生活场面、丰富和发展其他人物性格、显示人物之间联系的重要条件。本文对薛蟠纨绔、重情、呆与真的性格进行了分析,对塑造薛蟠这一人物形象所具有的抛砖引玉、呼唤人物出场、以小见大、反映贾府兴衰、渲染人物性格、增强喜剧色彩等方面的意义进行了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