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敏然
白。
空白。
一片空白。
我静默而淡然地接受这个新环境,这个一百亿年后的地球。
与其说这是地球,不如说这是个新的星体。它虽有着与地球般无异的碧绿、无异的湛蓝,但当我靠近这个新的星体时发现,那抹绿、那缕蓝不过是海市蜃楼,它有的只是空白,一片空白。
作为一单位的质子,我已经在这浩瀚的宇宙中存在了无数时光,对于星体的产生、发展,进而爆炸、衰败直至灭亡,早已司空见惯。但唯一放不下的,抹不掉的便是那颗曾经蔚蓝的星球。那个蔚蓝的地球,如一颗宝蓝色的玛瑙吊坠,沉沉悬挂在心头,时刻提醒着我,它曾存在过。曾经的我,在物质守恒定律的作用下,成为了地球上一种被称为“人类”的生物的脑神经组成部分,还有许多如我这般的质子,被命运安置于此,共同构成了指挥人类活动的重要部分。
而我所在的这个“人类”,被称为“天体运动物理学家”,享受着无限的荣光,也时常被孤独淹没。他依靠以我为代表的成千上万颗质子,研究出一项又一项重要的科学成果。最有趣的当属“宇宙大爆炸”的假说,他觉得宇宙中所有的物质与能量都集中于一个质点上,由于温度与密度不断增加而引发了爆炸,因不断爆炸膨胀至今,反之,当宇宙达到膨胀峰值时,会被重新压缩成一个质点,而我们将会消亡于无尽的黑暗中,被重新糅合。
没错,就是他告诉我,地球走到尽头,宇宙走到尽头便是无尽的黑暗。可是,现在呢?
我看见的只有白,只有空白,只有一片空白。
白是缥缈。
白是空洞。
白是虚无。
为何?为何?当初这颗蔚蓝的如宝石一般的星球,以这样的姿态结束了自己?
难道我用尽了自身的引力,利用磁场作用铤而走险才来到的地方,就只剩下一片空白吗?难道我拼上所谓性命才来到的地方就是这些海市蜃楼吗?
不,不可以。即使它消失,我也要找寻它消失后的奥秘,再次抚摸它,祭奠它曾经的蓝。
我在这地球边上走着、寻着、摸索着,想着要寻找到一点线索、一些物质,好让我知道这个星球没有真正死去。但这儿,什么也没有,有的只是那满眼的空白,那烦心的空白。被这惨白的漩涡包围着的我,摸不着头脑,辨不清方向,仅凭着自己那微弱的引力作用,一路飘浮,寻找那个地磁南极端,那个或许能告诉我一切的地磁南极。但无论怎样向前,怎样感应那股作用力,掠过心底的只有那一片空白。
身边是空白一片,那颗悬在我心上蓝色的玛瑙宝石,变得越来越轻了,“再次抚摸地球”像是个虚妄的念想。越是漂游着、寻找着,却越是丧失信心,这样前进让人感到疲惫,我想,要不就放棄吧!找不到就放弃吧,反正这片空白不仅没有什么值得留念的,还让人心里生出惧怕的藤蔓。以前的他,受到职业的影响,总念叨着喜欢浩瀚无垠的、神秘的黑,而讨厌一片空白,房子里但凡有个空荡一些的角落,都会被他摆上点东西,那时候他总会想,空白是孤独的来源。活在他脑子里的我则不以为然,我从不惧怕空白,单纯觉得白只是空洞虚无而已。对比起那实在的黑暗带来的压迫感,不过是九牛一毛。然而当我真正面对的只有空白时,当我发现生命中仅存的只是空洞、缥缈、虚无时,才猛然意识到“白”是多么可怕与可怜。
回过神来,失去一切的我停下了脚步,放空了自己,静默地伫立在原地,回想着过去拥有的一切。一百亿年前,这个世界还是闹哄哄的,我在那位天体运动学家的脑子里,天天和他“同呼吸,共命运”。而他最爱的就是,微微侧身倚在那带着淡淡锈味的阳台栏杆上,阳台临街,他正好可以看着街上那叮叮车打着柔黄的车灯缓缓驶过,看着轨道旁那盏警示灯的鲜红亮起又暗下,看着忙碌的人相互踩着脚跟赶着路。发着呆,冥想着,时间不徐不疾地过,没关系啊,人类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色彩……或许就是与他一同待得久了,我成为了他,也成为了今天伫立于此,无法面对一片空白的我。
我静静地站着,站在这个没有维度的世界中,站在这一片死寂的空白中,开始后悔透明的自己,竟不能为这片空白增加一些亿万年前的色彩,后悔着、悲伤着,我也学着他流泪抽泣,想为地球进行最后的缅怀。没有眼泪地哭着,忽然感受到自己不平衡地飘荡起来,一股无形的作用力推着我前进。或许是过度使用自身引力作用,又或许是宇宙感受到我反抗命运、擅自行事,我要被召回了。正好我累了,你想送我去哪儿就去哪儿吧!作为一单位的质子,在任何比自身引力强大的作用力控制下,我没有选择,只能接受。
我随意地飘荡着,飘荡着。忽而,那股作用力似乎强大了许多,形成了强大的气压罩住了我、捆住了我,使我动弹不得。突然,一抹杂色从我的眼皮底下溜过,从我的本体中央穿过。这是什么?我还没反应过来,一缕,两缕,三缕!一帧,两帧,三帧!一缕缕的杂色从我本体的不同部位穿过,游走,远去。而我,却毫发无伤。
难道,这就是暗物质本原引发的作用力?
我不知道。
来不及思考,越来越多的杂色从四面八方朝我涌来,辨不清它们的来源。仿佛它们是事先就埋伏在这一片空白里突然被触发的地雷,重重冲击着我的本体,又像是这个惨白海洋中的猝然跳出的鱼儿,嬉戏打闹着穿过我的本体。
我被这股巨大的引力牵引住,停了下来,静默地伫立在原地,任凭这些不知名的物质穿膛而过,没有任何的反抗。作为一单位质子的我,早已经把“随遇而安”铭记于心。想来也可笑,我乖顺地服从命运这么多年,而今想要逆命运而行之时,得到的不过是一片空白。
我伫立在原地,学着当年的他一样发着呆,冥想着。四面八方的杂色渐渐汇成团穿过心底。突然,心底里被一股炽热的冲击波吞噬,那种熟悉的感觉犹如他当年研究“宇宙大爆炸”学说时彻夜不眠的痴迷,开阔思路时的狂喜,中断思路时的痛苦。是的,就是这样一股痛苦与狂喜交织的炽热再次紧紧攫住了我,忽而发现,我的心底里,竟不是一片空白。
那一条条复杂的公式,一步步严谨的推算,那一个个有趣的物理模型,一本本厚厚的天文书籍,那一座座窥探宇宙的望远镜,一盏盏彻夜明亮的电灯,都如电影剪片般掠过心底。
我竭力将自己稳住,我发现,这些画面都是由那丝丝缕缕的杂色,星星点点的不知名物质汇聚而成,当它们穿膛而过时,一幅幅熟悉的风景填满了那一片惨淡的空白,一片温热缓缓流过心底,我再次看见,那高山、森林、冰川、湖泊;我再次看见,羚羊在奔跑、狮子在咆哮、鳄鱼在潜伏、水牛在迁徙;我再次看见,树影婆娑、花红柳绿、莺歌燕舞、万紫千红;我再次看见那蔚蓝的天空,蔚蓝的海水;我再次看见那一撮小小的人工火正越烧越旺,那一个孤独的原始人正在结绳记事;我再次看见,生产工具从愚钝到锐利、食物从单一到多样;我再次看见,一个个人站起来反抗,一个个灵魂为自由献身;我再次看见,一段又一段的文明熠熠生辉,一个又一个的帝国从兴盛到衰亡……
而后它们消散时,这些熟悉的画面又随着那些不知名的物质飘向远方,各自零落于天地一隅。
已然数不清看见了多少,又错过了多少,仿佛这是地球最后送给我的一份礼物,又是最大的一份遗憾。我只能做到曾经拥有,却无法做到一直坚守。
忘不了最后的那两帧剪影。
一帧是他伫立在那临街的阳台上,看着街上那叮叮车打着柔黄的车灯缓缓驶过,看着轨道旁那盏警示灯的鲜红亮起又暗下,看着忙碌的人啊相互踩着脚跟赶着路。发着呆,冥想着……
另一帧是那个蔚蓝如宝石的星球,那个充满生机的星球,那个,那个我放不下的地球。
它们不留情面地穿膛而过,我终究是留不住它们。作为单位的质子,我早已习惯了被迫接受。
走了,走了,什么也没有了。那股冲击波,那份炽热恍如隔世,余下的只有那一片空白。再次面对这片空白,比须臾之前的,少了空洞多了丰满,少了缥缈多了实在,少了惨淡多了温情,那是因为我懂得了,懂得了珍惜,懂得了“曾经拥有,无法坚守”未尝不是一种遗憾的幸福。
如将近一百年前那个伫立在康河畔的诗人一般,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
白。
空白。
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