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想象一个温暖的巢穴
A想象一个温暖的巢穴——因他本身缺少,幻想变得额外真实。冒着火星的炭火盆,套着毛绒被套的棉被,毯子铺在棉胎上,三床被子沉重地堆在一起,肚子和脚心都贴着烫人的热水袋——热度从皮肤渗入身体,涌进骨头中心软绵绵的骨髓里,再向外成细密交错的毛根,流淌在皮下,蒸出微微的细汗。他被三层被子沉重地压着,热度在挤压的空间里浓度上升,浓稠的温热的漩涡,温泉水一样紧紧裹住他装在毛绒睡衣里的身体。
温暖。A想起来,这是除称心如意的食物以外轻易让人感到幸福的东西之一。
可惜他连这一点小小的幸福都是从幻想里偷来的,他甚至没有勇气走进面前几步远人满为患的肯德基去分一小份免费的暖气。
幸福和生命在体面面前不值一提,哪怕他穿着掉皮的皮夹克头发打结地站在薄雪里,口袋里攥成拳头的左手里捏着一块指节大的烟尾。
A不吸烟,他珍惜那点烟屁股的唯一原因,只是馋那一小块烫人的火星。小小的火点把他的手心和指头燎出了几粒红点黑点,痛一样的暖扎进手里,A有了继续等下去的自信。
快餐店的门开了,几个穿着帽檐带一圈绒毛的羽绒服的人走出来,一股热风从门缝漏出,吹到A的身上。他感到自己全身的毛孔在触到那股热风的一刹那一齐呼吸,像突然搭错一块的积木城堡,哗地一下散落,身体充气一样充盈且轻盈起来。A感到自己呼了很长的一口气,头发都像活了一样彼此散开,酥麻的暖意爬满头皮,眼泪甚至在眼眶后涌汇成厚厚一层。
门又关上了,空气一瞬间冰冻,A感到自己成了一团火,在米粒大小的雪花里发热。
他终于又拥有了正常思考的能力,热起来的脑子提醒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等B来,一定要等B来。
A来回走了几百米,又回到原来的位置,他确定自己等在正确的地方。
虽然B没来,甚至什么也不知道,但A被自己深深地打动了,他感到自己是个多么品行高洁的英雄朋友,为了赴约忍受了多么大的痛苦——A觉得自己甚至帅了起来。他很少如此爱自己。
B来的话,肯定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会穿着厚重、帽檐带绒毛的羽绒服,裹成颜色暗淡的圆柱体,脸藏在层层围巾后——这样A该如何认出他呢?纵然A认识B如此之久,他仍没有信心能凭走路的方式认出B,万一B来了他却没认出来,这该多可怕!胸口像拧抹布一样拧紧,胸腔感到难挨的空落,恐惧的蜘蛛从脑后爬进大脑的褶皱,呼吸的节奏和力度变得刻意起來……
但没关系,A想到了,只要低着头就好。他只穿着掉皮的夹克,长过脚踝的牛仔裤,黑色长雨靴,B绝对可以把他认出来。对自己没自信的话,把主动权交给别人就好。现在,只需要等B来认出他就可以了。
身上的热度散去,雪花湿漉漉地化在皮夹克上,A又开始发抖,几乎像痉挛一般,牙齿张张合合咔咔作响。他感觉自己的手脚渐渐冰得让他难以忍受。他想起文章里那些攀爬雪山手指脚趾被冻掉的人、截肢的人,想象自己的手脚被截掉,想象他的幻肢症:麻痒的断口上方,一道疤横着,周围光滑圆润,摸起来像绷紧的膝盖,他会一边哭一边叫,然后坚强地复健,坚强地在轮椅上过着被所有人同情的生活。被一些人欺负,但因为他是残疾人所以他毫无疑问永远占理,一个善良脸上有很浅的雀斑的做护理的女孩子会喜欢上他,他们会结婚,一起奋斗出自己的第一副假肢……
A悲哀地想,残疾的自己会比这样健全的自己更加幸福。
他今天其实根本不想出门,但想起和B的约定,他还是出来了:羽绒服和棉裤扔在出租屋里,带着钥匙和只有百分之四十七电量的手机就出门了。于是现在他像个流浪汉一样贪婪地盯着肯德基店里鹅黄色的灯光,手里捏着一截熄灭的烟尾,冻得毒瘾发作一样颤抖。
A突然有了可怕的想法,B不会因为自己看起来这样落魄而认不出自己吧?毕竟他工资虽然不高,却不是贫苦到勉强活下去的程度,衣柜里甚至还挂着一套一千元买回来的西装。A开始后悔自己怎么交了个好友,要是生活中没有熟人,他肯定能全心全意地照顾好自己,又怎么会让自己在薄雪里患上冻疮和冻伤,怎么会在周末不缩在被子里抱着西蓝花毛绒玩具看付费的色情漫画小说。A感到自己把自己辜负了,活成了一个丑陋失败的小丑,取悦不了别人,也取悦不了自己。更为可怕的是,A知道自己不是凭真诚获得B这个好友,而是凭着对所有话题浅薄的知识面顺着别人聊下去罢了,永远不会反对,永远不会思考。A认为自己比起手机里下载的色情作品,更喜欢充满艺术审美的欧洲音乐剧。他偏爱那一部备受争议的实验性音乐剧,甚至打算写一篇影评,但是每次写了一段毫无逻辑的话就没了下文——A总是在这个时候意识到他对自己喜爱的东西一无所知。
但是他别无选择,只能继续等下去,穿着掉皮的皮夹克在薄雪里,低着头,惶恐不安地等待着刚刚发消息说十分钟后到的B。
寒冷啃咬他,于是A开始幻想一个温暖的巢穴。
A隔着一层死去的皮肉
A隔着一层死去的、鱼鳞一般的发白发紫的皮肉,抓弄层层死去的皮下发硬的红点。硬而脆的指甲剐蹭着,使劲用锋端摁刺,痛觉和瘙痒碰撞,灼烧出难耐的带着快感的火花。阵阵瘙痒像走廊的回声般久久不散,撕咬着溢出橙黄色脓水的红肉——紫色的皮肉,泛黄泛绿的水泡随着指甲的刮搔在抠下的白色皮屑中被挖出,不规则的、指甲盖大的一个,脓水有分量感地被手指托着晃动。简直像一块腐肉。A想。但他毫无办法。
药水药粉一次次地盖上去将它掩埋起来,也只是在淡去颜色时裸露出丑陋的腐烂一样的残躯。A想到,人死后身体里会爬出的蛆虫并非远道而来的苍蝇产下的幼崽,而是长久以来一直栖息在人身体各个部分微小地蠕动着的幼虫。它们靠人代谢下的油脂皮屑为生,从出生开始便清理着人类的垃圾,并在人类死后清理他们的尸体——终始不弃的总是恶心微末的虫子,而不是相谈甚欢的老友。
这细微的陪伴感为A带来了些许慰藉,像干涩的药片终于从嗓子口卡下了食管,他微妙地自欺着,并感到了快活。
抓挠那块发硬的肉也一样,快感跟随痛的慌乱麻麻地从指节爬满他的脑子,蒸干了口腔和眼窝。
A感到自己是如此复杂,在孤独和错乱侵略生活时不去低声下气地贴上熟人的手背,而是在无法回应的死物上寻求着回音,在便利店加热十五秒的三明治上汲取温度,在三块钱不到的毫无酒精味的啤酒里模拟潇洒。他感到自己是个浪漫家,在寒冬夜行间沉溺在恋爱般的幻想里,散到眼前的发丝是被染污的白色蝴蝶,在他眼角产下粉红色的卵——所以他眼前的女孩便有了一圈粉色的裙边。
她分外美丽地站在A的眼中,每一缕散落的发丝都是浮动在空气之河深处的水草,在尘埃深重的雾气里沐浴出灰蓝色的莹光;裸露的皮肤的浅棕色浅红色的斑点,后颈上延伸至衣领的灰色的茸毛,是偶然贴上落皮的幼树的手边赫然瞥见的绽放出荷叶边的菌类;于是手腕肉乎乎地在折叠时挤出一点嫩生生的白肉,指甲与手指的交界处突出一颗浅白色的肉刺,痛出红艳艳的一圈在指纹间跳跃的皮肉。她穿着暖和的厚重的大衣,却仍在可爱地微微发抖,像倾倒缠绕在茶树上野樱桃幼嫩的白花。
A情不自禁地想要爱她,无关于她的身份和内心,只单纯爱她美的形状。可他抠弄着那块顶出皮肤交错纹路的水泡时,他明白他的爱只是他身上享受皮屑与油脂的蠕虫,在脓水的挤压中,以痛抵抗瘙痒的猥亵——A认为自己是个肤浅者,而肤浅者的深爱如同自己一样浅薄。
A坚信她不会爱上自己,所以A坚信自己也不会真正爱她。
阳光正盛,可A和女孩都待在冰冷的阴影里,一个是为了十元一份的小吃,一个只是为了能看着另一个人。
A蜷缩在他加绒的外套里,套帽遮住发寒的耳朵和脑后,牙齿紧扣,关节绷紧,拇指持续地狠狠刮挠肿起发硬的中指指背。他听到胸腔里,在肋骨胸骨环绕下,一丛奶白色的卵在心脏深处蠕动的血管间啪啪地破裂,落出小而肉的蜂蛹一样胖乎乎分节的软虫,顺着湍急的血液软绵绵地荡遍骨髓、真皮、脂肪与肉,最后被血浆冲上手指肿胀发青的水泡,在脓液里蠕动伸缩着飘浮——他几乎能看到它们棉絮一样地在里面飘来飘去。他感到恶心和挫败,大脑深处却隐秘地渴望着这粒水泡能被蠕虫的尸体、脓水和排泄物撑破,黏糊糊又绿又白的液体滑满他骨节树瘤一样凸起的手指。白色带花纹的卫生纸会吸得满满的,脓液的水分像急速繁衍的菌丛一样满满地溢散开,而脓和尸体则像化掉的棉花糖一样沾在水圈的中心,在水润的纸巾中心死成具具干尸——他涂了、喷了、抹了至少三四种药剂,却希望着这几乎腐烂一样的发炎肉块拥有让他生不如死的能力。
他用肤浅的爱眼注视着女孩在虚无的风海里飘浮的发梢。接近于难堪的情绪在喉口瘙痒难耐。雪白的皮屑像雪花一样在寒冬阳光的树影下飘落,吸附在A干燥起皮的手指上、五六年前买的加绒外套上。A想到他睡时床帘里拖着鼓胀的腹部、浅灰色薄翅疲惫地扇动着的蚊子,痛苦又欢愉地振动出求爱的声响——它们的卵会产在静水里,在血里发育。所以自己睡时湿漉的头发里是否纠缠着它们痛苦着失生的胚胎?假如他的发梢曾经代替一只母性怀孕,假如生命曾经诞生前死去在他干枯分叉的发间,深爱是否真的会孵化在无关皮肉之下的肤浅的眼里?
A噎住一般吞咽着涌上口腔的火星,他看到鱼一样的白光在女孩盘起的发卷上浮动。
他迈着发麻发寒的脚趾脚底走去,指甲剐蹭着皮肉,水泡被挤压磨蹭到边缘,颤抖地发白发黄,皮肤的纹路微弱地浅淡起来。
女孩走进阳光里,捧着白烟翻卷着升起的纸袋。
水泡终于破裂,喷溢出一小点连小指的指甲都覆盖不住的、透明的水一样的黏液。
A向自己的幻想奔跑而去
A感到寒冷,所以点燃自己。又因为炎热,所以衣物尽无。
A幻想過无数次自己的结局——五岁的时候,他幻想自己会有一个塞满玩具、有上下铺和飘窗的房间;九岁的时候,他幻想自己成为校长,做最好看的校服,校区从幼儿园一直开到大学;十三岁的时候,他幻想自己成绩一路领先,毕业后回到学校礼堂风度翩翩地侃侃而谈;十七岁的时候,他幻想自己金榜题名能奇迹般地进入自己喜欢的学校喜欢的专业;二十一岁时,他以为自己能在每一次尝试里一战而捷,能领着高额奖学金,实习的时候就超越父母……然而未来从不会如人所愿,人所能经历的一切都在巧合里失去理智。我们学习逻辑——但只有物质需要逻辑,感性是我们最大的智能。
A失败于自己的每一个幻想。他从小到大生活的房间只有霉斑和夕阳,他摆不出生动的神情,他爱不上学习,他在错误的选择里沉坠,在疲惫和颓丧里错过一路上数不清的通向光芒的分枝。A于是害怕幻想,害怕幻想破灭那刻撕咬心脏吸食骨髓的拉扯和空洞——但他控制不住,像精神鸦片,睡前必须得幻想一番才能入睡。为他带来痛苦的物质在作用之前只会生产虚无的幸福。
A不幻想的时候会回忆自己的生活。这总让A更清醒地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虚伪、失败、伪善、弄虚作假,他认识到自己活在“一切都好”“这不能决定一切”的谎言里,用少数派的经历让自己对残破的现状心怀希望,用色情影片刺激神经却不能兴奋,A认识到自己在堕落着——用五本以上的活页本做着笔记,看着毫无乐趣的课程书——但他是在堕落着,他在逐渐失去专注,一切都在机械化,都在美观化,他用程序化的行为慰藉着自己,瘾君子一天只吸一次毒,杀人犯的道德守则,母狮追逐弱鹿——自以为只要做对了四分之一,自己就行在正道。
A认识到自己的弱与愚钝,但他不愿,所以他的幻想变得更加离奇。曾经他的想象停留于现实,现在他的想象总是飞离道德、社会、正统——A沉迷于此,沉迷于幻想里过度的血腥与色情,沉迷于人的物化,做一个英雄,从性别到性格完完全全地改变——A在极端里吮吸满足,越不如意的人越依赖极致的幻梦,恨着……
A爱着他的梦,但总在犹豫。不过昨晚A鼻子里的囊肿让他无法用鼻孔呼吸,只能张着嘴,惊恐地等待着自己睡着后烧水一样的鼾声和沾上被子、枕头和手的口水——A想等其他人睡着后再闭眼,但平日里应该精神的时间他居然频频犯累,手机的灯光也毫无用处——几乎是在他打算晚睡的那一刻,困倦便袭身而上。
没有人在早上说什么。A却在假设里攥碎胸腔,胃里撑满羞耻和小题大做的忏悔。A突然间有了奇怪的勇气。
A潦草地准备了。像一块腌过的肉一样浸满油光,嘴里都是古怪的腥涩味。那板药片被他预先拆出来的两片泡在了黑黄色的油潭里,另外的仍然好好地封装着;有一个搪瓷杯子,上面画着几根黑色的竹子,但A忘记倒水——因为在准备油的时候,他便想“应该用不上水的”,于是便把水都倒掉了。A没有犹豫,捡起有些化掉的药片嚼了嚼干涩地咽下去。A拿起火柴,划燃——他还没做下面一步,手便开始着火,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一路爬上了A的头发顶端。
A的身体长出了无数金色蓝色的翅膀,有力而快乐地扇动着,越张越大,于是桌子和剩下的四分之三的药片也长出了橙红色柔软而狂热的羽毛——A唱着歌,虽然听起来是嘶哑的被锯的木头的惊叫——A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但他觉得自己唱得非常好,接近幻想的好。A的皮肤灼热,碰到刚烧开水的铁水壶外壳一样的热痛,从指甲到头皮发尖,被滚烫的热针穿刺;但他的肉和骨头只感到寒冷,血液里放了太多的碎冰,血管都结了三厘米厚的冰霜,骨头仿佛一碰就碎,冻得和纸般薄。A闻到了赏心的、烤肉的味道,油脂的香味穿过随翅膀振动的空气在他的鼻腔里膨胀,他控制不住地分泌口水——这一次,A不为自己对吃的欲望感到罪恶,他明白他的翅膀会为他把脂肪清理成烟成炭。
A跑了起来,沿着这条新修的、仍然散发着橡胶味的沥青路光着脚奔跑,过了一会,A的身体也是不着一物。他奔跑着,听得到自己每一步每一点细微的声音,从脚尖到脚跟,他小心专注地抬脚落地。A越跑越快,越跑越快,翅膀也越长越大,逐渐地比A还要高大——A开始变成羽毛,一点一点地,透明的、混在滾动的空气里,在翅膀周围随风缓和地抖动——A狂奔着,脚底嵌满了细小的碎玻璃、石子、灰尘、烟头、蝴蝶尸体、易拉罐拉环,他崭新的鞋子在翅膀的映照下闪动起奇异的结晶,A感到他的奔跑有了方向——A说不出来,但A感到自己想到了,感觉到了,看到了,越来越近了。
无数的翅膀挥舞扇动,A前进着,一个黑色的火中剪影;A下落着飞起来,骨骼空洞,皮肤空洞,他没有了手却又一瞬间长出了无数的触角,一缕透明的火焰的羽毛。A看到了,于是A奔去,带着一个荒谬的理由。
【李漪依,壮族,2001年生,广西南丹人,现就读于广西民族大学法语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