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津锋
也许是岁数大了,在外地出差忙完工作后,我总喜欢去当地的古寺静静地坐上一会儿。我对佛学并无研究,只是喜欢古寺中的那份清净。尤其在夕阳西下时,只要时间允许,我都会去寺中听暮鼓梵音。似乎在那一刻,自己的内心能得到片刻的安静。
生活在成人的内心总是有些沉重,而我很想让自己能够轻灵一些、自由一些、洒脱一些,很想多一些“偷得浮生半日闲”。
在去过的众多寺庙中,我最喜欢成都城中的文殊院。
这是一座有着1400多年历史的古寺。据说它最早建于隋大业年间(605-617),蜀王杨秀以“圣尼”名,定它为信相寺。唐会昌五年(845),唐武宗灭佛,该寺被毁。唐宣宗即位(847)后,该寺又被修复。五代十国时,该寺一度改名为“妙圆塔院”。宋代,则又改回信相寺。
我喜欢文殊院的古朴,它虽处闹市,但却有一方难得的清凉。我眼中所见的这座寺是清康熙年间重修而成。全寺多为木质建筑,天王殿、三大土殿、大雄宝殿、说法堂、藏经楼,依次建于对山门的中轴线上,气势恢宏、巍峨壮观。寺中正殿与东西两侧的钟楼、斋堂、廊房浑然一体,庄严肃穆,古朴宽敞。文殊院的香火一直很旺,锦官城中的人们常喜欢到这里烧香、许愿,为自己与家人祈福。
据《成都县志》记载,明末,信相寺毁于兵灾,建筑俱焚,唯有10尊铁铸护戒神像和两株千年古杉,历劫尚存。清康熙二十年(1681),一位名为慈笃的禅师来到信相寺已经荒废的遗址,看到此处的破败,他发愿要修复其剃度师信相井觑老和尚曾经住持的道场。为此,慈笃栖身于遗址中的两株古杉之间,秉持禅修,结茅而居。几年后,因修持卓异,禅师在禅定中显现火光瑞相,周围百姓都觉得这位高僧神奇而不可思议,认定他是“文殊菩萨”现世。
由于仰慕慈笃禅师的德行,当地官府、士绅及百姓纷纷解囊出资,鼎立支持他重修寺院的想法。寺院建成后,改名为文殊院。
由于慈笃禅师德行高洁,声名远扬,远在北京的康熙皇帝听闻后十分仰慕,曾三次书诏邀他进京,但慈笃都委婉地谢绝了。康熙四十一年(1720年),康熙帝御赐“空林”绢本横幅及“敕赐空林”御印一方,派专使赐抵文殊院,以示对禅师的尊崇。
转眼,文殊院已在成都静静矗立了三百多年。时间无声地在它身上走过,它目睹着这座城在历史的长河中的起起落落,它以自己特有的方式庇佑着这座千年老城和这里充满烟火气的人们。时间虽轻,但它还是在这里留下了印迹。
每次走进山门,我都愿站在门口看两副很有意思的对联。一副很长,一副很短。长联挂于三大土殿门口,短联则挂于钟楼两边。
长对联是:
见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
慧生于觉觉生于自在生生还是无生
它的大意是:随缘行善,做完就放下,心里不再想着做过什么善事,这样才能随缘消旧业。智慧来自觉悟,觉悟来自心的自在,这都是自性所本自具足的,不是从外面生出来的。上联讲“放下”,下联讲“看破”,放下帮助人看破,看破亦能帮助人放下。
短对联是:
暮鼓晨钟惊醒世间名利客
佛号经声唤回苦海梦迷人
此联内容,浅显,易懂。世间之所以大多数人为名利所累,可能是“世人大多眼孔浅显,只见皮相,未见骨相”的缘故。能看透名利二字的,世间又有几人?名利之下,又有谁不是在苦海中翻腾?
每次漫步院中,我都喜欢读寺中挂着的警语。警语应为寺中僧人所书,这些话语在一撇一捺中传递着众多人生哲理。这些哲理如果路过之人能用心铭记,常思常想,我想一定会有所裨益。此外,我还愿看这里的建筑,感受这里的寂静,听这里的钟声,闻这里的佛香。
走累了,我便坐在一塊青石台上,抬眼望着天空,看着天空中飘浮的云。这些云时而聚了又散,时而散了又聚,如人生一般。在这时,我什么都不用想,只让自己在暮鼓声中,去除心中一切的尘世烦恼。我自知没有什么慧根,无法领会佛法无边的奥秘,但我依旧愿意去感受佛带给我的寂静。
我喜欢文殊院,也源于四川是我的故乡。乡愁于我而言,是一根长长的线,将我和这里久久地维系。我少小离家,但很多年在我的内心总有一种乡愁。这乡愁让我无法忘记那个遥远而安静的川东小村。我到现在都还记得:小村的夜晚,天是那样的黑。我被父母牵着回到这里探亲,当我疲惫地走在乡间稻田中的小路上时,只记得远处的山黑魆魆,但有一些从村舍中发出的星星点点的光在路的前方。母亲告诉我,走到有光的地方就到祖屋了,那里有亲人在等着我们。
长大后,每当我在千里之外的繁华都市看到万家灯火,对故乡的那份思念总会悄悄地触碰着我的心弦。这心弦让我记住自己是谁,我从哪里来,我的根是在哪里。
现在的我,早已入不惑之年,心中也似乎少了诸多欲望,但内心依旧无法沉静地面对这周遭的世界。欲望与冲动,还是会像两个心魔时常纠缠于心。我很想在寂静的寺庙中得到片刻的解脱,也许哪一刻,我便能机缘巧合地得到佛的指引。
在文殊院禅堂,我看到过这样一副对联:
万缘放下单参念佛是谁
一枝静香总持无量法门
“无量法门”,这不禁让我想起金庸武侠小说《神雕侠侣》中,绝世剑客独孤求败去世前在剑冢石上留下的几句话。
剑魔独孤求败既无敌於天下,乃埋剑於斯。呜呼!群雄束手,长剑空利,不亦悲夫!独孤求败,一生剑术已尽绝顶,无敌于天下,何其幸矣。看他所用的四把剑,其实不正是人一生所要经历的不同境界吗?
第一柄剑:凌厉刚猛,无坚不摧,弱冠前以之与河朔群雄争锋。
第二把剑:紫薇软剑,三十岁前所用,误伤义士不祥,乃弃之深谷。
第三支剑:重剑无锋,大巧不工。四十岁前恃之横行天下。
第四个剑:(木剑)四十岁后,不滞於物,草木竹石均可为剑。自此精修,渐进於无剑胜有剑之境。
我从二十岁走到四十岁,心境亦大不相同。20年前的我刚走出校园,意气风发,充满梦想,我渴望自己能在不久的将来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苍茫大地我主沉浮。可现实用它的残酷让我渐渐明白,其实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普通人。
时光流转,我开始与命运妥协。也许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年轻时心中所强求的,其实总是很难得到。而不经意间失去的,往往都是自己找了很久、求了很久的东西。只是这些一旦失去,就很难再回来。
一生何求?真是一个难解的命题。
人过四十,我的内心渐渐归于平静,生活也慢慢归于恬淡。这时的我也许只是想让自己的脚步变得再慢些,时间能够流淌得再平缓些。
我与文殊院所在的这座城很有缘。因为工作,我与生活在这里的马老成为了忘年之交,渐渐地我也喜欢上了这座空气中都充满着麻辣味的城市。在文殊院漫步时,我常会停下脚步扬头欣赏马老用隶书撰写的“法雨宏开”。法雨,佛教语,喻佛法。其含义为,“佛法普度众生,如雨之润泽万物。”马老自幼习隶书,其隶书历经百年老辣苍劲、独具魅力。
在我心中,马老就如同一座高山,让我心向往之。文学大师王蒙先生是马老的小老弟,他曾为马老创作过一副对联,这副对联写出了马老的传奇。
识过人间风雨,书生志义,亦文亦武
途经天下坎坷,老马胸怀,能饭能书
只要时间允许,我常来到这座城拜市访这位老人。从他的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他历经坎坷却依旧达观,让我极为敬佩。老人长寿,常有人问其诀窍。我也曾问过,老人掰着指头跟我说其他的长寿秘诀:“吃得——我什么都吃,除了海鲜、高級食品不吃之外,因为痛风;睡得——我躺下就着,睡眠质量还是很不错的;写得——我想写的东西我都可以写下来,我脑子没出问题,我手还可以握笔;走得——全国各地,我还没有走够,我还要多走,只要身体允许,医生允许,我是不怕走;受得——到了我这个岁数,没什么可以害怕的了,地下党的生活,各种运动的经历,还有什么不敢说,不敢承受,大不了再回到基层当一个普通老百姓,我想现在的中国政治是不可能再走回头路了,人民安居乐业,都想过好的生活。
要说我这“五得”的精髓是什么?那就是“乐观”,说到底就是“长乐”。我长寿的秘诀真正就这两个字。简单吧!”
长乐,确实简单明了。但能做到者,寥寥无几。对世间人而言,知此词者众,而行此词者少。
几年前,这位老人在百岁时曾送我一幅“佛”字,我把它庄重地放在了书桌前。有时,我会一个人站在字前,静静地发呆。我渴望它能指点我这位世间迷途的“名利客”,让我能在心中建起一块无欲、无求、无嗔、无念的清凉世界,正如《佛说》中所讲:
佛说多多多 一生情太多
爱恨来回拖 愁眉又紧锁
佛说过过过 一生快走过
为爱惹的祸 烧成一团火
佛说错错错 太多的过错
全部都怨我 就此忘了我
佛说莫莫莫 莫要再情多
让思念沉默 心莲一朵朵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朵心莲。有缘人的心莲,会在佛的指点下盛开;无缘人的心莲,会在迷途中枯萎凋零。生命亦是如此,我曾有两位朋友在生命本应盛开的季节却戛然而止。一个从吉隆坡起飞后,世间再无人知她去了哪里,她所乘坐的那架飞机像谜一样消失在这茫茫世界。人们都曾寻找过它,可几年过去却一无所获。最后,我们都相信她去了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那里到处都盛开着美丽的花朵,没有伤害、没有谎言、没有阴谋。
也许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后,会有人告诉历史,她所乘坐的那架飞机到底曾经经历了什么,她到底去了哪里。
当我听说她的事后,我第一次对生命有了那么深的感触。她是我初中的同桌,她曾那样真实地在我生命中出现过。那时,我们两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很喜欢在一起聊天,但聊过什么我早已不记得。我们住得不远,我曾去过她的家,很干净。她很爱笑,也常喜欢捉弄人。一次课间,她突然问我:“你知道刀角牛放在一起念什么?”我立刻答道:“解(同音姐)。”我刚说完,她大大地答应了一声:唉!我知道自己又被她捉弄了。她长得有些黑,我老说她是来自非洲的。那时候,我们上课小声聊,下课大声聊,回家路上接着聊。我们都觉得对方是自己很好很好的朋友,纯友谊的那种。可是后来上了初三,班上开始有人说我们谈恋爱,我有些怕了,我承认我这人胆子小,我害怕流言会伤害自己,也给她带来麻烦,渐渐地,我开始疏远她。下了学,不再一起走。在学校,她主动跟我说话时,我都装作没听见。她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我现在都不记得她当时问没问过我为什么。时间太久远了,我只记得一个画面,那天是下课?还是放学?她要走出教室门的时候,突然回头,(其实那时我一直在书桌旁注视着她,只是她看不见而已。)看见我在看她,她一下子哭了。当时的我,怯懦地低下了头,就这样……我们慢慢地没有了联系。后来,我上了当地的实验中学,她去了一中高中部,我们就再也没见过。没想到,时隔22年,再次听到这个名字,我和她竟是阴阳两隔。那两天,我总是在设想:如果一切都没有发生,飞机抵京的清晨,她应该是略带疲惫地拉着行李,走出首都机场,搭上回天津的汽车。到了楼下,她仰起头,幸福地看着家所在的楼层。然后笑着走进属于她的那个温馨的家。丈夫、女儿围在饭桌旁等着她一起吃饭。孩子,一定会伸出自己的小手,嚷着要她抱!多幸福的画面。可这一切,都不会再发生了。她的生命永远地消失在那个黑暗的夜里。
还有一位大学同学,毕业后回了广东老家,我在北京曾见过他一面。后来,听说癌症夺去了他的生命。当我们班在广东的同学去看他最后一面时,他已被病魔折磨得异常虚弱。没聊多久,他便轻轻地告诉同学:“你们回吧,我累了,我想休息一会儿。”不久,他就走了,撇下妻子和两个孩子。
生命就是这样的脆弱。以前有人跟我说过,人从一出生,不管你愿不愿意,都要开始不断地奔向死亡。那时,我还不太懂这句话的真正涵义。在人世间跋涉多年后,我越发明白:人生的长度其实是我们凡人根本无法掌控的,但人生的宽度却是我们可以把握的。做好当下,做好现在的自己,微笑着面对生活,才是我们无论怎样都要有的积极态度。因为明天是先迎来太阳,还是疾病与死亡,没有人知道。
人生最长不过百年,转眼即逝,生死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谁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哪一个不想长生不老,可最后又如何?千百年之后,都不过是一抔黄土罢了。
只要一生行事无愧于心,也就不枉我们在这人世间走一遭。也不知为何,在文殊院中,我常会不由地想到“生死”这个谁也无法逃避的话题。
在文殊院静坐时,偶有僧人从我身边经过,他们很多看上去是那样的年轻,有的沉静,有的爱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我不知他们为何要跳出红尘,为何愿终身与那青灯、古佛、经书为伴。也许有的人天生就有佛的慧根,注定要如此;也许有的人是万念俱灰,对红尘不再有任何奢望,只想找一处清净之地寄存自己这副躯体;也许他们还有别的什么原因……他们每一个人都有过属于自己的故事,只是故事剧本各不相同罢了。我曾听阿姊说过,我年少时认识的一个姐姐后来就因为一些原因,在离成都不远的寺庙剃度出家。在我记忆中,这个姐姐很爱笑,那时我以为她的世界肯定是快乐多于忧愁,幸福多过哀伤,否则怎么总是爱笑。不知后来是有了怎样的变故,竟让她毅然剃去青丝,与相爱的丈夫各自遁入空门。
当晨钟暮鼓在她的世界响起时,她已轻轻转身,在另一个世界开始了她余生的修行。我曾想过要去她出家的寺庙看看,但又觉得自己是一个俗世洪流中人,不该去打扰她的清修。只愿她在那个有“佛”的世界,能找到真正属于她的安静。
个人因果,个人自了。
在文殊院,有一个我常去的地方:碑林,这里陈列着许多清代以来名人赠寺的题咏、佛语墨迹石碑。我不太懂书法,但我喜欢看。碑廊内最著名的是康熙帝御赐文殊院的“空林”墨迹以及康熙临宋代书法家米芾的《海月》条幅,还有就是清雍正年间果亲王允礼赠给文殊院的亲笔墨宝“开甘露门”。碑林回廊正中,还伫立着一对石龟。看着这些名家石刻、这对龟石像,我不禁想起自己书房中也有两块石头。一块是南极石,一个是端砚。
我的那块南极石外形椭圆,个头不大,看上去十分普通,而且它还有一个小小的“缺”。但在我看来,它却十分美丽,也许是因为它的遥远。它来自一万五千公里之外的冰雪天地。在一片白雪皑皑的海边,它被我的朋友捡起。朋友直到现在也并不觉得它有什么特别之处,但为了一句承诺,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放进自己的口袋。不久,这块南极石坐着轮船来到它曾经隔海相望的南美大陆,很快它又从广袤的南美大陆飞到遥远的欧洲,再从欧洲来到古老的中国。在北京,它被递到我的手中。
这块南极石在阳光下看,几乎看不到它哪里与众不同,除了中间有一条细细的白线。但在我的眼中,它却充满了神奇。當我第一次握住它的时候,我便感觉到它从石心中发出的一丝丝寒冷。
看着它,我总在想:在那片陆地的海边应该会有数以亿计的这样的石头,为什么朋友选中的是它?在世界近60多亿的人中,为什么最终是我将它拥有?冥冥中,我们有着怎样的缘分。
也许在几万年、几亿年、甚至几十亿年前,我和它曾相遇过。那时的我们,可能都是泥土中的顽石,在树之下、草之里、河之畔、山之巅,我们相伴过。
斗转星移,星球变迁,山不断重组,大地不停碰撞,我和它渐渐分离。在漫长的岁月中,我们各自漂泊。它随着一块陆地一直向南漂;我则随着另一块一路北上。
在南漂的旅途中,它的世界越来越冷,曾经的茂密森林渐渐消失,草慢慢退去,生灵渐渐消亡。最后,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的寒冷世界。在这个世界,除了冰与雪,只有企鹅生活在这个陆地上。在缺少生机的寒冷大陆,它一动不动地蜷缩在海的旁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被冰冷海水冲刷。
而我历经亿万年的转变,从一块顽石变为人。在这世界走了那么多年,我好像总是在找寻着什么。但找的是什么,我并不是很确定。也许我的世界离它太远了,我根本不可能会想起有这样一块石头。
前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知道一位朋友要去那神奇大陆。我也不知为什么,忍不住发微信跟他说:如果可以,可否替我捡一块石头?
这个念头确实奇怪,怎么会想起捡个石头做个纪念呢?朋友将它带来时,特意用一个小袋子装着它。我感谢朋友的细心,连连表示添麻烦了,朋友则笑着说:幸不辱命。
看着这块南极石,我感觉似乎看到一条时间的长河,在我的世界,正在慢慢地流淌。它流速极慢,但依旧坚定地往只往前流去。一切都在不经意间,改变着。
正如我和这位朋友,一眨眼的工夫,我们毕业居然整整二十年。在这二十年中,我们好像只见过四次。每次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当年的少年郎早已远去,他越来越沉默,不像当年那样喜欢激扬文字、指点江山。大学时的他,最喜欢与人辩论,尤其喜欢与对床“斗嘴”。每天一早,我们寝室从他们斗嘴开始一天的生活;每天晚上,熄了灯,寝室卧谈以他们停止斗嘴收尾。
一日,一周、一年,四年,大学时光就这样匆匆而去。毕业时,为了追寻各自的未来,我北上京师,他南下鹏城。
生活,让我们不断奔波,也让我们渐渐少了联系。有时,我们到了各自所在的城市,也许是怕打扰到对方,也并不告知自己的消息。也许,我们曾在同一个城市的同一条街道擦肩而过。
现在的我们真的不再年轻,如果可以,应该要多聚聚。哪怕只有两杯白水,坐下来,叙叙友情,忆忆往事,谈谈生活,纵论天地。
曾经匆忙的脚步,到了四十岁,真的可以慢一些了,让自己有时间看看周边的风景。
南极石,既然你来了,就慢慢陪我变老吧。如果有一天我哪也去不了了,你就听我唠唠叨叨。我今生也许是去不了一万公里之外的那块土地,等以后我的孩子如果能去,我一定叫她把你带回家,如果你愿意回去的话。
在我书房,还收藏着一块造型别致的端砚,它来自遥远的南国,是一位老友不远千里背来送我的。
这方砚有一个别致的名字:知足常乐。看上去,它还真有点像孩子的足,小小的,很雅致。它的顶端有一节竹叶,长得苍劲有力;中间则浅浅地凹下,像一个钵。摸上去,这方砚的质地就像是孩子的肌肤,给人一种纯净、细腻、幼嫩之感。
“知足常乐”,多好的名字。
一个人到了四十,开始不惑,可能对自己最大的心愿便是知足常乐。正所谓“养心莫善于寡欲”,欲望少了,看见手里已经拥有的就很开心了。这道理浅显易懂,世人口口相传,可真正做到的又有几个?
当我收到这方砚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位老友一定是把我当成了中国真正的文人,一个爱写字的文人。可说来极为惭愧,我的字是真的不好看。无论铅笔字、钢笔字、圆珠笔字还是毛笔字,没有一个拿得出手。连我五年级的女儿都说我的字没她好看。
从小到大,前三种字我是真没练过,在我这个写字水平很低的人看来,前三种字好像没什么区别呀。现在的我是真心要感谢发明电脑的人,为我解了这个大困,否则就我这字,可能也没几个编辑愿意看,更何谈发表。
不过,对于毛笔字,我年少时还真练过一阵。只是时间不长,大概半个月左右吧,不太记得了。那是上初一的时候,看我暑假闲来无事,父母大概是想练练我的心性,便要把我送进少年宫练习书法。练习书法,我当时似乎并不拒绝。也许也是想练练自己的字吧。
对于那段经历,我所记不多。老师的名字,自己现在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我只记得有一位同班同学跟我一起去上书法课。我们学的是颜体。
在学习中,我才知道我们中国的书法历史悠远,上下五千年,习者万万千,也正因如此它才会生生不息,其优秀者更是衍化出篆书、隶书、楷书、草书、行书等等。中国的书法,真可谓博大而精深。
而我所学的颜体属于楷书,创自唐颜真卿。我从小就喜欢读中国历史。在这之中,我最愿意读的一个是汉,另一个便是唐。
汉唐气势,中国人久久传颂,让我时至今日依旧向往。
“犯我大汉者,虽远必诛。”
“战必胜,攻必取,天下莫不以为武,而非先王之所尚也;四夷万古所不及以政者,莫不服从,天下莫不以为盛,而非先王之所务也。”
颜真卿的书法雄秀端庄,浑厚强劲,方中见圆,极具筋骨,亦有锋芒。其粗放的笔法,大气磅礴,代表着盛唐磅礴气象。盛唐时,中国的泱泱大国气象,让年少的我心神驰往。那时的我,投入其中,习字不可拔。
端砚常让我回想起这段往事,一想自己习颜体竟已是三十年前。可惜,自己投入的时间太过短暂,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练过书法。
往事如此,人亦如此。我与这位老友,大学毕业后,在漫长的二十年中,也只见过三次。每次,也都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浅谈辄止。每年,也只是偶尔互致问候。是否真的安好?也从未真正地问过。就这样,岁月在我们短短的问候中,悄悄流逝。一轉眼,已是廿年。
二十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
二十年前,我们风华正茂,从歌乐山脚下出发,奔向不同的城市寻找自己的未来。
二十年后,我们四十不惑。
二十年的岁月,我们每个人背后都留下了一段段故事。这故事有苦涩、有甜蜜;有心酸、有甘醇;有泪水、有欢笑;有高峰、有低谷;有聚、有散……
二十年,在岁月的打磨下,我们渐渐学会了妥协与忍让,学会了圆滑与放弃,可内心的坚持却让我们依旧勇敢前行。
二十年的积淀,皱纹开始爬上我们的脸颊、白发渐生,可我们从未退宿,依旧风雨兼程。
二十年,时间让我们认识了自己。知道了自己是谁,明白了生活是什么。我们少了些许轻狂,多了些许从容与淡定。我们渐渐安静、渐渐真实、渐渐平静、渐渐找到幸福。
幸福是什么?林语堂先生曾告诉世人,人生幸福,无非四件事:一是睡在自家床上;二是吃父母做的饭菜;三是听爱人讲情话;四是跟孩子做游戏。
当然,林老先生所说的幸福也许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同。时代在变,幸福的涵义也在变。有的人也许只占了其中的一条,两条或是三条,就能感到幸福。
而我,则认为无论怎样,只要内心平静,认同自己的生活,那就是幸福。
天下人、天下事,本就该千奇百怪、千姿百态,何必要众口一词,一个模样。
每个人,只要知足常乐就好。知足常乐,简单的四个字,知之者众,而行之者少。希望我们这些四十不惑的人一起共勉。希望这端砚,能时时提醒我:知足常乐。
每次漫步文殊院,我都会有这样的感触:那就是要慢慢学会让自己心中的欲望越来越少,只有这样自己才会越来越开心。当下的我,每天最喜欢的事就是一个人静静地读自己喜欢的书、爬自己喜欢的格子,生活简单而充实。除此之外,就是去快乐地运动。
人快乐,其实说难不难,说简单也并不简单,说到底,就是“养心寡欲”。年少时的轻狂,年轻时的张扬,爱过、恨过、哭过、错过,很多人都曾经历。那时的我们想要的太多,可最终能握住的却是那样的少。渐渐地,有些人学会了放手。因为他们慢慢地知道,欲望少了,心才会变得好一些。而有些人却依旧执着于这些物欲化的“妄”,虽然年龄增长了,但自己却依旧混沌。
这一点,四百年前,在雪域高原上有一位叫仓央嘉措的高僧就曾说过:
人这一生,或许爱过,或许恨过,或许错过,或许路过,当一切过往都烟消云散的时候,一切企图挽回的方式都是徒劳苍白的。谁都不会永远停留在起点,等待已经走向另一个终点路上的过往,擦身而过的一刹那间,就已注定了无助的期待与默默的无望。你已走出我的视线,正如我早已无法在你心中停留,相爱的,不相爱的,走过了那个处于交叉的中点,就只能永远向着各自的方向无限延伸,连回望的机会都被甩到了无数个曾经之前。
仓央嘉措,曾贵为六世达赖、西藏之王。在佛的世界里,他被视为一个“异类”,因为他有着一颗不避世俗的心,他不受教规约束,他向往自由、爱情、人世之乐。他敢于突破世俗,追求真爱。十四年的乡村生活,使得仓央嘉措有着大量尘世生活的经历,这大大激发他的灵感。他写下了许多描写男女爱情的忠贞、欢乐,遭挫折时的哀怨、缠绵的情歌。在人的世界里,他被称为“世间最美的情郎”。他的诗历经数百年沧桑,依旧在雪域高原上被人传唱。在艺术的世界里,他是引人注目的一朵奇花异葩。
就是这位狂放不羁的世间佛,在康熙四十四年(1705年),被一代雄主康熙下旨索拿:“拉藏汗因奏废桑结所立六世达赖,诏送京师。”
康熙四十五年(1706年),仓央嘉措在押解途中,行至青海湖滨时,他提出坐下打坐,之后他再也没有站起。
他,就這样走了,离开了他曾经恨过、爱过、厌过、恋过的这个世界。
在仓央嘉措众多的诗歌中,有一首让我久久回味:
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在这佛光闪闪的高原,三步,二步便是天堂,
却仍然有人,因为心事过重,而走不动。
是啊, 一个人要隐藏多少秘密,才能巧妙地度过一生?
仓央嘉措,谜一样的佛,深深吸引了我。
我的老友高平老师曾创作过一本《仓央嘉措》。这本书2003年问世,出版18年,至今印行了多种不同版本。《亚洲周刊》曾将它评选为年度“全球华文十大小说”之一,《作家文摘》则将它评为“2010年度最具影响力的十本书”之一。几年前,高平老师又续写了16个章节,填补了小说主人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被“诏执京师”从拉萨出发到圆寂于青海湖的大片空白,对他短暂生命中最后几个月的遭遇和精神世界,作了令人信服的揭示和精彩描述,与原版本进行了无缝对接。
我和高平老师在一次交谈中,曾特地谈到这部作品,也谈到高老的西藏情缘。高老在讲到他的西藏情缘时,曾有这样一段话,让我印象极深。
“我的西藏情结之所以能成为结,而且是终生解不开的结,是出于我对于西藏的热爱。我爱她那双倍明亮的阳光,草原独有的花香,连绵不断的雪山,蓝玻璃一样的天空,星罗棋布的湖泊,清澈见底的河流。我爱她那古老的文明,浩如瀚海的经典,金碧辉煌、松烟缭绕的寺院。我更爱藏族人民的菩萨般的善良和诗人般的温情。”
而在谈及仓央嘉措时,高老说自己与这位高僧有半个多世纪的情缘。
“五十年代初,当我在西藏第一次接触到仓央嘉措的诗歌时就很喜欢,我阅读了各种汉文译本,对作者产生了极大兴趣。几十年中,我不断地从古今中外的文献、著作中搜寻关于仓央嘉措的生平故事、不测遭遇、悲惨结局的记载和论述,哪怕是片言只字也认真记录下来,积累了大量的资料。但只是作为诗歌欣赏和学术研究用的,并没有创作小说的想法。有了‘反右’‘文革’等政治运动的亲身经历以后,我发现我与仓央嘉措在遭遇上有许多共同之处:都是诗人,都是生活在西藏的人,都是二十几岁就成了政治斗争的牺牲品,都是从优越的地位一下跌入戴罪之人的谷底,都是被迫生离了自己的所爱,都是经藏北、青海被武装押送出境。这使我加深了对于权力博弈残酷无情的认识,对于仓央嘉措内心的理解,也加深了对于人生的感悟,而这些正是这部小说的内涵。1983年,我比较集中地用四个月的时间,写出了长篇纪实性小说《仓央嘉措》,共25万字。2003年该书由中国藏学出版社出版,最早的书名是《雪域诗佛》。”
听完高老的讲述,我对仓央嘉措这位“佛”有了更深的理解。读他的诗,似如佛在与我交谈一般,可以“让思念沉默/在心中盛开一朵朵莲花。”
我是个平凡之人,只希望现在和以后有一份简单而真实的生活。在自己走过的每一天,都有所收获。在平淡中,把自己的人生宽度变得精彩些,便已知足。
我希望自己老的时候,能回到成都。在这座芙蓉城中,每天悠悠哉哉地与三五个好友,一起喝喝素茶,摆摆龙门阵,打打小麻将。天气好时,去城郊的村中,坐在竹椅上,晒晒太阳,闻闻花香,或是在村中的小路上散散步。如能到黄龙溪古镇河边坐坐,那就吃上一碗当地新鲜的豆花,来盘卤菜,再请人掏个耳朵,眯个觉。
快哉!快哉!
我曾设想过自己晚年在成都每一天的餐食:早晨,到面摊上吃一碗三两素小面;中午到巷子口的小店,来一盘回锅肉,一碟青菜,一杯雪花,一小盅泡菜,一碗米饭;晚上,那就更简单了,出去吃个串串或是火锅即可。这日子虽简简单单,却很有味道。
那时的我,希望还能继续爬自己的格子,书写属于我的文字,记录下属于自己的历史。
到时,我想我还会经常来文殊院坐坐,在它的茶园中看看报,嗑嗑瓜子,听家乡人在我周边天马行空地说这说那。也许那时,我就不会常看那两副对联了,因为那时的我心中早已没有名与利的羁绊,心中本无台,何处又能惹尘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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