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梦依(四川美术学院)
美国舞台设计师罗伯特·威尔逊被认为是现代后戏剧艺术的先锋,他的作品在世界各地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并通过独特的表象手法对许多剧院、艺术家产生了重要的影响。本文通过列举罗伯特·威尔逊代表性作品及其设计理念,探究其独特的美学风格如何将观众的感受从环境和戏剧本身的桎梏之中解放出来,从而体现出当代戏剧艺术的多元化特质。
戏剧的舞台设计是一种综合概念,包含了舞台的布景、灯光、道具、服装等多种元素,强调功能和审美并举,在能够诠释剧情的基础上形成整体的视觉效果。20 世纪初开始,戏剧研究逐渐成为独立学科,相关理论研究分化得更加清晰。1999 年,德国戏剧评论家汉斯·雷曼正式提出“后戏剧剧场”的概念,如何将舞台的视觉与表演从戏剧文本历史中解放出来成为“后戏剧”这一新的概念所关注的问题。美国设计师罗伯特·威尔逊被称为后戏剧艺术的代表人物之一,其作品早在20 世纪60 年代时便初现后戏剧艺术的端倪,重新塑造了新时代戏剧的面貌。他并不赞同传统的戏剧语言叙事,而将视觉与表象当作传递信息、汇聚观众注意力的第一手段,视觉设计本身成为戏剧的主要内容而非传递叙事的媒介。他对现代舞台道具布景、构图、整体美学的掌控和应用,突破了传统舞台艺术表现时间和空间的方式,使观众得以参与戏剧的阐释阶段,体现出当代艺术勇于接受质疑的大众性精神。
威尔逊独特视角的形成,首先来源于对特殊人群的观察与沟通,这最直接地反映在他的早期作品《King of Spain(西班牙国王)》(1969)与《Deafman Glance(聋人一瞥)》(1971)中,作品的灵感来源于他想帮助收养的聋哑男孩雷蒙德·安德鲁治疗心理问题。尽管早期对戏剧的了解并不充分,威尔逊却通过观察发现,聋哑人的特点是视与听分离。为了探索设计独特的表演动作系统,威尔逊在一系列研究场所学习了人类学相关的知识,并得出结论:人在思考前先会产生动作,动作的震颤产生了语言,因此可以单纯借动作与速度设计出一种信息呈现方式,即眼前所见不必去解释耳中所闻,纯粹的图像足以构成一个充满幻想特色的场景。
在作品《聋人一瞥》中,就体现出在威尔逊的刻意设计下,时间和空间通过演员动作开始分离:动作因为被超慢速拉长与观众耳中正常匀速的音乐形成了强烈的反差,令观众陷入沉思。其次,整个舞台的布景与道具不停发生无逻辑变换:简洁的幕布和室内场景前上演着母子之间的现代故事,随后幕布升起,围观全程的男孩走入童话般的森林场景,一只山羊站在舞台中央,餐桌旁坐着巨大的青蛙,形形色色穿着制服、现代工装、马甲等不同衣着的人分散各处,烟雾从一旁小屋的窗口散出,坐在椅子上的垂钓者缓缓升入天际……《聋人一瞥》充满抽象感的并置舞台元素为威尔逊获得了首次成功。超现实主义诗人路易斯·阿拉贡评价说:“一个聋哑儿童的世界像一张无言的嘴向我们敞开……从来没有任何戏剧能够接近这个,因为它同时是清醒的生活和闭眼的生活……现实与梦境交织在一起,是聋人生活中无法解释的一切。”
在理解威尔逊戏剧时重要的一点是,正因为他有着放弃绘画而选择设计戏剧的个人经历,所以在他的艺术创作中充满了各种繁多的视觉细节。这一阶段出于舞台技术的局限性,以及对戏剧认识的不深刻,威尔逊并未将审美喜好列为设计的重点,更多地将理念放在寻找一种独特的切入点上,即自己眼中生活的面目,但不只是单纯地以时间线索去再现生活,而是在高度概括的超自然时空中让图像“表演”起来,使观众在欣赏美的同时有闲暇去联想和思考。
1976 年,罗伯特·威尔逊的代表作《海滩上的爱因斯坦》在法国阿维尼翁演出,被广泛认为是20 世纪最伟大的艺术成就之一。此时威尔逊的设计相对于早期阶段来说,已经形成了更加完整的审美体系。这部作品打破了传统歌剧几乎所有的规则,不仅在形式上完全是非叙事性的,还采用了一种强有力的场景模式——knee play 作为表现方法。
此时的威尔逊表现出了在设计手法上极强的规律性,“意象”成为他创作的重要核心。在《海滩上的爱因斯坦》中,他将舞台分为三个具体的场景部分,中间穿插五个小场景(即knee play 的短场景形式),安排它们在视觉上互相连接变化。道具火车穿过舞台的场景设为A,垂直平行不停变换的光线为B,太空飞船的场景为C,整体结构由这三组场景进行AB、CA、BC、ABC 的顺序组合(图1)。然而区别于大部分后戏剧作品的是,其场景非常普通具象,火车、监狱、太空船等元素也并不复杂。全剧几乎没有细节提到爱因斯坦的具体生平,但机械、物理研究、审判等意象元素处处引发观众对其主题的讨论与思考。
图1 《海滩上的爱因斯坦》设计手稿(来自网络)
在对艺术创作的表现力上,罗伯特·威尔逊努力追求诗意的视觉空间环境,作品中脱离现实的场景以及对自然环境的加工与提炼带来强烈的个人美学特征,如《海滩上的爱因斯坦》的场景构图与整体色调体现出一种建筑学的对称和简洁。灯光也是罗伯特·威尔逊构建视觉的重要手段,他提到:“无灯光则无空间,无空间则无戏剧。”威尔逊常运用饱和度较高但亮度很低的纯色作为背景色,从舞台后方投射各色灯光降低视觉上的尖锐感,做出渐变的效果,并为主要人物施以亮色辅光作为强调。灯光还常常作为威尔逊营造震撼氛围、渲染真实感的手段,有时甚至拥有独立的地位,在《沙滩上的爱因斯坦》中,重要的一束灯光作为唯一内容在舞台上发生长达16 分钟的位移变化,留给观众无限的遐想。
为保证整体性和连贯性,在创作中,除了前文中对规律性意象场景的追求,威尔逊还常绘制类似于分镜图的速写手稿来记录灵感印象(图2)。并且,身为画家与雕塑家,威尔逊为许多作品独立设计了不同质感、造型的椅子,如聋人一瞥吊椅,使用极细的铁丝架构出纤细的椅子造型,并把它悬挂起来做出灯光投影,使其成为布景中的重要一环;给维多利亚女王的一封信椅则用铅和黄铜作为材料,简单的结构中蕴含着形式美和雕塑感;海滩上的爱因斯坦椅使用更加极简化的钢管结构并将其拉细拉长,达到科学的冰冷意味……这种利用金属材料潜在情感与极简主义结合的审美充满了戏剧的张力,并表达出一种精确又独特的节奏。
图2 《海滩上的爱因斯坦》场景设计分镜图(来自网络)
设计舞台的意象、元素和方法,构成威尔逊创作的重要思想内核。以意象的艺术元素取代文本叙事的设计观打破了视觉在戏剧演出中长期只为辅助造景的功能,反而因为被放大强调其不同之处,产生了更为突出的艺术效果。
威尔逊认为:戏剧的叙事本身是存在意义和内涵的,设计的初衷应当是不断地去自问“它是什么?”,从中获得新的认识,如果从单从再现的角度去表现它,就忽略了其他表现方式的可能。因此,他在设计时大量运用反常识的、缺乏具象意义的元素,对自然环境进行增添大量细节和人工痕迹的再改造,使阅历不一的观众得以更自我地直接欣赏艺术带来的感受。这种实验性的设计方法促使他在1972 年制作出了《KA MOUNTAIN AND GUARDenia TERRACE:a story about a family and some people changing》,将演出地域跳出传统的剧院剧场,不同文化的人聚集起来共同组成这场演艺活动,威尔逊将其称为“世界的窗口”。这部长达七天的剧作被威尔逊设计出一个巨大的结构,伊朗设拉子当地的村人、学生、集市商贩、山脚居民等约700 名参与者共同加入对这部戏剧的创作,在现实生活的环境下,时间的概念既清晰又模糊,喝茶、做沙拉、烤面包等一系列活动都可以作为戏剧演出的有趣之处。
威尔逊强调:“我们的观众来自于生活的各个方面,脑中充满了各种各样的信息去联想……每个人的想法都不同,但作品整体的结构是有秩序有条理的。”这样的设计方式是为了解放观众,而不是强行去控制观众的反应,因此他的作品处处体现自由,甚至允许观众随时离开或者进场,带有留白的意味,戏剧的表达在自由的方式中被赋予了更多的联想余地。
观众参与对戏剧留白内容的补充和想象,使创作在符合观众审美需求的基础上增添了诗意的珍贵体验。
威尔逊式叙事通过碎片化的片段和逻辑上的重复节奏为观众情感的酝酿空出时间,在留白下进行无限的凝视与思索,打开了文本、主题的束缚,观众的经验与视觉的内容结合,得出观众自己也在参与创作的妙思。静默的视觉意象适度吸引观众注意力,达成了一种平静的、充满包容性的微妙观剧场景。
罗伯特·威尔逊将后戏剧式的艺术风格运用在舞台艺术中,大大降低了新一代观众进入剧院观赏戏剧乃至传统、非传统歌剧的门槛,是设计推动艺术活动的典型。在现代舞台艺术飞速发展的大环境下,关注新技术应用、追求舞台效果的制作理念屡见不鲜,但却缺乏对舞台效果艺术性的探索与思考,难以从对艺术审美的感受上获取观众认同。运用良性、整体的设计思维,有利于更好地统筹舞台艺术这一包含了布景、道具、服装等多重元素的综合类视觉创作体系,适当留白、诗意化的设计表达更能够帮助创作者拉近人与环境空间的关系,使戏剧的传播能够更加普适现代人群的个性与特征。戏剧艺术通常反映着整体社会的审美与主观意识,在传统戏剧运营模式与新时代碰撞的机遇与挑战下,重新思索设计与舞台艺术的关系,去看待威尔逊作品对现代艺术、戏剧观赏的解放与推广,或许对创作具有当下时代特征、具有现代艺术氛围感的戏剧作品有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