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慧
混乱与暴力,教养的双重困境
妈妈叫两个儿子吃饭,孩子们却一直围着餐桌追逐打闹,怎么喊都停不下来。妈妈抽出棍子大声威胁,两兄弟立刻停火,但继续坐在餐桌上吵闹,气得妈妈把筷子扔过去……这是韩国节目《我的孩子改变了》中的一幕。隔着屏幕,观众都能感受到这位妈妈的愤怒和绝望。很多韩国父母正是通过这个节目知道ADHD的。
ADHD,是注意力缺陷与多动障碍的简称,俗称多动症。患儿往往有两个主要表现:注意力缺陷和冲动控制不能。这种疾病会给孩子的学习、生活和交往造成一系列影响。
一提起ADHD,人们总会想到在教室里上蹿下跳的孩子们。但很少有人思考一个问题:这些孩子长大后会怎样?在多数人的印象里,随着孩子长大,症状自然就消失了,以为ADHD可以不治而愈。但是今年1月,北大医疗脑健康行为发展教研院发布的《2021年关于ADHD的12大研究盘点》中,传递出这样的信息:
多动症多模式治疗研究(MTA)对558名多动症儿童进行了长达16年的跟踪研究,在研究终点,大多数参与者年龄在25岁左右,只有9.1%的受试者从多动症中“康复”。
也就是说:90%左右的成年ADHD患者会带着自己的症状进入家庭。只是通过不同形式表现出来而已。比如,儿童时期表现为坐不住、精力旺盛,成人时期表现为注意力不集中等。
据统计,我国ADHD的患病率为6.26%(约2300万人)。因为ADHD是遗传性疾病,有相当大概率是孩子和其中一位家长(往往是爸爸)共同被该病困扰,我们称这样的家庭为ADHD家庭。
因此,除了节目中展现出的混乱场景,很多家庭面临的是一种双重困境:孩子患有ADHD,爸爸也是ADHD患者。妈妈不仅要承担艰巨的教养责任,还要经常应对伴侣的拆台、挑衅,困难可想而知。
东东从小就特别顽皮,无论做什么事都动来动去,片刻不得安宁。因为精力出奇旺盛,他入学前由两位老人和一个保姆合力照顾,每天能把3个大人累瘫。
入学后,东东的表现就更糟糕了。老师讲的内容,他充耳不闻。放学后,妈妈赵雨桐问他老师讲什么了,他永远回答“不知道”,作业本也常常是大片空白。他坐不住,看到同学拿出漂亮的文具,不管上课还是下课都要马上抢过来看看,完全不知纪律为何物,气得老师连连找家长。
即使如此,赵雨桐一提起带儿子看病,丈夫李勇总是拦着:“他哪有什么病?我小时候就是这样!”
“那你也应该去看看!”赵雨桐脱口而出。
其实这不是一句气话,很多时候,她都觉得丈夫有问题。一次,东东想让爸爸给他读绘本,李勇一把推开孩子,不耐烦地说:“爸爸不认字,你去找妈妈!”他找的借口如此荒谬!赵雨桐常常被丈夫这种敷衍的态度激怒。
赵雨桐不想让孩子吃垃圾食品。李勇非但不制止,还偷偷和孩子一起吃。父子俩吃完薯片把包装袋塞在卧室的暖气管后面。塞得太多被发现后,赵雨桐劈头盖脸一顿骂,李勇死不认账:“我不知道是谁吃的,可能是球球吃的吧!”球球是他们家养的小狗。赵雨桐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一个成年人能说出来的话。
很多时候,李勇都很孩子气。他的生活里只有自己,完全没有规则和条理。他会忘记给车加油,忘记还信用卡的钱,忘记给孩子交学费,忘记约会时间……有一周赵雨桐出差,让李勇接送孩子。星期一,他忘记接孩子,东东在学校传达室一直等到7点;星期三,李勇不用坐班,父子俩睡到上午10点。他起床后一看是这个点,干脆把孩子摁倒:“反正也晚了,干脆别去上学了!”
东东上小学三年级时被确诊为ADHD。得知儿子确诊的那一刻,赵雨桐如释重负:“孩子不是不懂事,只是病了。”但她很快又陷入担心和迷茫。医生说ADHD很难自愈,需要对孩子进行有效的行为干预。而且,这个康复周期很漫长,需要父母双方配合。“李勇哪是那块材料啊!”她感觉自己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从医院回家途中,赵雨桐正想着孩子的未来,李勇突然一个急刹车,让她差点儿撞到前挡风玻璃上。因为前车插队,他气冲冲地下去和对方理论,赵雨桐赶紧下车拦着丈夫,生怕他冲动闹事。
守着儿子,看着丈夫,赵雨桐时刻不敢放松。有时候,她甚至觉得丈夫比儿子更冲动。
接纳与救赎,谁才是最理解ADHD的人
ADHD患者解读社会情境的能力不足,使得社会交往能力发展受到影响,成年后多数时候在生活里表现得不靠谱、难以预测。在家庭关系中,不仅影响在孩子面前的威信,也会影响夫妻关系。根据统计,ADHD患者的离婚率是普通夫妻的两倍左右,70%的ADHD成人患者和80%的患者家属考虑过离婚。
周涛从小就是远近闻名的皮小子。长大后,在爷爷的支持下,他按照自己的兴趣选择了设计专业。绘画本就有天马行空的成分,这让周涛脑子里的创意有了发挥空间。渐渐地,人们忘却他小时候注意力不好、冲动顽皮的缺点。但是周涛知道,自己的问题一直存在。
工作中,因为缺少计划性,周涛不仅经常忘记客户要求,而且总在最后期限才完成设计,几次差点儿得罪大客户。好在,他在设计方面确实有天赋,才能继续留在团队中。
生活里,他也是困难重重。女儿苗苗9岁,经常莫名其妙发脾气。周涛置之不理,妻子童敏埋怨他不作为;有时,他想管管女儿,又不知道从何下手,完全抓不到重点。有一次,苗苗和妈妈吵得很凶,周涛听了半天也不知道为什么。情急之下,他冲上去扇了女儿一巴掌。这一下,童敏和苗苗都急了。
周涛凡事不走心,经常丢三落四,自由散漫。偏偏童敏是個爱较真儿的人,认定他夫妻约会迟到,就是对她不尊重;把屋子弄乱,就是对她挑衅;忘记做饭,就是故意报复她……夫妻俩吵个没完没了,周涛动了离婚的念头,觉得还是自己一个人过清静。
ADHD父母确实增加了家庭矛盾,但是当自己孩子处于相同困境时,他们往往也是最懂孩子的人。
陈岭是一位生物工程师,读研时和师兄弟们一起泡实验室,每天产出却只是别人的一半。有时,辛苦做一天实验却忘记记录数据,也经常因为忘记锁门和关电脑被导师骂。压力大的时候,他常常去找医生开抗焦虑剂,但一点儿作用都没有。后来,他被确诊为ADHD,服用中枢神经兴奋剂,效果非常好,终于顺利毕业,找到理想的工作。
成为爸爸后,陈岭看到儿子也被ADHD困扰后非常理解孩子,“这次没做好没关系,下次会更好的”。他还是妻子的“情绪稳定剂”,经常开导她:“向注意力不好的孩子要成绩,本来就不公平。孩子能健康长大就很好了。”
赵雨桐曾经觉得丈夫不爱孩子,因为他对东东毫无耐心。她甚至考虑过离婚,而且觉得不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东东也不会伤心。可是,今年3月初发生的一件事,让她彻底改变了想法。
那天,夫妻俩正在装饰城看材料,突然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说东东把同学打了。原来,当天上午教育局的人来校检查,课间东东出去上厕所,班主任不放心,让小组长跟着一起去。小组长像押犯人一样押着东东去厕所。东东急了,才和他动了手。
赵雨桐自知理亏,想向小组长道歉息事宁人。不想,李勇却问班主任:“你为什么派人盯着东东?如果你不这样做,就不会有今天的事!”
班主任解释道:“东东每次都乱跑,我只能让别的同学督促他!谁知道他会闯出什么祸?”
李勇又说:“东东是精力旺盛喜欢跑,但从来不会做坏事!上次学校厕所的水龙头坏了,你们也说是我儿子弄的。但是直到现在也拿不出证据,我儿子说他没有做,我就相信他!”
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东东脸上的表情从不屑变成惊讶。后来当爸爸要求他向同学道歉时,东东没有任何违拗。其实,那一天到底怎么收场已经不重要了,东东听到了自己最想听到的话,感受到爸爸的信任。
也是从那一天起,赵雨桐发现自己并不了解丈夫,也不了解儿子。也许,李勇小时候也常常受到别人的误解和冷眼,才会对儿子受冤枉这件事如此敏感。她以为李勇是个什么都无所谓的人,事实上,如果从小就被认定为“总是闯祸的坏孩子”,又有谁愿意听他的心里话呢?ADHD仿佛是一张贴在孩子身上的标签,让人们只记得他的过错,不记得他的好。
其实,李勇身上也有很多优点:他虽然缺少计划性,但为人热心,忘记接东东那次,也是因为帮邻居修车;他很孩子气,但是对人真诚,当年正是这一点,打动她的心。
东东很快忘了白天的事儿。赵雨桐觉得,东东是全天下最宽容的孩子。因为不听话,她没少打东东,但他从来不记仇。这一点,东东很像爸爸,每一次夫妻俩吵架,第二天李勇就会乐呵呵地跑过来哄她,而且从来不翻旧账。
赵雨桐开始想,如果没有ADHD,李勇和东东是一对多么可爱的父子啊!抱着这样的想法再回头看儿子和丈夫,赵雨桐就没有那么生气了,渐渐接受了现实。
把握核心问题,用优势视角重新审视疾病
伴侣和孩子究竟是能力问题还是态度问题,是每一个ADHD家庭面临的挣扎。赵雨桐全家参加了一个专门为ADHD家庭组织的康复小组,大家讨论最多的就是这个议题。多数情况下,不被ADHD困扰的家庭成员,倾向于把孩子和伴侣的“健忘”“懒散”“不负责任”定义为态度问题;饱受ADHD困扰的家庭成员会反复声明这是能力问题。
如果把问题界定为态度问题,父母会给孩子施压,矫正孩子的行为。孩子被迫去追逐自己根本达不到的目标时,就可能将注意力问题演变成品行问题、行为问题和情绪问题。据医学统计,超过1/3的ADHD儿童患有其他心理障碍,这与环境影响以及父母的教养方式直接相关。相反,如果把问题界定为能力问题,父母会支持孩子,为他的成长设定合理目标,学习用正确方式对待孩子。
每一个ADHD家庭,都要学会区分核心问题与非核心问题。孩子的注意力缺失是核心症状,由此衍生的懒散、没有责任感等问题是继发问题。怎样抓住孩子有限的注意力呢?答案是通过兴趣引导孩子通向更广阔的世界。
多巴胺,是所有ADHD患者穷其一生不停追逐的目标。他们喜欢刺激,对一般任务无动于衷。日复一日的作业,是ADHD儿童最讨厌的任务。陈岭根据自己的经验为儿子设计了一套闯关游戏。第一天,要在20分钟内写完数学口算小条;第二天,减少到18分钟。以此类推,儿子可以在周末获得相应奖励。下一周发布新任务,可能是语文默写,也可能是英语背诵。
除了短暂的闯关游戏,ADHD儿童也需要长久的兴趣支持。周涛和童敏尝试给女儿报过很多特长班,但苗苗都是三分钟热度,根本坐不住。听说学钢琴能改善孩子的注意力,童敏赶紧给女儿买了课,但苗苗连一节课都没坚持下来。
奥运会期间,苗苗天天看比赛,被击剑运动吸引,觉得剑手非常帅气。周涛送女儿去练习击剑。试了几次,夫妻俩意外发现,孩子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时,再也不乱发脾气了。她变得积极主动,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周涛对妻子说:“就像我当年痴迷设计一样,每个人总要找到自己喜欢做、擅长做的事情,然后在这些事情中找到未来的路。”
赵雨桐决定给予丈夫更多信任,让他辅导儿子作业。李勇接东东放学回家后,爷儿俩总是先胡打乱闹一通才开始写作业,作业质量可想而知,但赵雨桐放手不管。她在卧室阳台给自己开辟了一个“安全角”,勒令父子俩不可靠近、不能破坏,然后把外面的空间留给他们随意折腾。等孩子入睡,她再出去打扫战场。渐渐地,她发现少了自己的唠叨,父子俩做什么都兴致勃勃,东东也更喜欢学习了。
想要帮助ADHD家庭,只改变孩子是没用的。周涛向心理医生求助,通过认知行为治疗渐渐学会控制情绪。女儿再发脾气时,他成为她的倾听者。同为ADHD患者,他比妻子更能明白,为什么女儿总是无缘无故发脾气。现在,他不僅很少添乱,而且还成为母女俩沟通的纽带。
在ADHD家庭中,父母经常被孩子和生活中的各种困难折磨得精疲力尽。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正确认识ADHD,并且通过调整家庭生活方式、接纳ADHD伴侣、作出适应孩子成长的规划,就能够更好地应对困难。
孩子的注意力成长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很多问题不会很快找到答案。相比关注“问题”,更建议父母关注“关系”,包括亲子关系和夫妻关系。当我们只盯着注意力的短板时,就会感到无力,因为我们其实能做的很少;如果看到家庭关系对孩子成长的积极影响就会豁然开朗,因为我们能做的很多,很多。
(为保护未成年人,文中人物皆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