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四川·和弦
“一边是平常的现实,一边是美丽的谎言,你选哪一样呢?”
很多年以后,雨歌已经很老了,戴着老花镜,哆嗦着双手,给缠在身旁的外孙女儿讲《安徒生童话》。雨歌随手翻到的一页,正好是《海的女儿》,尽管多年吸烟让雨歌的嗓子变得十分沙哑,但是雨歌还是非常乐意给可爱的孙女讲一讲故事。
“在海的远处,水是那么蓝,像最美丽的矢车菊花瓣,同时又是那么清,像最明亮的玻璃。”雨歌抿了一口茶,接着讲,“然而它很深很深,深得任何锚链都到不了底。想要从海底到达水面,必须有许多许多教堂尖塔一个接着一个地连起来才成。海底的人就住在这下面。”
读到这里,雨歌本来已经平静如止水的内心,不禁也微微泛起涟漪。他双手轻轻一松,时光像书页一样哗哗哗地倒流回21世纪初期,那如烟的往事在雨歌厚厚的镜片上投影闪现,犹如一张张褪色的照片,模糊却又清晰地记录了那个故事……
那时,雨歌的女儿也才像现在的外孙女这么大,也是经常缠着雨歌讲故事。雨歌正当壮年、幽默风趣、体健貌端、有房有车(均无贷款),他平时最大的爱好就是钓鱼。尽管老婆不时地唠叨,女儿也总觉得自己老爸的爱好太老土,可是雨歌就是喜欢钓鱼。
年轻的时候,雨歌给女儿讲钓鱼的故事
桃花盛开的季节也是钓鱼的黄金季节
2007年,雨歌在龙泉湖垂钓
夏季是雨歌生意的淡季,却是雨歌钓鱼的旺季。但是,那年的天气非常反常,雨歌随时翻开报纸,不是说北京“桑拿天”会持续一周,就是说上海气温达37℃、重庆最高气温超40℃、四川遭遇50多年不见的旱灾,等等,诸如此类的灾情不断。所以,整个夏天雨歌一次愉快的钓行几乎都没有。
直到那一天……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今天是我国农历二十四节气中的白露,白露有着气温迅速下降、绵雨开始、日照骤减的明显特点,深刻地反映出由夏到秋的季节转换。按气候学划分四季的标准,我国南方大部分地区开始进入秋季……”老婆边打毛线边看天气预报,听到这里,突然扭头对雨歌嘟囔着:“喂,明天你去钓鱼要记得带件外套哈,天气变冷了,晓得不?”
“晓得了,晓得了!”雨歌一边收拾渔具,一边很不耐烦地问老婆,“你把我今天买的基围虾放在哪儿了?”
“冰箱头最上头一层,个人去看嘛!”
…………
雨歌昨天在翻日历的时候,发现今天——2006年9月9日,星期六,农历丙戌年闰七月十七日,宜“开光、祈福、求嗣”,忌“作灶、出火、进人”,雨歌还暗暗笑:不知道宜不宜钓鱼,呵呵!
可谁知道接下来发生的事,让雨歌永生难忘。
雨歌本来把闹钟定在了6时30分,但是不到6点钟他就醒了。他先把闹钟取消,然后轻手轻脚地穿衣服,但是老婆还是被吵醒了,她含含糊糊地说了句“晚上早点回来”,又翻身继续睡了。雨歌吃了两口昨天的剩饭,拎着大包小包就出发了。打开车门,他发现自己的一件外套已经搭在副驾驶的座椅上了。哦,肯定是昨天晚上老婆不放心,悄悄放上去的。
摘星楼背后
2007年,和弦在三岔湖
轻车熟路,雨歌来到了龙泉湖边,给先行到达的钓巴实、和弦、蓑笠客几个打电话,听了听他们的情况。撂下电话后,雨歌决定不去凑热闹了,干脆就在摘星楼下钓吧。
雨歌暗自思量:摘星楼这名字倒是很好听的,但是老板肯定不知道前面的那一句是“危楼高百尺”吧?岌岌可危,彩头不好!奇怪,平时自己都不怎么留意这些的,怎么今天变得这么敏感?
雨歌找了一个浅水湾,在一块稍微凸出的土台上面铺开了钓鱼的家什。“嗳!”到底还是忘记带基围虾,看来今天弄不成鲈鱼了!
安架竿、下鱼护、调饵料、绑钓线、调标、试水、打窝、撑伞……雨歌行云流水般完成了这些工作,点上一根烟,等待着第一个顿口。
看着水面醒目的浮标,雨歌舒适地坐在椅子上,吐了一个烟圈。远处,一只白鹭翩然飞过,鹅黄色的脚掌在秋晨的雾霭中翻飞,非常可爱。
摘星楼对面的湾子
龙泉湖旅游区附近也是钓鱼的好地方
雨歌在湖畔目送我们乘船远去
年轻时候的和弦
那天确实是个钓鱼的好日子,虽然皇历上并没有写“宜钓鱼”。
一整天钓下来,雨歌的钓位吃口不断,鱼获也是花色齐全。其间和钓巴实、和弦他们通了几次电话,发现他们好像钓得不行,雨歌更加满足了!
不到下午6时,乘船到团鱼岛上钓鱼的钓巴实等人就灰溜溜地回来了。大家吵吵嚷嚷地翻弄着雨歌的鱼护,看雨歌钓到的鲤鱼、草鱼、清波鱼,还有鲈鱼,和弦在一旁愤愤不平地说:“你看看,你看看,我们五个人钓的还没人家雨歌一个人钓得多!”雨歌虽然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哦”,但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雨歌,走不走?”
“哦,你们先走嘛!我还要再钓一会儿。”雨歌早已经把老婆清晨的叮嘱忘到爪哇国了。
“那我们先走了,你慢慢钓哈!”
周围又恢复了宁静,雨歌起身伸伸懒腰,走到后面的橘子树下正想要解开拉链方便一下,不经意间一回头,发现右边的那根浮标缓慢而稳健地斜着下沉。雨歌匆忙跑回来,抓住矶钓竿猛力一抬,“噌”的一下,鱼竿被大幅度拉弯了。
雨歌也开始玩路亚了
“马上要收工走了,居然还挂底了!”雨歌正暗骂,却立刻感觉有些不对劲,怎么下面有一股力量传来?不是挂底,是钓到“莽莽”了!雨歌狂喜。
大鱼很聪明,咬钩后并不惊慌失措、猛拉猛扯,它只是缓慢却有力地往湖心游去。雨歌使劲儿绷住鱼竿,把渔轮泄力稍微调紧了一点,暗暗估量着自己的装备:5.4米的中通竿,2.0号的主线和2.0号的子线,应该没问题吧?
以前一直嫌这根中通竿硬得像烧火棍,现在雨歌体会到它的好处了。硬碰硬,水中的家伙吃力走不动了,干脆“打桩”赖在水底不动了。
雨歌现在有点发毛了,毕竟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居然遇到传说中的“打桩”。看来这个家伙至少得10斤。雨歌把矶钓竿抵在腹部,腾出右手去调整泄力,这才发现裤门拉链还开着,幸好周围没人。雨歌敏捷地把拉链拉上,然后死死地握住矶钓竿,和大鱼周旋起来。
很多年以后,雨歌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早知道是这样的一个结果,他还会在白露的第二天去钓鱼吗?
…………
15分钟之后,雨歌已经感觉有点热了,他腾出右手,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熟练地拨弄着……
“喂!巴实啊,你们快回来,我钓到了一条莽莽。”
此时的钓巴实和蓑笠客他们一行人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见山路崎岖、天色渐暗,大家就只在电话上关心了一下雨歌。
“这帮家伙太不够意思了!”雨歌愤愤地想着。其实雨歌不是埋怨他们不来帮忙,而是自己钓到大鱼了,居然没有人见证!世界上最令钓鱼人沮丧的事情莫外乎跑了一条超出人们想象的大鱼,却没有人相信!
打住,千万不能想什么跑鱼了!
雨歌突然又想起“摘星楼”来,摘星楼摘星楼,倒霉的老板就不怕别人念成“灾星楼”啊!就着昏黄的天色,雨歌用像素非常有限的手机给宛如满弓的鱼竿拍了一张照片,然后把右臂尽量伸直,咧着嘴吃力地给自己拍了一个不知道是在微笑还是在苦笑的特写。
很多年以后,老婆偶尔看到雨歌这张面红耳赤地顶着一根大棍的照片,总忍不住要笑话他好像在表演杂技顶标枪。
夜色越来越浓,雨歌的心情越来越沉,水下的家伙却从容不迫,它悠闲地往东游,雨歌就斜着身子使劲儿往西南方向牵引它,一会儿它又往西游,雨歌立刻切换方向反拉。他一会儿放线一会儿收线,反复和大鱼周旋着,还抽空把头灯掏出来戴好,顺便给老婆打了个电话,说要晚点回家。
一个小时过去了,大鱼没有一点疲惫的意思,雨歌感觉腰部有点酸疼了,双手也有点软了。毕竟以前从来没钓过这么大的鱼,雨歌有点发怵。
遇到这家伙“打桩”耍赖,雨歌就用手指轻弹鱼线,让它走起来;遇到这家伙发蛮往湖心冲,雨歌又适度放一放线,等它累了再收回来。总之,让鱼在自己的操控范围内活动。
“我拿它没一点办法,它拿我也没一点办法。可是一直这样胶着下去,双方都没有一点办法。”雨歌想。
9月的夜晚已经比较凉了,但雨歌还是出了不少汗,一个半小时前的尿意随着汗水的挥发而消失。雨歌想了想,又把电话掏出来,给钓巴实、和弦他们挨个儿打电话:“我的抄网太小了,要是你们在就好了,也可以帮我抄一下鱼啊!”雨歌还是想让他们见识见识他遛大鱼的情景。
很多年以后,雨歌才发现,原来从那天开始,他就喜欢自言自语了。
和弦在龙泉湖
“你这个家伙,”雨歌轻轻地说出声来,“你能熬多久,老子也能熬多久,我奉陪到天亮!至少我的嘴唇上没有鱼钩。”想到这里,雨歌又咧着嘴笑了一下。
两个小时过去了,和弦给雨歌打了个电话,建议他干脆把线剪了,毕竟时间太晚,安全第一。雨歌断然拒绝了,他想:我一定要把你弄起来,回去之后先给你拍照,明天放到网上给大家看看,然后给你弄个鱼拓,裱起来挂在我的书房!
雨歌此时多希望有人来帮自己一把啊,哪怕是走过路过的当地农民,或者查渔票的渔政人员都行啊!但是,这样的夜晚,注定只有雨歌独享与这个家伙搏斗的艰辛或者说是乐趣。
一个好迹象是,雨歌感到它的力量越来越弱了。“嘿嘿,你也累了吧?”雨歌收线多、放线少。慢慢地,大鱼已经开始在雨歌的钓位前方10米左右打圈子了,一直兜到了第三圈,雨歌才第一次看见它,他发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在他的头灯投射到水面的光圈中经过。
雨歌不禁打了个寒战,心中咯噔一下,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是鲤鱼,”雨歌说,“你可真大啊!”
这一圈兜到最后,它冒出水来,距离岸边只有七八米远。雨歌看见它淡红色的尾巴哗地掠过水面,划出了一道漂亮的弧线。
好家伙,和我的折扇差不多大了!
10分钟后,鱼又兜着圈子浮出来了。雨歌这次看见了它大张着的嘴和青黑色的脊背,宽大的背鳍就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旗帜。
雨歌钓鱼回来还遭遇过翻车,好在人没事
大鱼每次转至近岸一侧时,雨歌总能趁机收回一点钓线,所以他相信再兜上几圈就有机会把鱼抄上来。
雨歌低头看看脚下直径40厘米的抄网,心里发愁:能把它的头装进去吗?
雨歌的裤兜里揣着一把精致的瑞士军刀,背后的大包里面有几根放牛用的绳子。要不我把小刀打开,绑在抄网杆上,当鱼叉用?但这样做必须把它拉得很近很近才行……雨歌思忖着,嘴里自言自语道:“信不信我一刀扎进你的肚子?”
又兜了一圈,鱼的脊背全露出来了,拳头大小的嘴也大大地张着,在水面上吧嗒吧嗒地喘气,不过它离岸边还是太远。再兜一圈,还是太远,但它的脊背露出水面的高度高了一些,身体有些许倾斜。
雨歌深信,再收回一些钓线,就可以下抄网了。至于鱼叉……雨歌想了想,还是算了吧!你长这么大,也不容易。
雨歌出了很多汗,有了些眩晕感,可他还是竭尽全力拽住了那条大鱼。
潇洒的雨歌
但是,等他铆足了劲儿,一手把鱼拽到岸边,一手刚把抄网伸过去时,那鱼却侧过一半身子,径直游开去。
雨歌在心里暗骂一句,嘴上自言自语道:“你反正是死定了,非得把我也累死吗?难道你真的很想挨一刀吗?”
大鱼又被拉回来了,这次雨歌的抄网已经碰到鱼的眼睛了,但是大鱼扑腾了一下,又沉下去了。“嗞嗞嗞”,泄力器发出的声音在空旷的湖边分外刺耳。
“你肯定是回光返照了,上来吧!”雨歌这次真的思念起钓巴实他们来了,如果有一个巨大的抄网就好了!我马上就能把你拉起来,你这可恶的家伙!
这是大鱼第三次露面,它真的被雨歌遛翻了。雨歌小心翼翼地把鱼往抄网方向引,右手已经开始发抖了。这家伙太大了,如果顺利的话,能把大半个身子装进去吧?上来吧!鱼头刚碰到抄网,只听“啪”的一声,两根2.0号子线一齐断了,矶钓竿碰地反弹,差点打到雨歌的额头。而大鱼毫不犹豫地转身冲向漆黑一片的湖心,一去不返,鱼鳍搅起的水波缓缓地荡漾开来,慢慢地消失,湖面又一次平静如镜。
这一切发生得太突然。雨歌呆若木鸡,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回过神来。
他跌坐在椅子上,颤抖着双手点燃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两口,才感觉身上有点力气了。
“有些鱼是注定钓不起来的。”雨歌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看看表,已经21时30分。自己居然和这条大鱼周旋了三个多小时。
走了吧!雨歌拖着疲惫的身躯,收拾好东西,给和弦他们打了个电话,说大鱼跑了,然后开车回家。
老婆给他拿的那件衣服还原封不动地挂在副驾驶位置,虽然进了车里已经不冷了,但雨歌还是把它披在身上,立刻感到一阵温暖。嗯,家的气息真好。
此时此刻,10公里之外的蓑笠客刚把他儿子的尿布清洗干净,准备冲个澡就去睡觉。路过客厅时,看见乱糟糟堆在地上的渔具,他叹了口气——还是明天再收拾吧!
而1000公里之外的姜太公刚掰开一只梭子蟹,就着一口啤酒,和他的同事们吹嘘自己在什么地方钓到过多大的鱼。
这时,小鲫鱼正在手把手地教表妹用新的电脑上网:“LOOK,这里就是我当版主的论坛。你点击这个地方,就可以发表话题了!”
而网络的另一端,钓巴实正在浏览着一些特殊的网站和照片,准备写一篇新博客。
此时,和弦正在家里看《老人与海》,正好看到桑提亚哥与孩子曼诺林对话。
“别着凉啦,老大爷,”孩子说,“记住,这是九月的天气啊。”
“这个月正是大鱼游来的时候,”老头儿说,“什么人都可以在九月里打鱼的。”
“我要捞沙丁鱼去啦。”孩子说。
…………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别着凉啦,雨歌,”和弦说,“记住,这是九月的天气啊。”
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雨歌的梦中,不知道有没有蟋蟀在欢唱。
接下来的几次钓行,雨歌都带上一个大得吓死人的抄网,但是他再也没有碰到过这么大的鱼了。每次见到钓巴实他们,大家总是用很同情的神色听他讲:“可惜了,可惜了,我只晓得三岔湖有大鱼,没想到龙泉湖也有大鱼。那天我要是带上这个抄网就好了……”
慢慢地,雨歌不再钓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