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向阳 关登辉
摘 要:当前,县域城市化已成为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城市化的鲜明特征和主要趋势。引入“县域经济社会基础”的分析视角,基于对传统农区典型农村的田野调查,研究发现:当前大部分传统农区县域经济相对薄弱,难以为本地劳动力提供充分且稳定的工作岗位,无法有效支撑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过程中接近刚性的城市生活成本。从短期来看,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大多是基于青年婚恋、子女教育等普遍需求,缺乏产业支撑、就业导向,建立在代际支持基础上的父代“托举型”县域城市化;从中长期来看,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的县域城市化走向将因县域经济基础变化和家庭劳动力价值高低而面临变数与分化。要实现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长期稳定可持续,要在大力推动县域经济产业升级的基础上,建立健全涵盖农民工等群体的社会保障体系。同时,要将农村社会救助纳入乡村振兴战略统筹谋划,着力为在村生活农民以及将来可能返乡退养的农民工群体提供相对完善的公共服务供给。
关键词: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代际支持;进城成本
中图分类号:C913.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5729(2022)03-0073-09
改革开放以来,城市化日益成为我国各地经济社会发展变迁过程中的重要内容和鲜明特征。根据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结果显示,当前全国总人口约为14.43亿人,其中城市常住人口约为9.02亿人,常住人口城市化率为63.89%,除去2亿多常年在城市务工、经商且流动性较强的农民工群体,实际户籍人口城市化率为45.4%,远低于发达国家80%的平均水平,这一数据意味着我国城市化仍有较大的发展空间。那么,在过去几年以及未来一段时期,我国新增的数以亿计的农业转移人口究竟流动到了哪里或将流向哪里呢?结合本研究团队在各地的驻村调研观察来看,以县域经济社会为中心的就近城市化即县域城市化成为最鲜明的特征和最普遍的选择,可成为解决农业转移人口流动问题的有效举措。与此同时,相关研究指出,广大传统农区县域经济“去工业化”特征明显,加之地方党委、政府通过撤点并校等政策工具刺激县域房地产市场发展,导致大量农民因孩子上学而被迫进城,引发了对农民孩子“上学远、上学难”的争议,也导致县域城市化发展充满不确定性。因此,聚焦当前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实践,厘清其经济社会基础,探讨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发展走向,具有较大的现实意义和政策价值。
一、既有研究与分析视角
(一)既有研究
聚焦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学界已有一定积累,梳理既有研究,主要集中在以下方面:
有学者认为,就近城镇化是指农村人口迁移到家乡附近的城市或城镇实现了生产方式、生活方式的转变,实现了城镇化和市民化,其中一种典型模式就是通过发展县域经济实现农业人口就近城镇化。基于进城能力与城市生活成本相匹配的角度,有学者认为,县域城市化是我国新生代农民工城市化最鲜明的时代特征与发展趋势。考虑到广大传统农区县域经济“去工业化”和农民家庭再生产中“半工半耕”这一家计模式的脆弱性,农民家庭渐进式城市化特征突出。也有学者将这一进城形式称为“半城市化”或“两栖式城市化”,并进一步指出了农民家庭进城的复杂性和长期性。在此过程中,有学者对政府推动型城市化展开研究,并就其与县域经济发展的关联进行了实证分析,研究发现,在政府推动型城市化背景下,需要警惕假性城市化及延缓县域经济发展的双重隐患,过快或干预过多的城市化模式也可能会损害经济的健康发展。在“县域城市化”这一研究视野下,部分研究对农民进城过程中的代际支持、半工半耕、村庄保障等问题展开进一步研究,并指出农村青年进城离不开农村中老年父母的代际支持,这是我国经济社会发展“软着陆”得以顺利实现的重要经济社会基础之一。
此外,有学者对人口较少的民族聚居地区低质量县域城市化、资源型县域城市化、电子商务导向的县域城市化以及发达地区“完全城市化”“全域城市化”等进行研究,为我们反观人口密度较大、人口流动频繁、产业基础较差、经济发展水平一般的广大传统农区县域城市化实践提供了重要借鉴。
综观既有研究,当前学界对我国农村家庭县域城市化影响因素及其经济社会基础已有一定研究积累,但不足之处有三:一是缺乏明确的“区域差异”分析视角,对传统农区这一占比绝大多数的我国广阔腹地的农村关注有限,尤其是对其经济社会基础尚缺乏普遍共识,需要进一步讨论;二是既有研究多认为传统农区县域城市化进程中政府干预较多,既有县域城市化大都是政府推动的结果,而非农民自主意愿,对农村青年自主型县域城市化研究有限,需要从经验上进一步拓展;三是对当前县域城市化影响因素及其经济社会基础的研究较为丰富,但对广大传统农区县域城市化发展走向的相关讨论不多,亟待我们在对其各项结构性要素进行系统分析的基础上,呈现其未来发展走向的复杂性和丰富性。同时,当前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实践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也迫切呼唤更多基于农民进城实践的中观机制研究和微观案例研究,并在此基礎上讨论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的未来走向。
基于此,本研究聚焦“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这一议题,引入“县域经济社会基础”视角,在梳理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实践的基础上,重点讨论当前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发展走向,以期丰富既有研究,为县域城市化的进一步稳健发展提供参考。
(二)分析视角:县域经济社会基础
为全面呈现当前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的实践样态,本研究引入“县域经济社会基础”研究视角。本研究所探讨的县域经济社会基础,主要是指县域范围内农民家庭经济支付能力是否与县域城市化生活成本相匹配。基于此,我们可以将其操作为以下两项维度:1.县域经济二三产业基础能否为进城农村家庭提供充沛的经济机会,来支付其县域城市化生活成本;2.县域范围内作为第一产业的农业剩余,是否可以有效支撑农村家庭实现稳健的县域城市化生活。更进一步讲,结合农村劳动力结构基本特征以及农村家庭劳动力配置的一般规律,如欲实现稳健的县域城市化生活,进城生活的子代群体是否可以获得充分且有保障的就业机会,在村生活的父代群体是否可以提供更多的代际支持以支撑其子女的县域城市化生活。其中,对绝大多数普通农村家庭而言,青年群体的城市就业机会主要受县域经济产业结构中二三产业影响,二三产业发达,就业机会丰富,农村青年群体劳动力价值就能充分实现,城市化能力就会较高;反之,二三产业基础薄弱,就业机会匮乏,农村青年群体劳动力价值难以在本地劳动力市场上兑现,城市化能力就会较弱。父代群体的代际支持能力主要受县域范围内第一产业发展影响,农业剩余丰富,代际支持能力较强,可有效支撑子代的县域城市化生活;农业剩余一般,代际支持能力较弱,也就难以有效支持子代的城市生活。基于此,我们可以建构出以下四种类型(参见表1):
类型1:稳健型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主要特征是所在地区一产农业剩余较高,二三产业发达,就业机会丰富。这类地区一二三产业发展均较好,农村家庭收入较高,城市化能力最强,城市化生活最为稳健。但是,此类型大多集中分布于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农村,往往并不符合广大传统农区各类产业发展有限的普遍现实,因此姑且搁置不谈。
类型2:独立自主型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主要特征是所在地区一产农业剩余较低,但二三产业发达,就业机会丰富。这类地区的农民家庭收入主要依靠二三产业就业,来自农业的代际支持往往比较有限,县域城市化主要依靠青年一代自主务工或经商的收入实现。此类型也多分布在东部沿海发达地区农村,不具备传统农区农村的一般特征,同样暂且搁置不谈。
类型3:代际高度支持型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主要特征是所在地区一产农业剩余较高,但二三产业相对薄弱,就业机会匮乏。因此,农村青年的县域城市化主要依托父代通过农业剩余获得的经济收入提供较高程度的代际支持,笔者称之为“父代托举型”或“代际高度支持型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这一类型,多匹配传统农区中农业剩余较高的一部分村庄,本文接下来要论及的案例即属于此类。
类型4:代际有限支持型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主要特征是所在地区一产农业剩余较低,二三产业也相对薄弱,就业机会匮乏。农村家庭因一产农业剩余较低,所获得的经济收入较为有限,为青年一代县域城市化提供的代际支持非常有限,而县域范围内二三产业也相对薄弱,难以为农村青年提供适合的就业机会。经济收入的匮乏导致这类地区的农民家庭县域城市化能力较差,匹配占比绝大多数的广大传统农区一般农村的普遍特征。
综上,就广大传统农区县域经济的一般特征而言,受长期以来我国既有东中西部城乡产业分工体系影响,县域经济二三产业发展基础通常较差,就业机会相对匮乏,难以为广大农村青年提供充分稳定且有保障的就业机会,因此,各地经济发展的差异主要集中在第一产业农业上,即农业剩余的高低决定了民众特别是农村家庭收入的高低。少部分地区凭借独特的人文地理区位优势、气候资源优势等,产业结构调整较为成功,农业剩余较高,获得的经济收入较高,因此,父代可以为年轻子女实现县域城市化提供相对扎实的代际支持和经济基础,比如山东寿光、湖北秭归以及下文引入的山西临猗的农村家庭。而绝大部分地区发展条件一般,农业生产多以传统粮食作物种植为主,农业剩余极其有限,获得的经济收入较低,大多只能维持基本生活所需,难以为年轻子女实现县域城市化提供更多的代际支持。基于此,本文重点关注类型3,即县域经济二三产业基础一般,但农业剩余较高,能够为子代进城提供较高代际支持的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生活,并兼顾类型4,据此讨论当前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的未来走向。
二、研究方法与案例介绍
(一)研究方法:探索性案例研究方法
在社会科学研究领域,尤其是在面对可数据化分析基础比较薄弱的研究对象时,案例分析作为定性研究的常见形式和经典研究方法,其公认的一般性研究逻辑在于:观察现象、描述特征、建立概念、比较类型、呈现过程、分析影响、提炼机制、寻求解释并有效证明。目前,这一研究逻辑和分析方法已经被越来越多的学者所运用。参照罗伯特·K.殷的观点,案例研究更适用于以下三种情形:一是主要问题是“为什么”;二是研究者几乎无法控制研究对象;三是研究的重点是当前的现实现象。鉴于本研究主要关注当前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的经济社会基础及其走向问题,因此,本研究比较适合采用案例研究方法。与此同时,考虑到本研究主要聚焦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实践及其影响机制,并拟在对县域城市化典型案例经验梳理的基础上,探讨其县域城市化中长期发展的稳定性问题,属于一项探索性研究,因此,本文采用了探索性案例研究方法。调研期间,笔者主要运用半结构式访谈法和参与式观察法收集田野资料,通过对当地村“两委”干部、在村中老年父母、苹果种植户、进城发展的农村青年,县城奶茶店、服装店、母婴店等各类店铺老板等相关主体进行深度个案访谈,从而获取了大量一手素材,为本研究进一步展开提供了重要基础。
(二)案例介绍:以山西临猗F村为典型代表的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经验图景
笔者调研的F村隶属于山西省运城市临猗县,距离县城10公里,位于坡上,属于苹果主产区,当地有“坡上苹果坡下枣,半坡的石榴真是好”的说法。据悉,全县人口约60万,耕地面积约150万亩,其中110万亩为水果种植,其中又有70万亩是苹果种植。F村下辖3个自然村、7个村民小组、350户、1463人,共有耕地面积5000余亩,其中4500亩为苹果种植,其余为桃子、柿子等。因此,相比一般传统农区,F村果业经济发达,特色明显。据悉,2012年以来,当地农村家庭纷纷在县城为孩子买房,一般有以下两方面考虑:一是为儿子结婚,当地有“不买房,不结婚”的说法;二是为下一代教育考虑,认为县城教育资源较好,与其在县城租房陪读,不如自己买房生活。在此过程中,政府的推动作用并不明显,进城农民家庭具有充分的主体性,可根据自身家庭发展需要和家庭支付能力決定是否进城以及什么时间节点进城。F村青年进城的情况具备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的一般特征。同时,从经济社会基础看,F村比较契合前述县域城市化类型3的基本特征,即二三产业薄弱,就业机会匮乏,但农业剩余较高,能够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提供较高程度代际支持。因此,笔者将其作为探析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的一个典型案例。其主要特征有以下几点。
1.青年自主。从F村青年进城实践来看,除了少数大学毕业生选择且有能力到西安、太原等省会城市购房定居之外,绝大多数普通农村青年选择在县城购房。原因在于,一是绝大多数农村青年具备城市化的积极意愿,二是农村家庭经济条件大多只能承担县域城市化的成本。在决定是否在县城购房以及何时购房等关键环节,均出自当事人自身的主观意愿,在此过程中,政府推动作用并不明显。
2.代际支持。在县域城市化推进过程中,单纯依靠农村青年自身是难以支付购房首付等城市化成本的。何以如此呢?对农村青年群体而言,在其结婚成家之前,消费观念、理财观念等往往不够理性,缺乏节约意识,几乎很难实现有效储蓄,因此,靠其自身很难支付城市化成本。基于此,对农村青年群体而言,能否实现县域城市化,往往取决于父母的代际支持力度。而代际支持的基础,一方面来自务工或经商收入,另一方面来自农业剩余。代际支持越强,县域城市化越早、越稳健;代际支持越弱,县域城市化越晚、不确定性也越高。
3.村庄托底。在县域城市化过程中,农村青年并没有彻底切断和农村社会的有机关联,几乎所有农村的人情往来仍在延续,相当一部分群体甚至同时从事农业生产,最直接的体现就是,部分进城农民在城市的工作不可持续后,会随时选择回到村庄从事农业生产。就农业生产本身而言,虽说很难让其发家致富,却可提供基本生活保障:一是来自村集体分配的宅基地及自建农房,解决了住有所居的问题;二是来自长期稳定的承包地,人与土地结合起来,能够有效解决基本生活问题。
基于此,我们认为,以山西临猗F村农村青年为典型代表的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实践了一条农村青年自主、代际支持、村庄托底的自主型县域城市化道路。这一县域城市化道路的经济社会基础及其发展走向,值得进一步关注分析。
三、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的经济社会基础分析
如前所述,从县域经济社会基础的视角看,县域城市化能否稳健实现,关键取决于两项重要因素:一是县域经济的二三产业基础能否为进城农村家庭提供充分的经济机会来支付其县域城市化生活成本;二是县域范围内农业剩余是否可有效支撑农村家庭实现稳健的县域城市化生活。在此基础上,本研究聚焦传统农区农村青年自主型县域城市化实践,对其经济社会基础作进一步探析。
(一)县域经济二三产业基础普遍薄弱,在地就业机会稀缺且缺乏有效保障
从我国当前既有东中西部城乡产业分布格局来看,广大传统农区县域经济中二三产业发展大都较为有限,往往以有限的农产品加工企业和部分从东部转移而来的服装厂、电子厂以及小部分既有的化肥厂等为主,招商引资难度很大,因此长期被锁定在有限且附加值较低的中低端产业链上。从调研观察来看,包括山西临猗在内的诸多传统农区县域范围内,在地发展实现就业的中青年群体主要从事以下几类工作:一是做店铺生意,比如烟酒超市、服装店、理发店、奶粉店等,主要从事配套县域城市生活的服务业;二是开出租、开滴滴、跑运输等;三是搞建筑、搞装修等;四是适度规模种植业、养殖业;五是进厂工作;等等。具体工作虽然有差异,但均具备以下共同特征:一是收入有限,在区域性劳动力市场上,仅可获得与其劳动力市场价值相当的工资收入,多则每月三四千元,少则一两千元,一般都是两三千元。二是工作岗位并不稳定,一方面受自身年龄、身体状况等影响;另一方面取决于其工作单位,大都稳定性差、流动性强、不确定性大。三是缺乏有效保障,不论从事哪一项工作,就县域范围内而言,大都缺少制度性的社会保障相匹配。以下案例颇具典型性:
例1:LHM,男,1995年生,F村人。一家四口人,有一個妹妹,已出嫁,父母今年48岁,在家主要种植苹果,共12亩地,每亩纯收入在5000元上下,每年有波动。他本人于2014年职高毕业后,先在县城KTV当了三个月服务生,之后,去县城一家汽修店学修车,没过多久,又到县城服装厂上班,后因不喜欢工厂生活,目前在县城开出租车。走出校门六年,工作换了很多份,积蓄没有多少,在县城买房主要是靠父母提供首付。(访谈记录:20200722LHM)
上述案例的情况在传统农区大部分农村具有很大的代表性,县域经济二三产业基础薄弱,就业机会有限且多集中于低价值、低收入方向,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的基础也相对薄弱,短时间内这一局面难以有根本性改变,且这一状况并不取决于其个人意志。
(二)大部分传统农区人地关系相对紧张,农业剩余相对有限
对传统农区中的绝大多数农村来说,基本是人均一亩三分地,户均不过十亩,人地关系较为紧张,同时,种植结构以传统粮经作物为主,农业剩余相对有限。从笔者及所在研究团队在全国各地农区的调研来看,刨除种子、农药、化肥、灌溉、机械以及必要的人工等成本,每亩地纯收益在1000元上下,仅可维持基本生活(具体参见表2),绝大多数家庭青年劳动力多选择外出务工或经商,进而形成以代际分工为基础的半工半耕的家计模式和家庭再生产模式,这是当前广大传统农区的普遍样态,符合我们前述类型4的基本特征。
而从我们重点调研的山西临猗当地来看,人均耕地3亩,人地关系相对宽松一些,且以苹果、枣子、石榴等经济作物为主,根据往年市场行情,每亩纯收益在5000元到10 000元之间,农业剩余较高,使得当地农户在地从事农业生产的情况下,就可获得不低于其他地区农户外出务工经商的收入。但是,从笔者目前在全国各地农村的调研结果来看,以F村为代表的这部分农业剩余较高的地区,属于我国广大传统农区中的少数,仅有山东寿光、湖北秭归、江西赣州、广西富川、陕西大荔、山西临猗等少部分农区中的少部分地带,占比不超过20%。这类地区,尽管人地关系宽紧不一,但种植结构普遍以经济作物为主,农业剩余较高,获得的家庭收入往往不低于传统农区其他地区农户外出务工收入。但是,值得注意的是:经济作物种植,往往容易遭遇市场风险,这也是多数地区发展较难的重要产业规律。而且经济作物生产往往是劳动密集型的,农业劳动力投入非常大,所能获取的较高的农业剩余,其实质仍是本身的劳动力投入,虽说总体上收益尚可,但也绝算不上高收入。
在本地经济机会有限、农村家庭所能获得的经济收入有限的情况下,实现县域城市化生活的难度非常大。众所周知,稳健城市化的前提是产业发展,人口因产业而集聚,进而催生城市化需求,最后倒逼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跟进配套。那么,在本地一二三产业发展有限、收入有限的情况下,农村青年如何实现县域城市化生活?只能依靠人口外流更大城市、兑现劳动力价值进而将外部财富带回来,方可有效支撑起本地县域城市化生活。因此,跨区域打工经济成为传统农区经济社会发展的常态,导致青年人口普遍外流,留守型村庄特征突显。
综上,结合县域经济社会基础分析,传统农区农村青年的县域城市化大致可分为两种情况:较为普遍的一种是,由于二三产业发育有限,经济机会稀缺、缺乏有效保障,一产方面人地关系又相对紧张,农业剩余较低,经济收入微薄,难以支撑县域城市化的刚性成本,因此这部分地区的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难度最大,充满变数;另外一种是,尽管二三产业发育有限,经济机会稀缺且缺乏有效保障,但是由于一产方面人地关系相对宽松,农业剩余较高,经济收入尚可,能够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提供的代际支持相对比较充分。
四、终点抑或中转: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发展展望
县域城市化,究竟是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城市化的终点,还是只是中转站?不论是建立在代际支持基础上的父代托举型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还是农村青年自主型县域城市化,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道路的未来走向如何?进一步分析如下:
(一)产业驱动不足,婚恋和子女教育需求为主的县域城市化基本态势仍将继续
与发达地区相比,传统农区县域经济二三产业基础相对薄弱、差距较大是一个基本的经济社会事实,发展不平衡不充分矛盾的解决是长期之功,并非短期所能实现。对农村青年而言,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县域二三产业基础薄弱,本地就业不充分,劳动力价值释放不彻底,高质量发展型家庭再生产就难以实现。因此,在外部经济社会开放的情况下,更易形成对这一群体的长期挤出效应,导致跨区域务工或经商成为必然趋势,这也是当前数以亿计的农民工群体多在全国范围内而非本地县域范围内流动务工的结构性背景。与此同时,在婚姻驱动、教育驱动等因素的综合作用下,城市化作为本地婚姻市场、教育市场上获取婚姻竞争优势和较高质量教育机会的基本条件也必将长期持续。在这种情况下,实际务工所在的大中城市的城市化成本难以承担,就近实现县域城市化仍然会是农村家庭普遍而长期的选择。
(二)农村青年务工收入与县域城市化生活成本不匹配的问题较为突出
在县域城市化成为普遍选择和基本态势的情况下,城市化生活成本该如何支付?这是摆在广大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后的首要问题。一般而言,相比农村较低且具有弹性的生活成本,城市生活成本几乎是刚性的,也就意味着:对城市化后的农村青年群体而言,不论每月工作收入如何、是否稳定,每月生活成本都相对固定,一般包括以下几项:一是每月房贷;二是柴米油盐、水电气网等日常生活费用;三是交通费用,如果买了汽车,还要计算每年的油钱、保险以及保养等费用,动辄上万元;四是人情往来等社会性支出;五是包括老人、子女等在内的医疗、教育、保险等费用。简单计算下来,每月刚性成本少则两三千元,多则四五千元以上。但问题恰恰在于,广大农村青年群体受教育程度普遍不高,相对集中于中低端二三产业,务工收入相对较低且不稳定,收入与县域城市化生活成本不匹配的问题由此突显。
(三)面向未来的广大传统农区县域城市化或将面临重大分化
从短期来看,农村青年群体靠自身打工和父代支持,尚可维系其县域城市化生活,但是从长远来看,这一模式的可持续性将面临严重挑战。一个较为普遍的经济社会事实是,当前农村青年群体在务工经商过程中,社保不完善是另一显著结构性特征。在此,我们暂且不论农民工群体社保不完善这一现象背后深刻的政治经济根源,仅仅设想一下这一社会事实可能造成的深远影响:二三十年后,农村青年群体逐渐丧失劳动能力,逐渐退出城市劳动力市场,自身收入大大降低,来自父代的支持也不复存在,甚至还要面临对父母的赡养压力,在这种情况下,这部分群体该如何承受几乎刚性的城市生活成本呢?届时,是坚持艰难地在城市生活、成为城市生活的负累,还是选择退守乡村、依托农村和土地实现低成本且相对自由轻松的乡村留守生活,就会成为必须面对的人生选择题。基于此,本研究认为,当前广大传统农区以农村青年群体为主体的、建立在高度代际支持基础上的、日益普遍的县域城市化道路,从短期来看尚不稳定,从长期来看,这一县域城市化进程仍然充满变数。在此,本研究以未来二三十年内县域经济社会发展与两代人劳动力市场价值高低为基本维度,尝试勾勒出广大传统农区县域城市化的基本样态(参见表3):
综上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如欲实现健康稳健的县域城市化,需满足两项基本条件:一是县域经济发展较好,可以为在地工作的中青年劳动力提供充分且稳定的就业岗位;二是农村家庭劳动力价值较高,可以胜任收入尚可且比较稳定的工作机会,唯有如此,进城后的农村家庭方能支撑其城市化生活成本。从个体或家庭角度看,劳动力市场价值越高,留在城市实现城市化的可能性就越大;反之,劳动力市场价值越低,县域城市化的可持续性就越低。考虑到当前农村青年群体所接受的教育程度、所具备的市场竞争能力、所处工作岗位的结构性位置以及现在和将来所要面临的几乎刚性的城市生活成本,除了少数具备较高劳动力市场价值的群体能够延续其城市化生活之外,对当前多数业已实现县域城市化生活的农村青年群体而言,在未来二三十年后,即这一群体迈进中老年时期,其劳动力市场价值大为削减或丧失,如果没有相对完善的社保兜底,相当一部分人可能将不得不退守乡村生活。因此,从这个角度看,当前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群体县域城市化的未来走向将面临变数和重大分化:一部分勞动力市场价值较高且所在县域经济发展基础较好的农村青年,实现较为稳健的县域城市化;相当一部分人因劳动力市场价值较低且失去年龄优势,所在县域经济发展程度不高,无法为其提供适当的就业机会,其县域城市化生活将难以持续;一部分中间群体或因劳动力素质有限,或因县域经济发展本身的波动,在县城生活仍将比较艰难,不得不继续依赖代际支持,既有的中青年劳动力在外地务工经商、子女跟随父母一方或者老人在本地生活的“人房分离”的基本格局仍将持续。
五、结 语
在县域城市化成为当前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城市化的普遍选择和基本趋势后,县域城市化的经济社会基础及其发展走向,值得包括学界、政策制定部门在内的社会各界予以更大关注。基于田野调研,本研究发现:在政府介入有限的情况下,在婚姻驱动和教育驱动的双重作用下,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普遍选择了县域城市化。这一县域城市化模式是建立在自主选择、代际支持和村庄托底基础上的农村青年自主型县域城市化。鉴于传统农区县域经济产业基础相对薄弱、经济机会相对稀缺、人地关系相对紧张、农业剩余不高的经济社会基础,从短期来看,农村家庭劳动力市场价值与接近刚性的城市生活成本并不匹配。从长期来看,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群体县域城市化的未来走向仍然充满变数,在接下来的二三十年或将面临进一步重大分化,即根据县域经济发展情况和劳动力价值高低,一部分人实现较为稳健的县域城市化;相当一部分人因失去劳动力价值优势难以维持城市化生活而退守乡村;还有一部分中間群体或因劳动力素质有限,或因县域经济发展本身的波动,导致收入有限,其县域城市化生活的维持仍然需要依赖大幅度的代际支持。
总之,基于农村家庭劳动力市场价值这一基本维度,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的发展趋势并不取决于农村青年个人或个别家庭城市化意愿的强弱,而是高度依赖于各地县域经济发展程度以及县域党委、政府能否为农村务工群体提供充分稳定的工作岗位以及基本健全的制度化社会保障。因此,传统农区农村青年县域城市化模式要实现长期稳定可持续,亟须县域党委、政府建立起涵盖农村务工群体的相对健全的制度化社会保障体系。与此同时,农村生活的社会保障功能和托底角色需要进一步强化。不论是从应对国内外重大经济社会风险的角度,还是从保障占比大多数的普通农村青年城市化生活的角度,客观上都要求各级党委、政府大力推动乡村振兴,更加重视乡村社会的基础性建设,为目前在村生活农户以及将来可能返乡退养的相当一部分农民工群体提供稳定的生产生活秩序以及相对完善的基础设施和公共服务供给。
值得进一步讨论的是,如果说未来广大传统农区农村青年的县域城市化质量主要取决于县域经济发展程度与农村家庭劳动力价值,那么,在未来一段时期,广大传统农区县域经济能否实现高质量发展,如何实现高质量发展,如何为更多的农村青年在地就业生活提供充分、稳定且有基本保障的就业机会,是值得长期关注探索的重大现实问题。从我国既有产业分工分布的基本格局来看,产业的发展受到诸多结构性条件约束,特别是对广大传统农区而言,受资源、环境、发展基础等因素的影响,县域经济要实现高质量发展仍将面临诸多挑战与困难,如何克服挑战与困难,为农村青年群体实现较为稳健可持续的县域城市化奠定更为坚实的基础,亟待学界进一步深入观察和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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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conomic and Social Foundation and Trend of the County Urbanization in Rural Youth in the Traditional Rural Areas
WANG Xiang-yang1,GUAN Deng-hui2
(1.School of Public Administration,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Chengdu 610031,China;
2.School of Marxism,Yunnan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Abstract:At present,county urbanization has become a distinctive feature and main trend of rural youth urbanization in traditional rural areas. Introducing the analysis perspective of “county economic and social foundation”,based on field surveys on typical rural areas in traditional agricultural areas,the study founds that most of the traditional rural areas are weak in county economy,and it is difficult to provide sufficient and stable jobs for local laborers,and cannot effectively support them the cost of living in cities. At present,the urbanization of rural youth in the vast traditional rural areas is mostly for the general needs of youth marriage,children’s education,etc.,lacking industrial support and employment orientation,but is generally built on the basis of intergenerational support. From a medium and long-term perspective,the current trend of urbanization in the vast traditional rural areas and counties is still full of variables. To achieve long-term stability and sustainability of urbanization in rural youth counties,we must establish and improve a social security system covering migrant workers and other groups on the basis of vigorously promoting the upgrading of county economy and industry. At the same time,rural social assistance should be included in the overall planning of the rural revitalization strategy,and efforts should be made to provide relatively complete public service supplies for farmers living in the villages and migrant workers who may return to their hometowns for retirement in the future.
Key words:traditional rural area;rural youth;county urbanization;intergenerational support;cost of entering cities
责任编辑:傅建芬
收稿日期:2021-11-10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乡村振兴背景下资本下乡与村庄共赢机制研究”(20CSH050)
作者简介:王向阳,管理学博士,西南交通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人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农村问题与基层治理;关登辉,云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