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冶 杨卫东
摘要: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世界,一个是神话的世界,一个是现实的世界,神话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并非各自独立,而是水乳交融式的融合。围绕《红楼梦》文本展开的讨论一直是《红楼梦》研究的核心部分,①但长期以来,“红学”研究没有充分注意到神话世界融入现实世界,并对现实的世界产生的原型作用。整部《红楼梦》都是以多种神话为现实生活建构多种原型的。这些神话原型互相连接,贯穿着过去与现在。石头神话、木石前盟神话与现实世界的人生故事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从石头神话中的女娲所炼之“宝玉”到木石前盟神话中的“神瑛侍者”,从木石前盟神话中的“赤霞宫”到大观园的“怡红院”有着内在的关联性与统一性的主题,通过象征性描写完成了神话原型的置换和女性崇拜思想意识、女性主义价值观的和生成与转换。
关键词:神话原型 女性崇拜 女性主义价值观
一、女性主义神话学主题的生成与关联
作品开篇讲述了石头神话:大荒山一块石头经女娲所炼成为宝玉,由一僧一道携带进入红尘世界,在红尘世界历劫多年重返大荒山成为一块石头。石头神话是原型的“先例和范型”②,既是为贾宝玉现实入生建构的神话原型,也是为众多青春女儿建构的神话原型,贾宝玉的现实人生和众多青春女儿的悲剧命运都是对石头神话原型的重复。原型批评理论家弗莱认为:“神话是一种形式结构的模型,各种文学类型无不是神话的延续和演变。”③
石头神话是《红楼梦》整体性的神话,之后还有多种神话为现实建构其他原型。其中,在石头神话之后,讲述的甄士隐梦见的木石前盟就是另一种神话。“红学”大多是把甄士隐讲述的木石前盟神话作为贾宝玉和林黛玉前世之恋,即他们恋爱的原型加以研究。仅把木石前盟作为贾宝玉和林黛玉爱情的原型缩小了其神话原型的意义。木石前盟虽然表现了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与林黛玉前身“绛珠仙草”的前世之恋,其前提却是“神瑛侍者”对女性的怜爱、呵护与崇拜,从神话原型批评的角度看,这种女性崇拜才是木石前盟神话所表现的最根本性内容。
木石前盟神话是这样的:
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西方灵河岸上行走,看见那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棵“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使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甘露滋养,遂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仅仅修成女体,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饥餐“秘情果”,渴饮“灌愁水”。只因尚未酬报灌溉之德,故甚至五内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常说自己受了他雨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若下世为人,我也同去走一遭,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
女娲补天的核心思想是女神崇拜,首先表现在对新的场所和“石头”的重新命名上。经女娲所炼的“宝玉”来到警幻仙子处,警幻仙子把他留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而他所灌溉的那株小草名为“绛珠仙草”。木石前盟女神崇拜的思想在命名上得到最明显的象征。“赤霞宫”寓意“红楼”:“赤”是红,代表女儿的意识,“宫”是楼的表示,“赤霞宫”指代女儿所住的“红楼”。“绛珠仙草”寓意女性:“绛”是红色,指代女性,“绛珠仙草”与“赤霞宫”相互呼应。“神瑛侍者”寓意女神侍从:“瑛”指代女性,“神瑛”指代具有神圣性的女性;“侍者”有侍从、奴仆的意味。“神瑛侍者”是神圣性女性的仆人或奴仆的隐喻。通过这种命名方式,“神瑛侍者”来源于女娲补天“宝玉”的女性主义价值观得到了顺理成章的隐喻。
“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的灌溉是女神崇拜的象征性表现。明确了“赤霞宫”“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的寓意,就进一步明确了“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灌溉的象征意义。“绛珠仙草”是红色的革,被“神瑛侍者”所灌溉而成为女人,这种神话叙事象征的是“神瑛侍者”这个男性对“绛珠仙草”这个女性的怜爱、呵护与崇拜。“还泪”之说隐喻了女性崇拜的悲剧结局,“绛珠仙草”到现实世界“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还得过了”,表明“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的灌溉象征的是现实世界对女性同情与崇拜并没获得应有的结果,反而是用眼泪还灌溉之情,隐喻的必定是女性命运的悲剧。
神话是为了表现原型,木石前盟神话表现的原型不是指向过去,而是指向未来,这与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炼石之“宝玉”的神话不同。“宝玉”来源的神话是表现过去女神崇拜的——女娲通过补天炼石把女性主义价值观凝聚在“宝玉”之中,为贾宝玉当下提供原型。而木石前盟表现的“宝玉”继承女娲补天精神之后的女性崇拜行为则是为贾宝玉未来提供原型。木石前盟神话与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之“宝玉”的神话有着情节性联系,是在贾宝玉来源神话和贾宝玉现实人生中起承前启后的作用的“情节”。
曹雪芹想象与设计的木石前盟神话,是为贾宝玉现实人生建构原型的。从原型角度的阅读,惊奇地发现,贾宝玉后面人生故事几乎处处都與木石前盟神话原型相联系。在贾宝玉最先的行为即一周岁的“抓周”和十几岁的“摔玉”行为中,我们看到了贾宝玉被他的原型所制约,那是贾宝玉从女娲那里带来补天潜意识作用的结果,女娲炼石补天所表现的是对女性文明的恢复。④在贾宝玉新居所“怡红院”和众青春女儿的大观园中仍然看到了与木石前盟神话原型的重要联系。
女性主义神话学是20世纪后期蓬勃兴起的一个流派,侧重批判父权制社会炮制的男性中心的宗教神话,试图透过性别歧视的盲点去重新发掘被遗忘、被遮蔽和被扭曲的远古女神宗教的神话真相。⑤石头神话是对远古神话的重构与发展,“关于女娲,贝缇娜·纳普认为她代表着父权制文明尚未确立时的全能女神信仰,那时的女神不仅是崇拜的中心,而且是宇宙秩序和自然和谐的代表”⑥。女性主义神话学主题思想由此缘起,石头神话、木石前盟神话原型的主题与对应的现实人生故事因女神崇拜这个统一性的主题而有着内在关联。
二、女性主义神话学主题的继承与转换
作为神话原型融入现实的重要方面,木石前盟中的“赤霞宫”“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在后面“怡红院”和“大观园”的实际生活中得到对应性的艺术表现。首先,木石前盟神话中由“赤霞宫”与“绛珠仙草”和“神瑛侍者”构成的女性崇拜原型在“怡红院”中得到现实的置换变形。这种置换变形是以“女儿棠”“女儿国”的描写以及贾宝玉为之命名为“红香绿玉”来表现的。
大观园为迎接元春省亲而建造,建成后,贾政要为各处赋名,恰好贾宝玉在园中游玩,被父亲碰到了,要试试他的才学,要他与清客们一起为各处景点赋名。当来到后来被称为“怡红院”的所在,曹雪芹这样描写:
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株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
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众人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儿国’之说,想亦有之。”宝玉云:“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为免认真了。”众人都说:“领教!妙解!”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贾政因道:“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一客道:“‘嶣鹤’二字妙。”有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宝玉也道:“妙。”又说:“只是可惜了!”众人问:“如何可惜?”宝玉到:“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贾政道:“依你如何?”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美。”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第十七回)
这段景致描写隐喻了重要意义:贾宝玉以海棠红的鲜艳比喻青春女性的美丽。海棠的红是青春女性的象征,象征意义意味深长,海棠被认为从“女儿国”传出,因而叫“女儿棠”;海棠又因为“红若施脂,若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海棠既然可称为“女儿棠”,也就可以称为“女儿红”。因而也和“红楼梦”的书名有关。
但那处被贾宝玉称为“红香绿玉”,后被元春改名为“怡红院”的所在,不仅有象征青春女儿美丽的海棠,还有象征青春美丽的“绿玉”,即芭蕉。为什么以“玉”来象征芭蕉的绿,贾宝玉并没阐述理由,但根据“红”是以鲜艳的颜色象征少女美丽的形态,那么“玉”就是以其纯洁象征少女的精神品位。玉象征纯洁美好在文化传统中是约定俗成的意义。由此可见,贾宝玉的赋名中,既隐喻青春女儿外在形象艳丽的美,又隐喻青春女儿内在精神品性的纯洁与美好。
以“绿玉”隐喻青春女儿的美,在贾宝玉两首诗里有进一步印证。在元春省亲那天晚上,元春命贾宝玉等人以潇湘馆、蘅芜苑、怡红院和浣葛山庄为题,歌赋五言律诗一首,贾宝玉写怡红院(即红香绿玉)那首题目是“怡红快绿”,内容是: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第二句“两两出婵娟”,“婵娟”在古代是美人的原型性象征。贾宝玉把海棠和芭蕉比喻为两个美丽的青春女儿,强调了形象美和心灵美。“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绿蜡”指芭蕉叶的心,贾宝玉原来的句子是“绿玉”,“绿玉”被薛宝钗改成“绿蜡”,其原因不仅是用典的需要(薛宝钗告诉贾宝玉那是唐朝钱珝咏芭蕉诗的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最根本原因是元春不喜欢“玉”,还把贾宝玉赋名的“红香绿玉”改为“怡红快绿”。“凭栏垂绛袖,倚石护青烟”表现青春女儿的情态美,而“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则表现对青春女儿怜爱之意。“解怜”是爱惜、珍爱、爱护之意的表达,可引申出尊重与崇拜之意。贾宝玉把青春女儿比喻为玉的还有“捧心西子玉为魂”。由此可见,青春女儿有玉一样的灵魂是贾宝玉一贯的思想。
贾宝玉为其赋名“红香绿玉”最重要的理由是:“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但这种理由,是以贾宝玉对青春女儿全面的美的理解和对青春女性美的崇拜为前提的,表现着贾宝玉对青春女儿的欣赏,也包含着对青春女儿的崇拜。
对“红香绿玉”一样也不能缺的赋名,是贾宝玉的表层意识,来源于对青春女儿既像海棠那样美,又像宝玉那样纯洁的感性认识。感性的表层意识被他深层的潜意识所规约。弗洛伊德曾经论述过,表层意识如果没有获得深层意识的支撑,就不能获得强大的动力。在贾宝玉的赋名中,曹雪芹暗示出了贾宝玉被自己的潜意识所支配的心理活动。虽没有直接写出具体内容,但却写出了被潜意识所支配的具体过程。这过程是从他出生前所经历的木石前盟和由“宝玉”转换为“神瑛侍者”的神话到现实贾宝玉的过程。由于贾宝玉前身是“宝玉”,而“宝玉”是经由女娲为补天所炼的玉石,因而“宝玉”被炼石成玉的过程中“内存”了女娲补天的原型,在木石前盟神话中进一步表现为女性崇拜,即“赤霞宫”中的“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的“灌溉”。贾宝玉携带着女娲补天原型进入现实世界,参照萨满神话仪式表现萨满是来源于女神,是女神派往现实世界的神圣使者,可理解为贾宝玉是女娲派往现实社会的使者。因而,贾宝玉带着女娲补天使命来到现实世界,目的是完成“补天”的任务:同情、呵护与崇拜女性,重新认同、选择和高扬女性主义价值观。
女性主义价值观和女性崇拜是由贾宝玉出身于“宝玉”决定的,是支配他一切思想和行为最重要的思想意识,可称为原型思想意识。需要应对外界反应时,贾宝玉自觉或不自觉地用原型意识规范思想和行为。因此,当他看到和听到象征女儿的“女儿棠”时,内心中潜在的女性主义价值观和对女性崇拜的原型必然被“激活”而浮出意識的水面,以不同意把那处景致称为“崇光泛彩”,而必须称为“红香绿玉”的方式表现出来。
元妃省亲时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改为“怡红快绿”,赐名“怡红院”,确实比“红香绿玉”更赫然醒目(曹雪芹用“怡红院”应是点题之名)。“红香绿玉”虽概括地表现了青春女儿形态美和内心美,但不能与木石前盟神话中的“赤霞宫”相联系。而“怡红院”却与“赤霞宫”有明确的内在关联。“赤霞宫”的“红”在“怡红院”中有明确象征:“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棵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第十七回)“金缕”和“丹砂”都是红颜色的表示,与木石前盟神话中红颜色的“绛珠仙草”相呼应。贾宝玉的前身“神瑛侍者”,对“绛珠仙草”有“灌溉之情”,而在现实中贾宝玉又成了“怡红院”的主人,是护花使者——侍从的变形,也是青春女儿的崇拜者。很显然,贾宝玉是神话中“神瑛侍者”的置换,而“怡红院”则是神话中“赤霞宫”的变形。“怡红院”的“红”是以“金缕”和“丹砂”象征青春女儿,“怡”就是青春女儿愉快或使青春女儿愉快的隐喻性表达。
怡红院不单是指贾宝玉所住的那个“丝垂金缕,葩吐丹砂”地方,还象征大观园的整体。其中住的是青春女儿(李纨是个例外),只有贾宝玉一个未成年的男性。“怡红院”的“怡”具有使青春女儿愉快的意义。与贾宝玉在“怡红院”和大观园中对青春女儿怜悯、同情、呵护与崇拜完全一致。因此,大观园既是“女儿国”,又是“怡红院”。
为表现大观园就是“女儿国”,就是“怡红院”,曹雪芹特别设计了贾宝玉在大观园正殿对太虚幻境梦看见正殿的回忆。曹雪芹这样描写正殿的:
大家从蘅芜苑出来,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第十七回)
在贾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后,曹雪芹这样描写:
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来那年那日的事了。贾政又命他题咏。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第十七回)
賈宝玉见到这个正殿,之所以“寻思起来,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因为他觉得似曾相识——在太虚幻境梦里:
那贾宝玉才合上眼,便恍恍惚惚的睡去,犹秦氏在前,悠悠荡荡,跟着秦氏到了一处。但见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罕到。(第五回)
接着是贾宝玉梦见跟着仙姑游太虚幻境:
竞随着这仙姑到了一个所在。忽见前面有一座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大字……(第五回)
曹雪芹表现贾宝玉感到大观园正殿与他梦见的太虚幻境景象相似,目的还是表现大观园是神话原型的置换。这是因为,贾宝玉的太虚幻境梦是一种神话式的梦,那个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是神话性的象征,象征女性悲剧命运的原型模式,并以梦的方式出现,女性悲剧命运的历史模式以原型的方式出现在贾宝玉的梦中。贾宝玉之所以做这个女性悲剧命运原型的梦,因为贾宝玉从女娲那里继承了补天原型,带着补天使命进入现实社会,但潜意识告诉他这使命无法完成,因女性悲剧命运是被历史原型模式规定的。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炼石的“宝玉”与贾宝玉梦见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和红楼梦十二支曲子构成了一种十分隐秘的二元对立。正是这种二元对立决定了太虚幻境梦两种截然相反的内容:一方面表现了象征女性自由美好的独立世界,另一方面表现了女性悲剧命运的世界。正是这种二元对立,支配了太虚幻境梦之后的故事向两个大的方面发展,一方面是女性世界的美好,如大观园青春女性的诗意柄居,另一方面表现女性悲剧命运的结局。
贾宝玉在大观园所在面前想起的景象,正是他初入太虚幻境梦看见的美好景象。贾宝玉看见了“朱栏玉砌,绿树清溪,真是人迹不逢,飞尘不到。宝玉在梦中欢喜,想到:‘这个地方儿有趣,我如能在这里过一生,强如天天被父母师傅管束呢!”’这种想法恰恰在大观园和怡红院里实现了。
从以上分析我们看到,贾宝玉对大观园和怡红院的感受来源于他的太虚幻境梦,但是,贾宝玉的太虚幻境梦关于女性美好来自什么呢?来自木石前盟神话,是木石前盟神话的扩大化变形。木石前盟中的“赤霞宫”和“绛珠仙草”以及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绛珠仙草”,十分娇娜可爱,应是贾宝玉太虚幻境梦看见景象的原型,与女娲补天息息相关。这种来源于女娲的意义在警幻仙子给“神瑛侍者”安排的角色中明确地体现出来:“只因当年这个石头,娲皇未用,自己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霞宫中,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警幻仙子是根据“宝玉”的“来历”安排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的。“来历”即历史与背景,“宝玉”是女娲为了补天而炼石成玉的。指明了“宝玉”出身于女娲的历史背景,点明了“宝玉”与女娲的“血缘”关系。贾宝玉由“宝玉”转换“神瑛侍者”转世投胎而来,自然带着“宝玉”的“血缘”关系。而且,贾宝玉还是“衔玉而生”,那块“宝玉”还是女娲补天所炼的。贾宝玉的出身和“宝玉”象征两个方面表明贾宝玉是带着女娲补天文化原型进入现实世界的。
神话不仅是文学的源头,也是哲学思考的真正开端。⑦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是一种女性主义神话,主题是女性崇拜。曹雪芹想象贾宝玉来源于女娲补天所炼“宝玉”,其目的是在以男性主义为统治的社会里,重新用女性主义参照、校正与改造。贾宝玉带着女娲补天原型进入社会之后,他的女性崇拜思想逐步转变为象征性描写。这种象征体现在从“赤霞宫”到“怡红院”的变形之中,体现在以“女儿棠”和像玉一样芭蕉的象征之中。从“赤霞宫”到“怡红院”,贾宝玉从“神瑛侍者”那里继承了对女性崇拜的思想情感,曹雪芹由此完成了神话原型对现实生活的建构作用。贾宝玉在属于众多青春女儿独立美好的大观园中,才真正体现了从女娲那里带来的女性崇拜的思想和行为。
①张云、胡晴、何卫国:《2019年度中国红学发展研究报告》,《红楼梦学刊》2020年第2期,第64页。
②张丽红:《作为“先例与范型”的石头神话——石头神话对“石头记”人生悲剧命运的象征性表现》,2018年《红楼梦研究(叁)》论文集,第226页。
③[加]诺思罗普·弗莱:《批评的解剖》,陈慧、袁宪军、吴伟仁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页。
④杨朴、杨旸:《神话与现实的二元对立结构——(红楼梦)整本书阅读漫谈之二》,《玉溪师范学院学报> 2021年第2期,第21页。
⑤叶舒宪:《神话的意蕴与神话学的方法》,《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第223-227页。
⑥叶舒宪:《中国神话学百年回眸》,《学术交流》2005年第1期,第159页。
⑦叶舒宪:《神话的意蕴与神话学的方法》,《淮阴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第223页。
参考文献:
[1]曹雪芹,高鹗.红楼梦[M].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