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第四次了。车过哈尔滨,却没有停,一直开,一直,直到那座看似无比熟悉的城市变得越来越遥远起来。这种熟悉感,仅限于一座城的名字,也就是说,因了一个人。
喜不喜欢一座城,不是那里如何如何繁华绝美,如何如何人潮汹涌,也不是一些人云亦云的传说,而是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一个人。
1
第一次感觉到哈尔滨离我很近,是2001年。
5月,一个黄昏的静寂里,我下班以后在县城的小院里忙碌。院子里种了丝瓜和吊瓜,一条条,一根根,四处舒展着自己的手脚腰肢,吐叶子,藏小花苞,瓜须乱抓,倘若它抓住一个什么东西,定要一圈一圈缠上去。我找来一把钉子,火柴棍那样细长,爬上梯子,揳在院里的墙头上,然后拉起十几根竹竿,一头系住钉子,一头系住南墙根的楝树上,叮叮当当,横横竖竖,一个瓜架子的骨架就搭好了。
干完了所有的活儿,我跳下梯子,满意地拍着手掌,想那满院葱郁、瓜果累累的一天该如何到来,我该是如何的幸福感爆棚呢。
妻子从屋里走出来,大声喊:“你的长途电话。快接电话!”
我拿起电话,激动地应声说:“哦,对,我是……你们是东北的杂志,哈尔滨的……没去过,真的没去过那地方,哦,哈尔滨冰雕节很有名,多么遥远啊,有机会一定去,一定……我的稿子,可以留用嗎?啊,你们,你们下期刊发,太好了,谢谢你。”
等我放下电话,妻子问我那位女编辑的名字时,我愣了,怎么连人家的名字都忘了问呀。
2
2006年,12月11日18:00,北京火车站。我捏着一张卧铺火车票,坐上了北京至黑龙江大庆的火车。
车窗外,夕阳将落未落,像树上的麦黄杏子熟透了。
爬上车厢的第三层,上铺,仰面躺下,头顶是车顶盖儿,白皑皑一片。我心里也是一片白,北漂3年,做编辑,下班写作,刚刚辞职,前路未知。去大庆,是去看望一位老诗人,谈一件事,成不成无所谓。唉,生活处处充满了不确定性。从一而终,或是一鸣惊人的事情,好像和自己从来无缘,比如这工作。几年前我还在一家小县城的国企单位上班,后来,企业效益下滑得厉害,长年亏损,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只好北漂,租一间靠街的民房,做编辑,写写字,养家糊口,然后又面临换工作,跳槽,以至于到今天的此刻此景,好像经历了一段非常励志的人生,其实非常狗血,说不出来的苦,只能自己咽下去。
拉过被子,闭眼,却睡不着,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越来越清晰。火车一路向北,摇摇晃晃,悬浮的身体带着一股股向前奔跑的惯性,虽然是躺着,却仿佛在淡蓝色的宇宙里旅行。
乱七八糟的想象里,蹦出来那位女编辑的名字,她就在黑龙江的哈尔滨。想到她的名字,觉得很暖人,不那么冷飕飕的了,不那么隔山隔水困难重重了。为什么呢?编辑的存在,对作者而言,就是温暖的救命稻草,就是良师益友,就是搀扶起颤颤抖抖的你,走上文坛第一步的人,也是很容易被你忘记的人。想想她,已经帮我发表了七八篇散文,对于一个基层作者来说,几乎每年一篇,不容易啊。我在进步,她在指路。我在拼尽全力去创新,冒险中种出世上最美丽的花朵,她作最后的田间打理,等待我更大的丰收。说实话,写作是很孤独的,熬夜加班,常常物我两忘,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是,作为男子汉连一个家都养不起,太丢人了。可是丢人又怎么样呢?走在偌大的北京城,有谁会认识你,又有谁会在意你呢?没有,没有。只能自己给自己打气,重新狼狈地爬起来,投入新一天的奋斗当中。忽然就想,是她,是这群编辑,给了我写下去的勇气,给了我尊严,是的,只要我一拿起笔,或是夜灯下敲击键盘的一刻,我立马变成了一位纸上的贵族。
要是,我能给她打个电话,说声“谢谢你”,那该多好。可是,现在已经是晚上十点,估计到达哈尔滨火车站的时间应该在凌晨。见面吗?可是,我两手空空,我从北京来,土特产肯定要准备“北京烤鸭”,可是,我什么也没有带啊。
不管怎么说,我这次路过哈尔滨火车站的事儿,得告诉她。对,找乘务员去。
我佝着身子小心翼翼地摸索着,一晃一晃着,朝尽头处的值班室大步走去。找了两节车厢三个值班室,终于找到睡意正酣的乘务员。我问她这趟车到哈尔滨站停不停,什么时间到站,中间停几分钟。她观察了我半天,脸色怔怔地说:“凌晨三点。你要见人吗?外面冰天雪地,黑咕隆咚的,连个人影子都没有,我看呐,见鬼还差不多。”我生气地说:“同志,你怎么说话呢?你不想回答,可以不回答啊,也用不着说这么难听的话呀。”不过好在,我打听到了我急需知道的答案。
再次上到第三层卧铺,我和衣而睡,把被子裹紧,打算想一会儿再睡。等后天返回的时候,我要不要在哈尔滨站停留一天,请那位我尊敬的女编辑吃顿饭?还是不停留了,留着下一次见面?一时间,停还是不停,见还是不见,好像两根蓬松的麻绳纠缠一处,越缠越乱,越缠越大,大到占满了我整个的脑海。
想着想着,眼皮子一涩,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后来,在这之后,我来过哈尔滨三次,都是匆匆路过,根本没有时间停留。
3
天下大雨。我第四次经过哈尔滨。从黑龙江北安到哈尔滨,午餐,然后从哈尔滨飞北京,晚间才能到家,这是我一天的行程。
短暂的时间里,哈尔滨的朋友坚持带我去太阳岛景区。远处,隐隐看见一道波光粼粼的大河,应该就是古老的松花江。太阳岛沿江而建,真正让这个88平方公里的内陆岛名声大噪的,源于歌曲《太阳岛》,优美动人的旋律,倾吐不尽的深情,让人们一下子记住了它。
距离太阳门还不到150米呢,雨哗啦啦就下了起来,大家三步并作两步,一路小跑,有人拽拽我的衣角说:“蒋老师,到了,太阳门到了。”抬头一看,可不就是嘛。
大气派的拱形大门,辉煌中诞生的太阳石,让人心头一震。我顾不上下雨了,甩手走向那块巨大的美丽的太阳石,我要看一看它美丽的纹路,它倔强中的不屈,它严寒中的高贵,是不是骨子里也流淌着好像东北抗联战士一样的血液,它,莫不是太阳之子?
抚摸着这块4.3米高的石头,我心潮澎湃。那位老兄走过来,一把握住我的右手,也激动了:“这块太阳石,并非一块普普通通的大石头啊。公元1114年9月,金太祖完顏阿骨打起兵反辽,曾与国相撒改,军师完颜希尹、完颜宗翰等众将在这太阳石上画灰而议,被誉为神石。但我认为,它也是我们英勇不屈、追求光焰的哈尔滨人的精神化石。”我说:“看到它,我想到的是东北抗日联军的精神,仿佛看到了杨靖宇、赵尚志、李兆麟、赵一曼、李敏他们这些战士,可惜今天的巨变他们看不到了。”老兄感慨之余,拉我们站在太阳石底下,一起合了影。
赶到饺子馆的时候,12:15分,两位新朋友已经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就等着我们入座了。
我一个劲儿地看时间,面色有点犹豫。那位老兄问:“放心吧,误不了点。吃饭一个小时完事,然后送你去哈尔滨机场,提前一个小时就能到候机楼。”我苦笑,脑子里盘旋着那个女编辑的名字、手机号,要不要打给她呢?
时间确实太晚,我只得苦笑了一下。
13:18,饭毕,下楼,外面瓢泼大雨,我急匆匆跟他们告辞。
4
周围少了这样那样的喝酒声喧嚣声,渐渐地,心境变得一片平静,就又想起了她,想自己为什么不提前把见她纳入此行里的一项,当面感谢求教,该多好。
听过一位老编辑的谈话,他讲编辑和作者关系密切的程度,编辑就像一位种庄稼的农民,为发现一棵或者几棵庄稼苗而兴奋,进而重点培育,施肥、浇水、打药、除虫,都要格外关照,责任感一刻也不能放松,直至结出了累累丰硕的果实。尽管最后,这批庄稼的果实不一定让他品尝,但是如果别人品尝到的话,他心底也无比高兴,因为庄稼是他种的。这是编辑的一种美德,从作者投稿,到几番选稿、改稿、定稿,到提交编辑部一审二审终审,到作品发表,然后把作品向选刊荐稿、找出版社推荐出书、参评各类文学评奖、召开作品研讨会、联系影视、试听节目或者短视频网络改编,等等等等,编辑都会不遗余力。终于,作者出名了,变成了响当当的大作家。编辑作为幕后英雄,默默无闻。这么讲,编辑更有一种不求任何回报的献身精神。
距离航站楼不足十分钟的时候,有了空闲,我拨通她的电话:“我是蒋建伟,好久没有给你投稿了,挺不好意思的。”
她在电话那端扑哧笑了,说:“没事没事,等你闲了再写吧。你在北京还好吧?”
我答道:“好着哩。你什么时候来北京呀?”
她说:“不知道啊。不过,一看见你投来的作品,我就仿佛去北京旅游一圈似的。”又问我,“你啥时候来哈尔滨呀?我带你尝尝东北小吃,到最出名的太阳岛转一转!”
呀,我上午不是去过太阳岛了吗?一时间,我极力掩饰住事后那种巨大的惊喜,只能说:“好啊,我还没有去过哈尔滨呢。”
突然,我郑重地对着手机讲:“谢谢你,将近二十年来的编辑斧正,帮助我成长,谢谢你,谢谢。”慌忙挂断电话,匆匆离线。
车窗外,空无一人,大雨如注,滂沱千里。
蒋建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学会会员,北京音乐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有散文《年关》、歌词《大地麦浪》《水灵灵的洞庭湖》《黑土颂》《啊,柳青先生》等。部分歌词曾获得湖南省委宣传部、江苏省徐州市委宣传部“五个一工程奖”“群星奖”等奖项。
编辑 木木 691372965@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