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献平
对面青山,松树覆满,一年四季苍翠。顶部凸起五座红石山,状如五指,又像是一只茶壶。通常,我们家一开门,就能看到这座山,那感觉,像是一种巨大的拥抱,其中有浓郁的草木气息,流水的叮咚,翠鸟的惊叫与脆啼,当然还有雨雪和风与万物引发的啸鸣,雾岚轻柔的吞没与遮盖。那是一个幽秘的所在,爷爷曾神秘地说,东边的那座红石山上面,有一眼大大石洞,其中石椅、石炕、石矶和石墩啥都有。以前有个道士在那住了好多年,好像是张三丰。关于这位传奇道者,在我们南太行的山间,也留下了诸多的传说。
山下全是石洞,夏天雷阵雨之后,太阳再次喷薄而出,照得南太行山区一片明亮,雨水的反光使得一切都难以遁藏。山顶白白的一片,成千上万的蛇都出来晒太阳了。若是从武安的方向看,活脱脱像是一位单掌向西朝拜的老和尚,披着袈裟。半山腰上,长着仙茶,再难治的病,喝了那茶就好了。一般人不敢上去采,传说有一条会飞的大蛇,大致是成仙了的,具有非常的神通与灵性,长年累月看守着。
我躺在新房的土炕上,月光从带着泥点子的窗玻璃上打进来。爷爷摇着蒲扇,给我这样说。不一会儿,他的鼾声就如雷声一样响亮。可我却不想睡,心里想,在以后的日子里,假如我的爷爷奶奶和父母双亲,患上了什么难治的疾病的话,我拼死也要把仙茶采回来。要是那成精的蛇阻拦我,我就和它打斗,实在打不过,就央求它,众多的神仙都会对孝顺的人网开一面,飞蛇也肯定不会例外。
幼年时候,我时常和爷爷坐在夏天的院子里,树上不断掉下鸟粪,阔大的梧桐叶子相互拍打出响声。远处山冈轮廓鲜明,层叠无际。爷爷看着天空,神秘地说,天真高,那上面住着很多的神仙。我举头看看,除了成群的星星,以及纹丝不动的云彩,什么也看不到。爷爷笑着说,要是肉眼能看到,那就不是神仙了!爷爷在硬石头上磕掉烟灰,又说:天上每一颗星星都是地上的一个人,星星流下一颗,地上就会死一个人。那里面,最明亮的星星就是地上的大人物。一般的平头百姓,都隐在大星星后面,在地上的人,根本就看不见。
从爷爷的这番话中,我听出了人的三六九等,也听出了人的自我设定,以及对高于自己的人的憧憬和仰望。这种等级观念,几乎深入到了每个人的内心和血液,数千年以来,如对面的岩石山那般纹丝不动。令我感到幸福的是,爷爷很会讲故事,其中有嫦娥和后羿、牛郎织女,还有七仙女和董永,当然还有成精的石头、狐狸、大树和黄鼠狼等。一个人的脑容量毕竟有限,讲完了这些,又经不住我的求告,爷爷也开始讲一些本村和邻村发生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人和事,
我一边竖着耳朵听着,一边看着满天的星斗。心想,我这样的一个孩子,是不是其中一颗呢?我将来如果成为大人物,不但可以在人间做一番大事业,死了以后,还能在天空上以星星的身份出现,这是多美的事情?我问爷爷说:你看我将来能成个什么事儿不?爷爷嘿嘿笑,又点了一袋旱烟,说,这会儿你还是毛孩子,现在谁能看出来呢?
这话让我失望,心里想,我将来要是也和爷爷、父亲一样,一辈子在这山沟里,做“拱地虫”(南太行人对农民职业的形容),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真不如被爷爷故事里的僵尸或者妖精一口吞掉算了!回到家,我又问母亲。母亲说,要是你不好好讀书,将来肯定是“拱地虫”,要是读好书了,上大学了,就肯定会像天上的星星那样,受人仰望。母亲还说,她生我那个晚上的前半夜,梦见两边门墩上各插了一面旗,左边的红,右边的黄,上面还分别写着两个大字,我急忙问她是啥字,母亲说,俺不识字,不知道。
我使劲想了半天,也还没有猜出母亲所形容的是啥字。但有一点让我明白,不读书是什么都不行的。从这时候开始,我上学格外积极,也认真了许多。有一年冬天,雪都埋住膝盖了,别的同学都不去学校,我一个人背着书包,扑哧扑哧蹚到学校。在课堂上,老师特别表扬了我。可没过几年,我得了严重的关节炎,两条腿突然肿疼,动都不能动,连上厕所都得父亲背。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亲,再没有一个人如此不厌其烦地照顾我。因为道路不方便,连自行车都没有,父亲背着我四处求医问药,有时候在漆黑山道,有时候在冷风劲吹的土石公路。我趴在父亲背上睡着了,或者抬头看星星。有几次,在黑夜里,还听到瘆人的狼嚎,近在耳畔,好像那些凶猛家伙,随时都可能扑过来似的。父亲快步走,我在想:即使遇到狼,它们也不会吃我的——至于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的关节炎痊愈之后,再去上学,乍然陌生了许多。我感到沮丧,有几次找学习好的同学请教,他们不告诉我,有的甚至躲着我。到夏天,一家人坐在屋顶上乘凉,母亲拿了席子和毯子,铺在平房顶上。一边绿叶哗哗,山风吹拂,一边夜虫唧唧,流水喧闹。我看着天上的银河,想到可怜的牛郎织女,还有七仙女和董永。特别是前者,不仅美,而且美得令人心碎和彻底;后者则有些单薄和语焉不详。
尤其是牛舍身为义之举,把自己的角摘下来,送给牛郎,让他挑着两个孩子去追自己的妻子。在人间,谁会这样做呢?还有王母娘娘挥簪划出的银河,仅仅是一个距离,但牛郎和织女的坚贞爱情却绵延久长。可七仙女和董永的爱情,有些让人信不过,没人不喜欢富贵荣华,尤其是董永最终得中状元——叫人心里有点不舒服。而牛郎和织女只是为了爱情,去除了现实功利,显得更加纯粹。
我也在梦想一种类似牛郎的际遇,有几次替父亲放牛,坐在草坡上,牛们吃草,丽日临空照耀。坐在石头或者草堆上,忍不住陷入幻想:其中一头牛是通灵的,或是犯错后被罚下人间受苦的,当我遇到织女那样的好女子,它也会突然变成人,把自己的双角摘下来,让我腾云驾雾,飞入缥缈天庭。
如此这般的幻想贯穿了我的少年生活,很多时候,爷爷也给我讲那些古灵精怪的故事。爷爷说,从前村里有一个年轻小伙子,人长得模样俊俏,有一天,去水井挑水,刚回到家,扑腾一声摔倒,只说了句“俺去给蛇精当女婿了”就死了。据说,老水井很深(其实很浅),一直连到五里之外的后山,那里有一窟横穿整道山梁的石洞,是蛇精的家,至今没一个人敢进去,就连放羊和割草都要躲得远远的。还说,后山黄石崖的那片毛草坪里住着一窝狐狸。有人说,有好几次见到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娘儿们,带着几个穿红挂绿的大闺女,在核桃树下乘凉,或者坐在山坡上喝茶晒太阳。
狐狸精一家的日子过得很滋润,有说有笑,比我们村里的任何一家人都幸福,就连当过村主任的杨铁林也羡慕地说,要是日子都像人家狐狸精那般,那就没白来这世上一遭。她的龅牙老婆也说,下辈子不做人了,做个狐狸精。在20世纪80年代以前,这类的故事在广大的乡村之间不胜枚举,到处都是,不管大人小孩,都可以讲出好几个来。
爷爷说,从我们这里,往山西左权拐儿镇走的路上,有一面深不见底的水潭,水流不断。不知道哪一年,有一个木匠背着工具走到这里,天就要黑了的时候,一个白胡子老头凭空出现,邀请他到家里做家具活儿。木匠就是出来找活儿赚钱的,有活儿干了,心里当然高兴,立马应允。老头笑着说,你闭上眼,把左手给我。木匠依言,随后,只觉得身子瞬间轻了起来,再一阵眩晕。又听老头说,睁眼吧!木匠眼睛一睁开,就看到了一座大宅院,很是豪华气派。几天后,活儿都做好了,老头说,给你几把黄豆吧。木匠有点不高兴。可还没开口,就到了黑水潭一边的小路上。心里越想越生气,就把黄豆扔了。天亮掏兜,却发现黄豆原来是金豆子。
黑水潭另一处,有一座将倒不倒、二十丈多高的红石崖,上面有一个大手印,下面凿了不少的佛龛,至今香火鼎盛。爷爷说,想当年,杨二郎杨戬不好好念书,他娘一着急,追着要教训他。杨戬跑到这里躲,他娘知道,脚一蹬,就把山蹬倒了。杨戬伸手一拖,这不,就留下了个大手印。
如此等等的故事,充满神秘色彩和玄幻意味,经由爷爷的口舌,灌入到我的内心,无意中拓展了我的想象力,在我的内心植下了最为深刻的浪漫及恐惧。以至爷爷于1989年冬天猝然离世,又二十多年的时间过去了,我还是念念不忘。2006年夏天,我还和弟弟骑着摩托车,去看了依旧流水巨大、幽深如井的黑龙潭,以及巍然屹立、掌印清晰的手托崖。可爷爷故事中提到的很多人不见了,时间总是收殓万物,人不过其中的一小部分。
我也深知,爷爷当年讲的那些亲历性故事,只限于一时一地,并不具备广泛的传播性和影响力。但从另一个层面,所有的传说和故事,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民族的心灵史诗,其中的仁义礼智信,基本上是儒家文化的民间版本,是一种渗透式的教育,也是底层人民塑造后代心灵,教育他们立身做人的最好方式。
故事和传说的力量无比强大,直到高考失败后,我仍舊沉溺其中不能自拔,总是梦想着有一天会在老水井、后山及附近传说之地,遇见可以改变自己命运的神仙,也深信它们会给予我很多的善意,凭借它们的神力,我可以奇迹般地获得想要的一切,但我绝不会贪心,只要有益于家人的那些就足够了,比如改变自己农民的身份,进而使得家人能够过上一种体面而富裕的生活,等等。十八岁的时候,村里的很多同龄人都有了对象,甚至结了婚。我还是孑然一身,父母总是为我找不到对象而发愁的时候,我在心里也梦想着遇见像织女、狐仙甚至蛇精一样的神仙女子,就此挣脱俗世肉身,加入神仙和灵怪的行列,再也不和这烦恼的人间发生瓜葛。
那时候,我那么虔诚地喜欢一个女孩子,也一厢情愿地认为,她也喜欢我。但由于家境的悬殊——财富是地位的象征——我常常一个人躺在黑夜的床上,睁着眼睛,看黑暗中的屋梁,快意地想象着与那位女同学幽会、反抗、结合乃至私奔的情景,甚至设计好了道路和方向,准备了简单的行囊。
然而,这一切都是梦想,没人愿意与我忠贞不渝,更没有哪个人愿意和我一起奔向未知的艰辛的旅途。后来发疯似的渴望财富,学着做生意,带了几条香烟,到山西高价卖,不但没赚到钱,反而赔了路费。又想从河北拉白面到山西换玉茭,从差价中获利,可又赔光了本钱。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而言,打击是巨大的,不仅是钱财问题,且还影响到了自己在村里的声誉——本想做出点样子给不肯嫁给我的人看看,却没想到越来越糟。
在传说和梦想中陶醉,实际上比传说还要虚幻。有很多的时候,我一个人走在日渐繁华的县城,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衣饰光鲜的人群与花里胡哨的各种日用品、装饰品,还有歌厅和录像厅……我想起爷爷讲的故事,一个人不知道从哪里得来一根木棍,随便一点,石头也能变成金子;还有一个传说,大中午时候抓一条蛇,把它的心脏取出来,拴在腰上,遇见自己喜欢的人露出一下,那人就像吃了秤砣一样,你走到哪儿就会跟到哪儿,你说怎样她就会怎样。
这样的幻想当然也是毫无意义,甚至有些可耻,但对内心瞬间安慰令人鼓舞。可是,我总是天真地幻想。我想到,人世上既然有这样的传说,就会有这样的奇迹发生,将来,我要是富裕了,就把整个县城买下来,包括那里所有的人和商品、建筑和交通。我还要娶一个比“她”更加美丽贤惠的妻子,大摇大摆地带到村子里,在她面前好好炫耀一番。
我还想,我要是有钱了,谁也不娶,还娶她,即使她结婚了也不要紧,我还会像从前那样去爱她。我还狂妄地想,像古代的比武招亲,在我们的村子中央,搭个擂台,所有的女子都来参加,供我挑选,到最后,我哪个也不娶,还会选择她。如此等等,绝对算得上典型的妄想主义,贫民的奢华梦,少年的爱情乌托邦。
人的梦想都是被传说甚至绝望所激发的。再后来,十八岁那年冬天,我和许多人一起乘坐火车一路向西,看到了传说中的黄河,在大雪中只余下蜿蜒开阔的河道;看到巍峨的祁连山,好像一条白色的巨龙;看到浩瀚无匹的戈壁瀚海,使得大地荒芜而辽远;由此想到马踏匈奴的霍去病,饮酒作诗的李白乃至从戎戍边的郭子仪,还有范仲淹、辛弃疾、冯胜以及抬棺西征的左宗棠,甚至觉得,要是在战争年代,我肯定也会像那些古代的骑士和英雄,横刀马上,兵戈疆场。
可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名将和诗人在尘烟中远去,空荡荡的马蹄和诗句在时间的照壁上轰响和悬挂。我什么也做不到,唯一可以做的是冥想和幻想,是一个人坐在幽闭角落或躺在黑夜的床上海阔天空。二十出头的时候,忍不住汹涌激荡的情感和生理欲望,一边幻想旧时爱情,一边又想着更多的爱自己的女子,甚至只是想和某个人尽一时之欢,但首要的前提是,她们都是爱我的,而我可以不怎么爱她们。
当爱情幻化成灰,面临的就是现实的铜墙铁壁和固有传统强大的无懈可击——而人的思维是无法管束的,只要不说出来,不妨碍谁,就是高尚的、隐秘的和自由的。以上的幻想,大抵是受到彭铿的影响。前一天,和同事们到巴丹吉林沙漠弱水河畔的一眼洞窟里,参观了已经残缺不全的彭祖御女壁画,回来就有了这样的幻想。关于巴丹吉林沙漠,还有一个传说,当年,彭加木等人在黑城遗址看到一个喇嘛,坐在三棵沙枣树之间苦心修行。我能想象出那种孤寂的超脱,一个人面对巨大的沙漠,他的内心肯定有着一片丰美且沉静的草原。
有一年,我和几个朋友去祁连山深处的肃南裕固族自治县。在老虎沟、大岔牧场和马蹄寺等地,众多的青草从河边一直蔓延到山顶,覆盖的森林在风中不断发出阵阵涛声,天空神秘而幽蓝,流水敲着玉石一样的石头,向着无际的天边。我想在那里砌石为屋,在青草上围一道篱笆,一个人,不,还要有另外一个人,长年住在那里,与世隔绝,种田得粮,种花怡情,再生许多的孩子,让他们像棕熊、雪豹那样,长大后,再另外开辟一片安静之地,带着心爱之人……如此轮回,与日月同升沉,与大地共荣枯。
那时候我才二十多岁,遁世思想却很严重,总想做一个隐士,彻底绝灭现实生活和俗世名利。可现实却不允许我这么去做,还不得不在这红尘之中,摸爬滚打,头破血流。1998年,我到上海空军政治学院读书,在宽阔的四平路、夜晚嘈杂的五角场,乃至时常感到囊中羞涩的外滩、南京路、人民广场和浦东开发区,觉得自己与这个发展最为迅猛的大都市格格不入,后来,很多周末干脆不出去,和几个同学到图书馆看书,或者三五个同学在宿舍里胡说八道。那些年间,我读了不少的书——尤其是历史哲学类的,还有关于居延地区历代沿革及丝绸之路的各种文化研究。
从书中,我了解到,我先前工作和生活之地巴丹吉林沙漠是居延汉简的出土地,也是王维写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地方,居延海就在其中,周穆王、玄奘、晋高僧法显、张骞、班超等人也曾经由此经过,此外,还有十字军东征、左宗棠,以及马可·波罗、科兹洛夫、彭加木、斯坦因、刘鹗、贝格曼等人事迹和传说。这实在令人惊奇,我没想到,平沙万里的巴丹吉林沙漠与荒芜的大西北竟然如此神奇和厚重,尤其是沙尘暴迭起的额济纳(古称居延、合罗川等)竟然隐藏了如此之多的传说。有野火中的傲然重生的巨大胡杨树,在风沙中突然而去、数十年后携儿带女重现出现的牧羊人,乃至在哈拉浩特深埋千年的汉简及西夏文物,“(黄帝之母)见大电绕北斗枢星,二十四月后诞黄帝于祁野”的神话,还有骑青牛“出函谷,没入流沙”的老子及性学鼻祖彭祖留在这里的蛛丝马迹。
我狂妄地想,自己这一生,一定要在沙漠留下一些传说,像先民在贺兰山岩画和嘉峪关的黑山岩画上,像斯文·赫定、伯希和等人在额济纳,像路易·艾黎在山丹,像常书鸿、李承仙在敦煌,像李广在陇西、李陵在阿尔泰山、苏武在贝加尔湖,像高尔泰在敦煌和酒泉,像杨显惠在夹边沟、疏勒河……这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一个人能够把自己融进传说,在书本和口齿之间不断流传,这本身就是一种不朽的梦想与荣耀。
与此相对的是,因为读书,我儿时的梦想得以实现,尽管是世俗层面的——读书我觉得是天下最有意思的事儿,多年来养成了睡前阅读的习惯,没有书,我觉得什么都是枯燥无味的(可能除了某些激动人心的情境)。博尔赫斯说,“在所有人类的发明中,最令人惊叹的,无疑是书。其他发明只是人类躯体的拓展罢了。显微镜和望远镜是视觉的拓展;电话是声音的拓展;接着我们还有犁和剑,胳膊的拓展。可是书却是另一种东西:书籍是记忆和想象的拓展。”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是,建一座超大的图书馆,像《图书馆员》系列电影那样,收集天下最神奇的梦想和传说,乃至人类有史以来的智慧和思想。我还想设立一个全世界,至少也是全中国最公正、最不受人情和各种利益左右的文学、科技、美术、电影电视及环境保护大奖,奖金至少一百万人民币以上;在自己的学校创办梦想学课和相应的研究机构;创建一本专门刊载和传播各种各样的梦想和传说的大型杂志——全面持续呈现世上每一个人最真实的私欲与梦想,存在和传说。
可这至今仍旧是梦想,为此,我时常感到不安。随着时间的更替,在俗世的烂泥塘和凄风阴雨中,我却没有了当初那种创造的欲望。当看到自己的孩子的时候,我想到给他最可靠的保障和最好的教育。面对父母和爱我的长辈,我想给他们最好的晚年生活。可我至今一件都没做到。尤其是2009年春天因胃癌过早去世的父亲,我想用自己的命来换,可是最先离开的还是他。
对一个人而言,所谓的梦想是一个由高到低、由高尚到庸俗甚至卑劣、由干净到污浊的过程。我时常想起小时候那些缥缈而单纯的传说和梦想,与现在的自己相比,我正在严重蜕化甚至变质,从前的单纯少年渐趋浑浊,纯粹的梦想也开始沾染了尘埃和雾霾,就连自己的身体,也在时间和生活中,变得模糊不清。这种感觉,像一个神仙突然贬落尘埃,月宫嫦娥突然变成泼妇,像一个皓首穷经的书生最终走上了断章取义的“贩卖”之路。
这是最残酷的了。在外乡工作和生活,每年都要探家回乡,看到那些因为采矿而千疮百孔的山体与河流,我就想,我要是具备神仙或者妖精的某种神力就好了,可以在顷刻之间修复;目睹乡邻对农药的无度滥用,我就想化身为乡人尊崇的某位神灵,用托梦的方式,让他们自觉放弃对农药和化肥的过度依赖。我甚至想把爷爷讲过的那些故事的真实发生之地,以一种最贴近自然的方式,有效地开发出来,吸引更多的人来旅游,以此带动乡亲们的经济生活。我想给母亲修建一座可以安度晚年的宅院,让山里孩子们都去读书,长大之后,满世界跑;梦想乡村当中的人和人都和睦相处,不会因为一点利益和资源相互伤害。
我希望这个世界每一个人都是仁慈的,真正的博爱和自由;到哪里都不用担心遭遇危险和厄难。然而,这肯定是不可能的,战争、谋杀、贪渎、算计、阴损等每天都在发生,它们与善良、和平、博爱和同情此消彼长、相互融合又相互制约。
每个人的心底都埋着野兽和天使、正义的神仙与极尽丑恶的魔鬼。但至今,相对于现实的和物质的充裕,我更渴慕和敬仰以身飼虎的无我境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慷慨、一生洁净的虔诚和信仰、众生平等的兼爱和博爱,以及力所能及的爱人助人,愿众生得离痛苦与相互之间的伤害。在俗世名利面前,我也渴望我有足够的能力和钱财安排好每一个亲戚朋友的生活;在此基础上,真正做到平等和公正,不断地去做那一些宜人乐己的事,比如开设农村无息贷款银行,设施完备、真正有爱心的养老院,面向整个农村人群的慈善基金会,不收任何学费的学校,还有公墓、医院等,资助那些真正的科研人、创造的人、有思想的人,并且身体力行地宣传农村生态环境保护,把那些即将失传的民间文化录制成片,在沙漠力所能及地种植树木,如此等等。
可事实上,我只是一个我,在故乡南太行和母亲面前,我仍旧是一个对什么都无能为力的人,在庞大的社会面前,我依旧一文不名;面对人类这个庞大的存在,根本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名字。就像曾经的巴丹吉林沙漠,我只是一个客居者,终究要离开。即便多年后来到成都,我也愈加感觉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力。在浩瀚人世,我这样的一个人,无论再怎么幻想和梦想,即使把全身心都融入宇宙,也只是微尘一粒,连一丝空气都不会为我发出声响。耽于幻想,妄图以梦想和幻想实践美好人生,参与更宏大的社会和人类事业的人,注定是一个十足的悲剧和小丑。
尼采说,“许多人的所谓成熟,不过是被习俗磨去了棱角,变得世故而实际了。那是精神的早衰和个性的夭亡。真正的成熟,应当是独特个性的形成,真实自我的发现,精神上的结果和丰收。”多年后的现在,我只能沮丧地,一次次地对自己说,我这样的一个人,任何时候,都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我这样的一个人,对于自然和人类,充其量也只能算作一个彻头彻尾、无足轻重的消费者,甚至垃圾制造者……其实,我的那些所谓的梦想,如同幼年时候听到的那些民间传说,也仅仅只是一种口头上的表达;无边的神力也只能像我的这些幻想,在精神和内心跌宕不已,但在现实的尘埃与泥浆中,却浑身沉重,无法实践。可我依旧觉得,人更需要自我意义上的不断递进与丰厚,开阔和广博。正如托尔斯泰所说,“我们不但是今天生活在这块土地上,而且过去生活在,并且还要永远生活在那里,在整体之中。”
责任编辑 陈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