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爱琴 刘伯强 刘新庆
我出生在1927年,迫于当时的革命形势,父母将我寄养在汉口一位老工人家里。在我11岁之前,我只知道自己是个家里养活不起的苦小孩儿,做了童养媳,在婆婆家挨打受骂,度日如年。一天,奶妈和一个小伙子突然来到婆婆家,告诉我要接我回自己的家。之后,他们俩就领着我去武汉,把我送到八路军驻武汉办事处,在那儿我待了将近一个月。一个阿姨接待的我,给我洗澡,照顾我的生活,她讓我叫她夏妈妈,后来我才知道她是八路军办事处赵世炎的妻子夏之栩。她很同情我,给我洗澡的时候看见我身上有被打的伤,都哭了。夏妈妈说她认识我妈妈,她跟我讲我生母的事,说:“你妈妈在监狱里牺牲了。她被捕以后,在南京被国民党枪毙了。”我在八路军办事处待了将近一个月后从武汉坐火车经西安到延安。
在延安,第一眼看到父亲,他高高的个子,穿一身当时八路军的灰军装,袖子上、左胸上都有标志。虽然之前没人告诉我,我一眼就知道那是我父亲。周围人起哄要我叫爸爸,我虽十来岁了,但不好意思叫他。
父亲把我牵过来,坐下把我放在两腿之间搂着我,旁边的人还在要我叫爸爸,我不叫,越催我,我越不好意思,最后竟“哇”的一声哭了。父亲说“好、好、好,不叫了,慢慢的、慢慢的再说”。他摸着我,说:“好瘦,你不要哭,回到我身边来了,就好好地生活着,好好地吃,长胖一点。”然后说:“送你上学去。”
我一听说要上学,可高兴了,像我这么大的孩子早就上学了,我没上过学,心里一直觉着挺遗憾,所以父亲一说让我上学我就挺高兴。后来,就跟着他骑马,他在前头,我在后面搂着他、抱着他,但还是不叫爸爸。
要上学了,得有个大名。父亲和谢飞妈妈两个一块商量给我起名。原来我的名字有个“爱”字,父亲说加一个字就行了,加个什么字?就加了个“琴”字。
在延安那段时间,每天吃完晚饭,父亲就出去散步,我就陪他到处走一走。有时候走着走着碰到了朱老总等一些领导同志,他就要我叫伯伯、叫叔叔。当时我也不知道谁是谁,比如说毛主席,我叫“毛伯伯”,朱老总我就叫“朱伯伯”,还有叫叔叔的。
晚上我跟父亲睡一个窑洞,他睡外头,我睡里头。一盆水洗脸洗脚,他先洗、我后洗,他洗完后说:“来,爱琴,跟我拿毛巾。”两块毛巾,我也不知道拿哪块,他就指拿哪块,完了他就蹲在那儿给我洗脚。洗完了他说:“你先睡,我这儿还有点事。”就趴在靠窗户那桌子上,点着煤油灯写东西。等我睡一觉起来,他还在那儿趴着,第三次看他的时候天已经亮了,他还在那儿趴着,我就想,这是睡了觉(还是)没睡觉?
刘少奇长子刘允斌、兄长刘云庭、刘少奇、刘少奇女儿刘爱琴、刘云庭儿子刘允明
父亲在我面前很少讲起我母亲,他只告诉我妈妈已经牺牲了。妈妈牺牲时他也不在,工作需要他出去了,妈妈自己一个人在那边工作,被捕了(何宝珍送刘少奇前往中央苏区后,根据党的决定,留在上海坚持工作。1933年3月,因为营救被捕的中华海员工会党团书记廖承志,行踪被国民党特务盯上,后被捕入狱。由于叛徒告密,何宝珍身份暴露,1934年在南京雨花台英勇就义,年仅32岁)。他说你要是想知道你妈妈的事情,去找几个老妈妈,像帅妈妈(帅孟奇),还有几个跟你妈妈一起在监狱里待过的人。后来儿女们回到他身边后,他曾对我们说:“一定要记住你们的母亲,学习你们母亲的精神,要晓得她为什么牺牲,国民党为什么杀害她。”
过了两个多月,湖南老家父亲的六哥送我哥哥刘允斌过来。这之前父亲跟我说,你哥哥过几天就过来,到这儿来念书,你弟弟在上海,你妈妈被捕的时候就留在上海,现在还没找回来。我这才知道还有个弟弟在外头,跟我一样的受苦,心里非常难过。一直到抗战胜利以后,1946年才找回弟弟刘允若,那时候他已经十几岁了。
我到延安时,已经11岁了。在延安念了一年书,先是在延河边上上了几个月的课,那时候延河水清清的,我们在延河边上就地而坐,有时候坐在马扎上,在大腿上弄一块板子当课桌。也按一年级、二年级分班,早晨唱着抗战的歌,走着去,有人打拍子,有人喊一、二、三、四,到晚上才下课。在学校吃一顿中午饭,都是一样的饭菜,下午回来也是打着拍子唱着歌走回来,有时候扛着棍子当枪,嘴里喊“打倒日本,打倒日本”。在延安生活安逸,我的个性也慢慢变了,人也开朗多了。
照顾我的谢飞妈妈因工作需要要离开延安了,父亲很快也要去中共中央中原局驻地竹沟镇。组织上决定送我和哥哥去苏联。我记得我们是1938年8月29号走的,从延安坐汽车一直坐到西安,后来到兰州坐车,在兰州碰到周恩来伯伯和邓颖超妈妈,和他们一起乘飞机到乌鲁木齐。在乌鲁木齐我和哥哥刘允斌,还有陈祖涛(陈昌浩之子)、高毅(高岗之子)四个人住在八路军驻乌鲁木齐办事处,周伯伯和邓妈妈住在别处。在乌鲁木齐大概住了一个月,等总理和盛世才调解、谈判。等周伯伯把事忙完了,我们又跟他坐了一段飞机,从乌鲁木齐到阿拉木图。
到莫斯科后,我们先到位于莫斯科郊区的国际儿童院。这个国际儿童院是专门为中国孩子建的,有三四十个孩子,给我们配备的有指导老师、生活老师、图书管理员,也有医生,有医务室,还有一些课外活动的室内体育场。我们到的时候学校已经开学将近一个学期。
1940年暑假以后,我们搬到伊万诺沃学习,下课以后还回国际儿童院。1941年6月22日,就要放暑假了,战争爆发了。广播里听莫洛托夫、斯大林讲话,大家心理压力都很大。苏联全国很快就动员组织起来,我们也加入其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大班组像刘允斌他们,平常练枪、搞防空演习、到屋顶值班。因为我们离莫斯科比较近,白天经常有敌机过来,敌机想轰炸莫斯科,进不了,没办法只好往回飞,再远了燃油可能不够,就拐弯到我们那个地方,把炸弹往我们那儿扔。
何宝珍
伊万诺沃是个工业城市,以纺织工业为主,这时候转为后方供给,做棉衣、棉斗篷这些东西支援前线。我们也分了组,我在的缝纫组那时候任务繁重,负责给战士缝棉袄、斗篷、棉手套,还钩织手帕、台布、枕套这些东西,完了以后拿到市里去卖,拿卖的钱到医院去慰问伤病员,给他们买信封、信纸,买吃的、玩的。有时候还代他们写家信。我们也到医院帮伤病员洗纱布、喂水、擦伤口、擦脸擦手、洗脚,甚至帮他们端尿盆,还给他们唱歌、跳舞,让他们开心。
我记得还到农村去割过麦子、挖过土豆等。土豆是很重要的粮食,莫斯科的九、十月份,天气已经比较冷了,挖土豆手冻得不得了。后来老师们想办法买了一些手套,稍微好点,但因为土是湿的—三下两下手套就湿了,弄了很多泥巴在上头,但比光着手要好多了。有一次去伐木,结果食品没有接上,我们在那儿等了三天,也饿了三天。
因为这段经历我还在1995年获得俄罗斯总统叶利钦签发的“参加伟大的苏联卫国战争钢铁战士”的证书和纪念章。
哥哥刘允斌性格不像我这么活跃。他一心一意地学习,先是去了钢铁学院,因为他喜欢化学,学了不到两年就转学到莫斯科大学去学化学。他在儿童院的时候学习就很好,免试进入莫斯科大学。父亲去的那一年他正好在莫斯科大学读二年级。他1957年回国,回来后到原子能研究所工作。中苏关系破裂以后,他到包头工业点,我去那儿看过他几次。我们这些人里刘允斌的学历最高,他读了研究生,唯一的一个。
我在儿童院念到了八年级,八年级毕业后,战争已经结束了。我本来成绩还算可以,还有两年就可以考大学,但一看战争结束以后儿童院里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孩子们都走了,我那个班里像保加利亚的,东欧那些国家的孩子们很多回国了,要好的朋友都走得差不多了,心里就挺别扭,借口说暑假看我哥哥去,一个人提着个包就去了莫斯科。
从儿童院去莫斯科的孩子挺多,住在莫斯科高尔基大街的一个宾馆里,在那儿我们有一个房间,节假日可以聚一下。我和一个女同学住了几天,哥哥就来问我:你玩了几天该回去了。我说不想回去了,想考学校。他说,只能考中等技术学校,我说那也行。他让我试一试,没想到我考上了。正好留下来,这样在莫斯科又待了三年。
我考上的是莫斯科通讯技术学校,学习经济计划专业,三年制。后来父亲问过我“通讯是个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問秘书他们也不知道。当时我们实习也好、写论文也好,跟邮电部门联系多一些。在这所学校我谈恋爱了,后来就结婚了。
1949年7月初的一天,陈祖涛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一辆车,把我接上,说“走走走,给你请假去”,我问什么事,他不告诉我,后来才知道是父亲来了。见到父亲的时候,一开始我没告诉他我结婚了。所以父亲刚见着我还挺溺爱,挺心疼的。父亲跟我比个子,我到他鼻尖那儿。他说,你比你母亲高一点儿。我问我母亲到你哪儿,他说到他嘴唇这儿。
过了一段时间,我哥哥跟他说我已经结婚了,父亲一听很生气。因为他在送我们来苏联的时候就说过,不要在那边结婚、谈恋爱什么的。他劝我结束这段婚姻,不管怎么样得回国。我说我回,但是得把对方带上,他不同意。具体原因当时我分析不出来,所以跟父亲闹得挺僵,到最后我不得不服从他。
要是问我是否为此事怪过父亲,我曾经怪过,但“文革”以后我不怪他任何事。父亲的事业太艰难了,我不怨我父亲,怨自己考虑不周。
父亲在苏联期间接见了我们那一批学生,了解学生的学习生活情况,有重点地谈了一些。鼓励大家好好学习。“马上就要成立中华人民共和国了,回去以后,正是你们做贡献的时候。”其实这种想法、学习的目的在同学们之间都是比较明确的,一定要学习好,然后回国去搞建设,始终是没变的,包括我在内。
当时跟父亲参加过几次活动,和他一起到农村,到当时苏联的农业学家巴甫洛夫的试验田参观,到航空节看飞机表演。有时候父亲单独带允斌出去,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有一些活动,允斌还可以当翻译。
1949年8月中旬,我跟父亲从莫斯科出发回国。在火车上,父亲还在紧张地工作,批阅、审改文件,同代表团人员谈话。列车到达满洲里,我们进入祖国境内,换乘了国内的专列。刚刚上车坐下,父亲就跟身边的工作人员说:“到了国内了,不当客人,是主人了,一切安排都要从简。你们带爱琴到餐车同大家一起吃饭,她不要再和我一起吃饭了,不能再享受特殊待遇了。”父亲对我们总是这样严格要求。回国以后,他对我的要求更加严格,对其他兄弟姐妹也一样。
1949年8月刘少奇访苏期间与在苏联学习的子女刘允斌(右一)、刘爱琴(右二)及朱德的女儿朱敏(左一)的合影
我们到达北平时,周恩来伯伯到站迎接,他在跟父亲握手时发现了我,亲切地说:“爱琴也长大了,回来了好啊。”在站台上我还见到了王光美妈妈和弟弟毛毛(刘允若),他已经十七八岁了。
回来以后,我到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工作。在师大女附中我一边教俄语,一边学中文。新中国刚成立时有一股学俄语热。我带了几个班的俄语课,还教附中老师学俄语。在师大的时候,工资是薪金制。这点父亲都安排得好,也想到了:给我够吃饭的就行了。
我教起俄语来还是比较轻松的,从字母开始教,对我一点困难没有。当时我有的是时间学习中文,我跟着班学,上课学习中文,下来自己练写字。人家初中一年级上课,字都会写了,我还不会写,一笔一划还得跟老师学,所以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这样,学了一年后,1950年10月,正好中国人民大学开学。
在莫斯科时我跟父亲提过我想留下来继续上学,他说你不用,回去上学,将来有大学,你可以上大学的。回来后,我在报纸上看到要成立一个人民大学,就提出想去上人民大学。可能父亲也这样想,于是一拍即合。
当时入学不是考试,学生主要是一些工人、年轻干部,还有一些解放过程中加入革命队伍里的年轻人、学生等等。
1949年9月,刘少奇、王光美与刘爱琴在北平合影
当时人大的学制是三年,课程安排得比较全面,分系也比较合理,设置的都是一些将来建设国家需要的学科。我因为过去是学经济的,就被分到统一经济计划系学习,当时没有什么课本。一年级主要学的是通史、中国革命史等,也学点政治理论方面的东西。
上人民大学的时候因为听不懂中国教师的讲课,我学得比较吃力。好在主要的课程由苏联专家讲,专家讲一遍我听一遍,完了再听一遍中文翻译,等于专家的课我听了两遍。笔记记得马马虎虎,讲完俄语了,还没记完呢,这边翻译出来了,就得好好地听。听翻译讲的时候哪个字会写就写哪个字,就这么记一下笔记,下来还得借别人的笔记看一看。
在人大期间,有一件事,我终生难忘。1950年6月,我在北京师范大学附属女子中学入党,1951年党员预备期已满,这时,人民大学经济计划系党支部要讨论我的预备党员转正问题。父亲得知这个事后,给学校写了一封信,说我没有达到党员标准,不同意转正,还说不管什么人入党,都要坚持党员标准,严格要求。
在系党支部大会上,当我听到说被取消预备党员转正资格时,头“嗡”的一声,很震惊,为此我痛苦了好几天。党支部负责人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将父亲的意见转告我。我那时思想乱极了,心里怪父亲对我太严格了。
后来我想通了,我回国以后这段时间和父亲接触得较多,他对我是比較了解的,觉得我距离一个真正的、合格的共产党员还有一定的差距,他不同意我转正是有道理的。
这次事后,我进行了认真思索,检查了自己的毛病,似乎又成熟了一些,各方面都有些长进。父亲看到我的进步也感到欣慰,有时也给我些鼓励。我一直到14年以后,1965年4月份才正式入党,1966年4月份转正。
1953年我从人民大学毕业,毕业后直接到国家计委综合局工业处,工作了五年。1958年在父亲的支持下,我响应党的号召,报名到内蒙古边疆工作,在内蒙待了20年。到内蒙我被分配到综合局,管轻工纺织工业。我去的时候,呼和浩特市就有第一麻纺厂、第二麻纺厂,后来又搞了两个新的棉纺厂。先是搞了个粗纺,后来搞了一个精纺,锭数还挺高。在包头搞了一个一万锭的棉纺厂,这个棉纺厂几乎是我一手搞起来的,从它破土我就在那儿,经常是吃住在那儿,包头、呼和浩特市来回跑。一直到它投产、开工。我下去的时候,没有人觉得我怎么的,人们对我也挺热情,挺支持我的工作。但在“文革”前期,1966年年底,就不同了,人们一听国家主席刘少奇的女儿来了,这还了得,刘少奇什么样谁也不知道,他女儿来了得看一看。工人也不干活了,人还没到呢就围上了,把我急得浑身起鸡皮疙瘩,只好上宿舍躲起来。最后一次去,他们没给我安排住处,就让我在会议室等着,也不告诉我等谁,我就被撂那儿了,当时还带着孩子(“文革”刚开始,不放心孩子们在家)。到了晚上也没有人,我只好找了两个条凳一并,跟他们要了两床被子,垫一床盖一床,娘俩儿就这么睡。就这样在那里待了三四天,按领导要求从计划处和生产处了解了一些相关情况,搞了一些资料。完成工作回来以后,我们处长已经不让我汇报了,直接把我隔离,不让工作了。
刘爱琴晚年照
1966年7月,单位派我去北京送材料,回家里住了一宿,父亲和我谈了一些话。没想到这竟是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见面。
1968年4月,我被关进隔离室,被威逼交待父亲的“罪行”,不交代就批斗。
6月,又被转到当时所谓“群众专政”的监狱。1969年11月16日,我才听说父亲去世了,我当时两天两夜没吃东西,没有起床,一直默默地在那里流泪。
(责任编辑 杨琳)
口述者:刘少奇长女;整理者:刘伯强,刘少奇同志纪念馆副研究馆员;刘新庆,刘少奇同志纪念馆文保编研部部长、馆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