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喜欢雨天吧

念青

有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那就是应该怎样和雨天相处。

照理说，是要打伞的，可是一旦收起伞来，便湿漉漉的很难再塞回包里。风大的话，伞面会被吹翻，晃来晃去地抓不住，不知是我打着伞呢，还是伞打着我。

学校的食堂门口，有一条长廊。刚开始是没有的，下了课去吃饭，总要经过一片点缀着两三棵瘦弱小树、枯燥无聊的水泥地。几年的风吹雨打下来，可能终于有人发觉了，就像做好了奶油蛋糕却忘记摆樱桃，夏天的冰气泡水没有放薄荷叶，在这两个最重要的地点之间，好像缺少了点什么东西。某个暑假之后，水泥地上终于建起一条红瓦顶的曲折走廊，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无论哪种天气都可以无忧无虑地漫步，那些被突如其来的乌云吓得尖叫的日子也就一去不复返了。

家乡的气候十分湿润，暴雨、台风、洪水、大雪……什么都有过，好像一个十几岁的女孩，一旦多愁善感起来，任何人都拿她没有办法，雨伞、雨衣、凉鞋、橡胶靴，通通不管用。但一旦明白她也常常有甜美可爱的一面，这些任性就很容易忍受。除了雨天，放晴的日子确实不少，每当浓郁的阳光从蓝天白云间洒下来，不算热烈但足够温柔，心情立刻就会变好，更要趁着一片光明遐想纷纷了。

周末是最容易萌生愿望的日子，我不喜欢潮湿，盼着每个周末都是晴天。放学回家，首先要小心翼翼地过一条车来车往的大马路，然后就是一片地面铺着天蓝色塑胶的喷泉广场。总有许多小孩在那里玩——玩水，玩沙子，玩平平无奇的小球，还有些东西我也不认得，但他们总是玩得不亦乐乎，每个周末都一样，总觉得再过一百个周末，也还会是同一批红红绿绿的小朋友。为了不打扰他们的世界，经过的时候，最好把自己想象成一阵透明的风，到下一个路口再变回来。

拐过弯就是成年人的世界了，我最喜欢的是一家卖盆栽绿植的铺子，店铺一半在地下，另一半顺着台阶延伸出来，五彩斑斓的多肉植物一盆挤着一盆，满满当当地堆在门口，每一株都被晒得油光润亮，由一个不苟言笑的叔叔看守。

因为他脸上的胡茬密密麻麻，很像仙人掌的刺，所以我叫他“仙人掌叔叔”，当然，只是在心里这么叫，没有让他听到过。仙人掌叔叔独自照看铺面，总是坐在一只红白条的小马扎上，不会像其他店主一样主动揽客，只有被问到价格才会说上两句，因此生意不怎么好。但这安静也是独一份的，生石花、福娘、白凤菊、冬美人、小松绿……各式各样的植物凑在一起，越是鲜艳热闹，反而越是显得四周平淡安宁。就这样，我每次都可以盯着它们看上很久，只看，不买。有时候会看得肚子咕咕叫，因为被阳光照得晶莹饱满的多肉茎叶又胖又圆，很像漫画里那种脆脆的天妇罗和凉拌菜，不仅汁水充足，咬下去还会嘎吱嘎吱弹牙——不知道仙人掌叔叔有没有尝过……

除了吃的，我也会忍不住想一些别的问题。这家店铺没有别人，那么仙人掌叔叔是怎么经营的呢？吃饭怎么办？上厕所怎么办？有人闯进来怎么办？植物被偷走了怎么办？什么时候放假？赚到的钱够不够付房租？这些没头没脑的疑问，一度像黄梅天那样挥之不去，不管走到哪儿、在做什么，都会出其不意地跳进我脑海里来。最担心的还是下雨。听说多肉喜欢干燥，不能经常浇水，要是突然下雨，只凭一个人，肯定来不及把它们一盆一盆地搬回屋里。想到这么多植物也许会在某一天全部死掉，心里就总有一种冰凉的恐惧。

好奇归好奇，每次经过，小植物们依然活得很好。有一天谜题得到了解答，因为放学的路上恰好下起了雨。我穿着新买不久的帆布鞋，从脚趾尖开始湿了一片，袜子中间沾了泥沙，每走一步就呱唧呱唧地响。这么忍着难受走到店里，仙人掌叔叔正拿了竹竿撑一片雨帘，走近点看，也就是一块锃亮的塑料布。他撑完又坐了下来，而我和往常一样，在店里绕来绕去。只不过这一次，我停留的时间有些久。雨越来越大，周围被一种奇特的噪声填满，像一首曲子正演到最热烈的部分，连观众都跟着唱起来舞起来，很难再去打断，更不能离场。

仙人掌叔叔照常坐在门口，我悄悄地挪动脚步，在货架第一排枣色的陶罐子里，挑了一盆红浆果。这种情况，不买东西就会显得很奇怪，况且我身上也不是没有零花钱。就这么下定决心，我走到仙人掌叔叔面前，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好，这个多少钱？”

仙人掌叔叔“哦”了一声，转过头来看了看我。

“送给你吧。”

我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这跟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看你来过好几次，都没买，这盆就送给你吧。”

我的脸一下子红了，心里面格外别扭。得到一份礼物当然是好，但为什么要平白无故拿人家的东西呢？

我默默地把红浆果放了回去，仔细琢磨着仙人掌叔叔的话。也就是说，我每次经过这里，有意也好，无意也好，早就已经被他看穿了。我还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而沾沾自喜呢！有一种忽然受到欺骗的感觉，我甚至有些生气。

“那就不要了。”我准备冲进雨里。

“这么大的雨，不打伞？”仙人掌叔叔笑了，“看来你挺喜欢淋雨的嘛。”

“不喜欢。”我纠正他。不过仙人掌叔叔也会笑，这倒又一次在意料之外——或许可以因此原谅他。

“怎么就不喜欢？”

“因为打伞很烦。”

“又不想淋雨又不想打傘，挺复杂的嘛。”

“对啊。”

“那么，就喜欢雨天吧。”仙人掌叔叔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这一次，我倒是真的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了。

“你不是问我多少钱吗？‘喜欢雨天，就是这个价钱。”仙人掌叔叔重新选了一盆红浆果塞给我。

好奇怪的价钱！奇怪，但并不令人反感。

仙人掌叔叔又帮我拽了一个塑料袋，“你自己包起来吧。”

我顺着他的节奏走：要换盆怎么办，多少天浇一次水，什么时候晒太阳……我认真地听，都记得清清楚楚。

只不过，自那以后有没有再见过仙人掌叔叔，我却已经记不清了。

有时候遗忘是一件好事，但有时候也是一种烦恼。

那时候，我以为烦恼还离我很远。

学习的事、生活的事，甚至长大以后的事，只要一讨论起来就没完没了。可是为什么一定要预知未来呢？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所有的烦心事都像灰尘一样轻飘飘的，伸手拂去，就又能说说笑笑地往前走。到底是什么时候，这些灰尘竟变得越来越重？

难得的体育课又下雨了，大家嚷嚷着还想去操场打球，抱怨连天。我心里却很平静，因为这正是践约的好机会。到底能不能真正地喜欢雨天呢？试试看吧。

翻开诗词歌赋，从古至今，似乎还是喜欢雨天的人要更多一些。不仅是雨，还有雾，还有雪，还有江河湖海——只要有水的地方，就会有滔滔不绝的爱。也许正是这个原因，我放在教室窗台上的红浆果，总是有人不停地给它浇水。他们或许是出于好意，但我的红浆果却差点死了。我怒气冲冲地把盆栽拿回自己的座位，给陶罐贴上“不要浇水”四个大字的标签。

仙人掌叔叔会不会也是这样呢？

他应该会更坚强一些，我想。

就像仙人掌一样，世界上总是存在着许多我们想不到的坚韧意志，多么恶劣的环境都能生存下去，也许我们心目中的苦涩正是他们的甘甜。我脑海中甚至出现了仙人掌叔叔骑着骏马驰骋大漠的画面，芨芨草、沙棘和银柳树映着一片星空——但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这么多年过去，仙人掌叔叔上哪儿去了呢？

不过，我一直遵守着这个约定，去喜欢雨天，并试着喜欢一些原本讨厌的事物。虽然还是困难重重。承诺比约定要孤单一些，因为是单方的，而约定是双方的。但孤单却不等于悲伤，也许只需要一个小小的信念，就可以在某一天成为巨大的幸福。

古文中的水、诗词中的雨，仔细想想，那些留在岁月长河里的文字，其实比我们要寂寞得多。但每被一個人读到，它们又会多出一分新的生命力。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陆游那一夜梦到了什么？

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河伯最后去了大海吗？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渔父到底想不想救屈原呢？

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直到现在，我也还是不知道到底应该怎样和雨天相处。但这趟走在一片迷蒙中的旅途，也总算因为各式各样的烦恼而变得热闹，因为形形色色的梦想而变得充实，即使回忆起最艰难的部分，也能宽容地露出微笑了。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