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沙,李惠静,梁家年,韩 风 Li Sha &Li huijing &Liang Jianian &Han Feng
(1.北京建筑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北京 100044;2.南京信息工程大学艺术学院,江苏南京 210032)
建筑装饰是东方木构建筑体系中的组成部分,无论是北方的古代官式建筑彩画,还是南方的民间建筑雕刻,均承载着丰富的中国传统文化信息,那些装饰纹样从历史中走来,有着那个时代的烙印。本文将从建筑彩画祥云纹样入手,研究其来龙去脉,现存的古代建筑彩画遗迹、宋代《营造法式》彩画图样,可为研究古代建筑的装饰体系提供参考。透过云纹基本元素与构图,可解读其背后的设计智慧与文化底蕴,对于增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和影响力,推动非物质文化遗产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具有理论与实践意义。
古人对于自然天气现象存有敬畏之心。《春秋元命苞》一书载“阴阳聚为云”,即阴阳之气相遇所形成。许慎所著《说文解字》认为“云,大泽之润气也。”
在周代,祥云纹已被用于青铜器表面,它近似于圆状的涡纹。东汉的“如意云”即如意形态与云的抽象形状的结合。1959年从新疆民丰东汉墓出土的织锦,纹样中有“万世”和“如意”字样,与三瓣卷云纹并置被称为“万世如意锦”,证明在中国古代文化中的如意的意义和三瓣卷云图形之间根深蒂固的联系[1]。“如意头角叶”已在宋代《营造法式》上出现。“合蝉燕尾”“三卷如意头”和“剑环”等各式如意头角叶被宋人运用得如火纯青。日本奈良时代流行的特殊灵芝云也是从中国传入,这种灵芝云纹源于六朝,至唐乃集其大成。唐代的云纹被认为是最优美最庄重的。
敦煌莫高窟第329窟“莲花飞天藻井”是初唐时代(公元618-712年)的真迹(图1),藻井中绘四身飞翔的持花飞天在蓝天中乘祥瑞流云逆时针飞旋。流云动感强劲,构成生动的旋转式画面,从中可见唐代石窟艺术的高超水平。
图1 敦煌莫高窟329窟莲花飞天藻井
河北定州静志寺塔基地宫是北宋太平兴国二年(公元977年)的遗迹(图2)。其中绘有晚唐风格壁画和建筑彩画。地宫内栱眼壁中央的祥云纹是对称式构图,云头圆润饱满,云尾潇洒飘逸。石绿设色,由浅入深,上下两朵如意云中心的朱砂与石绿构成冷暖对比的色彩关系,尽显宋代彩画的艺术效果。
图2 河北定州静志寺塔基地宫彩画
以上两组祥云纹分别出自初唐与北宋,气势恢弘史诗般壮丽的大唐文化从敦煌壁画中表现出来。北宋则含蓄内敛,色调高雅,神韵超然,折射出特有的飘逸艺术气质[2]。
以视觉形象呈现的云纹造型携带创作者不同艺术理念,也受审美主体当时的心境制约。哥德认为:“美就是自然的秘密规律的显现,如果没人把这种秘密规律揭示出来,它就永远是不可知的。”构成祥云纹的致美元素包括意象、形态本质、结构布局和表现工艺。
意象是视觉形象的意境,它并非对审美对象的模仿,而是对其综合特征的主动把握,亦被称为“审美表象”。是想象力对实际生活所提供的材料进行加工,然后形成的形象显现。辛华泉教授认为“意象乃是形状的抽象。”
中国古人认为人间与仙界之间隔着神秘的云气。龙起生云,虎啸生风,即所谓“云龙风虎”。云气指真龙天子所产生的地方,天空有异样云气。在中华传统文化语境下,伴随在龙凤、神仙和飞天左右的云,必然生发吉利而神圣的正面意象,谓之“祥云”,特指象征祥瑞的云气。当寓意皇权的龙凤亮相时,五彩祥云缭绕,预示吉兆。
唐代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载“一曰图理,卦象也;二曰图识,字学是也;三曰图形,绘画是也。是故知书画异者而同体。”其中所谓图形,具备了具象艺术特征。而图识则具备了抽象艺术特征。所以云纹包含具象与抽象两大类。
云图形并非描绘某一特定时刻的云状,而是将其视为一个渐变式天气现象整体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以揭示其变化运动的本质。这是云的“审美表象”。云的形成机制是水蒸气的上升,在高空聚集成为水滴或冰晶。它随大气环流会产生全方位的变化和运动,随风飘动,或升或降[3]。而构成云的水滴和冰晶在日光照射下,折射出丰富的色彩,这给云纹设计提供了更加多元的艺术创作灵感。
五彩祥云光芒纹天花彩画(图3),生动表达了云的升腾动势以及色彩变化,此彩画实例在北京大高玄殿的东配殿(明嘉靖廿一年,1542年)[4],画面中七朵祥云分别以青香绿紫黑五色呈现,层次分明,构成升腾态势,与光芒纹背景前后呼应,组成和谐的画面,展现出端庄的艺术效果。
图3 北京大高玄殿五彩祥云光芒纹天花
图识是反映某类事物视觉特征的符号,中国的文字是象形图识的典型代表。造字初始或与超越和抽象思维相关。所谓象形,非简单的“画成其物,随体诘诎”,而是以虚幻的连接创造了想象中的神灵,是超越性的直观,非原本意义上的感性直观。以汉字为代表的抽象图识,隐喻携带着某种吉祥寓意。二王云(工王云)亦称般若祥云,原形属于佛教题材。佛教自东汉末年传入中国与中国传统文化逐渐融合并长期流传[5]。
北京紫禁城斋宫建于雍正九年1731年,是皇帝祭祀天地前举行斋戒仪式的礼仪空间[6]。其正殿明间后檐下金枋的西番莲灵芝藻头和玺彩画的枋心内出现了“二王云”纹样(图4)。另一实例在北京碧云寺菩萨殿,内檐天花梁的青色方心内亦呈现“二王云”。“王”字由四合如意云相互叠压构成了视觉重心,而“二”字云体量较小,穿插在“王”字三横间。两个互补的抽象图识相互呼应,形成关联的祥云纹[7]。
图4 北京故宫斋宫二王云彩画
虽然具象和抽象的祥云纹都形象鲜明,但理性的内容却藏而不露。祥云纹设计的关键在于创造有寓意性的吉祥如意的形象,给予审美主体提供获得美妙联想的空间。
自东汉以来形成的祥云纹,自身形态历世隽永,日臻完美。从认知心理学分析,形态的本质具有内在张力,它是导致形态本质运动的生命力。具有单纯性和真实性。气象学中云的生成与消散现象有其自身规律。所以天空出现有秩序的云也并非偶然。空中的气流虽异常复杂,不排除出现均匀而平静的气象环境,于是泛起不断重复的波浪云。或许是在未受到急速气流的干扰下形成的。纷乱也有秩序,波浪云的存在证明了云的鲜明特点。
通过对自然界秩序美的规律研究,笔者认为“青绿流云”彩画的设计实践是个成功的案例。北京紫禁城午门燕翅楼平板枋这款彩画强调了祥云纹特征的鲜明性(图5)。它生动呈现了高空不断重复的波浪云现象。构图秉承方向一致的重复动感形式,强调后浪推前浪的运动规律。将波浪云的内力动势展现得淋漓尽致。此款彩画设计遵循上青下绿的传统设色规律,水平方向呈现青绿相间的色彩布局。阐释了云是凝结着天地之气的载体,即“阴阳聚为云气也”的理念。由此可见,自然界是纷乱与秩序并存的。只要用心观察,潜心分析其中的秩序美,就能唤醒知觉与创造灵感,发现其中美妙的秩序。
图5 故宫午门燕翅楼青绿流云彩画
“降幕云”彩画是从自然云升腾内在规律发现的灵感,设计思路符合云的上升下降运动的内在逻辑[8]。青海省乐都瞿昙寺内明代彩画,恰当诠释了祥云纹样的逻辑性(图6)。此款“降幕云”彩画出现在瞿昙寺建筑群的大鼓楼内檐平板枋上,距今已有六个世纪[9],它包括如意云纹和二分之一柿蒂纹两种元素。构图由上升单元和下降单元水平方向重复,升降动势一目了然。其中上升单元内包含下沉的柿蒂纹,而下降单元则相反。每个单元均伴随一整两破虎眼宝珠。此款“降幕云”以色彩区分云气的清与浊,遵循“升青降绿”的色彩搭配原则,符合青云上升浊气下降的物理学规律。体现了逻辑学的层次,传达出理性的逻辑感。
图6 青海瞿昙寺大鼓楼降幕云彩画
人类的生活状态需要秩序,而且更需要美的秩序,从而在变化统一的矛盾中寻求“既不单调,又不混乱的某种紧张而调和的世界”。
对称与重复是古建彩画广泛采用的结构布局方式。这是由中国木构建筑的基本特征决定的。檩垫枋上的彩画多以中心线的对称构图,而精彩的元素需要重复才会给审美主体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主题元素的重复现象随处可见。以北京紫禁城养心殿彩画为例,其中脊檩五彩祥云彩画是明嘉靖朝(1522年-1567年)的遗迹(图7)。是与英华殿明间脊檩同期的彩画作品。五彩祥云成为其彩画的主题,构图以中心线为对称轴分别向东西方向重复展开,中间为五组金黄色祥云向上升腾,两侧颜色顺序由绿、红、青、香四色向东西方向展开。均为“烟琢墨攒退”绘制工艺,只有中间为“平金开红墨”方式,以突出其视觉中地位。整个脊檩上的祥云纹造型一致,色彩各异。值得注意的是上述云纹都向中心线倾斜30°,这是有意用倾斜产生祥云纹的动感,使其充满了潜在的力量。以强调正在升腾的祥云的内在张力。同时,倾斜角亦加强了对称与重复的艺术效果。
图7 北京故宫养心殿脊檩五彩祥云彩画
“四合云”指四枚如意云纹上下左右的对称构图。《周礼》郑玄注:“四合,象宫室,曰帷王所居之帐也。”四合如意云的布局是单卷如意云以90°夹角向四周的放射构图方式。例如:从北京紫禁城南熏殿内檐明代彩画真迹中,可发现全对称的四合如意云盒子实例(图8)。它采用青绿三层叠晕,沥粉贴金工艺。此构图方式仍属于宋代如意角叶的构图转换形式。“降幕云”属于如意云互补反射的水平方向重复,以适应带状构图。而四合如意云则是如意云放射状重复,以适应圆形构图,可转换为封闭图形的纹样。北京天安门城楼上八盏红灯笼上下环状如意云装饰带,其放射状如意云便是环状的封闭图形[10]。
图8 北京故宫南薰殿彩画
节奏是音乐构成的基本要素之一,指有一定规律的长短强弱组合。该要素被普遍用于其他艺术领域。广义的节奏是指和谐的规律。在视觉艺术上,节奏意味着刚柔、疏密、曲直、虚实、繁简、大小、冷暖的交替[11]。用“二王云”的抽象图识,可以解释其色彩对比以及图底关系的节奏感。
作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建筑彩画工艺本身过程就极具节奏美。二王云彩画两个单纯元素以形态和色彩来体现节奏感。沥粉贴金“王”与“二”色彩倾向各异,“库金”与“赤金”所形成的对比,巧妙反映了进行曲的强弱节奏规律(图9)。
图9 北京碧云寺菩萨殿二王云彩画
“二王云”常伴随于龙凤左右,龙起生云,虎啸生风。以皇史宬中收藏历朝皇帝实录和圣训的金柜装饰为例,龙纹与工王云纹是金柜的主题纹样,并以图底反转方式表达[12]。图形与背景相辅相成。在格式塔心理学中被称为从背景中识别形象。高浮雕“王”字立体感强烈,连续而没有边界的基底恰好呈现“工”字。于是,二者构成了完美的互补组合(图10)。高浮雕“王”字中间横长而上下横断。“工”字的竖由左右两侧“王”字空隙形成。由此呈现典型的图底反转模式,其设计构思和表达形式极为巧妙。值得注意的是,皇史宬金柜上的图底反转设计创意,比丹麦心理学家鲁斌(Edgar John Rubin)关于图底反转理论早了约三个半世纪。突出的“王”与平坦的“工”巧妙地反映了进行曲的强弱节奏规律[13]。
图10 北京皇史宬金柜工王云浮雕
以各式造型表现的祥云纹样是通过其形态本质美、组织结构美、表现工艺美最终形成圆润飘逸的造型,给人带来完美的视觉体验。同时,祥云纹样的表象又与如意吉祥的寓意紧密相连,因而强化了审美主体的视觉心理综合审美感受。
借云抒情,以祥云纹为造型基础,以抒情为主导,利用具象的云图形与抽象的云图识营造中国式的意境。然后是寓意双关,使如意型和云纹结合得天衣无缝,巧妙运用如意云来诱导审美主体的想象,当面对如意云表象时唤起艺术情感。
作为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包括祥云纹在内的吉祥纹样是建筑彩画不可或缺的形式语言。它源于自然,同时凝结了前人的创作智慧,云纹经过归纳提炼后,再以美的形式法则强化其艺术张力,最终用精美的工艺呈现于建筑内外。必然会给人带来祥和美妙的视觉和心理体验。因此,祥云纹的研究和恰当运用将有助于增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和影响力,有益于推动非物质文化遗产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