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 钟锦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
元丰元年(1078),王巩到徐州拜访时任太守的苏轼。王巩字定国,一生没做什么高官,但名士风流,颇为知名。时年三十许,风华正茂,宾主相得甚欢。盘桓十几天,王巩离去。一个月后,参寥子来访,这是苏轼在杭州认识的诗僧道潜,二人的交谊维持了终生。苏轼的名作《百步洪》就写于此时,还让另外两人同看。颜长道,名复;舒尧文(或为尧夫之误),名焕,都是徐州的文士。
百步洪二首
王定国访余于彭城。一日,棹小舟,与颜长道携盼、英、卿三子游泗水,北上圣女山,南下百步洪,吹笛饮酒,乘月而归。余时以事不得往,夜著羽衣,伫立于黄楼上,相视而笑,以为李太白死,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矣。定国既去逾月,复与参寥师放舟洪下,追怀曩游,已为陈迹,喟然而叹。故作二诗,一以遗参寥,一以寄定国,且示颜长道、舒尧文邀同赋云。
其一
长洪斗落生跳波,轻舟南下如投梭。水师绝叫凫雁起,乱石一线争磋磨。有如兔走鹰隼落,骏马下注千丈坡。断弦离柱箭脱手,飞电过隙珠翻荷。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崄中得乐虽一快,何意水伯夸秋河。我生乘化日夜逝,坐觉一念逾新罗。纷纷争夺醉梦里,岂信荆棘埋铜驼。觉来俯仰失千劫,回视此水殊委蛇。君看岩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但应此心无所住,造物虽驶如吾何。回船上马各归去,多言譊譊师所呵。
其二
佳人未肯回秋波,幼舆欲语防飞梭。轻舟弄水买一笑,醉中荡桨肩相摩。不学长安闾里侠,貂裘夜走胭脂坡。独将诗句拟鲍、谢,涉江共采秋江荷。不知诗中道何语,但觉两颊生微涡。我时羽服黄楼上,坐见织女初斜河。归来笛声满山谷,明月正照金叵罗。奈何舍我入尘土,扰扰毛群欺卧驼。不念空斋老病叟,退食谁与同委蛇。时来洪上看遗迹,忍见屐齿青苔窠。诗成不觉双泪下,悲吟相对惟羊、何。欲遣佳人寄锦字,夜寒手冷无人呵。
王巩性风流,大概总和歌女脱不了关系,他喜欢的那位宇文柔奴,因为苏轼一句“此心安处是吾乡”已是无人不知。这次一到徐州,就找到了三个名妓。盼,是马盼盼,英,是张英英,陈师道都提到过。马盼盼名气更大些,和苏轼关系也密切,可惜早卒,贺铸还写过悼诗。卿,就再无所知了。王巩约了颜复,带上三个歌女,去百步洪玩了一天,苏轼有事不能同往,晚上穿了羽衣在黄楼等他们。苏轼自是洒脱的人物,虽传说他是宋代对女色最无兴趣的文人,但并不妨碍朋友们的雅兴,相互都很开心,竟以为李太白死后世间无此乐三百余年。《百步洪》第二首是寄给王巩的,就在调侃他的韵事,但写得既富风趣又多风致。头两句借名妓的假作矜持,写王巩的倜傥,这里用了《晋书·谢鲲传》的故事:“邻家高氏女有美色,鲲尝挑之,女投梭,折其两齿。时人为之语曰:‘任达不已,幼舆折齿。’鲲闻之,傲然长啸曰:‘犹不废我啸歌。’”谢鲲,字幼舆。这个反衬很跌宕,大概别人很难把典故用得这么不拘一格。下来两句写携妓荡舟,可谓风光旖旎,之后四句强调此是名士而非俗子的情趣。“胭脂坡”,王文诰引查注指开封附近的红沙冈,不可信,冯应榴引百家注谓“长安妓馆坊名”,可从。如此香艳的名字正和涉江采荷的情致再作一跌宕,很有姿态。突接“不知诗中道何语,但觉两颊生微涡”两句,调侃得恰到好处。这种调侃过一点儿嫌俗,欠一点儿嫌迂,分寸最难把握。再下来八句写自己因公事不能同游,在黄楼等他们到很晚,颇有尘土中人不可企及神仙中人的怨艾,实际还是为了衬托王巩的倜傥。“时来洪上看遗迹”四句才是真写惆怅,抒发和参寥子同游百步洪时对王巩离去的思念,也把颜复和舒焕二人捎带上,所谓“悲吟相对惟羊、何”。最后两句又是调侃,说想让你中意的佳人也写信问候你,可天这么冷,你不在,谁给她呵手取暖,呵笔解冻呢?言外却是用佳人引诱他再来徐州。
一般说来,《百步洪》这两首都关注第一首,很少关注第二首,但看过这首就完整了解了苏轼放舟百步洪的前因后果。何况这首也有前一首所没有的特色,值得我们注意。宋诗在欧阳修之后,发展的路向逐渐趋于一致,即注重通过娴熟地模拟古典以抒写现实的事与情,苏轼和王安石、黄庭坚成为最具代表性的三个大家。苏轼虽然显得没有另外两位刻意,但已经很有自觉意识了,他嘲笑孟浩然“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陈师道:《后山诗话》),就流露出对自己运用古典之才的矜夸。不过,他不像王安石对字面的执着,似乎提前践行了后来杨万里的方法:“初学诗者,须学古人好语,或两字,或三字。……入口便成诗句,不至生硬。要诵诗之多,择字之精,始乎摘用,久而自出肺腑,纵横出没,用亦可,不用亦可。”(《诚斋诗话》)也没有黄庭坚对字面衍生意的兴趣,而是把衍生义的歧出性凸显成幽默,这也开了杨万里的先河。“东坡长句波澜浩大,变化不测。如作杂剧,打猛诨入却打猛诨出也。”(阮阅:《诗话总龟》)这样的论述用来说杨万里,也很是恰当。这两点在《百步洪》的第二首里都有体现,这就把写法拓宽了,杨万里走出江西派绝对从苏轼这里领悟不少。也许还有更重要的一点,苏轼敢于写不能入诗的俗事,这里就把王巩喜欢女色写得活灵活现。王安石无此魄力,黄庭坚、杨万里想学但都保持在一定的尺度之内,大概只有姜夔尚能仿佛。姜夔只写到身边很平凡的常事,苏轼却能写到大俗之处,都能从中显出雅趣,可姜夔更借助文字的古雅之力,苏轼在此之外还倚仗他不世的天才。
这天才的体现大概是《百步洪》第一首更受关注的原因。妙喻似乎是天才特有的象征,苏轼之善用比喻几乎成了他最大的特点。汪师韩就说:“用譬喻入文,是轼所长。”(《苏诗选评笺释》)特别是所谓“博喻”,即“一连串把五花八门的形象来表达一件事物的一个方面或一种状态”(《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年版,第61 页),更成为他比喻的一个亮点,“韩、苏两公为文章,用譬喻处,重复联贯,至有七八转者”(洪迈:《容斋随笔》)。钱锺书先生在《宋诗选注》里对苏轼的介绍,也主要提到比喻,举证博喻的最重要例子就是《百步洪》第一首(《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 年版第62 页)。此外,对于眼前纷繁多变景物的摹写,也从来没有人像苏轼把握得这样敏锐,描写得这样生动。这尤其需要天才,甚至需要运气。苏轼自己也感到这一点不容易做到,他有名的句子“作诗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后难摹”(《腊日游孤山访惠勤惠思二僧》),写得很真切。这些天才的成分多了,也就把娴熟运用古典的技巧掩盖了。尽管苏轼确有能够供人模拟的东西,但下者仅肖其形,高者也不过得其法(如杨万里),都距离他的天才太远了。因此,提供给人能够模仿的诗法,苏轼显得既不如黄庭坚,也不如王安石。不过,地位依然得到认可,元人袁桷对北宋前期一段诗史的议论可称典范:“自西昆体盛,襞积组错,梅、欧诸公,发为自然之声,穷极幽隐。而诗有三宗焉:夫律正不拘,语腴意赡者,为临川之宗;气盛而力夸,穷抉变化,浩浩焉沧海之夹碣石也,为眉山之宗;神清骨爽,声振金石,有穿云裂竹之势,为江西之宗。”(《书汤西楼诗后》)揭示三家技法之外的造诣,不止谈技法,否则苏轼就显得不可把握了。但三人在技法上的路径却是趋同的。
这《百步洪》第一首,一开始写长洪斗然跌落,波流跳荡,我们的轻舟向南直下,在水波中左右摇晃,就像织布时一支梭子在来回投掷。驾船的水手也高声大叫,水边野鸭惊慌飞起。长洪似乎在乱石间争夺出一线容身之处,仍然与之互相磋磨。这是描述性地写百步洪的湍急奔流,以下四句用了七种形象写水波冲泻,是他脍炙人口的博喻例子。“兔走鹰隼落”,写洪涛一波又一波地奔逐,像鹰隼逐兔而下。王水照先生指出“‘注坡’实为军事用语”,引了周必大《益公题跋》“军中谓壮士驰骏马下峻坂为注坡。”(《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年版,第114页)由此可以想见长洪的气势。“断弦离柱”,写水沫四溅像琴弦崩断脱离弦柱,“箭脱手”形容水沫溅出又远又快,“飞电过隙”是说景象变换的迅速如闪电倏然而过,“珠翻荷”则写水沫不停地跳动如同水珠一直在荷叶上翻转。宏观、微观,变动、持续,都通过这些比喻写尽了。句式或流转,或对仗,错落有致,极富变化。“四山眩转风掠耳,但见流沫生千涡”,写坐在舟中人的感觉,四面的山因为目眩感觉都在旋转,耳边风声嗖嗖而过,眼里到处是水沫不停地从漩涡生出。以上描写,在文字上也体现出景物的声势,纪昀就讲:“语皆奇逸,亦有滩起涡旋之势。”(王文诰注引)江西派很讲究从文字上模拟唐人的气象,以致呆滞地铺排如千年、万里之类的数量词,成了明代七子“假盛唐诗”的滥觞。而像苏轼这样天才的文字表现力,才从精神上跟盛唐气象更一致,只是“学我者拙,似我者死”,想效法竟无处下手。
下半段是议论。在这崄巇中寻到乐趣虽说很畅快,却不料这心态有些像河伯夸耀秋天涨水的河流。这是《庄子·秋水》的著名故事:“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等到见了大海的浩瀚,才知道自己“长见笑于大方之家”。其实呢,人生世间,一切都在不停流转中,日夜消逝,那迅疾犹如一念之间已到新罗国。这是禅宗的话头:“有僧问:如何是觌面事?师曰:新罗国去也。”(《景德传灯录》)可是人们在如醉梦般的世界里还丢不掉纷纷争夺,不相信荣华富贵终要为荆棘埋没。《晋书·索靖传》:“靖有先识远量,知天下将乱,指洛阳宫门铜驼,叹曰:‘会见汝在荆棘中耳!’”但苏轼在这里略去了天下丧乱的意思,铜驼只是荣华富贵的象征。世界在俯仰之间千劫尽失,从这番体悟中觉醒过来,回看这百步洪水反倒显得十分委蛇自在了。这时苏轼插了精彩的一笔:“君看岩边苍石上,古来篙眼如蜂窠。”古来像我一样领略过“崄中得乐”的人实在不少,而今安在,却只这篙眼如蜂窠聊识沧桑而已。这是宇宙的规律,你只有委顺乘化,才能任造物飞驶却奈何不了你。这让我们想到《庄子·山木》里的论述:“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耶!”其实不止这一首,苏轼很多佳作,都是以各种更唯美的表述重新阐释庄子。比如,他那首豪放词的代表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不过,这首诗是写给僧人参寥子的,所以用了《金刚经》的话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其实,佛教空宗和庄子本有内在相通之处。《宋史》本传说东坡读《庄子》,叹曰:“吾昔有见,口未能言,今见是书,得吾心矣。”正有如此会心,他才能表述得新鲜别致,并不因为好议论而减色。所以方东树记述姚鼐的话说:“此诗之妙,诗人无及之者也,惟有《庄子》。”(《昭昧詹言》)可谓有见识。也许还应提到,苏轼从他父亲苏洵那里熏染了《战国策》的纵横之气,将之化在文章中,也同样化在发议论的诗里。这纵横之气本身就是一种诗意,将议论都给升华了。
最后再跟参寥子开个玩笑:咱们赶紧回船上马,各自归去,我都说了这么多,再说要被你骂的。一个完美的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