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俞胜长篇小说《蓝鸟》之前,先浏览了几篇相关评论及俞胜的访谈录,归纳评家和俞胜的阐释,《蓝鸟》是一部乡村青年进城创业奋斗的励志小说,描写东北乡村高二学生毕壮志因感情挫折而辍学创业,从乡村来到县城,继而闯荡哈尔滨的个人成长奋斗史,历时14年,大约从他17岁的1990年到31岁的2004年。并且以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作为参照,从对比中发现俞胜小说对路遥小说的继承与发展。作者甚至坦言:毕壮志身上有我的影子,我在他身上倾注了十年的心血与情感,而且我的经历与毕壮志也相似,我们都是由乡村通过个人奋斗走进城市,只不过一个生活在北方的乡村,一个生活在南方的乡村。
这些信息给出了小说的主旨和作者的意图,毫无疑问,它们无形中成了我阅读《蓝鸟》的导航。这是一次轻松愉快的阅读体验,小说的主旨意图具备了导航功能,它一一标出毕壮志个人奋斗的足迹:高二辍学回乡当养兔子专业户,初试便受骗上当失败;到县城给私人建筑公司老板打工,凭着在核算工程成本和图纸设计方面显露出来的才能,赢得了老板的赏识而被重用。经人点破方知自己被老板廉价雇用,便辞职转向哈尔滨谋求发展。初到哈尔滨,等待他的不是理想中的个人创业,而是应对生存的艰难谋生,从19到21岁,他如梦似幻地陪着半死不活的“哈尔滨市茂朝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白白地耗费了三年光阴,无奈之下,又到“翔飞搬运公司”当搬运工。受业界高人指点,自己创业经营水果店,生意蒸蒸日上,从一家水果店发展到三家水果店,他理想中的“毕壮志水果连锁店”终于挂牌成为现实。他踌躇满志,更大的理想是在哈尔滨每个区开五家水果店,未来的水果销售总量要占到整个哈尔滨的百分之三十以上。
故事至此已过半,主旨仍在主航道上,而一直忽隐忽现地并行在主航道旁边的爱情故事终于发力走到前台。自从17岁那年在木泥河畔吻了心中的女神宋燕秋后,二人被迫分离,几年后才在哈尔滨偶遇重逢。此时的宋燕秋夹在两个男人之间。一个是她的大学同学、现在的男朋友韩亚杰,一个是过去的高中同学、昔日的情人毕壮志。两个男人一碰面就成为情敌,争夺的结果:韩亚杰凭借税务局的权力报复毕壮志,使其陷入生意困境,不仅水果连锁店由三家迅速萎缩成一家,而且这一家也处于摇摇欲坠之中,一切又回到起点;宋燕秋与韩亚杰分手而与毕壮志结婚。毕壮志暂时输掉了生意,却赢得了爱情,仿佛天意抑或命中注定,于是就有了结尾这么一段神来之笔:
有的人、有的事原本就是属于你的,在很早的时候就注定属于你,只是你在成长的过程中,迷失了她。以后你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找回她。人生就像爬一段盘山路,你自以为出发得很久了,到头来,却发现起点就在眼前。
读到这里我顿时恍然大悟,原来,《蓝鸟》是一部爱情小说啊!这个生活中朴实淳厚的俞胜,竟然在小说里如此痴情,有意声东击西,为《蓝鸟》开出爱情与个人奋斗彼此辉映的佳境。
说《蓝鸟》是毕壮志个人成长奋斗史的佳构,不仅没有错而且很对;说《蓝鸟》是毕壮志和宋燕秋的爱情史,“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爱情故事,不仅是小说文本蕴含的本意,也是作者俞胜弹奏的心曲。在小说中,个人成长奋斗史与爱情史各行其道,实则是一个故事的两种读法之结果,它们统一在一个完整的故事之中。前者有后者的附丽,虽然现实还是那个现实,但人物的情感世界和精神状态已发生了人性审美的变化;后者有前者的注入,虽然人物还是那个人物,但他们的情感早已超出了一己之私而具有了广阔的现实内容。视其形,前者是小说的主旨,后者包含在其中;究其质,后者才是小说真正的灵魂之所在,前者无形中受其驱动左右。
理由之一:题名隐喻爱情。初读《蓝鸟》添疑惑,一部描写个人成长奋斗史、笔纳世俗刚硬生活内容的小说,怎么取了这么一个诗意飘逸的名字,它能稳住“蓝鸟”吗?待读完小说,世俗化的粗鄙现实渐渐隐去,诗意的美感冉冉升起,感觉这部小说最贴切最形象最美好的名字,莫过于“蓝鸟”了。精灵般的蓝鸟总是和爱情息息相关,凝定成爱情之鸟、理想之鸟、美丽之鸟的意象,化为小说的精魂。仔细数来,“蓝鸟”在作品中出现了四次。第一次,木泥河中学高二学生毕壮志和宋燕秋相约相拥于木泥河畔,他们身后的一棵柳树上,一只蓝色的小鸟在偷窥,它只有麻雀大小,腹部是白色的,腹部以下的羽毛闪着幽幽的光,它瞪着一双黑豆似的眼睛,歪着脑袋,饶有兴味地打量着他们,见毕壮志抬头,就惊慌地叽喳了一声,抖了一下翅膀,箭一般射到远处的树梢上。在蓝鸟的注视下,他们初尝甜蜜的“禁果”,男主人公畅想自己人生奋斗的未来。初恋纯情,却也单纯,可这感情一开始就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预示着他们的爱情不会一帆风顺。好在有蓝鸟,它箭一般飞去,又停在不远处的树梢上注视着他们。第二次,毕壮志辍学回乡创业,每每想念宋燕秋,便跑到木泥河边,睹物思人,景依旧,人落单,就连那只鬼精灵的蓝鸟也不见了,空留孤独在心头。第三次,几年后,毕壮志在哈尔滨与宋燕秋偶遇重逢,心中的爱情之火又被点燃起来,他又看到了蓝鸟,它正停在窗前的树枝上,专注地盯着他。他认定,它就是木泥河畔的那只鸟,“我和宋燕秋相约木泥河边时,我就见过它。它也见过我们,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它居然也来到了哈尔滨,它居然也找到了我,它是不是也找到宋燕秋了?”見到宋燕秋,见到蓝鸟,毕壮志知道,他和宋燕秋的爱情走开了,现在又回来了。第四次,毕壮志在一家商场再次遇到宋燕秋,心中燃起了爱情的希望,“她是我朝思暮想的人,她就是我的女神”。此刻,他的意识中出现了宋燕秋和蓝鸟的形象,二者相互幻化为对方,彼此重叠而不可分了。宋燕秋的笑声,“多么像木泥河畔那只蓝色的小鸟的叫声一样清新婉转”;毕壮志深情地盯着宋燕秋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前些日子我看见的那只蓝色的小鸟,就是木泥河畔的那只,“我认识它的眼睛”。一语双关,既在说鸟,又在说人。
必须承认,读《蓝鸟》,品其味,我竟然感觉与它相近的作品不是路遥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它们形表相似,而是从东北最北方的北极村走出来的迟子建创作的诗意温情的小说,比如《候鸟的勇敢》《额尔古纳河右岸》等小说——它们神韵相似。
理由之二:毕壮志的创业奋斗源自爱情的动力。毕壮志辍学回乡创业,表面上看是赌气所致,即他与宋燕秋父亲——他们的班主任宋应昌发生冲突所致,实际上是出于清醒的现实考虑后做出的抉择。他非常清楚,木泥河中学每年只能有一人考上大学,尽管他的成绩排在全班第五名,但考上大学的希望几乎为零,而成绩排在全班第一名的宋燕秋,不出意外则能考上大学。一旦考上大学,宋燕秋就变成金凤凰,他们之间原有的城乡差距因之会进一步加大,而缩小他们之间的差距,对于毕壮志来说,唯有创业致富。与宋燕秋父亲发生冲突而赌气辍学,则在其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青春的爱情萌动多半是情感的一时冲动,一个“爱”字,难敌现实的一击。从木泥河畔相拥之时对于未来的畅想中,不难觉察到宋燕秋发自内心的犹疑,她对他们之间的这份情感原本就不太坚定,一旦分开,便音信全无。宋燕秋果然考上大学,她已经渐渐冷淡乃至拒绝毕壮志了,而痴情的毕壮志却为之陷入了难以排遣思念的煎熬之中,痛苦至極。
情缘未了,似断非断,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将他们牵引到哈尔滨,不仅让他们一遇再遇,重新点燃被中断的爱情,而且让爱情唤醒毕壮志的创业意识,实施创业理想,又让创业之果催发爱情之花。
我必须遵从自己的感觉和判断,认准《蓝鸟》就是一部爱情小说,一部以个人成长奋斗为主要内容的爱情小说;同时,我在一定程度上也认同众人之所见,乖巧点说,这是一部其意蕴丰富,可以指向两种可能的小说。好小说就是这样,其文本意义一定大于作者意图和叙事意图。
俞胜小说诗意温情,即便是写悲情也自带温情,这是作家的美德。温情是双刃剑,长处是拿它在手好使,可以化解善恶,调节美丑,诗化情感;弊处是使惯了温情,温情也会反刺自身,其症候是麻木情感,倦意精神,该下狠手时却忘记或不敢用力,无形中阻碍了作品向深度叙写。记得毕飞宇在讨论莫泊桑的《项链》时说过一句话:“我喜欢‘心慈手狠’的作家,鲁迅就是这样。”我担心心慈温情的俞胜面对人物时,稍不留神也会犯困打盹。好在俞胜清醒且已经超越了此限定,依然是温情底色,当该深入肌里、直击灵魂时,他深得鲁迅之笔法,简洁之笔利刃般直击灵魂。
其中的一个细节非常精彩。宋燕秋终于与浮华不实、专事坑蒙拐骗的纨绔子弟韩亚杰分手,她急切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毕壮志,于是就有了下面这个精彩的对话:
她抽泣起来,呜咽着说:“毕壮志,我知道你很早就喜欢我,可是,可是我配不上你了,我配不上你了……我和韩亚杰已经,已经有过了……”
“我不在乎!现在是啥年代了,过去了的事,既然过去了,我就不在乎了!”我真诚地望着她说。
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问:“你真的不在乎,毕壮志?”
“我真的不在乎。”
她大声问:“你真的不在乎?”
我也大声回答:“我真的不在乎,我只在乎你,我只在乎你的现在和以后。”
这段写得好极了!温情却残酷,正常又反常,看似风平浪静、水波不兴,实则电闪雷鸣、波涛汹涌,我感觉我被訇然作响的雷鸣震着了,被锋利的剑刃刺痛了。一个曾经令人羡慕的女神、骄傲的公主,现在又是生活在性感浪漫的大都市哈尔滨的现代知识女性,就因为与韩亚杰同居过,就自卑自贱起来,硬是把自己摁到人生的谷底,尊严全无,精神坍塌,灵魂崩溃,叫人心疼。“我和韩亚杰已经有过了”“我配不上你了”,言下之意,你还在意我吗?你还敢娶我吗?她迫不及待地向毕壮志表白,浅表的意思是表达了她对毕壮志的信任,恳请他的理解和原谅,深层的意识则是她把贞洁与道德联系起来,把这件事看得很重、很在意,视其为不光彩,不道德。而她真正的心思,是害怕毕壮志在乎这件事,因而不要她。毕壮志呢?无论他在乎还是不在乎,都会表现出“我真的不在乎”。如此这般发誓,既是为了安慰悲伤的宋燕秋,更是为了自己。为自己,一是为了得到梦寐以求的宋燕秋,他明白,只要他不在乎这件事,宋燕秋就会感激他、嫁给他,所以,他必须做出非常果断的表态。二是为了在宋燕秋面前树立一个男人高尚的道德形象。他真的不在乎吗?婚后宋燕秋终于发现,他表面上不在乎,其实心里在乎,“你心里始终有个阴影”。其实,他和宋燕秋一样,都把这件事看得很不光彩、很不道德,他们的身上都遗传着视贞洁为神圣理想的道德观念。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毕壮志和宋燕秋的爱情依然是一个隐含着哀怨忧伤又不乏温情诗意的悲剧。
小说结束了,可是,毕壮志和宋燕秋的故事还要重新开始,因为,蓝鸟还在不远处注视着他们。
2021年10月14日于安徽大学
作者:王达敏,安徽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新时期小说论》《理论与批评一体化》《余华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