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玫
他沿着湿淋淋的马路走,隔几百米就看到那条狗,它的后腿走路姿势很怪异,像断了又没有掉着的脚,踩在雪地上不断打滑。他又想,也许说成血也可以,文字游戏,不管怎么都是结冰。男人牵着狗,或者说是狗拴着男人,人类饲养宠物本就是为了有根绳子可以拽,但人手里的绳子必须得系着什么,比如—块猪肉、自己的子女,或者是一条狗,一条像是跛脚的狗。男人的眼镜像始终焊在他脸上,镜片呈现一种流动态,有些漫不经心地看四周的草坪,他一定每天遛狗,每天都是这种生活,说不定他们相互憎恶,但也只能共处一个屋檐下。他开始胡乱揣测这个过路人。今天的云是倾洒下的黄色染料,看起来好像船帆,他没坐过那种船,公园里有十五块一次的观光小船,外壳是鸭子或者潜艇状,但他从未见过有帆的船。戴眼镜的男人穿着红色衬衫,上面的花纹是海的形状,他穿在海里,或者那片不存在的血海锁在他身上,他看着丝毫不疲惫,仿佛热爱生命里几十年。他想,男人一定有完美的童年,完美的,而说不定他有个老婆,或者是儿子。
不,他一定有个儿子。
他们很快擦肩而过地走了,戴眼镜的男人住在另一个单元,而他刚搬过来不久,这是个银行的家属院,但附近没有银行,他也没有家属,这是租来的房子,理由是便宜。他走在夕阳下,夕阳是一个不发光只流血的球体,他觉得自己该受某种极大的伤痛,被切掉手指、耳朵,或者是宿醉。但他不可能去做前一种,他还要写他那卖不出去的歌,感官变得无比重要,于是他只能摄入酒精,忙着让自己不清醒。在这什么都讲究效率与成果的人间里,不清醒是对自己的一种馈赠,所以才有醉酒的人蹲在路边甘当垃圾桶,或者横死在街边,当幸运的、美梦成真的落水者。但他没想着死,至少现在,他康健又健全地活着。
在他第四次遇到那个男人之前,他坐在小区昏暗又繁杂的路灯下,它有三颗华而不实的灯泡,暗了一颗,看着像月亮中间夹着月影。“四”不是个好数字,至少在中国人的理念里不是,这个小区没有四单元,他在看到男人的脸时想到这个。那条狗路过他时走过来,闻了闻他的裤脚,如果狗抬起头,他大概能从狗的眼里看到他自己:揽着黑眼圈与胡青的、憔悴的青年人,或许比青年更老一些,他不知道这个词用来形容几到几岁。男人拽了一下狗,他第一次看他说话,他说:不好意思哈。
他决定起一个古怪的话题来面对他没有丝毫歉意的不好意思,他问:你有儿子吗。他觉得有必要是笃定的回答,或者对方骂他神经病,骂完就走,从此在背地里嚼他舌根,嚼上一周后痛痛快快地遗忘。但戴眼镜的人拽了拽狗的绳子,这就是。
第二句话他说:“我叫金羊。”
出于礼貌他回应,你好。他说:“我叫林柏一。”
那条灰白相间的狗跳到了他旁边,金羊说,他喜欢你。林柏一看着他,他像两个捣碎的鸡蛋,不知道为什么。他又看了看狗,狗的眼睛是灰色的。
它叫什么?他问。
“乔伊。”
林柏一看着这条狗,感到一种莫名的沮丧,一只小型的蝴蝶犬,他喊了一声乔伊,它一直愣愣地看着他,一动不动,像一座雕塑。他起身打算上楼,回头看了金羊一眼,在咖啡一样的夜色里,他还是红色的。他说:“再見,乔伊。”
乔伊没有回应,还是看着他,金羊说,明天见。
金羊说,这个世界不应该有春天。
他们在喝酒,熟了一点,其实在城市里,邻居间的熟络很难,林柏一想,也许只是因为那条灰白的狗。金羊时常戴眼镜,有时候换有颜色的玛瑙镜片,所有的酒在他眼里都成了橘红色,像某种血。他说,春天很烦人,涉及各种过敏、感冒,还有其他病症。春天不是粉色或者嫩绿色的,春天是紫色的。这时林柏一喝一口酒,他们都对颜色很敏感,好像这是艺术家的通病,可金羊不是艺术家,他只是个程序员,敲键盘的,眼镜不因为其他浪漫的理由,只因为电脑,林柏一想,确实是这样,这世上哪来的那么多艺术家呢——他自己也不算,他只是个用音乐讨生活的。在这座城市里,所有人都俗不可耐,为了钱四处奔走,说到底他做歌的目的,就是喝酒和跟人讲话。
但现在有人听他讲话和喝酒,并乐在其中,他把这些讲给金羊听,金羊喝酒但不抽烟,他们喝得很凶,瓶子排在那里,轻易装下了整个城市的夜晚,淌出安眠和缄默。金羊很现实,他说:人是社会性动物,人总要在世上。林柏一抬头看他,眼镜片把他晃得像一只猴子,他很嶙峋,各处的关节都突出,手腕、手肘、指节,所有的碎石都置换了他的骨,他像一只猴子,可所有人都是猴子的后代。林柏一说,真的吗,但我觉得你很理想主义。
金羊瞪大眼睛,但他知道他不是真的惊讶,一个说春天不该存在的人怎么会惊讶。他听到他说:真的吗,我的理想只是换掉这份垃圾工作,一个人待着。可离群索居毕竟是少数人,况且我还有一条狗。
也许你该去看看海。林柏一说。
海里有什么?鱼虾?还是溺水的人?说起来你想怎么死啊,我指的是非自然的死亡方式。
海里有船。林柏一摸着他的胡茬,剃须刀没电池了,大概明天要去买。他说,那种白色的,风一吹可以鼓起帆的船,它会载着你走很远,很远很远,直到你找到一种合适的活着的理由。
谁在船上?
我,你。刘海挡住了林柏一的眼睛,他的头发刚刚洗过,很蓬松,洗发水有薄荷的香。也可以是任何人,你的爱人,你的儿子。那是一艘帆船,不是诺亚的船。
林柏一。金羊喊他,透过他的声音,他很想去抽根烟。金羊下了个结论,他说:你醉了。
林柏一去金羊家看电影,他好像从很久之前就住在这里一般,家里还有DV机和碟片,整齐码在电视机底下的柜子里,林柏一翻着看了看,什么都有,金羊从花花绿绿的塑料壳子里抽出一张,封面是昏黄的,看着很憔悴。《苏州河》,关于一条肮脏的河水和一个女人,或许不止一个。空调的冷气很足,金羊拿了瓜子和糖,他们窝在一起,盗刻的碟片画质不好,蒙着一层灰灰的绿,让人想到十年前的香港文艺片。
“两个以前从来不相识的人坐在了一起,然后呢?”
关于爱,关于一个女人,不,两个女人,关于那条河。
但林柏一心知爱情绝非容易的事,他碰过不多不少的女人,再早一点是女孩,但很少碰到爱。他决定在真正体会到爱的那天,就去淋一场大雨,雨中一切都可以被洗刷清,仿佛跳了次海。林柏一对金羊说:我想写这条河。他的眼睛很诚恳,他问,在哪里?你的歌吗。林柏一说,是,我的歌。但他没想好写什么,他的碟也没能卖出去。他想,也许他要写一艘船,或者是苏州河铺满垃圾的河面,女人钻进去变成一尾鱼,他们会在夏天舔着五毛的冰棍,等待无数个后来到来,等待无数个下雨的晚上。不知道为什么他认定下雨就是好的,可除此之外,还能改变什么呢,死不是唯一归宿,爱也不是。活着仅仅只是溃烂。
他感到疲惫,发疯是随时都可能的事,搞艺术的大多不正常,说错了,林柏一不是真的搞艺术,那他大概只占据了后面那项。
他想起金羊。他穿红衣服,他的眼睛很冷,如果划开他的皮肤,他的血一定是蓝色的,会染上他的手指,把它泡得发皱,像从水中刚刚打捞起来。他的指尖是另一种海水,而林柏一是火焰。
林柏一看着他的脸,他这时候也戴着眼镜,瞳孔是船帆,黑色的,棕色的。他说过,冬天是黑色的。
金羊说:这仅仅像世界上所有的河流一样。
后来林柏一跟着金羊下楼遛狗,夕阳一片一片割开他的肉,狗不会累,但人会,他们坐在花园当中的亭子,旁边是别人垫着坐过的传单,金羊拿起来,在超市大减价和白菜的价格中间写字。他的字跟本人一样窄,瘦成一条,林柏一问他怎么随时带笔,他说习惯了。他写了四个苦,累积起来,远远看着也像“囍”。接着他看着林柏一的眼睛,林柏一总是没睡好,眼眶像切开的樱桃。金羊说,你知道吗?人生有四苦。
“什么?”
“父母,子女,同胞。”
“还有呢?”“你自己。”
林柏一没想好说什么,就听到金羊头一次喊他,他们平时不用这个称呼,他叫他林老师,也不算尊称。他说:“林柏一,唉呀,就是那啥的耶稣,或者那啥的佛祖,你知道的吧?人生下来是为了赎罪,要么就是渡苦。”
林柏一说,我不太懂,但人生总归是苦的。我不想写歌了,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你是不是也不想敲电脑了?或许,我是说,找个夏天,我们去看海吧。金羊没点头也没摇头,只是看他,让他想起更加遥远的故事。想起他从不在葬礼落泪,于是妈妈说,你太冷血了。林柏一獨活了几十年,遇到再多人也没让血液沸腾起来,他在梦里弄断了一根手指,骨头的横切面像一艘船,他感到了长久的解脱。他想,也许人的潜意识里都渴望伤痛。而金羊说,人生是苦味,却又健康快乐地活着,这很冲突。林柏一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被苦难渡,甚至不知道他上没上船,他问:你要走了,是吧?
金羊不说话了,长久地沉默后他喊他:林哥。
林柏一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林柏一说,那我们再看一遍那个电影吧,这次眼镜摘了。
然后他叹气了。你是我认识时间最短的朋友了。
不过这很好。
“我只是想说我们两个以前认识,就在旁边那个铁桥上。那个时候我没有骗你,我到现在为止也没骗你。”
他还是做音乐,卖不出去的碟里刻了苏州河,蓝色的、悠悠的河水,和雾一样的月亮。他有时候看到月亮,回想起戴眼镜的男人和他的狗,男人对他说过,人死后应该葬在海里。他最后也没去看海,离城里太远了,而且冷。戴眼镜的男人把眼镜就给了他,这件事滑稽又荒诞,他不近视,也从不戴眼镜。他喝酒,抽烟,并不再去跟人讲话。
他沿着干燥的马路走,又看到那条狗,它走路的样子完全正常起来,他刚刚遇见它时,它出了小型的车祸,好在没死。现在它是一只正常健康的狗,他的眼睛还是灰色的,像浮在河面上的塑料袋装着阴天。狗拴在他回家必经的电线杆上,它的牙很漂亮,非常整齐。他觉得自己应该领它回去养着,并起个新的名字,叫格林怎么样,狗只认一个名字,可乔伊是女人的名字,是电视的名字。他说:你好,乔伊。
乔伊没有回话,他解了它的绳子把它牵回家,它确实挺喜欢他,任由他带它回家,他给它准备牛奶、肉罐头,隔天去宠物店买狗粮和食盆,喂他酸奶喝,而它的主人不知所踪。他预料到了这点,也预料到此刻,在某个港口,一艘帆船张开白色的帆,像骨头的横切面,上面会坐着对事情充满期待的人,等着日出或是等着爱。
也许他穿着红色的、蓝色的衣服,也许他什么也不是,也许他在痛苦的海浪里,未被打捞起来,好像喊一声就会抬起头,镜片就这样碾在了水里。看呐,他的眼睛,黑色的船帆,冬天更加漫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