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其
娃啊,你真要走?
铁柱他爹一直把铁柱送到村口,咽了口唾沫,从开裂的嘴唇里僵硬地挤出话来。已是早春了,可风还是狠蛮,尘土刮得四处荡,差点迷了他的眼。
是啊,爹,你快回去吧。铁柱眼中闪烁光芒,望着远处城市的方向。
這让爹想起了大儿子铁牛,老伴去得早,只留下这对儿子。十年前,铁牛也是这样,信誓旦旦说要去城里拼搏,却再也没有回来。有人说,他做工时从高处坠下,摔死了;也有人说,他是赚足大钱,忘了老爹丢了本。
爹啊,家里的田就别种了,多歇歇,我打工养活你。
说啥混账话,庄稼人不种田干啥。命都是地给的。你走吧,我还要去播种呢。
他装作不耐烦的样子,转身离开,佝偻的背在风里微微颤抖。身后的铁柱欲言又止,最终朝着城里的方向奔去。他只觉得风更迷眼睛了,便拖着缓慢的步子走向田地。
劳作了半日,他望着包裹种子的一个个小土堆,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又是一季春,播种希望的时节。但是如今,这个村中只有自己的地还顽存着。这些年,其他村民的土地都卖给了商人,有的已被机器糟蹋,裸露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有的荒芜着,等待时代给它的审判。听说,有群人把这片地规划成了高级住宅区、旅游景区,编几个噱头,想必也会有不菲的收入。
只有铁柱他爹宁死也不肯卖地,不论对方出多少钱,还是顶着张臭脸喊道:我们祖祖辈辈都是这片地养的,不会让你们这群没良心的毁了!
人们都说,他对土地的爱就像脸上的沟壑一样深,他的脾气就像手上的老茧那么硬。
但这高楼大厦像蝗虫似的密,吞噬着一片又一片的土地,他的那块地,渺小而无助。也许,没过几年,这里就会变成城市呢。他苦笑道。
日子一天天过去,种子发芽长苗,在四周的荒芜中,显得寂寞又落魄。它开的花是蔫的,灰扑扑地蜷缩在地上,毫无生机。
农村有俗语:春天开满花,秋天结满瓜。如果连花都不密不活,更别指望收成了。铁柱家的地从前总是一片丰收之景,而如今奄奄一息,怕是要死了。
于是,每天铁柱他爹只做两件事:先去照料田里的娃娃们,再到村口坐上许久,等着盼着他的娃。
此时,铁柱已经走了许多天,他在城里买了只小手机。城里的人住得那么密,联系却总是靠手机,哪像村里的人鸡犬相闻,家里唯一的一部座机,大多数都成了摆设。
铁柱当然也打回来过,并且时常打,但他的话总是只有那么几句:
爹,最近好吗,身体好吗?我在城里挺好的,别担心。
铁柱还托同村在一起打工的阿土带许多东西回来——一大袋的保健药品、一箱箱水果、御寒的棉衣。然而,自己却从未回来过。
爹,这些药城里人都吃,对身体好,蓝瓶饭前吃,红瓶饭后吃,大瓶吃三粒,小瓶两粒。别忘了。
铁柱,你啥时候回来看看。爹……爹等你啊。
我忙着呢。你照顾好自己就行。
已经半年过去了,铁柱与爹的联系渐渐从半月两次,到两个月也没有一次。铁柱从小就懂事孝顺,但他还是离开了这片土地,离开了爹。
直到最近,铁柱失联了。铁柱他爹一次次播着电话键,却听见电话那头始终是冷冰冰的无法接通。他的心也一点点寒下去,他想,也许铁柱再不会回来了。
人类最原始最深刻的联系,其实是脚下这片宽广的土地。铁柱他爹总是蹲下身来,抚着地上的纹路,在他眼中,土地这头承载的是他的思念,而那头是儿子。
这年秋天,几乎颗粒无收,麦秆轻飘飘的,随风都能吹走。铁柱他爹用火烧着麦秆,火焰一簇簇地咬着他的心。
突然他感到身子被人一抽,腰疼得不行,就拄着铁锹,弓着身子,豆大的汗珠从脸上落下。
王婶的儿子二狗正在不远处放养鸭崽,远远地瞧见铁柱他爹神情不对,赶忙跑过来。
铁柱他爹!你咋样,要去医院不?
你这娃急啥,我就是有些累,休息会就得了。
铁柱走之前可都关照我们照顾你,出了事可咋办。
铁柱挂念我怎不自己回来看看?别管我,立马就能好。
他一屁股坐在田间的小路上,脾气犟得如头牛。
二狗有些生气,但转而仿佛明白了什么,望了一眼自家如今荒芜的田,自顾自说道:铁柱爹啊,原来,田是不能不种的,从出生到长大,人死了都是要埋到土里的。
然而,铁柱他爹真的觉得有些累了,暗自感叹自己是上了年纪。
没过几日,阿土一如既往地来了,放下东西,喊了一句:铁柱爹,记得吃药。就悄悄走了。他望着比以往还多一倍量的保健品,有点懵,也记不得是饭前饭后,吃几颗了。给儿子打电话,还是无人接听,于是扯着大嗓门,去了阿土家。
“铁柱爹……”阿土欲言又止,突然哽咽了,“还记得半年前村里组织的检查吗,医生说你是肝癌……铁柱怕你知道了会激动,都瞒着你,托几个邻里照顾,自己进城打工为你筹看病的钱。他没日没夜地干,自己也快累得倒下了!”
他全身一颤,睁大了双眼,轻飘飘地出了阿土家,耳边循环着阿土的话:“你盼着他,他又何尝不想守着你!”
他像往常一样,蹲在村口守望他的儿子。恍惚间,做了一个梦,梦到真正的春天来了,自己家的田焕发了生机,一片片黄的、白的灿烂了整片土地,蜂蝶嗡嗡地闹着。他年轻健壮,儿子铁柱才五六岁,赤着脚在黝黑肥沃的土地上,嘻嘻哈哈地四处奔跑,满怀希望地朗声喊:春天开满花,秋天结满瓜。他笑着问,摘瓜卖钱么?
铁柱答道:摘瓜给爹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