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创作以小说、散文、文学评论为主,已出版长篇小说12部,中短篇小说集3部,评论集1部,散文集30部,出版有《凸凹文集》(八卷本),总计发表作品800余万字,被评论界誉为继浩然、刘绍棠、刘恒之后,北京农村题材创作的代表性作家。
近60篇作品被收入各种文学年鉴、选本和大中学教材,作品获省级以上文学奖30余项,其中,长篇小说《玄武》获北京市建国六十周年文艺评选长篇小说头奖和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奖;散文获冰心散文奖、第二届汪曾祺文学奖金奖、老舍散文奖、全国青年文学奖和十月文学奖,2010年被评为北京市“德艺双馨”文艺家,2013年被授予全国文联先进工作者称号。
引子
吴心到了知天命之年之后,特别爱回忆。回忆起来的东西总是让他回甘不已,觉得内心充盈。但是,他有些不安,因为记忆像是过筛,总感到漏下去了什么,显得有些不可靠。
过筛,又叫筛漏,虽是个动作,却也是个哲理的意象:小麦被碾压之后过筛,漏下去的是面粉,留下的是麦麸;谷子被碾压之后过筛,漏下去的是小米,留下的是谷壳;但金沙过筛之后,漏下去的是沙土,留下的才是金粒;而玉米破碎之后过筛,漏下去的是玉米面,留下来的是玉米碴子—玉米面可以蒸窝头,玉米碴子可以熬粥,各有用途,都是有用之用。这样看来,过筛虽是个简单的动作,作用的结局却复杂了。筛上筛下的存在,其意义虽有客观的规定,但更多的是被过筛的人赋予的。那么记忆的留存,其价值就堪疑,往往是有用的漏底,无用的现身,珍贵的沉没,庸陋的闪光,不可做简单的判断,也不可一味地信任。理性的做法,是在不疑处疑,在疑处不疑,能被记下来的,也不过是聊备一格而已。比如过往的感情生活。
由此想来,吴心也就释怀了。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更何况年深日久的记忆,求全不得,就由它去吧。
1
中学的校园里,长着几棵高大、胖大的老柿树。可能是因为足够老,黝黑的干上有锅口大的洞蚀出,干瘦的学子仄进身去,顷刻便掩了身影。在里边喊叫,或尖或厉,或疾或徐,或男音或女声,均化成嗡嗡的闷响。贴树壁静静地听,若有一段深浑的古乐漫奏,久久回旋。由于神秘,对孩子们是一个巨大的吸引。所以,每一下课,学生们便都朝柿树下奔跑,拥拥挤挤像扎堆的一群蜂,涌动而喧哗。但那洞一次仅容一个人,而进去的人,往往都想细细地谛听那神奇的歌子,久久不出来。外边的学子情急之下,便捡石子掷进去。前面进去的人果然迅速出来,紧紧地抱了脑袋,蹲地上嘤嘤地哭泣。于是,依次地进去,依次地哭出,顽强而悲壮,童心淋漓、童趣淋漓的模样。
一天,吴心前面有个小女生拼命地挤,长长的头发,小小的肩胛,挤不动便停下来喘息,出汗的小脸,通红而鲜亮。她身后的吴心,突然感到局促,突然有了一份责任感,便一下子闪到她前面,东推西拽,准备给她辟出一条路来。但终于也被挤出,便于悻悻中感到一丝愧疚。回头一看,她居然冲着他乜斜地笑。他觉得那是嘲笑,是在嘲笑他的自不量力,便忘了老柿树的诱惑,从她身边闪出去,远远地逃走了。
那个女生叫隗兰玉,因为课外阅读所养成的对文字的敏感,吴心觉得这是人间最好的名字。而她本人也的确长得好看,脸型小巧而白皙,一笑,一激动,就红润而鲜亮。美丽的人,美丽的名字,让吴心总想跟她有亲近的关系。但是总不能如愿,一是没有机会,二是心中胆怯。
这一天,来了学区校长,姓赵,叫赵玉森。赵校长身长面白,精瘦,戴着一副白框眼镜,左边的眼镜腿还用白胶布粘着,一身的文气。他把全校的学生都集中到大操场,他站在台上演讲。他的讲稿是徐迟的长篇报告文学《歌德巴赫猜想》。虽然刊登全文的那期《人民文学》就放在他眼前,但整个过程,他来不及看上一眼。“来不及”是吴心的感觉,因为赵校长演讲得太流利,故事和词汇,好像是等不及了,自己就往出蹦,他只需张嘴而已。赵校长整个人都沉浸在故事里,好像他就是陈景润,喜怒哀乐都是现时的感受,他把自己弄成了起伏跌宕的情绪,让学生们跟他一起喜怒哀乐,欢笑歌哭。那么长的故事,大家都觉得短,因为一个感动接着一个感动,大家被迷醉,被震撼,既忘了时间,又忘了身在何处。
吴心的心脏始终狂跳着,眼泪也始终狂迸着,他第一次感到,这种叫文学的东西,真是一门秘藏神器,它能让人神魂颠倒、心潮激荡、凭空飞升。演讲完毕,大家都鼓掌欢呼。他们认可了陈景润,更认可了赵校长,觉得这个时刻,他们膨大,他们痛快,他们幸福。
吴心这时兀地冒出来一个念头:将来我一定要写作,要搞文学,不把别人醉倒,也要把别人麻倒。
心绪难平之下,他一个人溜出了人群。他去钻老柿树的树洞,用力敲击,发泄激情。没想到隗兰玉也跟了进来,看着他发狂,忍不住嗤嗤地笑。因为正膨大着,飞升着,激越着,他情不自禁地捧起隗兰玉的小脸,一阵乱吻。隗兰玉拼命地挣脱之后,尖声骂了一句“臭流氓”,然后像被猎人惊着了的狐狸,跑掉了。
从此以后,隗兰玉千方百计地躲避他,再也不给他单独接触的机会。但吴心并不感到失落,反而得意洋洋。因为他终于克服了心中的胆怯,狠狠地亲了隗兰玉。即便是毁了他们之间的亲密关系,但是他得逞了—在他看来,能够勇敢表达喜爱之情的动作,比喜爱本身更重要,因为那是男子汉的有力证明。
多少年之后,也就是隗兰玉出嫁的时候,他被请去喝喜酒。他逮住机会问隗兰玉,我是因为喜欢你,才亲你,我相信,这一点,你也是知道的,但你为什么跑掉了?隗兰玉说,我自然知道你喜欢我,不然我也不会跟着你去钻树洞,但你那恶狠狠的亲,让我感到,你对我只有男女之间那种兽性的欲望,而没有怜爱之心,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只能是不干不净不清不白。吴心大吃一惊,你当时那么小的一个人,就有这么大的想法?隗兰玉眼睛一闭,满脸忧伤地摇摇头,屁,这是我现在说服我自己的理由,在当时,很简单,我被你吓坏了。
吴心很遗憾,说,什么他妈的有爱就大声说出来,原来最好的办法,是要咬着耳朵说,最好是咬着嘴唇不说。
情窦初开之花凋谢之后,吴心的文学激情却愈加泛滥。课余时间,甚至在课间,他拼命地写诗,在一个练习本上不停地涂涂抹抹。
那个时候,或许是小靳庄民歌运动的余波,或许是综合教学倡导下的素质教育的发轫,各学校都搞诗赛,县人民广播站每天都要广播学生作品。吴心所在的学校却没有动静。对此,学区赵校长很是不满意,说,我都给你们激情演讲了,你们却不回报,难道我是在对牛弹琴?本学校的校长便很郁闷,扬言道,哪个学生如果也能写出被县广播站广播的稿子(他不说作品,而是说稿子),我就评他三好学生。
吴心在下边说,嘁,这有什么难的,我的练习本里就预备着呢,随便选两首就成了。
他的话被一个同学报告给校长。校长亲自到班里来,拽起吴心的耳朵,把他拽进了他的办公室。校长说,你别到处吹牛,蛊惑军心,好像责任都在我似的。吴心说,校长我不是吹牛,但是有一样咱得先说下,如果我真给你在广播站广播了稿子,你也甭给我评三好学生,就当着同学的面,让我也拽你的耳朵。校长不以为意地说,好,好,拽我的耳朵有什么丢人的,人长出耳朵,就是预备着让人拽的,哈哈。
不久,吴心的稿子真的被广播了,那是一首诗,题目叫《春天与夏天握手》。
一阵清凉,
一阵炽热;
春和夏握手,
用风的指头。
依然盘旋着花香的回流,
绿幕又扯得厚实凝重;
白鸽从春飞到夏,
启示的哨音恢宏。
抓住春的裙裾,
揭开夏的面纱;
一下子得到两种美的享受,
懂得感恩,敬重天地造化。
校长也真是重然诺,他走进教室来,站在讲台上,对吴心说,吴心同学,请你到讲台上来,咱们俩玩个游戏:你拽着我的耳朵把你写的诗给大家朗诵一遍。吴心马上起立,但不迈步,就地说道,校长,我比对了(他说比对,而不说权衡),拽你的耳朵不如被评一个三好学生,拽耳朵是儿戏,评三好学生是荣誉。校长说,好,好,就听你的,但是,你这首太短,能不能来首长的?
吴心说,那好,我就试试吧。
校长说,你别拿搪,试什么,你就径直写,我相信你的能力。
校长的话,是一种变相的表扬,吴心很受用,大声说,好,我写。
写长了的诗,居然在很短的时间里,又被广播了。
关于生活模式
一
荒野的草,
可算最卑微的了吧?
然而,它恣意地拔节,
竟把石头掀翻!
大漠中的沙砾,
可算最渺小的了吧?
然而,它借助风的力量
竟不意间赫然成丘!
戴枷锁的奴隶,
命运是最卑微的了吧?
然而,压迫的深重掘开了反抗的洪流,
竟一夜间成了历史的主人!
…………
于是我暗暗告诫自己:
不要被自卑的绳索套住了手脚,
不要被生活的重轭压弯了身腰……
生长的力量冲破天,
坚持的永恒穿透地,
抗争是人生最好的武器!
二
有人问我生活的模式,
啊哈,我跳起来回答:
傻瓜才在模式的迷信中作茧自缚!
头颅若果被自家的肩膀扛起,
就会认准该走什么样的路!
…………
我愿是荒野中的草,
扶摇着身儿唱自家的欢歌;
我愿是大漠中的沙砾,
旋转着腰肢跳自己的舞步,
我愿是戴枷的奴隶,
砸碎命运的枷锁用强悍的野性!
还有,
我愿强烈地拥吻我爱人的唇,
我愿玩味大海上的动魄惊心;
我愿矮下身来痛饮甘冽的泉水,
我愿做清洁工从拂晓扫到黄昏;
我愿我为瘸了腿的兄弟当一辈子拐杖,
我愿在黑暗中挖掘直到洞开光明……
三
鄙视嘲讽的恶水扑来了,
正好试一试我信念的樯帆;
世俗偏见的套索飞来了,
正好亮一亮我勇气的锋刃;
艰难困苦如险峰兀立,
正好砥砺我意志的脚板;
失败挫折如暗夜蔽日,
正好磨炼我韧长的心肝……
四
探求自己的生活道路,
焉能用旧的条条框框?
谁愿意做流水线上的零件,
总是从一个模子里走出?
生命因探索而多彩,
灵魂因出类而闪光。
不要信奉什么圭臬,
也不迷信什么先。
我愿我生命的航船—
在自己开辟的航线上破浪前行,
哪怕飓风翻卷,
每时每刻都会被掀翻!
我愿人生之旅—
无拘无束地向大漠深处延伸,
哪怕旱魃瞠目,
一不留神就会扑倒!
因为—
破碎了的船板是强者的标本,
倒下了的身躯是自我的丰碑。
听了广播,校长急匆匆地跑进教室,劈头就说,吴心,你倒是写长了,但太深奥,有些卖弄,有些跩,是你写的吗?我怀疑你是抄来的,因为那些词句、那些意思不属于你这个年龄。吴心被激怒了,他愤然站起,急匆匆地冲上讲台。校长知道他的来由,转身朝门外跑。吴心喊道,校长,你别跑,我今天必须拽你的耳朵。
校长的耳朵没拽到,却招来了学区的赵校长。
赵校长对吴心说,你跟我到大桥那里去,我要跟你聊聊。
赵校长仔细地询问了他的出身、他的家庭状况,问得婆婆妈妈。赵感叹道,都说寒门出孝子,高山出俊鸟,我看是的。他不禁问吴心未来的打算,吴心脱口而出,想搞文学,想当作家。赵校长一愣,问,你怎么会有这个想法?吴心说,还不是因为听了你的《歌德巴赫猜想》。
赵校长沉吟久久,说道,我支持你的想法,但理想是远的,改变生存处境是迫近的,你眼下要用功于学业,争取考出去,上重点高中,上大学。道理很简单:大作家都是吃的大米饭白面馒头,而你喝的是玉米面稀粥,中气不足。而陈景润之所以能完成歌德巴赫猜想,不仅是因为吃得好,还有国家的科研平台,也就是说,他在大处阔处,而你在小处窄处,居于葫芦小垭,你能翻几个身?你能走多远?
吴心觉得,这个赵校长,真是复杂,既在台上沸沸扬扬,又在下边冷冷清清,天空飞翔和脚踏实地都被他占了,既让人疑,又让人信。望着赵校长期待的目光,他只好嘟囔道,好,我记住了。
一句不情愿的应承,让吴心想往深里了解一下这个赵校长。一了解,知道他果然是个特别重感情的人,对学生有大爱。当学区校长前,他本人曾亲自担纲,响应号召,到一个叫岭西的高山之巅,办了一个抗大班,与学生们一起边劳动,边学习。他到县里开完会,天上突然下起了大雨,他本来可以住在县城的家里,却毅然决然地骑车赶回山里,因为惦记着山上的学生。他风雨兼程地骑了一百多里,把车存在山下老乡的家里,徒步往山上跋涉。到了山顶,已经是半夜时分。他看到学生的宿舍还亮着灯光,知道孩子们怕雷雨,不敢睡。他敲门,学生不开。他说,孩子们开门,我是你们的赵老师。一个声音怯怯地说,你不是赵老师,你是鬼,我们赵老师回县城了。他戳破窗纸把手伸进去,说,你们来摸摸,看看是不是赵老师。一个胆子大点的学生试着摸过,说,果然是赵老师,就把门开了。所有的孩子都从床上跳下来,哭着和赵老师抱成一团。还有,他和孩子们一起养猪,偶尔杀一头给学生们改善伙食。他看到有几个学生因病因事回了家,便把炖好了的肉,挨户送到学生家里。在他看来,这是大家共同劳动的果实,每个同学都不能落下,都要亲口品尝。吴心觉得,这个赵校长,不仅把文学作品演讲得撼人魂魄,他本人更像文学作品中的人物,真情荡漾,性格率直,不装模作样。
所以他说的话,要真信。吴心便收敛了文学上的涂涂抹抹,潜心课业。
那一年,吴心以全县中考第二的好成绩考上了县里的重点中学—良乡中学。
2
良乡中学的前身,是北岳三中,是一所抗战学校。它的教员里有个著名人物,即抗战诗人陈辉。吴心找来一本《陈辉烈士诗抄》,放在枕下,每日耽读不已。
良乡中学内有座孔庙,当地人把它叫做城隍庙。这座庙,现在是学校的图书馆。馆藏很丰富,不仅有抗战文学的各种版本,还有大量的世界名著。中国的古籍反倒很少。据说,这些书籍大多是从原北岳三中的图书馆转运而来。学校迁徙时,别的物件都就地处理了,唯独把图书悉数保留,不计千辛万苦,完好移来。可见这个学校,对阅读的看重。
吴心很纳闷,既然是民族的抗战学校,却多西洋文学的收存,不知为什么。后来与校长严爱众关系密切了,才解开谜底。严校长说,北岳三中的教师,大多是热血青年,他们觉得,中国古籍基本上是儒学的底子,主守成、淡泊、内修、中庸,而民族救亡图存,需个性解放、人格独立、社会更新,甚至是热血浇灌,这些只有西洋文学才有承载、才能给予。你看,陈辉的诗,虽然写的是民族内容,但从气势、气韵、气局上,不都有雪莱、海涅、拜伦的影子?
吴心被图书馆黏住了,课余基本上是长在那里。图书馆里的空气,有一股浓得化不开的霉味,虽然管理员每天都要通风清扫,但总也散不去。那些藏书册页发黄,每一掀开,都会有细屑脱落。吴心很担心,书页会在某一天被掀透了。但总也不透漏,始终坚韧,发出诱人的暗香。这种书香让吴心迷醉,书看得迷瞪的时候,索性就伸鼻而嗅,嗅得鼻腔盈满,反而神智清爽起来。
后来他知道,这座孔庙,之所以变成图书馆,是因为它除了孔孟的来历,还有大历史。和平接管北平的前夜,北平的第一任市委书记彭真,第一任市长和军管会主任叶剑英就住在这里。在这里,他们办了入城干部培训班,开了入城动员大会,彭真作了《关于掌握党的基本政策做好入城后的工作》和《关于进城后的工作与纪律问题的要点》的报告,叶剑英作了《关于北平情况和接管任务的要点》的报告,还有钱俊瑞作了《关于文化教育政策及宣传工作的报告》,拉开了北平和平解放的序幕。
因为是新北京的起点,文物价值就重了,所以要用心保护,便辟为图书馆,让古旧的书香与凝重的历史共同沉浸在“静悄悄”的环境中。
这种神圣之上的神圣,让良中的学生有了自豪感,普遍好学,有读书风气。
有一天,一个叫左玉祥的老师上历史课。这个左老师身形、外貌特别像赵玉森,也是面白无须,戴着一副贴着白胶布的白框眼镜,所不同的是,他的嘴唇特别薄,说话的时候,像两张白纸一上一下地翻动。吴心第一次看到这张薄嘴,就本能地加了小心,嘱咐自己,千万老老实实不要招惹他,因为大爷爷曾经说过,嘴皮子薄的人口齿伶俐,但冰冷,说话刻薄。左老师果然善谈,枯燥的历史线条,也能被他赋予血肉,讲成形象生动的故事。所以,他讲课的时候,学生一般不分心,都听得很专注。
可眼前却出现了分心的学生。一个叫王也丹的女同学不顾左老师的口吐莲花,长时间地把脖颈勾在课桌下。左老师发现,立刻住口,很生气地看着她。别的同学也纷纷把头转向她。但她没有发觉,依旧把头勾得深沉。
王也丹,你给我站起来。左老师终于发作了。
王也丹吓了一跳,把什么东西往桌洞里匆匆一塞,站了起来。
她头很小,个子很矮,即便是站着,也像是坐着。
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
左老师阴冷地一笑,走了过来,从她的桌洞里抄出来一本书。
他抖了抖封面,说,啊哈,原来是《简·爱》。
他问王也丹,你知道什么是简爱?
没等王也丹回答,他自己先就答道,简爱,就是简单的爱,就是母狗不摇尾,公狗不傍前的那点骚事儿。
从一个文静的人的嘴里,而且是为人师表的人嘴里蹦出这样刻薄,甚至是恶毒的字眼,同学们很吃惊,一阵唏嘘,一阵嘁喳。
左老师很得意地连连点头,嘿嘿。
没想到,听到了王也丹很尖利的声音:“亏你还是人民教师,竟这么没有修养!”
左老师愣了:“你是在说谁?”
王也丹目光直视,向虚空里说道—
人们通常认为女人是非常安静的,可是女人也有着和男人一样的感情。她们像她们的兄弟一样,也要施展自己的才能,也要有自己的用武之地。她们对于过于严肃的束缚,对于过于绝对的僵滞,也会和男人完全一样,感到十分痛苦,也要进行反抗。
“你在说谁过于严肃的束缚?是我吗?”左老师插话道。
王也丹仍目不斜视,继续说道—
你以为因为我穷,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没有灵魂,没有心吗?—你想错了!—我跟你一样有灵魂,也完全一样有一颗心!我现在不是凭着习俗、常规,甚至也不是凭着肉眼凡胎跟你交谈,而是我的心灵在跟你的心灵说话,就好像我们都已离开人世,两人平等地站在上帝跟前—因为我们本来就是平等的,而且生来就平等!
左老师看着她的表情,迷惑了,问,“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不!王也丹瞪了左老师一眼,说:“是简在跟罗切斯特讲话,你,所谓的左老师,还没有倾听的资格!”
“你怎么敢跟我这样讲话?”左老师急了。
“看了《简·爱》之后,我什么都不怕了。”王也丹呼了一口气,让自己放松下来,并左右看了看同学们,接着说道,“《简·爱》告诉我,人间有三样最重要的东西:平等、尊严和爱。”
左老师摇摇头,苦笑一下,说:“王也丹同学,为了你这三样东西,请坐吧。”
他是觉得,在这种情形下,他再说什么话,再做什么动作,都是不适宜的,都是不得体的,闹不好还会丧失了为人师的颜面,既然是在文学的情境之下,他也顺势以文学的方式收场。
但在吴心这里,他把这堂课当作了一个重要的人生事件,因为通过一个小个子女生的表现,他感到,接触文学,不仅可以让人产生激情,情不自禁地就想写诗,而且还能让人长高,壮大,给人以自我和勇气,因而大胆地去追求尊严、平等和爱。
3
良乡中学的校长严爱众,是三八式的老党员。他中等身材,不胖不瘦,看上去就很精悍。虽还是中年人,却已满头银发,根根直立,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有摇头疾,坐与立,静与行,都不停地摇头。学生们见到他,都很为他担心,怕他把自己摇晕,扑倒。但他总也不眩晕,方向准确,疾走如风。
经过探究,大家知道,校长的摇头,是被吓出来的。
他起初是作战部队的中层干部,会打枪,会武功,但总是一次一次被捕。因为意志坚定,扛得住酷刑,从来不招供,便没有泄露身份,敌人也不好给他定罪。敌人拿他没办法,每到处决要犯的时候,就押他到刑场陪绑,以期遭到震慑之后,他会主动交代。枪声、刀闪、扑倒、头断、死亡、鲜血,他一次次听到看到,耳朵被震聋了,眼睛被晃花了,肝胆被吓破了,大小便失禁,神经崩断,头摇了起来。但还是不多说一句话,敌人只好把他放了。
人们问他,你既然意志坚定,扛得住大刑,怎么听不得枪声,看不得刀砍?
他摇着脑袋说,你们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有过身临其境—是好汉,哪个是怕死的?都是不怕死的,都有砍头不过风吹帽的豪迈。但怕的是刀总是架在你脖子上,瞎比划,就是不砍下来,怕的是枪就在你的眼前响,子弹就在你的耳边飞,就是不打中你。那是什么?是恐怖,是折磨,是求生无门、求死不得的煎熬。人心都是肉长的,小命都是妈生的,遇到那个阵势,肝本能地就颤,腿本能地就打哆嗦,头皮本能地就发麻,你管不住自己。
因为落了毛病,不适宜在一线作战,就让他办抗大,搞边区教育。新学期开学,特别是新生入学,他都要亲自做学前动员报告。主持人说,咱们首先请严校长讲话,话音未落,他已笔直地站了起来。但他久久不开口,而是表情凝重,剧烈地摇头。摇得学生们就要失了耐性,他才说道:“同学们,同学们,同学们,我不想给你们讲什么大道理,我只讲一句话—这句话,我在北岳三中给抗大学员讲的时候,是这样,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为什么?因为你们是在为我们的敌人而学习。今天我给你们讲,是这样,你们一定要好好学习,为什么?因为你们是在为我们的国家而学习。就这样了!”
说完他立马就坐下了,毫不拖泥带水。台上台下,鸦雀无声。都在反刍。
一个“敌人”,一个“国家”,只给了两个核心词,给大家留下了巨大的演绎空间。
为敌人,是要学好知识,会打仗,打败敌人。为国家,是要学好本领,会建设,使国家繁荣富强。
这是演绎得最直接的一种,会联想的,会思考的,还会演绎出背后的种种。
不同年龄、不同性别、不同班级的学生都会做出自己的演绎。
大家就都觉得,严校长言简意赅,深了去了。便情不自禁地、莫名其妙地、理所当然地拼命鼓掌。
为了回报学生,严校长几次站起身来,很严肃地给学生们施注目礼。这时,他的头摇得更厉害,银发的光芒也更醒目。吴心立刻闪出一个念头:大家的掌声其实就是为了他银色的摇头,因为那是被敌人摧残出来的毛病。
吴心后来与严校长有了父子一般的情谊。
这也跟阅读有关。
因为学校的生源主要来自附近乡镇,所以一到周末,校园里基本上就空了。而吴心家在山区,一是路远,二是交通不便,他只好留守在学校里。为了排遣孤独,他读从图书馆里借的课外书。因为是文学书,而且多是小说,他往往是一个晚上就把借来的书看完了。他在图书馆的门外,不停地彳亍,因为周末闭馆,他只能从门缝里觑觑,深感遗憾痛惜。
严校长校园里遛弯,发现了他的动静,便踅过来,“是不是想看书?”
吴心脸一红,“是。”
严校长说:“跟我来,我有图书馆的钥匙。”
严校长是山西人,无儿无女,家就安在学校,住在图书馆东侧的两间小平房里。
他随严校长进了他的家门,一个矮胖的妇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狐疑地看着他。严校长介绍说:“这是我老婆,叫鲁文秀,你就叫鲁婶儿。”他礼貌地叫了一声鲁婶儿,妇人冷冷地哼了一声。
严校长从屋中央的立柱上摘下挂着的钥匙,“你就在馆里老老实实地看吧,别把书拿出来,从哪儿拿的书,看完了就还放回哪里,别乱翻乱动。”
平房的中央还有立柱,这让吴心感到新鲜,便情不自禁地四处环视了一番。他发现这是一座危房,低矮,阴暗,潮湿,很难让人相信,这是校长的居所。
他在图书馆里看一本伏尔泰的《老实人》。“老实人”的愚蠢、滑稽、纯朴、善良让他感到有意思,尤其是他被人骗吃了亏,还不嫉恨,依旧信任那人,这让他想到老家的谚语:记吃不记打,觉得法国人跟京西土著是一路人,都有些缺心眼。顿感亲切,读得津津有味。
时间被他忘在那里,只顾昏天黑地地读。
等再抬起头的时候,他吓了一跳,因为严校长就站在他身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从没听到声响,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进来的。真是打游击的出身,能够悄无声息。
“时间已到晌午了,你去跟我吃饭。”严校长说。他的口气好像出自预先的约定,不容推拒,你只需践约即可。
到了校长家里,饭桌上已放着煮好了的饺子。还有两只碗口大的小碟,一只放着十几粒炸花生米,一只放着七八枚熏豆腐干。校长说:“你就吃饺子吧,我还要喝一杯竹叶青。”
他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酒,慢慢地啜了起来。
那两小碟下酒菜,在吴心看来,类似摆设,因为用老家人的说法,那是猫食,口壮的人,三两口就会吃净。所以吴心不忍下筷,只埋头吃饺子。
校长也不让,兀自享用,因为那的确是他的专食,精简地备下,只为伺候他那小杯酒。
校长夫人立在锅台边,并不上桌,只是看着他俩一个饮酒,一个吃饺子。
一盘饺子吃到还有两个,吴心放下了筷子,“我吃好了。”
校长夫人瞪了他一眼,冷冷地说:“把它吃了。”
因为是不容商量的口气,吴心只好照办。
盘子净了,校长夫人就又从锅里捞上一盘,还是冷冷地说:“吃。”
见吴心不肯动筷,她又瞪了他一眼,努努下巴,“这都是煮给你的,把它吃光。”
妇人的表情有威慑力,吴心不敢忤逆,照吩咐吃了。
饺子吃净了,妇人给他盛上来一碗饺子汤,还是冷冷地说道:“把它喝了。”
饺子吃了,汤也喝了,严校长那一小杯酒还没有喝完,他对吴心说:“横竖就这一小杯,不着急。”
吴心想告辞,校长说:“你也别着急,一会儿我还要跟你聊两句。”
校长的酒刚一见底,妇人就把饺子给他捞上来,好像经过计算似的。校长只是吃了三五个,就撂下筷子,对妇人说:“该你上桌了,我吃好了。”
妇人毫无表情地说:“我知道了。”
校长挥挥手,对吴心说:“你跟我来。”
掀帘子进了里间。校长小声地对吴心说:“我老婆出自大户人家,规矩大,吃饭时,如果有外人,从来不上桌。另外,她这个人脸皮儿整,不会笑,关心人、照顾人都是不由分说,你千万别在意。”
吴心说:“这我明白,我奶奶就是这样。”
其实他奶奶可不这样,他这样说,是为了让校长平心,让他知道自己是个懂事的孩子。
里间靠墙的地方,放着一张学生用的课桌,一盏歪脖子的台灯,一摞《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居然还有三厚册《资本论》。校长告诉吴心,他平常喜欢读读马列的书,记记笔记。吴心冒昧地说,您搞的是教育,而《资本论》讲的是经济,一时半会儿用不上,怎么还读?校长说,书到用时方恨少,真正的读书人不是现上轿现扎耳朵眼儿,而是先读了,装在肚里,让自己也变成书,一旦用时,书的内容自己就冒出来,帮到你需要帮的地方,这如同神助,不用你着急。
那课桌上居然摊开着一本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摊开的地方有一句话: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校长在这句话下面用红铅笔粗粗地画了一条线,并且打了一个问号和一个叹号。见吴心关注,校长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写一句批注,但因为去叫你吃饭,还没来得及写下来。”
“您想写什么?”
“没有爱情的婚姻,大多维持下来了,为什么?因为有亲情,比如我跟她。”校长向帘子外指了指,挑了挑眉毛说,“所以,我想批上这么一句话:没有爱情但是有亲情的婚姻是不道德中的道德。”
“有道理,说明你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还是会读书的。”帘子外传进来一个声音。
校长和吴心不禁面面相觑,都同时吐出了舌头。
4
有一天,严校长对吴心说:“这人就是环境的产物。”
他举例说,买卖人扎堆的地方,开口就提钱;贾宝玉在脂粉堆里,睁眼就是儿女情长;庄稼人侍弄满山的堰田,见面就谈节气,谈产量。就说我吧,在敌后抗战,在烽火硝烟里钻进钻出,就磨炼出刚强;当了校长,守着一帮学生、教员,每天讲的都是教与学,搬到这里,又有一座孔庙,又有满屋子的图书,就自然被影响着去读书。长期住在这个院子里,本来粗糙的心,也一天天地变得锦绣、细腻,向读书人看齐。
他还说,你看这孔庙前后的风水,就知道,这里特别适合建学校。一座孔庙,雕梁画栋,碑立明处,匾挂抱柱,一片孔孟的训喻,不儒也儒。庙的前后左右,四棵明清古槐,干粗枝茂,阴了好大的地界。这个阴,是“荫”,是荫护、荫蔽的荫。它“荫”的是什么?守着孔孟之道,倚着满馆的藏书,自然荫的是书香。就连我这个三八干部都爱看书了,甭说你们学生。所以我相信,咱们学校一定会出一批读书的苗子,将来也会出叫得响的大牌书生。
吴心很惊奇,校长是个老革命,又多读马列,居然也不否定风水,也会用堪舆学的视角看问题。
不过,严校长说得没错,良乡中学的学生普遍爱读书。这里所说的读书,当然是指读课外书。
就自己班里的同学来说,吴心盘算了一下,除了他自己和王也丹之外,读书最多,堪称书痴的,还有王忠胜和刘军。王忠胜居然爱看明清史,正史、别史、秘史、野史和演义,他见一本看一本,而且还做笔记。后来他还真的写了一部一百二十多万字的长篇历史小说,不知就里的,以为有天纵之才。刘军则如饕餮,一本接一本地读长篇小说,三两天就一本,好像要在毕业之前把馆藏的小说都读完似的。
说来有趣,爱看书的人都有变异,因而旁人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王也丹耿介,爱较死理,不仅左老师敬而远之,女生们也不敢招惹她,她说什么,她们就依着她什么,慢慢地反而成了她们的灵魂人物。王忠胜沉默寡言,与同学发生争执的时候,一味退让,逆来顺受,不仅是老实人,还是老好人。刘军因为不注意节省眼力,近视了,而且半年内换了两次眼镜。他个子在班里最高,被称为骆驼。未近视之前,挺拔威武,没人敢冒犯,待深度近视之后,为了探索道路,身子总是前倾,脑袋总是低垂,身子就显得有些佝偻,被称为瞎骆驼。后来谁都敢叫他瞎骆驼,因为他虽被激怒,高喊“小子,你等着,我要给你点儿厉害看”,但就是不去追赶,付诸行动。是因为视力不好,行动不便,怕蹬空跌倒。这样一来,就没人怕他了,最后,他索性隐忍,听到人叫他瞎骆驼,他只是一笑,类同蔑视。
也许是物以类聚,几个读书人之间,很相知,很要好,互相关心,互相体贴,一如抱团取暖。其中吴心与刘军最要好,后来还拜了把子,成了干哥们儿。
吴心个儿矮,也柔弱,刘军个儿高,又是哥哥,便本能地进入角色,一个寻求保护,一个提供保护,两个人因此形影不离。
学校九点下晚自习,十点钟拉熄灯铃。其间的一个小时,吴心和刘军结伴到图书馆的廊檐下去读书,因为那里安着几盏为藏书守夜的长明灯。本来教室灭灯了,可以回到宿舍去读,但宿舍是十二个人的大通铺,同室的人扑扑腾腾,乱乱哄哄,书读不下去。
读入迷之后,自然就错过了宿舍熄灯的时间,回来时即便再蹑手蹑足,也会弄出声响;即便不弄出声响,两个人爬上大通铺时,也会引起颤抖,被已睡下的同学感知。铺板一晃悠,便有人骂:“臭不要脸。”起初二人忍耐,因为毕竟是自己打扰了别人,理亏。总是被骂,刘军就忍耐不住了,攥着老拳寻到那个骂人的人的头前,“你在骂谁?”白天他被欺辱,因为近视不敢追赶,在近距离的夜光下,他看得准,肯定出手,而且举起的老拳也被放大,有慑人的分量。那个人说:“我没骂你,骂的是另一个。”刘军说:“骂另一个也不成。”那个人只好认怂,“我谁也没骂,骂自己呢。”
后来,促狭鬼们改变了策略,他们把一盆水放在门框上,为晚归者预备着。回宿舍时,一般是吴心走在前边,为眼神不好的刘军探路。吴心轻轻地一推门,门就开了。但当他伸进脑袋时,水盆刚好兜头而落,淋他一身水。屋里一阵大笑,把他惹恼了,他大喊:“这是谁干的,有种的站出来!”没人站出来,不息的是笑声。后进门的刘军说:“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多看一会书也没得罪谁,不至于弄得跟苦大仇深似的,希望多点儿理解,下不为例吧。”
果然就平息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俩也就放松了警惕。
但是,又一个晚上,灾难又落到了吴心的头上。这次不是水,而是脏物。一铁簸箕垃圾放在门框上,兜头落下来时,既迷了吴心的眼,也脏了他的衣服。这一次,吴心和刘军都觉得,不能再轻饶了。
吴心把宿舍的灯拉亮,愤怒地说:“对不起了诸位,俗话说好汉做事好汉当,如果那个人不站出来,大家谁也甭想睡觉。”
僵了很长时间,床上的各位也失了耐性,纷纷说,就是就是,既然做了,就应该有勇气站出来,别让大家受牵连。
一个叫周小天的同学忸忸怩怩地站了出来,嘻嘻一笑,“是我,怎么着?”
周小天的父亲是屠夫,所以他出落得也有屠夫相,脸阔,身宽,矮胖,看上去就是个车轴汉子。吴心本能地颤了一下,但开弓没有回头箭,他鼓起勇气说:“咱也别影响同学们休息,你跟我到操场去,我要跟你决斗。”
就去操场,刘军做见证人。
两个人约定拳斗,斗三个回合。
吴心身高与周小天相当,但瘦,力量上占了下风,所以第一个回合他被对方密集的老拳打晕了,几乎无还手之力,便被打翻在地,而且口鼻还被打出血来。口鼻一旦被打出血,他就有了玩命的激愤,所以第二回合,他的勇气占了上风。敏捷地躲闪,准确地出拳,也把对方打得措手不及。周小天在晕眩之下,为了避免倒地,居然扑上身来把吴心抱住了,让吴心不能出拳。刘军见状,上前把周小天拉开,“别违规,别违规。”他说。一旦被拉开,吴心就乘势进击,终于把对方打倒了。第三回合,周小天吸取了教训,为了不让吴心身体灵活的优势发挥出来,他最大限度地靠近,几乎是贴着身子打。吴心招架困难,也学对方上一回合的招数,紧紧地抱住了对方。两个人激烈地纠缠在一起,谁也亮不开拳头,就很难分出胜负。周小天大声地对刘军喊:“他违规了,他违规了!”但刘军不出声,笑着旁观,任由他们纠缠。耗得时间太久了,周小天失了耐性,“算了,算了,我不打了,算你赢了。”
两个人都坐在地上喘气,周小天气不过地对刘军说:“你这个人真差劲,拉偏手,我抱的时候你拽,他抱的时候你不管,我不服。”
刘军说:“我不是什么拉偏手,是因为我脑子有病。”
“你脑子有什么病?”
“间歇性痴呆症。”
刘军解释说,所谓间歇性痴呆症,就是时而清醒想动,时而糊涂犯懒,身不由己。就说你俩吧,你抱住他的时候,我脑子清醒,就想给你们俩拉开,他抱住你的时候,我正好脑子糊涂,懒得管你们。对不起了,你怨不着我。
既然他是个病人,就没办法理论。周小天苦笑了一下,不说话了。
刘军继续说,周小天你看,同样是打,你把吴心都打出血来了,而你却完好无损,你并不吃亏。说良心话,他不过是多看了几眼书,就遭你那么恶毒的算计,都是从农村来的,你亏心不亏心?
周小天愣了一下。
刘军乘势说,希望你别再做调皮捣蛋的事儿了,不然的话,今天是他跟你打,明天,我就直接上手了,你要考虑考虑后果。
周小天说,你也甭上手了,我不会再干了。不是我怕你们,而是敬佩。吴心他又矮又瘦,却敢出招,捍卫自己的尊严,让人高看。其实我这个人也真他妈的没劲,自己不好学,还眼红别人好学,有点儿上不了台面,所以我从心里看不起自己。
周小天的话,让吴心和刘军很感动,觉得他这个人只不过顽劣,并不歹毒,不应该记恨。所以吴心也豪迈了一下子,主动伸出手来,说,那咱们就握握手,这一篇儿,就算是翻过去了。
后来吴心和刘军也成了严校长所说的“环境”,有了这个环境的作用,同宿舍的人,也都开始看书了。爱动脑筋的看正经书,不爱动脑筋的看闲书,不动脑筋的看小人书。周小天属于看小人书一类的人。他说,不是不想看正经书,而是因为他是宰猪的出身,长着一个猪脑子,一看正经书就头疼。但是,他逛街的时候,遇到摆书摊的,他会本能地停下来看一看,除了给自己买几本小人书之外,看到他认为吴心和刘军会感兴趣的书,也给买回来,送给他们。他说:“你们就为我多看几本吧。”
5
吴心与刘军能拜把子,跟自行车有关。但是从本质上看,其实也是因为书。
山地的行脚主要是人的腿,其次是驴、骡和马,所以自行车进入吴心的视野,绝对是考上良中走到平原跟刘军“好”上了之后的事情。
平原的大马路上不断有自行车跑过,但没有让吴心对它发生兴趣,因为骑车者都是陌生人,跟他的生活无关。
和他相邻睡在同一张大通铺上的刘军,家住良乡东南方向的葫芦垡公社赵庄村,离学校有二十多里的路程。第一个学期刘军是走着来,等他们因为阅读,感到爱好相同、性情相合,彼此之间有了信任之后,他才把家里的一辆旧自行车骑到了学校。为什么特别标明“信任”一词?是因为他的骑车,并不是为了行脚之便,而是他们家在偷偷地做着买卖。自行车是他们家做买卖的工具—他兄弟姊妹五个,嚼口多,家境极贫,他父亲就暗地里养鸡。每到星期日,他父亲就用自行车带着鸡蛋和不生蛋的鸡到学校旁的地下集市去卖。他父亲张罗交易,他则观敌瞭阵,不让人看出破绽。虽然已是一九七〇年代的后期了,但还是没有公开的农贸市场,他们的做法还被看作投机倒把,是会被惩办的。等他们成了书友,吴心能够与他共担当了,他父亲就不亲自来了,因为成年人目标太明显,也耽误生产。他让刘军自己骑车带来家禽与蛋,让吴心配合他完成既定的交易。
因为周末不回家,吴心正好帮刘军完成这由信任生出的义务。这种偷偷的动作,神秘而刺激,他们享受到一种莫大的乐趣。交易完成之后,刘军会迅速回家,把收益交给父母,然后再骑车赶回来,跟吴心一道吃晚饭。这顿晚饭给吴心留下了终生难忘的记忆—刘军每次都会带回来两张热乎乎的大饼,一罐头瓶熟咸菜炒黄豆,裹在一起咀嚼吞咽,真是奇香无比。这样的美食享受的次数多了,吴心竟渴望见到烹制美食的人。吴心提出跟刘军一道回家去,见一见他的父母。刘军说,这还不简单,咱有自行车,我立刻就带你回家。她的母亲瘦而清秀,浑身有一股说不出的清爽之气,看人的眼神也慈和温暖,让人顿生敬意。第一次进家门,吴心就情不自禁地想认她做干妈,小声地跟刘军一说,刘军竟大声地应允道:“赶紧认,我等不及了。”刘军的母亲也愿意接纳他。立刻就举行了一个简单的仪式,二老坐定,他作了三揖,他和刘军的友情便升级到了亲情。
刘军在周日完成使命之后,由于他寄宿在学校,自行车平时就放在学校里,吴心自然有机会学会了骑车。练车时经历了不少次摔摔倒倒,车子也送去修过两次,但因为已是自家兄弟了,刘军只心疼人而不心疼车。学会骑车之后,吴心心中竟生出莫名的冲动,有了放飞的欲望。第一个举动,就是不顾刘军的劝阻,在晚自习时骑车回家。一百多里的山区公路弯多坡陡,他居然没有一丝畏惧,俯身撅臀,放纵地较量膂力。骑行一半时,两瓣臀尖开始隐隐作痛,之后,像有两团火苗在臀下烧起,再之后,臀瓣像迅速地往肥厚里生长,肥厚之后,便没了感觉,只剩下了机械的动作。夜半到家,整个人麻木得像长在了车上,已无能力下车,就任其摔倒。摔倒之前紧紧地抱住腰间的挎包,因为那里边有干娘精心烹制的一罐熟咸菜炒黄豆。
父母被唤醒之后,懵懂不已,这孩子是怎么了?
吴心傻呵呵地笑着说,爸,妈,以后我能经常回来看你们了,因为我学会了骑自行车。
母亲说,你可别介,这山路窄,拉煤的车多,刮了你怎么办?再说,从平原骑到山上,净是上坡,你得曳着腰子使劲儿,你人小腰子脆,闪了怎么办?你就老老实实地待在学校里吧,多看看书,把学业弄好。
真扫兴,但又觉得父母说得有道理,关键的是,长久的爬坡骑行,真是不好受,只好顺势作罢。
有一个周日晚上,刘军刚停好自行车,就指指前把上挂着的书包,意思是,我又给你带熟咸菜炒黄豆了。
吴心摘下那书包,提着就往孔庙方向走。他进了严校长家门,把罐子往桌子上一放,对校长夫人说,鲁婶儿,我给您带好吃的了,您快尝尝。鲁婶儿看着罐子发愣,并不动作。吴心打开盖子,拿来筷子,夹起熟咸菜炒黄豆走到她身边,说,张嘴,尝尝。
他也学会了妇人的做派,不由分说地表达感情,不容你拒绝。
鲁婶儿嚼了两口,眼睛一亮,好吃好吃。
什么东西好吃?严校长掀帘子走出来,见了那罐子吃食,也眼睛一亮,说,真是好吃食,是在根据地时吃惯了的口味,眼下很难见到,稀罕啊!
鲁婶儿冷着脸子说,你从哪儿弄来的?你又没回老家。
吴心说,是我的同学刘军从家里带来的。
我正熬了一锅小米粥,蒸了一笼屉馒头,去,把他叫来,一起吃饭。鲁婶儿命令道。
吴心之所以把稀罕吃食径直提过来,是因为和鲁婶儿的感情。
跟周小天“决斗”后那个星期天的中午,严校长又叫他到家里吃饭。他刚一进门,鲁婶儿就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然后冷冷地说道,先把上衣脱了。
说完转身进了里屋,拿来顶针和针线,见吴心木在那儿,命令道,脱。
拿过吴心的衣服,她摊在膝盖上,说道,胳膊窝都破了,你也不知道?
他当然知道,那是周小天给扯的,但他奇怪的是,破在腋下的隐蔽处,她怎么会一下子就发现了?
鲁婶儿虽然身胖手厚,但用起针线来却那么灵巧,并且缝得很仔细,针脚细密,一丝不苟。虽然整个过程她还是阴着脸,但是吴心觉得,她内心有阳光,有母爱之慈。
于是,她面冷着,但他心热着,开始接受她。
吴心找到了刘军,说,校长让你到他家吃饭去。
凭什么到他家吃饭?
因为那罐子熟咸菜炒黄豆。
你把咸菜给校长了?
当然。
刘军一笑,说,你可真会拍马屁。
牛屄不是吹的,马屁不是拍的,因为它们本身就大。吴心说。
那我也不去,见了校长我不敢说话。刘军推辞道。
你必须去。吴心学着鲁婶儿的样子,冷着脸说。
6
吴心读过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朵夫》之后,平静的心,出现了无法平复的波澜。
书里的爱情描写,虽然有纯粹的质地,但沉浑激烈,能煽动人的情欲。主人公约翰·克利斯朵夫总能感受到欲望,他说,人生总是给你预备着一个又一个类似奇迹的热烈的东西,到处都有,像石头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跳出来燃烧,所以,我们的心中总是睡着一个欲望的妖魔,随时都会醒来。
书中描写道—
克利斯朵夫努力克制着,拼命地用疲劳来折磨自己,走着长路,做着极辛苦的运动,譬如划船、爬山。可是都压不住心中的欲火。
他整个被热情制服了。嘻嘻,天才是生来就需要热情的,便是那些最贞洁的,如贝多芬,如布鲁克纳,也要永远有个爱的对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们身上发挥到最高点,因为那些力受着幻想的吸引,他们的头脑便被无穷的情欲抓去做了俘虏。往往那些欲望是短时间的火焰,来了一个新的,旧的一个就被压倒,而所有欲望的火焰都会被创造精神的弥天大火最终吞掉。但等到烘炉的热度不再充塞心灵的时候,无力自卫的心灵就落在他不能或缺的热情的手里。它要求热情,创造热情,非要热情把它吞下去不可—并且除了刺激肉体的强烈欲望之外,还有温情的需要,使一个在生活中受了伤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到一个能安慰他的女子怀抱。同时,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近于儿童,更需要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女子,把额角安放在她的手掌中,枕在她的膝上。
吴心情不自禁地把自己和克利斯朵夫类比,觉得自己也是个天才,因为很早就能无障碍地阅读,十二三岁就能作连校长都觉得“深奥”的长诗,而且有压抑不住的从书本里探究一切的热情,内心也有着一个又一个莫名其妙的冲动,便也需要“把自己托付给一个女子,把额角安放在她的手掌中,枕在她的膝上”。
一系列“也”之下,吴心的眼神开始游移,总是飘到漂亮女生的身上。
班上有个叫周玉梅的女生,出生在干部家庭,衣着比较讲究,虽然当时的风气还没有后来那么开化,但一到夏天,她就第一个穿起裙子,而且是能夸张线条的大斜裙。要命的是,她长得的确美,皮肤白皙,细腻,唇红齿白,而且上唇上,也长着隗兰玉那样细密的绒毛,洒上光线,就有撩拨人心的妩媚。她身材适中,走路轻轻摇摆,本来斜裙就夸张臀部的线条,一旦摇摆,就更惊心动魄。
吴心不好意思向那个部位看,因为他觉得那样很无耻,就把目光下移。但一下移,他又尝到了一种叫“忧郁”的滋味,因为她那双小腿,白而停匀,有无可挑剔的圆润,行走起来像两只灵巧的脱兔,让他情不自禁就想去逮。但又不能逮,无奈之下,心中就惆怅,感到欲望之沉。为了自拔,他只好让目光再往下移,下移到地面,他就再也不可救药了—她穿着一双船型皮鞋,有些不跟脚,急了不显,一慢下来,就时不时地露出脚后跟来。她的脚后跟小巧而圆,每次显露,都像一枚蒜杵,捣到他的心尖儿上。他觉得比小腿和臀还美。为什么还美?因为他可以把目光黏上去安心欣赏,不觉得有失体面。
所以每有机会,他都会尾在周玉梅的身后。
久了,周玉梅察觉了,就收束自己,不再穿裙子了。即便这样,还被他尾随,周玉梅就糊涂了,因为她不知道,他的重心不在小腿和臀,而在她的脚后跟。
一天,周玉梅突然转过身来,说:“吴心,你别再跟着我了,我对你没感觉。”
吴心脸一红,说:“你在想什么,我不过是走路而已。”
“走路就走路,干吗总是跟在人家屁股后边,让人家都不敢迈步。”
“你尽管迈步,我视而不见。”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好色,让人讨厌。”
“你的屁股又没长后眼,你怎么知道我好色?别自作多情。”
“你再跟着我,我可就捡石头磕你了。”(磕,读去声,扔,扔击,投掷)
吴心依然跟着,周玉梅果然捡起一块小石子磕过来。
吴心一闪身,躲过了。
再跟再磕,总也磕不中,周玉梅蹲下身子,伤心地哭了。
这一哭,倒像是磕中了,吴心一咧嘴,惭愧地说:“你可别哭,让旁人看见,好像我真的欺负了你。”
他觉得真没劲,克利斯朵夫身边的女子都善解人意,总能“顺从”他,而自己所遇到的女子却这么别别扭扭,美在不美处,失望之下,他溜了。
他不再跟踪周玉梅,怀着惆怅,专心读书,而且专拣描写爱情的著作,与书中的女子相会。
这时候,他读到了缪塞的《一个世纪儿的忏悔》。
书中的主人公沃达夫,很纯真地迎来了平生的第一桩爱情,投入了十二分的珍重。但那个女人却背叛了他,他对那个不贞的女人充满了愤怒,所以当那女人从“迷失”中回味到他的美好,转回身来谦卑地请他原谅时,他冰冷地断然拒绝。然而,他的心依旧有着不能断然的东西—当女人与他的情敌在房间里约会时,他围着那个房间逡巡不止,渴望女人能在无意间瞥到他焦灼的模样。
这让吴心吃惊,原来爱情还有这样的状态。一旦爱了,爱情的影子,就不会轻易消失,会在某个时刻,身不由己地露头。
沃达夫最后爱上了比莉斯。这是一场炽烈而恒久的爱情。但沃达夫对比莉斯的过于忠贞和温柔感到不可思议,便千方百计要发现她爱情的破绽。终于没有破绽出现,便感到自己的无赖,便感到自己的卑下,便感到女性高尚对自己的压力,就无端地折磨她激怒她,欲从女性性格中寻到瑕疵,以期营造一时的心理平衡。但比莉斯是那么地忍韧,眼泪浸泡出的笑靥更加妩媚,经受侵害的心灵更加温柔;沃达夫在一种自卑的情绪下,疯狂地爱着,并且,每经历一次折磨和被折磨,其爱情便更疯狂一分。他走不出这一爱情的“怪圈”。
吴心认为,这是第一次爱情的失败留给他的后遗症—炽烈爱情的产生和维系,居然是在类似这般的忠贞与背叛、信任与怀疑、爱护与折磨之中。绝不是一个简单的过程。他害怕了,觉得女人是不可轻易招惹的,因为招惹之后怎么办,他想不出答案,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走出教室之后,他不再放任自己的眼光,而是坐在校园里的花坛上发呆。
那个周玉梅从他眼前走过,他视而不见。但她不久又踅了回来,经过他时,分明还看了他一眼,笑了一下。她这是什么意思?
这类似石头里的火,他想“碰”它下,让它跳出来,但还是忍了。因为他要维护自尊。忍是忍了,但周玉梅那圆润的小腿、小巧的脚后跟,却出现在他的想象里。每天躺在大通铺上,他不停地想,以至弄得浑身血脉贲张。但那个环境让他必须敛心静气,就止于形而上。
但要命的是,日本影片《望乡》上映。社会上的渲染和民间的议论,放大了对人们的吸引。人们争相观看,良乡影剧院的门都被挤破了。周日的晚上,吴心偷偷地去看了,再回到宿舍,他的欲望爆裂了。因为妓寮里“下一个,下一个”的叫嚷,不停地在耳边回响。衣服被撕破,蹦出白花花大腿的画面,反复在眼前闪回,他的感官受到强烈的刺激,不可忍受,便诉诸形而下的动作,他自慰了。
滚滚热流喷射之后,他大脑一片空白,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醒来之后,他极端懊丧,不知不觉中失去了童真,他感到自己很龌龊,很卑下。幸亏这天晚上,刘军家中有事,并没返回来跟他一起吃熟咸菜炒黄豆,他可以独自承受羞愧,反省自己的趣味。
夜色四合,像巨大的冠盖,他走到室外,迎着风吹,少年的纯洁开始醒来。他想到,虽然《约翰·克利斯朵夫》煽动欲望,但他还是呼唤崇高、振作、奋斗、梦想、有为的壮歌,最终的指向,还是伟大、成功与杰出,正如它的译者傅雷在他的“译者献词”中说的那样—
真正的光明绝不是永没有黑暗的时间,只是永不被黑暗掩蔽罢了。真正的英雄绝不是永没有卑下的情操,只是永不被卑下的情操屈服罢了。所以在你要战胜外来的敌人之前,先要战胜你内在的敌人;你不必害怕沉沦堕落,只消你能不断地自拔与更新。
这一刻,他突然懂得了傅雷为什么写下这样的献词,也开始懂得了这部书本身。
他要自拔,要抵抗“沉沦堕落”。他跑向学校的操场。操场的尽头,有一排水泥筑成的盥洗平台,安着一排水龙头,那是为了方便学生们运动后洗涤而特意修建的。
操场上厚暗无人,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脱光了,站在水龙头之下。他干脆把所有的水龙头都打开了,来回奔跑着,让所有的水柱轮流浇在自己身上。那是深秋,树上的叶子都掉光了,人们也忌惮在晚上露头,冷冽的水流浇在身上,有针扎一般的感觉。他任千万根针扎着自己,从头到脚,不留死角。
针扎到最后,他感到水是那么温暖,既能畅快地冲涤皮肉,也能浸润到内心和灵魂中去。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有一种得救了的感觉,不禁热泪涌流。泪水与物质之水混合在一起,不可分辨,但吴心自己能分辨,水是外在的纯净,泪是内在的清洁,他告诉自己:我吴心生来不是为了堕落的,而是为了飞升的,不用别人拯救,我自赎。
凉水激身之后,神清气爽,他平静地回到宿舍,在笔记本上写下了一段话:培根说,真正伟大的人物,没有一个因爱情而发狂;因为伟大的事业抑制了这种软弱的感情。况且我的爱情还没有来到,有的只是虚拟的爱情。准确地说,不过是女人美色的吸引和欲望的盲动,就更不应该发狂。要洁身自好,要抑制。
写完之后,赤条条地钻进被窝,一下子就睡着了。
这次凉水激身,给吴心留下了身体的记忆,从这以后,他只要受了外界的刺激,有了肉体上的欲望或精神上的躁动,他都要借助凉水的冷却予以平复。久而久之,他产生了依赖,以至于养成了洗凉水澡的习惯,经冬历夏,始终不改。
7
由于昏天黑地地看长篇小说,课业稀松,刘军高考落榜,只得复读。
吴心虽然过了录取分数线,但离本人的期待有很大的距离。由于中考时考了全县第二,他自视甚高,填写志愿时,除了清华、北大、南开等重点大学之外,普通高校,他一个也没填。还有一个不利因素,报考志愿书中有一个栏目,“是否服从统一调剂”,他填了“否”。所以,一本、二本都录取完了,他也没接到录取通知书。
父母催促他,你不能坐等,要赶紧到学校去问问。因为一旦落榜,复读也是需要开销的,他们手里没有余钱。
他只好来到学校。学校已经放暑假了,只有严校长夫妇可找,因为他们以校为家,在孔庙前生着烟炊。跟校长一说来意,校长急了,“你这么好学的学生,怎么能没学上?这是不可以的。”便差校工把分管招生的副校长找来,令他陪吴心去市招生办。
招生办设在香山公园。
香山公园的风景过于美丽,让吴心眼花缭乱,他不停地东张西望。副校长说,录取的事是大事,却不见你着急,好像跟你无关似的,真操蛋。
他们到了招生办,却怎么也找不到吴心的档案。吴心这时才知道着急了,他用近乎绝望的眼神看着副校长。副校长笑着摇摇头,说,也不能瞎着急,要冷静地分析路径。
副校长把招生办的一个负责人拽到背静处,从手里的人造革皮包里拿出两条烟,偷偷地塞给他,说,档案肯定不会丢,只不过是找起来麻烦,就麻烦您好好给找找,考生是山里的孩子,家境贫穷。
就反复地找,从一本档案找到二本档案,最后找到普本档案,还是没找到。那个招生办的负责人突然问道,填报志愿时“是否服从统一调剂”一栏你填的什么?吴心说,我填的“否”。那个人说,那就对了,肯定是被打入死档了,因为你的分数不够填报志愿的分数,而你又不服从调剂,只好封存了。
果然从被封存的档案里找到了。那个人说,大学已经录完了,即便是你现在服从调剂,也只有中专录用了,你们还是来晚了。
吴心听后,浑身瘫软,蹲在了地上,忍不住泪如雨下。
这时,一个胖大的中年人向他们走来。招生办的那个负责人迎上去,笑着问,李老师,你的专业招满了没有?李老师说,招满了,我现在就想走。招生办负责人说,我这儿有一个考生,本来是能上本科的,但他没填服从调剂,档案就死了,你能不能把他招走。
吴心听到话音也迎了上去。李老师见了,问,是不是他?
就是他。
李老师问吴心,我招的可是蔬菜专业的专科生,你可愿意?
吴心毫不犹豫地说,我愿意。
他真的愿意。因为,一来父母没有余钱让他复读,二来课外书看得他已无心课业,即便是复读也未必就考得好,他耽误不起。
既然是这样,我就录了。李老师笑着对招生办负责人说,这孩子眉清目秀,看着就让人喜欢,另外本科的成绩上我们专科,将来可以让他当学习委员,这真是意外收获,谢谢你啊。
入学的事办妥,已到了下午四点时分。副校长对吴心说,我打听了,我回良乡的家还有班车,你回山里就没有班车了,你怎么办?
吴心突然想起,他的一个叔伯姑姑就住在门头沟河滩,离香山不远。便对副校长说,我附近有个姑姑,我先在她家住一晚,明天再坐早班车回山里。
那好,我陪你去你姑姑家。副校长说。
不用了,我自己能找到。
不成,我必须眼见着你找到,我是奉严校长之命陪你来的,我得给他一个妥帖的交代。
凭着依稀的记忆,终于找到了姑姑的家门。敲开门,探出头来的还真是姑姑本人。姑姑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你?
吴心兴冲冲地说,姑姑,我考上大学了,刚从香山的招生办回来。
虽然考上的是专科,但无论如何实现了“跳农门”的愿望,他心中没有遗憾,只有喜不自禁的兴奋。
身后的副校长这时说,吴心,我已经把你交到你的家长手里了,我就回去了。
吴心这才想起来介绍,大姑,这是我们校长。
你瞧瞧,你真是老喜鹊窝—高野了,还惊动了校长。姑姑忙闪出门来,往屋里请客人,校长,您请,我给您沏茶。
副校长说,不麻烦了,我还得赶班车呢。
把副校长送到车站,临上车前,副校长说,你往后要常回学校看看严校长,他没儿没女,把学生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望着远去的班车,吴心心热如烧,忍不住热泪盈眶。他真的很幸运,每到裉节,总是能遇到好人,从赵校长到良中的正副校长,他们都不讲条件地推着自己往好处走,以至于他不知道如何报答。因为无从报答,所以只好流泪,流给自己,流给天地。
姑姑是三祖父的女儿,因为比吴心的父亲大,所以他叫她叫大姑。大姑年轻时玲珑而白,美得惊人,便得以嫁给京西矿务局保卫科的一名干部。这是乡下女人最好的归宿,一直遭人嫉妒。
记得一年春节前大姑回乡省亲,正赶上吴心的父母打架,吴心给他们拦架,棉袄被撕破了。赶来的大姑拿过针线就给他缝补。棉袄穿在身上,她个子矮,就让他坐在矮柜上,她站着缝。她面庞真是秀气,不像山里出身的人,看着她光滑的皮肤,吴心心跳不止,不敢呼吸,似怕吹破了她的脸。
他很希望她经常回来。
但是很少回来,因为她有关节炎,不便走山路。
虽然多年不见,但一见面,吴心就觉得与大姑亲,进院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拢着她的双肩。侄子亲热的动作让大姑很高兴,她不迭地拍着他的手,不迭地大声感叹,我侄子出息了,考上大学了。
大姑家是一座小小的四合院,她的感叹,惊动了家里人,东西厢房的门几乎是同时打开了。从东厢房里探出头来的是一个青年,国字脸,线条刚毅,像雕刻出来似的,上唇有短髭,让人想到鲁迅。从西厢房里闪出身来的是一个少女,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吴心却觉得跟她很熟,好像是一同长大的一样。因为她长得跟大姑年轻时酷似,只是比大姑高,身体有曲线。
大姑说,这个是你表哥军,那个是你表妹华。
吴心跟二人打过招呼,心生感叹:这二位在小时候都是见过的,没想到几年不见,都出落得这么有风致,简直是金童玉女。
大姑说,你们谁去买菜?吴心冒猛子(突然)来了,家里连像样的吃食都没有。
当然是华。军说。
华朝吴心笑着点点头,表哥,你先坐,我去买菜。
华往外走的时候,吴心忍不住回头看,看到华腰窝深陷,身姿摇曳,他怦然心动。
军咳了一声,说,吴心,你到我的房间来。
大姑说,让他去见见你爸,娘家侄儿来了,得行个见面礼。
军说,见他干啥,整天阴沉着脸,让人郁闷。
大姑瞪了军一眼,你这是怎么说话呢,他可是你爸。
吴心随大姑进了正房,姑父已经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好像就等着他觐见。吴心叫了一声姑父,姑父便伸出手来跟他握手,说,啊,考上大学了,祝贺,祝贺,你究竟是比那两个货强,走上正道了,晚上姑父一定陪你喝两杯,扫扫晦气。
姑父虽然表达的是热烈的情感,但却一直阴着脸,让吴心胆怯。
哪两个货?见吴心疑惑,大姑说,他是在说你表哥表妹呢,他们都没考上大学,都在家待业呢,他见到他们就来气。
正在寒暄,门外军喊道,吴心,你快出来,我等着你呢。
你赶紧去吧,那是个丧门星,整天读读写写,疯疯癫癫。姑父说。
进了军的房间,看到一片令人吃惊的景象。房间很小,却放着一张大大的木板床。床上堆满了杂志和书,只留下了一个人形的床窝,供他睡下。床头放着一个大大的烟灰缸,揿满了烟头。床畔放着一张黢黑的书桌,并没有椅和凳,他坐在床上写。书桌上也放着一个大大的烟灰缸,也揿满了烟头,看来他是被香烟和书喂肥的。
房间里的空气十分污浊,是烟和脚臭混合的味道。吴心不禁呛了一口,激烈地咳了起来。
操,你倒挺娇气。军说。
书桌上码着一摞《星星》和一摞《诗刊》,看来军是爱诗的。桌面上正摊开一本新一期的《诗刊》,上面登着一首题为《贝壳》的诗。吴心顺势读了下去,临了说了一声好。军勃然而怒,说,好他妈的什么好,一个著名的诗人,也不珍惜才华,写这么俗烂的,丢人。说完,唰地就把那一页撕了下来,踩在脚下。
刊物跟前有一打稿纸,上面有几行手写的诗,好像是他刚才正写的东西,被吴心的到来打断了。吴心也顺势读了起来。军问,怎么样?吴心说,不错,很清新。军又勃然大怒,恶狠狠地把那稿纸撕了。都到了心长茧子的年龄,还他妈的清新,丢人。军一边撕一边说。
吴心陷入尴尬,因为他感到,只要他说好,军就撕,他有刻意的逆袭。
他就不说话了。
军摇头笑笑,从房间一角的破书架上拿下一本莎士比亚的剧作,翻到《李尔王》,兀自朗诵起来—
人生除了天然的需要以外,要是没有其他的享受,那和畜类的生活有什么分别。你是一位夫人;你穿着这样华丽的衣服,如果你的目的只是为了保持温暖,那就根本不合你的需要,因为这种盛装艳饰并不能使你温暖。
军好像是在挑选他认为好的句子,因为他读得一点都不连贯。虽然意思不连贯,但语气却是连贯的,一直是厉声厉色,激情如仇。
他突然停了下来,大手一挥,对吴心说,要读就读莎士比亚,他有无人匹敌的伟大,他的剧作不仅是喜剧,还是诗、散文、小说、格言、政论,甚至是音乐,他处处让你震撼,处处让你脱俗,让你灵魂飞扬,忘记现实的渺小和卑下。我现在是谁?不是被老东西厌弃的待业青年,而是伟大的李尔王。
从吴心一进房间,军就一个人愤怒,发泄,演讲,全不顾客人的存在。好像吴心不是多年不见的亲戚,而是与他朝夕相处的知己,专为他预备着的忠实听众。奇怪地,吴心一点也没有被忽视、被强迫的感觉,他迷醉于军制造的氛围,也被他个人的风度深深吸引。他呆呆地望着军,有点儿崇拜,渴望被他收编,被他指使。
军突然想起了什么,说,净他妈的瞎侃了,忘了一件大事。什么大事呢?见军摸出来两根香烟,一边把其中的一根递给吴心,一边说,有诗、书、李尔王,没有香烟怎么成?香烟是大事,给你,烧上一根。拿着那根几乎是被军硬塞过来的香烟,吴心犹豫着。因为他有生以来从来没有抽过烟,他不知所措。军打着了火,逼着他点上,说,你必须学会吸烟,不会吸烟算什么男人?是阉人。试着抽了一口,吴心马上被呛得大喘。军大笑,说,喘不怕,怕的是停下来,你只要连续地抽,就不喘了,而且慢慢地还有甜丝丝的感觉现身,让你爱上它。这烟不得不抽,因为吴心怕被军小觑,影响开始建立起来的亲密关系。喘到最后,果然就不喘了,但依旧是辣,并不甜丝丝。辣终究还能忍受,他与军融汇在缭绕的烟雾之中,“坏”成一团。“坏”字是吴心心底的意识,他虽然接受了烟雾,但还是觉得这很不好。
正亲热地“坏”着,华推门而进。她被迎头呛了一口,喘着说,挺好的一个孩子,硬是被坏人拉下水了。军大怒,呵斥道,谁让你进来的,滚!华一笑,说,饭做好了,妈让我请吴心去吃饭。难道就不请我?军问。华说,你还用请,你是属狗的,有肉味的地方就趋乎。军扬起一只手,做出打的动作。华一转身,扭扭地走远了。
华跟大姑一样白皙,被烟呛了之后,立刻泛起一层红润。吴心觉得华很美,目光一直黏在她的脸上。她扭扭远去的背影袅袅娜娜,更让他觉得美,目光一直追随。
军竟揪住他的耳朵,把他的脑袋拽回来,说道,我必须提醒你,你千万别让她把你弄花了心。她不是什么好鸟,待业在家,整天出去找男人,她懂风骚,勾引有术,小心她把你花了。所以,你要始终跟我在一起,形影不离。李尔王说过,人们最爱用这一种糊涂思想来欺骗自己;往往当我们因为自己行为不慎而遭逢不幸的时候, 我们就会把我们的灾祸归怨于日月星, 好像我们做恶人也是命中注定,做傻瓜也是出于上天的旨意。
吴心大吃一惊,作为哥哥,怎么能这样说自己的妹妹?
这个家庭,真是太古怪了。
吴心到底还是听了军的话,无论是在饭桌上,还是在饭桌下,他努力回避与华搭话,更甭说私下里单独和她接触。因为诗书对他的吸引是重的,况且军又有那么咄咄逼人的风度,他甘愿被他俘虏。
8
由于军的缘故,吴心在大姑家逗留了几天。
每日和军一同喝酒,抽烟,吟诗,不舍昼夜,弄得昏天黑地。酒后在大街上朗诵,喊叫,如入无人之境,弄得行人瞠目,以为是两个精神病患者。夜里睡在一张床上,抵足而眠,睡梦中还不知不觉地拥在一起,醒来也不吃惊,以为是很自然的事。
被华发现,她说,你们真恶心。
分别后,竟有强烈思念,不停地写信。有时一日竟连发三封,情感黏着,胜于男女。军在信中随兴赋诗,词采、文思不输于《诗刊》上的作品。吴心抄录下来,替他投稿,竟篇篇不中。由此吴心恨诗坛,觉诗坛人物有眼无珠,都是欺世盗名之人。恨诗坛,反而更爱他本人,一得机会,便如脱弦之箭投奔于他,两人即便是睡在一个被窝里,也嫌彼此离得太远。
一日,吴心发现军已有一女友,竟心中嗒然,颇是嫉妒。军的女友姓武,姿容凡常,身高而瘦,却有一双大胸乳,被吴心视为女妖,不愿与之言。此女也爱好文艺,好作惊人之语,被军视为知音。他们在一起时,不再琢磨莎士比亚的戏剧,而总是热议白朗宁夫人十四行抒情诗,且以白朗宁和白朗宁夫人自况,好像要学习他们的榜样,也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爱情。
由于嫉妒,吴心不看好他们的感情,认为他们近乎肉麻。在一封给军的信中,他竟说,武女浅薄,不过是有傲人双峰而已,所以,你之所迷,乃形而下的欲望,让我看俗。军回信说,友情和爱情,是两种东西,你要学会区别,不然你会永远也长不大,更甭说成就文学。
武女的介入,让吴心心生不爽,与军的交往便渐渐疏远了。但却走进了白朗宁和白朗宁夫人的诗,觉得她的十四行诗既让人血脉贲张,又让人意象频生,助人于俗处升华。
吴心读白朗宁夫人的诗,与军和武的着眼点不同,他们看重其中的爱情信息,惊异于爱情可以医病,让一个叫伊丽莎白·巴莱特的腰瘫之女,在情爱的牵引之下,走下病榻,走向诗歌,走向白朗宁夫人。吴心则看重同声相诉、同气相求的知音境界,可以改变人的心灵格局,从小我走向大我。巴莱特早期的作品,不过是深闺里的感叹,是白朗宁让她走出户外,关注童工,关注黑人,就他们的命运改变发出深情呼吁,写出与时代和社会有关的大情怀。
军和武的爱情则没走出书本,因追求惊世骇俗,常弄出一些“有伤风化”的小事情,便愈来愈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大姑和姑父因反感于武女的嗲与妖,也不认同军的狂与傲,从中作梗,阻止其进入婚姻。军在忧愤之下,出外打工,到燕化胜利厂抹灰班当了工人。繁重的体力劳动,使他心灰意懒,渐渐远离了诗歌。
有一天他来看吴心,胡子盈腮,油渍灰斑遮蔽了工装的底色,有不能遮掩的落魄之相。酒醺之后,他做诗自我调侃—远看是逃荒的/中看是要饭的/近看是燕化抹灰班的。
吴心无言以对,不停地叹息。
9
吴心上了农业大学分院的蔬菜专业,由于是命运强加给他的课业,所以没有学习的热情,他更热衷于专业之外的阅读。
大学教育的特点,是严进宽出—虽然考学艰难,但只要进了校园,就宽松多了,每门课业,只要稍稍用心,都是可以过的。
吴心是高分低就,自然更不在话下。
那个去香山招生的李老师,正是专业的系主任,他果然让吴心当了学习委员,期待他能带起一种潜心专业的学习风气。
但吴心的表现,很让李老师失望。因为他对专业并不潜心,而是应付。后来他公然在课堂上看文学的书,让讲课老师瞠目。别看他不专心听讲,但每到考试,他都能考到高分,让那些虽“潜心”,却总是考不出好成绩的同学很反感,觉得他的做派类似对他们的轻蔑和侮辱。
李老师曾经找他谈话,让他注意影响。他反问道,注意影响?注意什么影响?我又没有破坏课堂纪律,又没有调皮捣蛋。李老师说,你的表现是变相破坏课堂纪律,是变相的调皮捣蛋,更具有破坏力,因为不管是讲课老师,还是别的同学都感到不舒服,因而失去了讲课和学习的动力。吴心说,他们怎么这么脆弱?李老师说,不是脆弱不脆弱的问题,而是被不被尊重的问题。
“那就不好办了,我不过是想多学习点儿东西而已,不承担他们多余的想法。”吴心说。
“知道你聪明,知道你精力充沛,但每到上课的时候,你能不能不看课外书?即便是听不下去,也装出听的样子好不好?”李老师说。
“我做不到,我不愿意浪费时间和生命。”
“别说大话,还夸夸其谈什么浪费时间和生命,你要知道,如果不是我特招了你,你现在可能正在老家种地放羊呢,这算不算浪费时间和生命?”
李老师的话,类似要挟,吴心虽然感到好笑,但究竟也失去了理直气壮的底气,因为他触到了一个山地孩子自卑的软处。他说:“李老师,我让您失望了,您看这样好不好,为了不影响您的威信,您干脆把我的学习委员免了得了,也算是惩戒,好让老师和同学们得到心理平衡。”
“跟你谈话真是费劲。”李老师叹了一口气,“因为你是个明白人,什么都懂,所以就很难说服,但你的学习委员现在还不能免,等学期满了之后再说吧。”
吴心点点头。他懂得李老师的心思,学习委员刚被任命,旋即又被免去,这近乎儿戏,对吴心不会有多大影响,而对作为系主任的李老师却有着不小的影响,这关乎形象和尊严。
受军的影响,吴心也订了《诗刊》《星星》。那时《青春》《萌芽》《芳草》《青年作家》很是知名,号称“四小天鹅”,对文学青年有强烈吸引,便也悉数订下。吴心小时候稀粥喝得太多,瓜菜也吃得太多,造就了一个大肚皮,进了校门,见了那大大白白的精面馒头,便狠吃一番,一餐可将五只馒头“顿进”。于是,二十几元的助学金只勉强够吃喝,没有余钱订刊物。便向家里要钱。家里也没有现钱,母亲找左邻右舍借,惹得乡邻们好一顿奚落,“都上大学了,还死啃老子,这个学上得有毬用?”但母亲仍是一笔一笔借,全不顾了那张虽粗糙但自尊的脸皮。吴心感到了极端的羞辱和压抑,全不顾李老师的提醒,干脆把大部分精力用在读文学刊物上,因为这是一种带着仇恨的阅读,老师和同学的反应真是无足轻重。
后来他发现一个秘密:学生每月的三十三斤半粮食中,有七斤半粗粮。吃那金色的窝窝头,城里的小妞是极不情愿的。吴心便问一个极温顺极和善的小妞:“换粗饭票么?”
她霎地就将眼睛瞪得亮亮,“你愿意?”
“怎不愿意。”又说,“一斤换三斤可以么?”
“当然可以!”她几乎跳起来,“别的班还有一斤换七斤的呢。”吴心觉得自己太傻冒了,便急急找补:“我也一斤换七斤。”
她呼地将脸耷下,“我不换了!真是山里出来的,一点儿幽默都不懂。”
悻悻地,吴心尖了嗓子喊:“三斤就三斤!”
于是,他每月的二十几斤细粮,正好兑了三个小妞儿的粗粮,也与她们建立起极特殊也极默契的关系。
那时的菜价极便宜,一个熬白菜才三分钱。每顿两个熬白菜佐四五只金色的尤物,吃得居然还顺畅。月底,钱果然省了几个,竟把订刊物的钱攒了下来。还有余裕,就买上一两本名著……
一个学年下来,床头竟积了数十本书。夜里失眠,闻周遭沁人心脾的书香,竟能顺利睡去,且好梦也连绵不断进入睡乡。
有一天,吴心突然觉得书像少了几册,便察几个室友的脸色。那几张脸都神秘而诡谲,让他好不舒服。他狠狠咽下嗓腔中的口水,画几张表格,将书一本本登记了。第二日,再看那书,竟又像少了几本,默默数过,却一本不缺。这样的情形,之后又重复了数次,他怀疑自己的神经出问题了。
于是,寒假从家里回来,他背来一只板壁极厚的小柜(母亲盛米用的),将书小心地放进去,吊一只乌色的大锁,将一颗飘摆的心坠踏实。室友们从此不再睬他,将他视为异类,一些开心的事体都躲着他而成就,把他排挤在外。他默默地忍受,任其剥夺一同快乐的权利,以期和他们对等,谁也不欠谁。
以后,那小柜的锁,他均偷偷地开启。慢慢地,那里关满了同学的好奇,连他自己也觉出些许神秘。每次上课打瞌睡,一想到那沉沉的柜子,便陡地挺直腰杆,那背后,有一股莫名的力量推着他进入阅读。他读了很多书,腹内有了充盈的感觉。
那日,李老师找他谈话。“你不安心学业的表现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大家从反感变成了接受,好像都不愿跟你一般见识了,倒让我觉得你那个学习委员免不免已没多大必要,所以,我想听听你自己的意见,是免还是不免?”
“免,必须免。”
“为什么?”
“我即便是很好学,但毕竟是偏离了学习方向。”吴心调皮地笑笑,接着说,“本来他们就笨,再学我的样子看课外书,就更笨,考试再不及格,您这个系主任就会让人说闲话,很不好。”
李老师说:“你这不仅是骄傲,还是傲慢,就凭这一点,也得免。”
吴心点点头,不停地嘻嘻笑。
他这一笑,让李老师有了新的想法,他说:“我怎么觉得好像是让你得逞了似的,所以我很不甘心,想让你给我点儿回报。”
“什么回报?”
“你要给班里出黑板报,甚至整个系里的黑板报也由你来出,你不能拒绝,不然我会跟你恼。”
“好,就这么办。”
读必定会诱发写,吴心私下里写了许多诗、散文和短小说,工工整整地抄在十六开的硬皮笔记本里,已经有了三四本了。他也不停地投稿,那时投稿实行“邮资总付”,不用花钱,即便是屡投不中,也不失落。也真是奇怪,投稿无数,居然无一篇发表,就有了不失落的失落。所以,李老师让他出黑板报,他不禁暗自一喜:他可以把自己的作品抄到黑板报上去,让发霉的才华见一见阳光。
他的黑板报出得很勤,每周都要出一期。也出得很精致,字体多样,行书、楷书、汉隶、魏碑,富于变化。这得益于幼时读“两报一刊”,他记住了报纸上的字体。也会画题花,搞插图,因为自然的景物可以临摹,刊物上的插图可以移植。那时的文学刊物,讲究插图,图文并茂,对读者多了一层吸引。
他出的黑板报成了班里一处特别的风景,引同学们驻足品读。系里其他的班级眼红了,也拉他去依样画葫芦。吴心成了被人抢夺的人才。他内心欢悦,乐于做。这出乎李老师的意料,本以为是“惩戒”,却成了吴心价值实现的风水宝地。
吴心发表在黑板报上的诗,居然被同学们争相传抄。因为传送的是青春气息,有阳光质地,能鼓动心潮。譬如他的一首《秋天的果园》。
秋天来了,
清爽而温暖的风
吹来了,
青春和爱的味道!
小伙子们坐不住了,
姑娘们也坐不住了,
蹁腿跨上自行车,
手捧着快被风掏走的心儿,
投奔风的故乡—
熟透了的果园。
啊呦!
这是天青色的果子,
这是黄澄澄的果子……
尝这个—酥香,
品那个—酸甜……
秋的彩衣在这里剪裁,
秋的梦想在这里放飞。
成熟的颜色是美的,
—流光溢彩;
成熟的味道是美的,
—蜜醴清菲。
成熟迷蒙了青年们的眼,
成熟醉了青年们的心扉。
把这鲜美的果儿贴在年轻的颊上,
把这甜美的果儿贴在红润的唇上。
小伙儿说,
—这是我的颜色;
姑娘忙说,
—这是我的芬芳。
秋风把我们招来果园,
网兜里装满了秋光,
青春和爱在秋风里也成熟了,
欢笑中,我们交换着品尝。
秋风不停地吹送,
似要把这青春和爱的香味,
吹入幸福的缅想—
未来的远方。
农业院校的学生,自然会有用于实习的农场、林场、畜场和花园、菜园、果园,每到收获季节,学校会打破专业界限,集中去采收。吴心虽然学的是蔬菜专业,便也能自然而然地走到果园里去,采摘“天青色的果子”。“天青色的果子”是戴望舒的意象,他因为《雨巷》,有了“丁香诗人”的美誉。“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当时,“丁香一样的芬芳”迷乱了校园,学子们也自然痴醉于“天青色的果子”,所以,吴心的诗一出现在黑板报上,就触动了学生们的心弦,一下子,他成了校区的名人。
国庆前夕,全市农校系统为了活跃在校生的校园生活,联合搞了一个“我和我的祖国”大型诗歌征文活动。李老师对吴心说:“你必须给我搞出来一个获奖作品,因为我感到你有这个实力。”
吴心绞尽脑汁写了一首二百行的抒情诗《祖国啊,母亲》。他参照的底本是艾青的《大堰河—我的保姆》。诗写完了,他拿给李老师审查。李老师看完,说:“我看成,因为它让我激动。”吴心说:“我怎么看不出您激动。”李老师说:“我都什么年龄了,还会把激动写在脸上?即便是心中有波澜,也摁着。”吴心说:“你们这代人真没劲,阴。”
不期就获了全市唯一的一等奖。
不期就吸引了市教委领导,把发奖暨朗诵晚会放在了吴心所在的学校。
学校的大礼堂,平时的灯光是暗的,这一天弄得灯火辉煌,人一走进去就忍不住心跳,感到很神圣。前一个时段是发奖,一等奖的领奖人是李老师。他上台时被台沿绊了一下,差一点扑倒,惹得台下一阵哄笑。吴心为他难过,心里说,嘁,说什么激动不能写在脸上,要摁住,你却摁错了地方,丢人。
到了朗诵环节,吴心的诗放在最后,作为压场节目。表演方式,是集体诗朗诵,设了两个领诵,一个是吴心,一个是叫马小婵的女同学。马小婵有摁不住的激动,总觉得前边的节目太拖沓,不时地嘟囔:“快点吧,急死人了。”
终于轮到他们上场。
全班三十三个人挺胸抬头,表情庄严,齐刷刷地站在台上,每人都穿着崭新的白衬衫,再承领通明的灯光的披洒,那是撼动人心的阵势,台下立刻响起热烈而持久的掌声。掌声激动了表演者,他们全身心,不,确切地说,是奋不顾身地投入。其中有两句,“祖国啊,你是伟大的母亲/你有两个硕大的乳房/一个代表着哺育/一个代表着宽容”。领诵的马小婵,正有着超凡的胸部,念上句,她托一下左胸,念下句,她托一下右胸,活化了母亲的形象。台下便掌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表演也是评奖的,他们的朗诵最后也被评为唯一的一个一等奖。
马小婵被点名上台领奖。捧着奖状她哭了,一是激动,一是醒悟。
散场以后,醒悟过来的马小婵对吴心充满了仇恨,她左突右冲,穿过人群,追上了吴心,在他的后臀上狠狠地踢了一脚,“该死的,你做的是什么破诗!你要赔偿我的精神损失。”
吴心想笑,忍住了,想解释,也忍住了。他觉得这时候无论怎么做,都是不合适的。因为马小婵很单纯,她的胸部无过。
10
大学期间,对吴心产生深刻影响的书有三部:哈菲兹的《哈菲兹诗选》、司汤达的《红与黑》和卢梭的《忏悔录》。
《哈菲兹诗选》,是古波斯文化稀有的一份遗产,是一本歌颂醇酒妇人的歌集,诗中最常用的词汇是:夜莺、蔷薇、玫瑰、丰美的胸房、温馨的素手、芬芳的迷醉、忧伤的甜蜜……诗境之中,必然要有一个花园,要有带露的花朵,丰美的妇人和甘润的醇酒。诗中弥漫的甜蜜而忧伤的爱情情调,美酒妇人夜光杯的绮丽境界,使吴心心旌摇荡,耽读不已。
他时常在暮色中,低垂着忧伤的额头问自己:一旦拥有一个花园,一园子的玫瑰,满地窖的醇酒和一个钟爱的妇人之后,还需要什么呢?这时的他,还不能给自己一个确切的回答,他有点迷茫。
但他爱上了酒。每到周末,他都要走出校园,在稻田旁一个乡村小店中要上一壶酒。壶是普通的白瓷壶,酒是八毛钱一斤的烧酒。因为是努力想自立,不愿被家里供养的穷学生,便不敢要好的酒菜,只要一盘鸡脚。盘子是个尺盘,孤独地放在酒桌中央,显得贼大贼大;盘中有数十只鸡脚,黄澄澄地闪着宿油的光泽,却仅仅三毛钱。独自坐在桌前,似有百结的愁肠,一口一口地呷酒,一口一口地咂那鸡脚,眼前渐渐地朦胧了,心头却莫名地热起来,以为此刻就坐在花园的荫下,被一个美丽的妇人脉脉地注视着,妇人的手中摆弄着一柄带露的玫瑰。
“Rose,my love!”喃喃地叫着,睁定了醉眼,却还是那个黄脸的店婆,在昏暗的灯下,幽魂般地用炭黑的火锅炖排骨。心嗒然失落,酒也突然就苦起来,看着剩余的几只鸡脚,竟生出一些联想:乡下的鸡婆,常逡巡之处,绝不是花丛草圃,而是猪舍厕间,玉足亭立处,正是黄澄澄的粪便之上。胸膈中突生异样感觉,豁然大吐,诗意顿消。
但醉酒之人反不忘酒。以后的时日,一有机会还要去喝两杯烧酒,未寻得“醉酒”境界,却将自己培养成一个嗜酒如命的“高阳酒徒”。这便是《哈菲兹诗选》的第一“功效”。
第二个“功效”,便是它铸定了吴心看女人的基本态度。哈氏诗中的妇人,均是硕乳、丰臀的丰美形象,他对妇人的这些感官作击节的歌叹。花园中的玫瑰、蔷薇是饱满的,花枝上的露滴是饱满的,走进园子的妇人亦必然是饱满的;酒钵、酒瓮是腴圆的器具,“醇酒妇人”中的妇人,丰美娇艳,是自然而调和的事情。
他接受了哈氏的“丰艳”观,理解了表兄军为什么会爱上妖艳而大胸的武姓女子。首先的实践,便是断然拒绝了一个女同学的求爱。那是班里的一个娇小而素洁的女孩,由于对他文才的倾慕,大胆地对他表达了爱意。虽然她对吴心的校园生活给予了能够给予的诸种关怀:偷偷地给他洗衣服,缝补坠落的纽扣,还偷偷地塞给他面票,偷偷地给他买来他想看却舍不得买的书籍。人性的朴质,使他感到她将来肯定会成为一个好妻子;但诗情的浪漫,使他又本能地产生一种推拒:如此娇弱的女孩,怎么陪伴我走进梦幻般的那个丰灿的玫瑰园呢?所以他不接受她,并躲避她的关怀。女孩子便只好“偷偷地”做单方面的表达,觉得无望之后,她对他提出了最后的要求:“你能不能送我一条白纱巾?”吴心吃惊地问:“为什么?”女孩子说:“你可以埋葬我的爱情,但是不能玷污我的纯洁,白纱巾是你尊重我的证明。”
吴心便专程去了一趟王府井百货商店,买了一条最好的白纱巾送给她。女孩子把白纱巾捂在脸上,情不自禁地抽泣,两爿小小的肩胛不停地上下抽动。吴心不可承受,决绝远去。
也许是一种暗示,以后的人生过程,爱他疼他与他友好的女人如果不丰艳,他就找出各种借口躲避,被迫地接受她们照拂的时候,也会情不自禁地喊出“我愿与丰美的妇人为伍”的不合时宜的口号,徒然惹起她们的一阵伤心一阵痛骂,斥责道:“你真是个白眼儿狼,即便是给你掏心掏肺也养不活。”
于是吴心也感叹道,醇酒妇人,到底不是现实人生啊。
我被她丰美胸房的芬芳迷醉/被梦幻般的冲动麻木/若我痛苦地死去了/那就是她把盐撒在了我的伤处/若我春醉般地睡去了/定是她把我疲惫的头拥在了她的胸口。
这是吴心读哈菲兹时信笔所作,一半是抄袭,一半是衍发。其中还有他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时的余绪,即克利斯朵夫式的情调:除了刺激肉体的强烈欲望以外,还有温情的需要,使一个在生活中受了伤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到一个能安慰她的女子怀抱。有一天他在整理旧作时发现了它,毫不犹豫地撕掉了。因为他想,如果有一天,他的儿子读到它,知道他尊敬的老爸竟写过这么俗艳的诗句,会对他失去敬重。
至于《红与黑》和《忏悔录》,吴心是在一个夏天,放在一起阅读的,因为他觉得,虽然一个是小说,一个是自传,但情调都是一样的,都讲的是一个出身低微的少年在进身过程中与女人的关系。
这是小人物的传奇故事,对吴心的吸引是强烈的。但更让他震惊的是,爱情,作为世间最美好的情感,居然可以主观设计,服务于功利性的世俗目的,并最终让美好破碎得一塌糊涂,不可收拾。他伤心得茶饭不思,彻夜无眠。他反复回味着书中的两个细节,一个是“握手”,一个是“爬梯”。
他隐约地感觉到,这是作者设计的两个隐喻,象征着小人物借助女人向上攀爬时,必然会出现的两个途径。让他不解的是,即便是主人公有着明确的意图,有点卑鄙无耻,但是情欲本身,或者说爱情的原始之美,总是执著地露出头来,“覆盖”了意图。
问题是,女人明明知道是被“利用”,却仍奋不顾身地把自己送入男人的怀抱。为什么?是女人一旦陷入情感的纠葛,真正起作用的,是难以抑制的虚荣心。虚荣心不理会理智,只理会热情—她们不允许不被欣赏,不被爱,不允许你亲近别的女人,而把她晾在一边。即便是你对她表达的是虚假的崇拜,她也乐得承受,因此,悲剧的产生和“罪行”的形成,“嫉妒”是推动的主要原因。嫉妒的背后是“独占”的野心,爱情是独食,容不得设宴的人三心二意,邀别的女人前来分一杯羹。
吴心看到了情欲的真相,原来放纵也不是随心所欲,而是受着“爱本神圣”的先天制约,感情不可玩弄,其基本原则是真心、忠诚和专一。所以看完整部书,吴心不喜欢于连这个人物,即便是他的“罪行”有可以同情的出处,他也不饶恕。他同情的是德·瑞那夫人和德·拉木尔小姐,为她们真心的付出叫屈,为她们美的破碎而哭。
由于看到于连的情感有着卢梭的来路,他特别崇拜卢梭,熟读了卢梭几乎所有的著作,特别是他的《忏悔录》,并且把它作为自己的人生宝典,甘愿受其影响。所以,趁着阅读《红与黑》的余绪,吴心从学校图书馆专门借来了卢梭的《忏悔录》,做链接式的阅读。
11
读了《忏悔录》,吴心爱上了卢梭。虽然卢梭被于连看作是老师、领路人,而且也有相同的出身,一个是木匠的儿子,一个是钟表匠的儿子,但他们绝对是两路人。于连是极端的利己主义者,虽然也有情感的抬头,但总体上还是对女人的利用。而卢梭则不同,他是女性至上主义者,他尊重女人,爱女人,陷在女人的温柔中不可自拔,始终以儿童的心态,在崇拜中享受感情的美好,根本想不到“功利”二字。
他们都离不开女人,这一点有着师承关系;但他们对女人的态度却有着迥然的不同,一个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使役,一个是拜倒式的迷恋。花园小径从哪里分岔了呢?伏案沉思,吴心发现,“分岔”之处,根本就不在遥途,即后天的遭际和熏染,而就在人生的起点。
于连父母的结合,从一开始就有通过婚姻而改变家境的世俗目的,所以他们之间,很少有温情和缠绵的东西。于连幼时,由于柔弱,不喜欢体力劳动,爱读书和幻想,因而被父亲和两个哥哥歧视,厌弃,怨恨,他们常常对他羞辱和打骂。这不仅造就了他寡情、冷漠和专横的个人性格,也培植了他只有出人头地,才能改变处境,左右他人而不被他人左右的原始信念。
一个有这样“原点”的男人,能如何对待女人,就不言而喻了。
而卢梭却是出生在温柔的感情之乡—
父母是一对青梅竹马的恋人,从小心里就装下了对方。母亲家境富裕,聪明美丽,父亲乐天知命,正直能干,都有好的品格。“两个人秉性温柔和善感,心心相印和互相同情,巩固了他们从习惯中成长起来的感情。父亲远行时,满脑子都是母亲的聪慧、美丽和才华,这是温柔的屏障,使他不为别的女人所动;而母亲的坚贞品格也抵御住了献媚男人的种种诱惑,而且,别人的觊觎,反而变成了盼归的热望。所以,与其说他们每天都在盼着结合,不如说时机也在等待他们。命运好像在阻挠他们的热恋,结果反使他们的爱情更加热烈了。”
卢梭是热烈爱情的产物。
不幸的是,他的出生,造成了母亲难产而死。幸运的是,丧偶之后,父亲的表现让他震撼,从而奠定了他感情伦理的基础,生命之外,他又得到了精神的“出生”。他本人写道—
我不知道父亲当时是怎么忍受这种丧偶的悲痛的,我只知道他的悲痛一直没有减轻。他觉得在我身上可以重新看到自己妻子的音容笑貌,同时他又不能忘记是我害他失去了她的。每当他拥抱我的时候,我总是在他的叹息中,在他那痉挛的紧紧拥抱中,感到他的抚爱夹杂着一种辛酸的遗恨:惟其如此,他的抚爱就更为深挚。每次他对我说:“唉,让-雅克,我们谈谈你妈妈吧。”我便跟他说:“好吧,爸爸,我们又要哭一场了。”这一句话就使他流下泪来。接着他便哽咽着说:“唉!你把她还给我吧,安慰安慰我,让我能够减轻失掉她的痛苦吧!你把她在我心中留下的空虚填补上吧,孩子!若不是因为你是你那死去的妈妈生的孩子,我能这样疼你吗?”母亲逝世四十年后,我父亲死在第二个妻子的怀抱里,但他嘴里始终叫着前妻的名字,心里留着前妻的形象。
赐给我生命的就是这样的两个人。上天赐予他们的种种品德中,他们遗留给我的只有一颗多情的心。但这颗多情的心,对他们来说是幸福的源泉,对我来说却是一生不幸的根源。
因为有这样的情感土壤,所以卢梭善良,多情,温柔,慈悲,他有恋母情结,对待女人,他有原罪意识,便且尊且爱且怜惜,容不得亵渎的想念和做法。这样一来,他纯粹,他幸福,但也忧伤,痛苦—稍一不逊,就自责;稍一不贞,就忏悔。
他与华伦夫人的关系,延续了一生。在人们看来,华伦夫人之于卢梭,是情人、姐姐、母亲的混合物,欲情之美,垂爱之美,悯惜之美,都是有的。在吴心看来,她是男人的醉乡,可以男欢女爱,又可以精神互动,还可以感恩戴德,形而下与形而上都有了。由于羡慕,所以吴心爱卢梭,因为卢梭总是在冒犯之中保持尊重,在亲密之中保持欣赏,在索取中保持节制,不让自己的感情堕落与俗。因而他是个伟大的情人!
这种伟大,集中到一点,就是卢梭对女人本身永葆非功利的热情,即便是朝夕相处、长期厮守,也像初恋,把她放在神圣的位置,不让女神尘落,不让感情打折。他既一以贯之地欣赏她的外貌之美—“她的美不仅仅表现在容貌上,更表现在风姿上,她的美丽因此经久不衰,即便到了晚年,也仍保有当初少女的风采。她的态度亲切妩媚,嫣然一笑像个天使。美丽的头发她漫不经心地随便一梳,就增添了不少风韵。她的身材不高,甚至有些矮,只是她的体态稍嫌肥胖,但是,要找到比她更美的头、更美的胸脯、更美的手和更美的臂膀是不可能的。”他也始终不渝地欣赏她的心灵之美—“即便那些卑鄙的骗子流氓使用让人走入歧途的教育来迷惑她的理智,她高尚的心灵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始终如一:她那爱人又温和的性格,她那对不幸者的同情,她那无限的仁慈,她那愉快、开朗而率真的性情从来没有改变。甚至就是在她接近晚年陷入贫困、疾病和种种灾难的时候,她那明媚的美丽灵魂仍然保持着原初的愉悦,直到死亡。”
他读完整部《忏悔录》之后,知道卢梭是一贯地扮演着女性崇拜者的角色。为什么会这样?卢梭自己说,是他恋爱的怪癖—无法克制的胆怯。吴心则体悟到:所谓胆怯,其实是对爱情的敬畏,对女性的体贴。于是他毫不怀疑地接受卢梭本人的陈述:“我敢说,由于我爱得太真诚,太深挚,反而羞于得手。从来没有过像我这样强烈却同时这样纯洁的热情,从来没有过这样温柔、这样真实,而又是这样无私的爱情。我宁可为我所爱的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牺牲自己的幸福,而把她的名誉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要宝贵,即使我完全可以享受到情爱的快乐,但也绝不肯破坏她片刻的安宁;因此我在自己的行动上特别小心,特别隐秘,特别谨慎,以至于一次都没有成功。我在女人面前经常的失败,就在于我太爱她们了。”
然而事实上,虽然他一次都没有“成功”,但终生被女人眷顾,她们与他虽不缠绵于枕席,却真心怜他,爱他,安慰他,帮助他,让他温柔脆弱的心有所依托,使他在强大的外界迫害和压力下,能够安妥自我,成就自我。所以卢梭得到了真正的成功,一生都被女人涵养和滋润了。
由卢梭,吴心想到于连,觉得他的毁灭,是必然的结果。
由卢梭,吴心又想到自己的恋情经历,如果那也算作是恋情的话。隗兰玉是被他突然的亲吻吓跑的,周玉梅是被他赤裸裸的目光羞跑的。这两个女孩的名字里都带个“玉”字,他便不禁联想到,玉是易碎的宝物,要轻拿轻放,小心呵护,都是“胆怯”的动作,而不能粗暴上手,放纵地触摸。要小心、隐秘、谨慎、局促、惊惧,还要真诚、深挚。他当时不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一次都没有得到,这也是必然结果。
我的华伦夫人你是谁?你在哪儿?吴心情不自禁地发问。
12
吴心的发问,好像是被命运听见,他的“华伦夫人”果然如期而至。
那是个叫张岚的大龄女同学。
张岚出身于西山的部队大院,父亲是个军级干部,母亲是部队医院的院长。她不是应届高中生,落榜之后在家待业,由于学历低,分配不到体面、轻松的工作,而是被安置在部队服务社、商店、医院等的勤杂岗位。内心的骄傲,让她不肯低就,而父母又自律很严,不愿意动用自己的关系,为她做特殊的运作,故她一直待在家里。听说农业院校扩招,为了一纸学历,她通过补习复考,成了吴心的同学。
张岚在班里年龄最大,比吴心整整大了五岁。
由于出身优渥,她身材高挑而丰腴,皮肤白皙而细腻,声音柔美而性感。甭说形象诱人,即便是一听声音,就会被她吸引。在女同学中,她有点鹤立鸡群,男同学的目光总是瞟在她的身上。她当然知道自己的魅力,梳了一条长长的马尾髻,走起路来头发随腰肢一起摇曳,风情万种。
吴心当然也被强烈吸引,因为这符合他从哈菲兹那里涵养来的审美情调。但怦然心动之后,马上就平静了。缘于她是近视眼,戴着一副金丝眼镜。因为他刚看完一本书,书名叫《马背上的水手》,是杰克·伦敦的传记。里边记述了他被一个戴眼镜的女人从纠缠到背叛的一段故事,那个女人让他尝遍了焦灼和痛苦,以至于他逢人就说:“绝不能跟戴眼镜的女人调情,因为她们怪异,无情,反复无常。”
吴心此时信书,更信杰克·伦敦,被他的《热爱生命》打动,崇迷他笔下为了生存而跟野狼搏斗的硬汉,所以把他说的话视为金科玉律。
别的男同学都踪在张岚身边,而吴心则远离,或是漠视,或是用眼睛的余光“瞥”,透着不屑和鄙视。
巧的是,吴心和张岚都是文艺青年,吴心读文学,写诗,张岚嗓音好,爱唱歌。李老师让张岚当了班里的文体委员,每到周末,让她在晚自习的时间教大家唱歌。她教会了不少当时的流行歌曲,有《军港之夜》《小城故事》《外婆的澎湖湾》和《绿岛小夜曲》等。令人瞩目的美女教唱金曲,大家热情很高,每次都座无虚席。
张岚平时温柔内敛,一上到讲台教歌子,立刻就落落大方,甚至有些热情洋溢。
大家学得很快,几乎是当晚就学会了。为了检验教唱效果,张岚会当堂点几个同学独唱一下子。而每次第一个点的,就是吴心。吴心对乐律迟钝,而且五音不全,硬着头皮唱来,大面积走调,大家哄笑不止。吴心觉得张岚是有意出他的丑,报复他对她的冷漠,便满脸通红,对张岚怒目而视。如果不是李老师也坐在教室里学唱,他早推门而逃。
有一天,下午课毕,同学们都到操场去锻炼,吴心留下来,闷头写诗。正忘我地沉浸,突然闻到了一股好闻的香味儿,那香味清爽,直沁心脾。他不禁抬起头来,发现张岚就站在他身边,垂着头注视着他,而且还满脸含笑。吴心啪地把写诗的笔记本合上,“你要干吗?”他厉声问。
张岚被吓了一跳,笑容霎地凝固了一下,但很快就又重新绽放,“我是想拜你为师,跟你学写诗,学写字。”
“我既没好诗,也没好字,你可别连讥带讽。”吴心感到很不真实。
张岚说:“我虽然没见过你本子上的诗和字,但你写在黑板上的诗和字我可都看见了,都好,尤其是字,很漂亮,字如其人。”
好话如水,会浇灭浮火,吴心不知说什么怎么说才好了,只是疑惑地看着她。
张岚马上捧上来一个笔记本,“你看,这是为了跟你学字,专门准备的。”
那是个十六开的笔记本,玫瑰色的绒面,很大气很豪华。
“你怎么跟我学字?”吴心放缓了语气。
“希望你把你的短诗给我往本子上抄几首,留下笔迹,我回去学。”张岚把笔记本放在他眼前的桌面上,说道。
“我不给抄,太麻烦。”
“不,你得抄。”
“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属于旋律。”见吴心不解,张岚解释道,“你看,诗与歌是不分家的,诗是内在的旋律,歌是外在的旋律,所以我们俩是—不是知己的知己。”
“你这是什么话?”
“避免你说我自作多情。”
张岚一边说着,一边把马尾髻翻过肩头。吴心看到,她用来缚头发的手帕也是玫瑰色的。他立刻醒悟,她的这个动作是貌似无意的有意。
他也不点破,但他相信了她的真诚,露出了笑的模样。“那,好吧。”
吴心把短诗抄在她玫瑰色的笔记本上。为了对得起她玫瑰色的用心,他抄得很认真,笔画停匀,字就写得比平日好。
张岚就站在他身边,注视着他抄写。一股股清爽的香味儿不时地被他吸入鼻翼,弄得他的心有点儿乱。他不知道,那香味儿是来自她的身体,还是出自她的发髻,反正他知道,她有点儿别有用心。
几天之后,张岚又找他抄新写的诗,说她已把他原来抄写的诗,学写了几十遍,字写得比以前好看多了。吴心翻开本子一看,果然摹写了半个本子,的确应该再给她抄上几首新的。
这样翻来覆去,张岚的字写得越来越好看。但问题是,她的字,也越来越像吴心,甚至可以以假乱真。吴心说:“不能再给你抄写了,因为已分不出你我,没必要了。”
张岚说:“不学字了,现在学诗,我已经写了一首,就抄在本子上,难道你就没看出来?”她把那首诗指给吴心看,“请你给指导指导,提提意见。”
那首诗的题目是《如果我是少女》,正文是这样的—
我如果是少女
就在春天里穿最洁白的衣
在春风里飘逸
在春雨里沐浴
仰卧在嫩草中
我便是青翠欲滴的绿
掩在百花中
我就是姹紫嫣红的旗
滴上红我就是红杜鹃
染上兰我就是兰花花
沾上紫我就是紫玫瑰
…………
女儿是大自然的花朵
纯洁是少女金贵的画屏
在人生的春天里流连
纵情开放,无遮无拦
然而,我要系紧鲜红的纱巾
时刻准备着
为我美丽的眼睛拭去欲望的风尘
吴心说:“你本来就是少女,为什么还说‘如果我是少女’?”张岚摇摇头,“我已经很老了,很忧伤了。”吴心觉得她有些矫情,因为那诗写得十分稚嫩,不染一丝沧桑。便打趣道:“你的诗写得很不自在,在老处装嫩。”张岚说:“本来就不以为好,不过是写给你看看,跟你有点儿共同语言。”不容他插话,她又说:“你给我起个笔名好不好?算是对我的鞭策。”吴心说:“凭什么我给你起笔名?弄得跟恋人似的。”张岚说:“其实我早就想好了,我的笔名就叫作:心哲。吴心的心,哲理的哲。”
这里的暗示,让吴心激动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说:“你乐意写诗,你就写,但千万别跟我学,我不会教你这样的学生。”又是杰克·伦敦“绝不能跟戴眼镜的女人调情,因为她们怪异、无情,反复无常”的话起了作用。张岚一笑,说:“我就黏上你了,你摆脱不了我的魔爪。”
她果然不停地把自己写的诗拿给吴心看。尽管吴心为了打消她的热情,早点儿摆脱她的黏着,总是给予贬损的评价,她依旧坚持不懈。吴心感到,她的目的不在诗,而是诗之外。即便他有了这个意识,但奇怪地,他的意志却不再那么坚决,既想摆脱她的黏着,又不愿失去看到她涂鸦的机会。她毕竟是那么活色生香,让他情不自禁地迷。
学校坐落在长阳稻田村,离西山是近的,不过是二十公里的距离,所以张岚每到周日都要回家。起初她骑车,后来不骑了,因为校园生活让她身子柔软,她感到疲累,便改坐公共汽车。但公共汽车只通到长辛店,下了车,还要走五公里的土路,才能到达学校。她不乐意走,便骑到长辛店之后,把自行车存在一个店铺,等归来时再骑。
一个星期六下午,刚一放学,张岚就找到吴心,“你能不能骑车送我到长辛店去?我不想自己骑了。”
“为什么?”
“现在是夏天,穿着裙子骑车,不方便。”
上眼一看,她果然穿着一袭白底蓝花的连衣裙,亭亭玉立,曲线惊险。
“为什么是我,不找别人?”
“你一个山里的孩子,到了周末横竖是待在学校,闲着也是闲着。”
“我宁可闲着,也不莫名其妙地献殷勤。”
“然而我是你的学生,你是有义务的。”
便只好尽义务。
到了土道上,吴心刚一骑上车,张岚就提身上了后座,动作轻盈准确,竟至让骑车人没有明显的感觉。吴心刚一加速,张岚顺势就把他拦腰抱住,把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背上。他忍不住哆嗦了一下。这亲热的动作,来得那么自然,好像他们已经有了多年的亲密关系。但吴心内心紧张,导致车子不停地摇摆。张岚便更紧地抱住他,直至把骑车人和车子都降服了,重又平稳。平稳也不松手,而且往皮肉里箍。
夏日炎热,气味蒸腾,张岚起初清爽的香味儿,这时变得有些热,有些浓烈,吸入之后,吴心有些心乱。他忍不住回头看一下张岚,正巧行进的风撩开了她的裙摆,露出了白花花的大腿。要命的是,张岚无所谓,还很无辜地冲他点头一笑,“辛苦你了。”
吴心有了可耻的欲念,为了掩饰,他脱口说道:“别客气。”
这口气,类似甘心情愿,让吴心看不起自己。原来杰克·伦敦的话在纸上体味是一回事儿,一到了现实的处境,就不起作用了。
“张岚,我问你,你为什么独独黏上了我,就因为我唱歌跑调,不乐意跟你学?”吴心没好气地问。
“不是的。”张岚松了一下搂抱,说,“是因为你呆头呆脑,让人感到可爱,又唇红齿白,长得好看,让人感到可亲。”
“就这么简单?”
“难道你不知道,女人也是好色的,本能地就喜欢既好看又聪明的男人,再说,你就是一个小破孩儿,没那么多花花肠子,让女人放心。”
“这你就错了。”吴心又回过头来,毫不客气地看了一眼她白花花的大腿,“你可能不知道,我看过《红与黑》,从于连身上,也懂得了如何勾引女人,你可危险了。”
“可我既不是贵夫人,又不是贵族小姐,只是你的一个女同学,没有勾引与被勾引的预设目的,我有什么危险?”
“你也看过《红与黑》?”
“当然,我们全家人都看过,还经常在一起讨论人物关系。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怎么看?”
“怎么看?”
“我们觉得于连的勾引是可以理解的,他顺从本能,不知道防范,关键的是德·瑞那夫人、德·拉木尔小姐有问题,她们放任自己,欲擒故纵。”
吴心一愣,他想到了老家的谚语:母狗不摆尾,公狗不傍前。要知道,张岚即便比自己大几岁,也毕竟是涉世未深的女大学生啊,却如此看待风月,他真的有些吃惊。
吃惊之下,他不再说话。
五公里的路程实在是短,他们很快就到了长辛店的汽车站。临上车之前,张岚说:“别忘了,星期日晚上来接我。”
见吴心发愣,张岚竟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想什么呢,听到没?”
她的一拍,像惯常的动作,自自然然,毫不做作。
13
这个星期天,吴心有点儿不好过。
他莫名其妙地烦躁,读不下书,也无心写诗,他在校园里闲逛。脑子里总是回放着昨天傍晚送张岚时路上的情景。他始终弄不明白,她对自己,怎么那么大方?
太阳偏西了,他情不自禁到了公共浴室,很仔细地洗浴了一番。然后换上了一身干净衣服,慢悠悠地骑车上路。他提醒自己要再慢些,因为是夏天,稍快一点儿的动作,都会惹出汗来,他不想让那身干净衣服染上汗水,他要保持清爽。
我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种有点儿亲密的同学关系,又不是恋人,怎么搞得要调情似的?
他感觉到自己身上潜伏着一种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到了公共汽车站,他躲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下面,他不想让张岚一下车就看见自己。在他看来,做为男人,让一个女人察觉到他的热心,是一件很没面子的事。
地面晦暗下来的时候,张岚下了车。看不到接站的人,她不住地东张西望。
吴心细致地观察她。他发现,张岚换上了一条黑色的丝绸长裤,配上一件豆青色的短衫,整个人显得比送的时候要瘦,有一种冷静的清秀。但还是露出了扎眼的白花花的部位,那是她的两条胳膊。但这毕竟是收敛了的性感,不扰乱人心。
在等待就要化为焦灼的时候,吴心适时地现身。
张岚欢悦地叫了一声:“吴心!”上前挽住了他扶车把的胳膊,好像久别重逢。
张岚说:“我请你吃饭吧,给你改善改善伙食,你一个人待在校园里,孤单得像个没娘的孩子,呵呵。”
这个说法让吴心撇嘴,不过还是从了。
找了个路边小店,张岚点了鱼和虾。吴心说在小店里就应该随便吃一点儿家常便饭,鱼和虾有些不对路,因为再好的食材,小店也烹不出好的成色,是虚假的奢华。
张岚说,吃饭就吃饭,别玄奥成哲学。吴心说,你的笔名不就叫心哲吗,你就要顺应吴心的哲学。
“我的笔名又不是冲着你起的,别自作多情。”张岚佯装生气,“哼,人家还不是为了你,在学校食堂,肉你还是能吃到的,鱼虾就很难吃到了。”
吃饭的时候,张岚总是给吴心夹菜。吴心吃得节制,不想让她看到他贪婪而粗俗的吃相。
“别,别,你真把我当孩子了。”吴心说。
“在我眼里,你本来就是个不会照顾自己的小破孩儿。”张岚说。
吴心被感动了一下,嘴上却说:“别把自己弄成母亲似的,到时候不好收拾。”
“难道你还有别的想法?”
“这可说不准。”
张岚突然说:“其实吃鱼虾应该喝点儿酒,那才更有味道。”
“回去以后还要上晚自习,满嘴的酒味儿不好。”吴心说。
张岚点点头,“那就要两瓶北冰洋汽水儿,以饮料代酒。”
骑了一路自行车,吴心的确是渴了,北冰洋到手,仰脖就喝了下去。汽水到了喉嗓立刻变成了蓬勃奔涌的气体,他有些窒息,剧烈地咳了起来。
“瞧,你真像个孩子。”张岚大大方方地给他抚弄后背,帮助他平息下来。
晚饭吃得很好,他们兴致勃勃,骑在路上,一起唱《绿岛小夜曲》。吴心走了调的歌唱让张岚咯咯笑,吴心也不觉得是嘲讽,反而很得意。
骑到中途,遇到一座高高的水塔。张岚叫他停下来,建议去爬水塔。吴心说晚自习是要点名的,无故旷课会挨老师的批评,再说发现一下子少了我们两个,会让老师和同学产生联想。张岚说,就是要旷它一次课,体现性格,就是要他们产生联想,大家都需要故事。吴心说,你是班干部都不怕,我就更无所谓了,爬就爬。
吴心把自行车掩在塔基的一隅,仰望那水塔。水塔就地仰望,显得很高,像窄刃插进夜色。用于攀爬的铁把手,间隔很大,看着就费力气。正犹豫间,张岚已开始了攀爬。她身子很灵活,一拽一耸,像猴子一样轻松。吴心个子比她矮,力矩就小,爬得有些艰难,很慢。爬到中腰,往下一看,觉得水塔又陡又悬,心生惊惧,双腿发颤。正进退两难之间,张岚已爬到了塔顶,看着他笨拙的样子不停地笑。笑声一如讽刺,让吴心羞耻,他豁出去了,决不能败在一个女生手里。
终于到了塔顶,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上。
塔顶是个封闭的平台,护栏也遮蔽凶险,所以吴心很快就平静了。
两棵大杨树与水塔比肩着长了上来,微风中树梢招摇。突然下起了小雨,雨点打在树叶上,也许是因为近得伸手可触,是丁丁的响声。
夜色四合。树叶丁丁。一片幽柔与神秘。
张岚的眼睛像夜鼠一样明亮,脸白如月发出皎洁之光,有着惊险之美。吴心看呆了。她突然嫣然一笑,示意他站起来。他刚一站立,张岚就拥抱上来。没容他醒过神来,她就送上一阵热烈的亲吻。起初他还躲避,还闭唇,但她的舌尖儿往他的双唇间探索,而且还有一股暖暖的甜丝丝的味道,使他忍不住张开了嘴巴。这是焦灼之舌,一旦突破防线,就变得肆无忌惮。他被吻得心烦意乱,索性就迎合,与她天昏地暗在一起。
这是吴心的初吻。
猝然来到,来不及酝酿。却是这么热烈,彻底,震撼。他泪流满面,呜呜哝哝地感动。
张岚替他吻去了泪水,把他的头拥进自己的怀里,然后用手指插进他的发际,不停地揉搓。她的马尾髻轻轻地扫着他的脸颊,那熟悉的清爽的香味立刻弥散开来,让他忍不住深深地啜吸。她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像海浪推送春潮,让他忍不住贴耳谛听。她的心跳,像树叶一样丁丁。这激起了他强烈的欲望,把手偷偷地潜入她的衣襟。却被她按住了,就按在那里,不叫它有进一步的举动。
亲吻和拥抱是她主动给予的,招引之后,却又不叫忘情地放纵,他感到被动,懊恼之下,他挣脱她的拥抱,慢慢地蹲下身去,渐次从大腿抚摸到脚踝。她被触动了,浑身像烫着一样颤抖,嘴里忍不住发出呻吟。好像得到鼓励,他又从她的脚踝渐次摸上大腿,到了腰部遇到扣襻,他不由分说地解。她在他的脑门上用力地摁了一下,阻止了他,“小破孩儿,没想到你这么坏。”
一个“坏”字,让他失了兴致。是啊,一个从青葱大山里走出来的清纯少年,怎么也藏着这么多杂质,出人意料地丢人。
接下来,他们席地而坐,肩膀靠着肩膀,静静地听树叶丁丁。
久久地沉默之后,她突然抓过他那双不安分的手,轻轻地揉搓。“我好像爱上你了。”她说。
他也在她的手心里抓了一下,“嗯,我也好像爱上你了。”
她笑笑,说:“小破孩儿,我想告诉你,女人就像北冰洋汽水,你要慢慢地品,不能太着急,喝得太急了,不仅不能解渴,还会呛着。”
他猛地从她的把握中抽出自己的手,“我哪儿能跟你比,你会预谋。”
这之后,他们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爬一下水塔。他们每一次都会热烈地拥抱,亲吻,虽乐此不疲,但也止于此。他们都觉得,青春之爱,远离占有才浪漫,才纯粹,才美好。
奇怪地,即便他们如胶似漆,也隐隐地觉得不可能走进婚姻。不在于张岚比吴心大五岁,而在于他们迥异的出身。张岚出生在部队大院,见过世面,心高气傲,不会将就低层次的生活;而吴心出生在山地,土地本色,朴实颟顸,随遇而安,不挑剔日子—这样的两个人如果步入家庭,青春的吸引和新鲜的感觉消失之后,就会产生龃龉和隔膜,就会成为怨偶,就不美好了。
本来在生理上和心理上,女孩子就比男孩子早熟,再加上部队大院那样的城市环境,还有五岁的年龄之差,张岚自然会趋于主动,扮演情爱引路人的角色。但她本性温柔,心有戒律,便既招引(他们避免用勾引一词,认为那很下作)又克制,既欲动又收敛,一切都管控在纯情的层面。用张岚自己的话说,“杰克·伦敦所说,绝不能跟戴眼镜的女人调情,因为她们怪异,无情,反复无常,意思是对的,但用词缺乏准确—她们不是怪异、无情,反复无常,而是复杂。不戴眼镜时,她们很感性,有原始的情欲躁动,戴上眼镜后,她们很理性,能看到放纵之后的破坏性后果,所以她们懂得当止则止。所以吴心,对我,你不能猜疑和抱怨,我只能给你这么多。”吴心说:“我对你,有的是感恩,绝无猜疑和抱怨,我说的是真话。”张岚在感情中,扮演了母亲、姐姐和情人多重角色,这一点吴心是感觉得到的,他很受用,像被宠坏了的孩子,他很依恋她。即便不能厮守一处,他也常常思念她的怀抱和热吻,觉得是一笔享用不尽的财富。
14
夏天即过,秋天欲来,作为农业院校的学生,他们开始了毕业实习。
实习地点是丰台大井村的菜地。由于是在露天劳动,阳光之下,同学们的身材、相貌和表情比在室内看得更加真切。所以吴心看张岚时,第一次发现,虽然她身材丰美,袅娜,但面色苍白,几无血色,近乎病态。活计是给番茄除草,定苗,因为是把书本里的知识验证在大地的田垄间,所以大家干得很投入很兴奋,都兀自埋首沉浸其中。只有张岚时不时地直起腰来,看着眼前的一片青翠发呆。她好像很累,很痛苦,汗流满面,不停喘息。脸相也有些扭曲,美色消褪,甚至有些丑。
吴心迷惘地看着她,被她躲闪,视而不见。
她被同学们落在后边。
吴心很想返回去帮助她完成属于她的那垄作业,但怕暴露亲密,只好摇头作罢。
这时站起了一个人,瞪了他一眼之后,毫不犹豫地走到张岚身边,急匆匆地帮她锄耪。
这个人就是朗诵诗的女同学马小婵。
她们很快就赶了上来。直起腰小憩的时候,张岚勾在马小婵的肩上贴着耳朵说笑,给吴心的感觉,一半是在表达感激,一半是在表达亲密。
上眼望去,马小婵不仅有一个超凡的胸部,还有一张红彤彤的脸。与张岚相比,她不仅美艳,还特别结实。这时的张岚,苍白的丑陋之外,不过是比马小婵略高一头而已。
原来怎么没有发现?
不知为什么,他不禁多看了马小婵几眼。他的目光被马小婵捕捉到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一个无风的夜晚,吴心和张岚依偎在大井河畔,拥抱与亲吻,他们感到这世界除了温柔,还是温柔。大井是都市里的村庄,向东,高楼林立,向西,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菜地。河水清浅无波,反射着稀疏的夜星,平畴静美之上,点点星光好像一块块闪亮的疤痕,有病态之美。
张岚摁了一下吴心的额头,突然说:“你真是一个听话的孩子,我真为你的未来发愁。”
吴心说:“那你就一辈子守在我身边,尽你母性的义务。”
张岚摇摇头,说:“就要毕业了,我要把你托付给一个人,她能陪伴你终生。”
吴心吃了一惊,问:“谁?”
张岚说:“马小婵。”
“这怎么可能?”
“难道你没有发现,她一直暗恋着你?她可是一直跟我说,她绝不能放过你,要你赔偿她的精神损失。”
“不就是一首朗诵诗吗?”
“就是那首朗诵诗,你让她在众人面前暴露了胸部,她感到了羞耻,一直耿耿于怀。”
“都大学生了,还这么封建。”
“你要知道,她来自京东农村,也是乡下孩子,有强烈的贞操观念。”
吴心调皮地在张岚的胸上揉了一下,“这也算事?”
“请你对我尊重一点。”一向温柔大方的张岚,这时却红颜变色,在他的手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说道。
吴心很尴尬,不知所措地看着她。张岚凄然一笑,说:“其实是马小婵托我跟你说,她很喜欢你,想跟你处对象。并且跟我说,就要毕业了,再不说破,就来不及了。”
这真让吴心感到意外,“张岚,你真让人感到不可思议,你一边跟自己的爱人投怀送抱,一边却说媒拉纤,把他推给别人,你的心可真大。”
张岚说,你可别把我往歪里想,我不过是比你对感情这东西多了一点理解。我爱你是真的,但不可能走进婚姻。婚姻很实际,多的是柴米油盐,还要生儿育女,做这一切,需要好身体,需要足够的耐心。而我的天性,喜欢轻松浪漫,害怕柴米油盐,更害怕拖儿带女,所以,我打算一辈子独身。
吴心说,你高大丰美,身体好,你胆大心细,有能力,怎么就不能当人家的媳妇?
张岚说—
你不知道,我不过是个空心萝卜,外边看着清脆多汁,里边其实是糠的。我也不是什么胆大心细,不过是菜地里的稻草人,不过是吓唬吓唬小个子的麻雀,遇事就心虚,不敢碰硬,怕惹麻烦。我小时候在部队大院,虽然个子比一般女孩大,但从来都是被她们欺负,因为我连个脏字都骂不出口,连个巴掌都不敢往别人身上打,只能蹲在地上自己哭。
那你怎么就会勾引男人?吴心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说:“你怎么就会欺负我,让我整天魂不守舍。”
张岚笑着说:“谁让你不禁招惹,爱上我了呢,因为我知道,男人一旦爱上女人,就会百依百顺,就会甘心情愿被女人欺负。说来说去,还是你给了我欺负你的勇气。”
接下来,张岚让吴心躺在自己的大腿上,轻轻地揉搓着他的头发,进行耐心的劝说—
姐跟你说(她可真成,又转换成姐姐的角色),这男人要给自己找媳妇,最好是找爱你的女人,而你爱的女人要当作画,挂在心里欣赏。为什么?你爱的女人会慢慢变老,会失去魅力,你会失望,会爱不成恨不起,剩下的,就是无奈的痛苦。而爱你的女人,即便你老了,她也不会嫌弃,而且男人都是增值股,越老越有实力,越有魅力,她会更稀罕你。对这样的女人,你起初就没有多余的期望,她一有点好,你就惊喜—一点好加一点好,就是一个惊喜加一个惊喜,她就真的让你喜欢了,感情慢慢就厚了起来,婚姻就牢固了。我们部队大院,大凡模范夫妻,都是女追男,很少有男追女。就说你和马小婵吧,她说要你赔偿她的精神损失,其实是她想追求你,因为你有才,人长得又唇红齿白,好看,她很迷你。再说,她也是农村来的,你们的品性接近,对生活也有相同的态度。她不仅好看,而且还健康结实,她不仅会伺候好你的柴米油盐,还会尽心尽力为你生儿育女,你们将来的日子,会如鱼得水,顺心随意。你信姐姐的吧,姐姐比你大,比你知道得多,比你看得清楚。
“姐你别说了。”吴心在张岚的大腿上翻了一个身,背过脸去,“你虽然说得有道理,但我还是不可能接受她,因为她对我没有吸引力,我缺乏动力。”
张岚插在吴心发际里的手,抓住他的发根,使劲往上提了提,随着吴心的一声尖叫,她说:“你真是不老实,你在田埂上的眼神我可都看到了,你死死地盯着马小婵,一脸馋相,哼!”
“这能说明什么?”
“说明了一切。”张岚有些激动,“我知道,一个女人的身体要是吸引了男人眼睛,她的心,也会慢慢地走进男人的灵魂。”
张岚的眼睛真毒。在田埂上,他看到马小婵通红的脸庞、超凡的胸脯,他的心的确动了一下。
他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是现在,看着渐渐密起来的星斗,枕着女友渐渐厚起来的大腿,听着她渐渐真切起来的话语,他似有所悟:马小婵的美艳与结实,既符合哈菲兹审美,又符合山地人的生活伦理。
吴心不禁说道:“张岚,你知道不知道,你这是在亲手葬送自己的爱情啊!”
“谁说是葬送?我这是在追求永生。”张岚俯下头来,吻了吻吴心的发梢,“我不跟你走进婚姻,我的种种好会永远留在你心里,你会永远想我念我爱我。”
15
张岚牵了红线之后,马小婵几乎是奋不顾身地扑上来了。
她对吴心说,你与张岚的事我其实早就知道,为什么还要跟你好?因为她与你再好,也不可能走进婚姻。你也别反驳我,因为我深知她的底细—我们同在一个宿舍,张岚常常在睡梦中大叫一声惊醒,醒来就不停地喘粗气,起初以为她是梦魇了,但频繁的梦魇,就让人感到奇怪。后来她偷偷地告诉我,她有先天性心脏病,心隔膜位移,冠状动脉狭窄,不能累着,也不能激动,更不能有大的悲喜。虽然她很多情,也很好色,但不能放纵欲望,所以,她一边欲动着,一边克制着,不敢尽兴。她几次很伤感地对我说,她这辈子不适宜结婚,即便是有爱情的花朵开放,也只能一边开一边凋谢,结不出最终的果实。因此,不怕你不爱听,你对于她,就是一个小玩意儿,是一时的稀罕,一旦分开了,也就忘了。所以我不在乎你们到了什么程度,一切都是无用功,而且还给我做了热身,我为什么要在乎?
吴心觉得马小婵说得太直白,甚至有点儿粗俗,本来是应该反感的,不知为什么,他反倒感到很可爱,逗弄道:“听你的口气,好像我必然就属于你,你的心可真大。”
马小婵嘿嘿一笑,在他面前摆了摆腰身,“你看看咱这胸脯,这身膀,就一个字,壮。壮是本钱,既可以伺候你的柴米油盐,又可以给你生儿育女,你不选我选谁?”
她的话吴心在张岚那里听到过,这时好像是在鹦鹉学舌,看来张岚与她已经串通好了,成了同谋。他笑了笑,在胸前做了一个托举的动作,“祖国啊,你有两个硕大的乳房,一个代表着哺育,一个代表着宽容。”
马小婵脸倏地红了,捶了他一拳头,“就凭这,我也饶不了你。”
马小婵结实,朴实,诚实,而且还丰美,艳美,纯美,的确可以做既上厅堂又下厨房的现实之妻,而且,眼看就要毕业了,读了那么多的书,写了那么多的诗,却一篇都没有发表;投入了那么多的情感,注入了那么多的心思,反倒还不能抱得美人归,真是有些亏。不成,虚空必须有人填补,怎么也要收获一枚媳妇。
还一枚媳妇,他感到自己可笑,书读多了就酸,现实的考虑也弄得这么雅致,真是病得不轻。
张岚自己怎么没有跟我说她有先天性心脏病?他稍稍感到一点不公,但很快就释然了。因为这牵扯着一个女人的自尊,她怎么会轻易点破?而且她又是那么高傲、优雅、美丽。再说,这是不是马小婵的攻心战略,也未可知,算了,没必要纠缠了。
其实他也不愿相信张岚真的有先天性心脏病,宁可相信,她对他又迎又拒的态度,不是身体的原因,而是出自心性。她是自己的女神,完美之下,岂能容有残缺?维纳斯残缺反而更美,但那是艺术雕塑,而张岚是可以拥抱的鲜活的人。
当他决定试着跟马小婵相处之后,第一时间就报告了张岚。张岚半天没有说话,迷蒙的眼睛很忧伤地看着他。吴心觉得,这是很自然的反应,如果不是这样,反倒叫人不能接受,好像他们之间玩了一场情感游戏,纯粹是性的吸引。后来张岚叹了一口气,说:“你是我培育的一颗感情的果实,快要熟了,却拱手让给马小婵采摘,我真的心有不甘。”吴心说:“你可以不让吗,我本来就是属于你的。”张岚摇摇头,“算了,做人要厚道,不能太自私,我不能耽误你。”
说到马小婵,吴心承认,她的外形是很招人喜欢的,但是性情是不是相合,还是个未知数。况且离毕业已没有多少时间,短期内也不会有多么深的了解,所以他一点信心都没有。张岚笑了笑,给他提了一个建议,要他利用国庆假期,带马小婵出去旅游。她认为,一离开熟悉的环境,旅途上只有你们两个人,她自然会真情流露。而且女人一到了大自然,马上就变成了孩子,心性立刻就会暴露得无遮无拦,你想看到什么就会看到什么。
吴心听了张岚的建议,笑了,笑得怪怪的,表情也是坏坏的模样。张岚一愣,“你什么意思?”
吴心告诉她,他们俩的谈话,让他感到不可思议,就好像一对男女躺在一起肌肤相亲,女人却还能心平气和地给身边的男人支招,教他如何去跟别的女人上床。
“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我本来就没跟你上过床嘛。”
吴心点点头,又马上摇摇头,因为他心里在想:虽然他把张岚当作自己的华伦夫人,但跟卢梭的华伦夫人是不一样的。因为两个女人出生的年代不同,一个是十八世纪,一个是二十世纪,本性里浸染了不同的社会内容。所以他相信,即便他跟张岚上了床,她也会为他跟别的女人上床的事出谋划策。
想到这,吴心对张岚的缠绵不舍,变得淡了一些。
16
接受张岚的指点,吴心利用国庆假期,选了一个近处,带马小婵到承德旅游。
关于这次出行,吴心写了一篇游记做了记录。那篇游记的题目很香艳,叫《如花美眷到承德》,给人的感觉好像是携新婚的妻子去度蜜月。是这样记述的—
在天下,美丽的风景可谓多矣。
但,美丽的风景如果不能化作心灵的记忆,也仅仅是瞬间的感动而已。而承德,不仅让我感动,而且让我感恩,因为它承载了我生命中最温暖、最妩媚的部分,与我的情爱有关。
多年前的一个春深时刻,我偕一天青色的女子到了承德。起因很简单,它有园林,它有草原,而且离京华近些,仅180公里的距离。这还不是核心的原因,最诱人处,是它有一条“热河”—清波荡漾且温暖,与蜜月的意象相仿,摇荡心旌,如蛾向火,趋之。
到了承德,已夜幕四合,武烈河弄响,虽迤逦内河,却像哗然大波。夜之黑,放大了河的神秘,她拽紧我的衣角,喃喃说道:“我只身随你来,好像四处都是陷阱,你要护紧我。”
歇在面河的一爿小店,迎面的山上,正有一个磐槌峰,一独石兀挺,惊心动魄。她说:“造化也重男轻女,弄雄风扑面,覆盖温柔,好令人心悚。”
我说:“这很好,对我,你不得不依恋。”
真是依恋的,相拥榻上,明明缠抱着,在密匝中,她却仍嫌有间隙,说:“抱紧我。”
第二天,首先造访的是避暑山庄。我们从丽正门进入,相挽前行。由于是散客,无导游指点,一切都靠自己感受,所到之处,必得观察与思索,走得自然徐缓,但正好沉浸,所得便多。
始知丽正门的寓意。
“丽”,在这里不指美丽,而是“依附”。“丽正”出自《易经·离卦·系辞》:“日月丽乎天,白谷草木丽乎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意思是说,日月依附于天,草木依附于地,皇帝要像日月一样合乎自然规律依附于正道,方能教化万民和统治天下。
我嘿嘿一笑,说:“你看见没,女依附男,才有日月一般的光华,草木一般的深秀。”
她说:“嘁,你这是断章取义为我所用,你没看见,连皇帝都得正,方能得民心治天下,况你个黄口小儿?”
相视而笑,彼此会意。
庄中景名和匾额均出自康乾二帝,不疏才华,风流有自,顿生敬佩,齐声说:“原来皇帝也是大才子啊!”都觉得,即便是有权势,若无婀娜情致,也是冷的,恶的;所以,即便是皇帝,也不能只有刀枪,一旦宅心锦绣,反而可亲可爱,令人忍不住地就想归顺。
但也发现,匾上的文字,有多处失范,譬如“避暑山庄”的“避”字,“辛”下多了一横,还有一处的“藏”字,写成“蔵”,缺了几笔。疑惑时,正有庄内人员逡巡,便请教。人说,非讹误,系皇上有意为之—多一笔,寓江山广阔,丰茂富饶;少几笔,因为那形正是刀枪模样,而大清一统,各族团结,万民和顺,再刀光闪闪,乃有失和谐也。
她击节叹道:“真是好字!”
我问:“好在哪里?”
她说:“好在君王仁义。”
我说:“君王仁义,类似作秀,关键在于他有绝对实力,便可以任意增删,纵横捭阖,凡人见之,就信服,以为理所应当。若换了你我,总是错的。”
到了心仪已久的热河,竟是一脉小水,她摇头一笑。
我说:“小水为何有大名?因为它与江山社稷有关。你没听说,一座山庄,半部清史?这正如古诗名句,虽一句两句三句四句,却是大作,因为它是历史的文化记忆。”
她似有所悟,走到斛车之畔,转动轮叶,斛上温水,掬而洗面,说:“既然是圣水,自然要沾沾仙气。”
我一笑,说:“热河泉边洗洗手,好运年年伴你走。”
她说:“你来得倒快。”
我说:“游在前边的一个老婆婆撂下这么一句,让我捡到了。”
整个山庄的疆域,真是阔大,有园林(且园中有园),有山峦,有湖泊,有庙宇;自然,人文,宗教,风俗,涵纳交融,浑然一体。园林之中,北地与江南,燕京与蛮夷,举国的风格,都凝缩在这里,像大盘盛碎珠,挤在一起闪烁,迷眼又迷心。那些庙宇,又称“外八庙”的,承载着满、汉、蒙、藏等各族的宗教信息,且儒道释怡然共处,一派和谐镜像。大有看承德,乃游民族万水千山;读承德,乃读历史万代千卷之感。便身陷其中而不能自拔,把三天假期都用掉了,预计中的坝上之游只好作罢。
站在“北枕双峰”的峰巅,俯瞰庄园。发现庄园的轮廓,状似一把张开的芭蕉扇,扇柄恰在皇家殿堂,给人以“掌控自如”的寓像。仿佛帝王在殿内一伸手,就能把整个江山都揽进自己的襟怀一般。
她说:“这是皇帝的野心。”
我说:“这是实力的象征。”
再细想那外八庙。竟也看出帝王的别有用心:所有的香火都在这里烧着,你等何须再另起炉灶?拜就是了。
康乾盛世,百代无恙,万寿无疆,“怀柔”二字,岂能叙说周详?还是实力使然也。
我对她说:“人也如江山的,岂能只有容貌之美?要腹笥充盈,有内在魅力。”
她说:“你这是在给我上课。”
“岂止对你,也是对我自己。”我说,“江山其实是一卷大书,应该学到点什么才是。”
她想了想,嫣然一笑,说:“我听你的。”
在庙宇之游中,给我们留下最深触动的,自然是普乐寺中的欢喜佛。因为在爱情中的男女,敏感于“欢喜”二字。
欢喜佛起源于古印度原始宗教。男代表智慧,女代表禅定,二者如车之双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男女双抱合体,智慧与操守双成,即所谓“悲智相合”,方为一完人;方圆满俱足,以至于业障摧毁,修正有得,乃“大欢喜”。换言之,欢喜佛之欢喜,为降服对方、亦被对方降服之欢喜。
她说:“原以为欢喜佛是鼓吹纵欲的,却这么严正,倒好像是一部爱情的辩证法。”
女孩子一有悟性,便愈加可爱,虽众目睽睽,光天化日,我也忘情地把她抱进怀里。
返程之后,我用两年的时间,写了一部近五十万字的长篇小说,书名就叫《欢喜佛》,颇得女读者喜爱。她则拿下了硕士学位,分到了一个风雨不虞的好单位。两个人颇有些顺风顺水。因为欢悦,更因为两个人都不断地发展自己,日日上进,互相敬佩,使情感有所附丽,遂不愿分离。
据说,之所以叫承德,是因为那个时期,民族团结,江山一统,国泰民安,人民发出心声:要感谢皇帝恩德,承载明君恩泽,忠心报国,合欢共好,千年不怠。
我要说,粗粝的男女走进承德,被那里历史、自然与人文滋润之后,会顿生柔厚,爱情会茁健地成长起来。至今,虽已经世风摧折,但承蒙承德的教化与开启,我们的爱情依旧有天青色的模样,在我心中,她是我永远的如花美眷。
情长怨巾短,景美恨语迟。与她斟酌一番之后,感到千万大词终敌不过一个小词:感谢承德。
她一笑,说,还应补上一个小词:愿她无恙。
这篇游记,真情与假意,实况与虚构,是混搭的,一切都是为了把文章做好。
虽然有“真是依恋的,相拥榻上,明明缠抱着,在密匝中,她却仍嫌有间隙,说:‘抱紧我。’”的描写,但当时的真相是这样的—
吴心虽然跟马小婵同宿一室,却一个睡在沙发上,一个睡在床上。
当夜深人静,风吹庙树,哗然弄声,壮美的马小婵却表现出异常胆小的样子,她对睡在沙发上的吴心求救似地说:“你能不能上床来,抱紧我,我很害怕。”
“不能。”吴心摇摇头,“因为我读的黄色小说多,爱冲动,所以比你还害怕,怕管不住自己,做出出格的事。”
“可是我不怕。”马小婵伸出双手,做了一个邀请的姿势,“自从朗诵了你的破诗,让人哄笑之后,我就不害羞了。”
吴心说:“那也不能,因为咱们俩才刚刚开始,鞋子穿在脚上合适不合适还不知道,现在就跟你弄得那么不清不白,我怕到时候甩不掉你。”
“你瞧你那点出息。”马小婵瞪了吴心一眼,“不过你放心,我不比张岚差,想甩你尽管甩,我不会讹上你。”
马小婵的话让吴心很不舒服,“我跟张岚怎么了?我实话告诉你,我们俩也是有行有止,至今还是清清白白的。”
见吴心被激怒了,马小婵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把双手缩进被窝,从里边把被子拽紧,竟说:“我现在不怕了,我要睡了。”
但是有一点却是真实的,他们的的确确恋爱了,有了一丝依恋,有了一丝缠绵。因为在大自然的底色中,马小婵立体了,美好了。她结实中不失温柔,朴实中不失聪慧,老实中不失洒脱,全没有乡下女孩的硬直、干瘪、刻板,也是心中妩媚,善解人意的,也是胸有雅意,柔软多汁的。
她可以作为人选,转正为未来的媳妇。
他回到学校之后,把自己的感受如实地告诉了张岚。
以为张岚会祝福自己,没想到她听过之后,忍不住嘤嘤哭泣。吴心手足无措,只好试着递上手帕。她一把推开,用手捋了一把泪水,恨恨地甩在地上。“吴心你听好了,毕业之前,咱俩私下里就别再来往了,咱们要对得起马小婵。”
吴心吃了一惊。这么优雅的一个人,怎么就这么不优雅了?
17
实习结束,毕业分配。
没想到在分配环节上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故事。
吴心出了几年黑板报,写的朗诵诗又给学校拿了大奖,他在校园里知名度很高。所以,基于他的文艺特长,校务会讨论决定,让吴心留校,在校团委工作。
校团委书记代表学校找他谈话时,他慨然应允,毫不犹豫。他本来就不喜欢专业,正为毕业之后的去处犯踌躇,不期就来了适宜的岗位,这疑似天上掉馅饼,让他喜出望外。
一如花朵刚刚绽开,就猝遇倒春寒,吴心正沉浸在欢悦之中的时候,头顶上竟意外地落下来一记闷棍,他被沉沉地击中。
打闷棍的人竟是给了他入学机会的李老师。
当得知吴心留校的消息之后,李老师急迫地找到校长。他对校长说,这个学生不能留,因为他的表现很差,影响很坏,留下他会败坏学习空气,破坏学校秩序。他给出的理由是:本来他是高考落榜生,是学校开恩,把他特招入学,按常理,他应该以感恩的姿态学好专业,他却旁逸斜出,去搞什么文学。搞文学不怕,只要专业学习合格也就作罢,可怕的是,他乱搞男女关系,把我最得力的文体委员、最看好的学习尖子都拉下水了,还心甘情愿地跟他天昏地暗。这也不可怕,男女之间就像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它去好了,最可怕的是,班里的大部分同学,甚至学校里的许多学生,对他很是羡慕,还把他当作偶像,严于管理的老师反倒成了被嘲笑的对象,这岂不是颠倒黑白!他的流毒太广,负面影响太大,留下他是个祸害。
校长说,李老师你言重了—专业之外多点爱好,成为广谱人才,将来能更好地适应社会,怎么能叫旁逸斜出?同学之间谈谈恋爱,即便是脚踩两只船,也是可以理解的选择,怎么会是乱搞男女关系?青春律动,有点偶像崇拜,正体现生机活力,怎么叫颠倒黑白?不要给自己的学生扣帽子,更不要一棍子打死。现在是开放的年代了,不要固守老观念,要看到学生的长处,因材而用。校团委的工作,一直是死气沉沉,正缺少一个他这样的活跃分子,留下他,也正是顺应潮流,因势而为。
李老师哼了一声,说,你们校领导真是病急乱投医,他算什么人才,不过是一个思想意识有问题、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小流氓而已,搁着过去,我早就不能容忍,把他拉上台去……
校长嘿嘿一笑,说,你怎么把自己的学生当批斗对象?说白了,你还是旧思维在作怪而已。
校长的话戳到了李老师的痛处,因为李老师文革期间是学校一个风云人物,后来成了重点清查对象,本来是要被开除出学校的,但他有很高的专业水平,是个很好的教学人才,推向社会实在是太可惜了,便留用了。留用之后,他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成了所在专业不可或缺的栋梁,遂被提拔到系主任的岗位。所以一说到过去,李老师颜色顿变—说不让我给学生扣帽子,你却揪你员工的小辫子;如果说我思想不解放,不是一个好老师,那么你这么不讲政策,不讲原则,也不是一个好校长。既然是这样,我就不客气了!
校长一惊,你要干吗?
李老师不客气地说,摆在你面前的两个人,我和吴心,你要留吴心就别留我,你要留我就别留吴心,你没有别的选择!
问题严重了。校长摆摆手,对站着发难的李老师说,你别激动,坐下慢慢说。
李老师坐下了,脸色铁青,呼吸急促,一只手搁在臀下,好像座位很硌人,一只手捋着前襟,好像衣不蔽体。
校长看到,李老师的上衣洗得都发白了,两个肘部缝着两块补丁,更刺人眼的是,前襟上五粒扣子的颜色,三粒黑两粒白。
校长心中一动,突生悲悯。这么多年来,李老师在生活上艰苦朴素,自律甚严,在教学上守成敬业,任劳任怨,是一个让人不得不敬重的好老师。面对这样的一个人,是不能伤害的。
那么好,别让一个吴心伤害了咱们之间的感情,就让他从哪儿来就还回哪儿去吧。校长说。
所谓从哪儿来还回哪儿去,这是农业院校的分配原则,就是说,毕业生一般都要分回原籍。当正式的分配方案公布之后,吴心愣了,煮熟的鸭子飞了,这是怎么了?
分回原籍的毕业生,本区县也有规定,还要分回出生地附近的乡镇。之所以不回到本乡镇,是为了便于今后开展工作,作必要的回避。但出生地附近的乡镇也是大山啊,这就是说,吴心还要回到大山里去,走他视为畏途的崎岖山路和崚崖峭壁。我的天啊!他忍不住大放哀声。
当他得知,是李老师从中作梗,他愤怒了,急切地朝李老师的办公室走去,他想当面批他两个耳光,以发泄心中的怨气。但走到李老师办公室的门前,他又迟疑了。他想到,是李老师特招了他,对他有恩,还是自己的种种表现伤了他的心。这种恩上之怨,钝化了他的激愤,令他不能采取决绝的行动。往深里说,还是文学起了作用。他读了那么多书,内心锦绣了,温柔了,也懂得了这世间没有断然的恩仇,一切都是因果的作用。既然因在自己,就不能抱怨苦果,隐忍地吞下去,才符合道义,才符合情感伦理。正迟疑间,门开了,李老师吃了一惊,“你?”
吴心躲过李老师的眼神,说道:“我是来看看您,跟您道个别。”
李老师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捋着上衣的前襟。吴心看到,李老师的上衣洗得都发白了,两个肘部缝着两块补丁,更刺人眼的是,前襟上五粒扣子的颜色,三粒黑两粒白。
这种极端的朴素,立刻消解了吴心的怨气,他感到,如果再进行报复,就像重拳打在棉花上,不仅无力,还可耻。他忍不住给李老师鞠了一躬,扭身就走。
“吴心,吴心,你等等。”李老师在身后喊着。
吴心下意识地停了一下,还是决绝地往前走去。
“我只想告诉你,在乡镇工作,你一定也会有出息,因为你聪明。”李老师说。
吴心的原籍是京西大方山县,县委组织部派了一辆解放牌大卡车来校园接毕业生。各个专业的应届毕业生总共有十六位,连人带铺盖上了车之后,显得空空旷旷。
那辆车很破,走起来哈哈悠悠,咯咯吱吱。车帮上拦着两条粗大的捆绑绳,让人想到,这车平时是拉牲畜和大白菜的。同学们不愿往丑陋里猜想,就当是拉大白菜的,都说:“我们是十六颗大白菜。”
十六棵大白菜被拉进县委大院,进了一个光线暗淡的会议室。县委组织部干部科科长正等在那里。那是一个中年女同志,面庞端正,面色白皙,有几分美。只不过她的牙齿过于整齐,也过于白,像假的一样,让吴心感到有些丑。
等待他们的是未知的命运,可吴心却有心思研究美丑,这就是因为他专业之外有文学,刻板少了,浪漫多了,已不觉得不合时宜。
分配方案其实早已定下了,所以那个女科长只简单地说了几句欢迎归来的话,就开始面无表情地念纸上的文字。
念到吴心,她特别多说了一句,虽然原则上是要分回出生地附近的乡镇,但也要量才而用,他学的是蔬菜专业,而山区是没有大面积的菜地的,只有村民私人菜园和漫山遍野的种玉米的堰田,所以要分到平原的产菜区—良乡镇。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没想到那个该死的李老师堵了他的通幽小径,却给他预备着一条开阔的大路,虽然李老师也未料想到,但这仇中之恩,在他决定录取他的那天起,就已经坐下了。
正快乐地冥想,他耳边传来哭声,原来一个学畜牧的学生,依规被分到了吴心出生的乡镇,那崚崖峭壁的坎坷,交给他替吴心走了。哭声很大,让在场的人唏嘘,这同情的声音给了那个同学勇气,他对女科长说:“您能不能也给我调到平原去,因为我腿不好,走不了山路。”女科长正色道:“既然腿不好,怎么会被学校录取?”那个同学说:“本来腿是好的,但在实习时被驴踢了,落下了残疾。”女科长没好气地说:“既然这样,你回学校去开证明吧。”
公布完结果,女科长说:“你们工作单位来人接你们了,就在大院候着,你们自己去找吧。”说完就走了,不再管那个哭泣的学生。管事的人走了,那个学生的哭声立刻就小了,变成了忍不住的抽泣,在场的人都凑过去安慰他。吴心也抬腿就走,因为他觉得痛苦是别人的,喜乐才是自己的,他要赶紧去会喜乐之乡来的人。
他找到了接他的车,是一辆后开门的武汉牌小货车。他把铺盖往车厢里一扔,对接他的人大手一挥,“走!”有恬不知耻的豪迈。
良乡镇的办公大楼就坐落在城中心的街面上,它坐北朝南,眼前的大街很宽阔。令他喜出望外的是,对面赫然立着一座邮局的小楼,墙体上的绿色,像是新刷上去的。他愣了一下,得寸进尺地嘟囔道:“附近要是再有一个书店就更好了。”
接他的人一笑,“你朝东看。”
他往东一看,离办公大楼不足百米的地方,比肩而立着一座三层小楼,楼体上横挂着一块大牌子,上写着:新华书店。
他忍不住大喊一声:“都有了!”
接他的人被他吓了一跳,不解地问:“什么都有了?”
“心中想的都有了。”
接他的人不再多问,只是撇着嘴摇了摇头。
放下铺盖,他立刻来到街上,先是走进邮局,出来之后又走进书店,似乎有些不相信,要再验证一下。
验明正身之后,他不禁泪流满面。对一个热爱文学的人来说,邮局可以投稿,书店可以买书,输出输入的路径都有了。
这一刻,他爱上了命运,觉得自己强大起来。
接待他的镇领导对他说:“为了让你能安心工作,先让你休整一个礼拜,回老家安顿安顿。”
走出镇机关大院,他急匆匆地往北关公共汽车站走。正低头赶路,后背猛地被什么人拽住了。回头一看,正是那个哭泣的畜牧专业的毕业生。
他叫陈景旺,身材高挑,面目清秀,是个典型的小白脸。陈景旺凄哀地对他说:“你要救我。”
他告诉吴心,他摸了那个女科长的底细,他有个弟弟叫赵玉森,正在吴心他们乡中心校当校长,听说他对吴心很赏识,跟吴心关系亲密。他的住家,就在县城的护城河边上,眼下正在家里休假,所以希望吴心跟他走一趟,托托他的关系。
吴心说,我要赶着回老家,公共汽车还有半个多小时就到了,我顾不上了。陈景旺一听,把他的后背抓得更牢,不行,你如果不帮忙,我绝不放你走。
面对这绝望中的乞求,吴心心中的喜乐转化为一种义气,“好,我就跟你走一趟。”
到了县城的护城河边,他们看到了一爿小小的商铺,吴心对陈景旺说:“求人办事,怎么也不能空着手吧。”
“我没钱。”陈景旺说。
吴心很想说,我也没钱,但他上衣兜里两张十元面值的票子自己就动了起来。那是刚才镇领导给的,他知道穷学生钱紧,而回家省亲,怎么也要给老人买点点心,就主动提醒并递上二十元现金。见吴心不要,镇领导说:“算是借给你的,之后再还。”
吴心买了一兜苹果、一兜橘子,花去了五元。
见了赵老师的面,发现他还是那么文气,只不过脸颊多了两块肉,在雅中有了庄重。这层庄重疑似入世,他也不客气,很自然地接过水果,说:“是不是为了分配的事?我感觉你该找我了,正候着呢。”
“是为了分配的事,不过不是我,而是他。”吴心指了指陈景旺。
陈景旺缩了缩脖子,鞠了鞠躬,“赵老师,我叫陈景旺,给您添麻烦了。”
听了陈景旺的陈述,赵老师半天不说话。以为他要说教,或推托,没想到他张口说道:“山里的孩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自然要到山外发展,这是可以理解的,大山清苍,远看是景,近看就是坎坷,谁不愿走通途?这个忙我帮了,我现在就去找人。”
他叫他们二人就在家里等他,等他回来就能见分晓。
看着匆匆出门的背影,吴心大为感慨,这个人还是那个在小河沟里跟他谈心的那个人,还是那个激情洋溢背诵《歌德巴赫猜想》的人,入世再久,也是书生的本色,不泯同情与悲悯的初心。
夕阳初上的时候,他回来了。一进门他就大喊:“成了成了,吴心你别嫉妒,他分的地方比你还好,就是县城所在地—城关。”
吴心首先想到的不是嫉妒,而是深深地感动。因为这个赵老师也是偌大年纪了,却还跟孩子一样,帮人成事,也不矜持,而是不遮不掩的喜悦,好像是自己的事情一样,让被帮的人以为不过是举手之劳,甚至都羞于报答。
所以他狠狠地推了只顾傻笑的陈景旺一把,“你应该替你的父亲感谢赵老师,还不赶紧叫爹。”
“爹。”陈景旺脱口而出。
看到陈景旺反应很快,态度也很真诚,吴心的不平得以平息,因为它化解了不公。凭什么我的恩师对陌生的你也这么热心,岂有此理!
一声爹叫得赵老师手足无措,他满脸通红,不停地推眼镜的白框,“过了,过了。”
正在这时,赵师母回来了,好像终于得到解脱一样,他劈头就对她说:“你赶紧去买菜,要留两个孩子吃饭。”
赵师母嫣然一笑,“好,我马上去。”
赵师母买回菜就立刻下厨房,也不让人帮厨。整个过程,她始终面带微笑。从侧面看,她脸型柔美,身姿妩媚,像雷诺阿《圣经》绘画中的人物。
多好的一对夫妻啊!吴心不禁感叹道。
晚饭上了酒,为陈景旺庆贺。陈景旺幸福难抑,多喝了几杯,喋喋不休地说着感激的热话,其表现近似肉麻。赵师母笑吟吟地说:“你也别过意不去,因为你们赵老师就是这么一个人,如果能帮人而没帮,或没有帮成,他比当事人还难过。”
天色很晚了,赵老师说:“我家居住条件差,我送你们去旅店。”
到了旅店,赵老师抢着付了旅费。吴心和陈景旺很是难为情,言之讷讷。赵老师说:“这是老师的责任,你们别不好意思,再说,你们一对穷学生,哪里住得起旅店?”
送走了赵老师,既得利益者陈景旺又哭了,“真像是做了一场梦啊。”
吴心任他发泄,不说话。
“吴心,我刚才是不是叫了爹?”陈景旺突然问。
没等吴心回答,他又说:“既然叫了他爹,咱俩又是同学,自然都是他的儿子,咱俩自然也就是亲兄弟,不行,咱们就在这里拜把子,把关系确定下来。”
旅店的墙壁是白墙,陈景旺蘸着水在上边写下了三个名字,横着写的是赵玉森,并排竖写的是陈景旺、吴心。
他强拉着吴心面对三个名字跪下,“趁水渍还没干,咱赶紧举行结拜仪式。”
于是,老天有眼,大地作证,兄弟同心,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等等。弄得既滑稽又神圣。
18
吴心陪陈景旺到城关镇报完到之后,说好了一起回老家,但临上公共汽车前,吴心突然变了卦,“你自己先回吧,我还要去个地方。”
陈景旺追问他去哪儿,他说:“这不归你管。”
“不用说,一定跟女人有关。”陈景旺说。
的确跟女人有关。
由于自己分到了一个好地界,又帮助陈景旺分到了一个好地界,他内心喜乐盈满,突然生出一丝挂念,他要到京东去,看一看马小婵是不是也分到了一个好地界。
寻寻觅觅之下,终于找到了马小婵乡下的家。
马小婵的家真是寒酸。院子很大,却只有三间泥土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也没有正经的院墙,只是插了一圈木栅,柴门一推就开,而且顺势就歪在那里,一点声响都没有。院子也是一地黄土,中央是一个抽水井,架在井沿上的一挂手动压水机也有些倾斜,出水龙头还不停地滴水,因此下边接着一个锈迹斑斑的铁桶。
吴心不想喊,自己迟迟疑疑地往房门走,他是想给马小婵一个惊喜。
但是马小婵的呼叫声却破门而出,“吴心,吴心,你真的来了!”
破门而出的马小婵扑上了吴心的肩头,他差一点被扑倒,不禁感叹,这个马小婵真是壮实啊。但是同时他又下意识的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么贫瘠的地界,怎么就把她哺育得这么壮实?
马小婵忘情地拥抱着他。透过她毛茸茸的发梢,他看到了窗玻璃后边觑视的眼睛。
“一个大姑娘家的,也不怕你父母看见。”
“我不管。”
果然就听到屋里一阵剧烈的咳嗽声,吴心觉得那是一个不满的提醒。
进到屋里,黑洞洞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外边的太阳很热烈,眼睛被晃过之后,进到暗处,自然会感到黑。
定了一阵神,才恍惚地看到了屋里的光景。他们进入的是中堂,两个隔断背后,是两个睡屋。睡屋的两扇门都开着,左右晃一下眼神,就看到了两间睡屋之内,各自砌着一盘大土炕。因为站在中堂,吴心看清了里边的阵势。靠墙放着一排仓柜,柜前是一张浑黑的八仙桌,桌两边各放着一只坐柜,马小婵的父母就坐在上面,板着脸看着他。有三个半大小子也站在地上,嘻嘻笑着围着他看稀罕,好像他是从旷野里突然跳出来的怪物。见他不知所措,马小婵从角落里搬来一个方凳,让他坐下。
这么一来就构成了一个被审视的状态,马小婵的父母是两座主神,马小婵和她的三个弟弟则是护神的使者,吴心则成了被捉来的妖孽。
“你是从京西大方山来?”马小婵的父亲问。
“是。”
“那里很穷啊,只产老棒子。”
“是不太富裕,但粮食够吃,还产煤,不缺钱花。”
在这一点上,吴心善意地撒了一点谎。虚荣心作怪,不能泄露喝粥、吃窝头、瓜菜代的真相。至于缺不缺钱,谁出门在外,也不会跟陌生人哭穷。
“我们的家境你也看到了,别笑话。”
“京西、京东同一个政策,都一样。”
“你很会讲话。”
“说的是实话。”
“我可就这一个闺女。”
“您放心,我会好好待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要是跟了她,你可就累了,因为她身下还有三个弟弟。”
“你是说我会有身肩儿(负担)?这不算什么,是男人就得有身肩儿。”
“这我就放心了。”马小婵的父亲瞥了瞥另一边的她的母亲,“也别坐着了,去给他拾掇饭。”说完他就站起身来,径直走出屋去。
吴心也跟了出去,想做进一步的攀谈。
在通明的光线下,吴心看到这个中年人很胖,但背有些驼,满面沟壑,有些老。
见吴心跟着,他指了指抽水井上的压水机,“它有些漏,而我又有心肺病,动一动就喘,没力气修它,你去把它修好。”
这让吴心一愣,竟不由分说地支使,好像他已经是他的女婿了。
他俯身端详,查看压水机的结构。因为京西山区吃泉水或者井水,靠瓢舀,靠桶打,他没见过这玩意儿。便怎么也研究不透彻,又不敢贸然拆,探究里边的毛病,他拿它没办法,久久地愣在那里。
中年人看到这一切,摇摇头,叹了一口气,“唉,算了。”
这一声叹息,刺得吴心心里发皱,因为那里面的含义是失望。
马小婵适时站了出来,“您也是的,人家是刚来的客人,就指手画脚,哼!”她的父亲瞪了她一眼,“多嘴。”
饭做得了,是四张偌大的烙饼,用锅盘儿(用高粱秆连缀而成)托着,放在浑黑的八仙桌上。菜是熟咸菜炒黄豆,外加一盘小葱拌黄瓜丝。还熬了一大锅小米粥。
大家围着八仙桌吃饭,马小婵父母坐在坐柜上,吴心跟他们相对,坐在方凳上,马小婵和他的三个弟弟环列两边,站着。
马小婵的父亲阴着脸对吴心说:“本来应该招待你点儿酒,但是我不喝酒,你也就免了。”
本来熟咸菜炒黄豆是好吃食,干妈炒得又香又柔软,上高中的时候,他都吃馋了,总期待着刘军带来。但眼前的熟咸菜炒黄豆,除了咸以外,根本就没有香的味道,而且还有一种很浓的霉味。他猜度,一是少油,二是黄豆搁的时间太长,很不新鲜了。
即便是这样的吃食,一家人也吃得津津有味,马小婵的三个弟弟还不停地吧唧嘴,以至于她感到难为情,羞得抬不起头来。
四张偌大的烙饼,转眼就没了身影,接下来就是稀里呼噜地喝粥,也转眼就见了锅底,好像从来就没有他这么个人,不必顾惜。
在马小婵家的第一顿饭,吃得这么虚空,不过是一个象征性的吃。
晚上,吴心跟马小婵的三个弟弟睡在一个大土炕上,闻了一宿的汗臭、脚臭,几乎一直是醒着。
在这样的家庭里,他只待了两天。第三天一早,就带着马小婵回京西老家。
虽然是短短的两天时间,吴心完全了解了马小婵的家境。他的父亲沉默寡言,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而她的母亲,喋喋不休地说话,把家里的一切存在,包括有几只鸡、几头猪、几亩口粮田、几棵自留树,都揭示得底儿掉。
她的母亲个子不高,却有个大胸脯,和身形显得很不成比例。她脸上虽然多皱,但心性透明,精力过人,十分豁达。她告诉吴心,人们都说她是话痨,太爱说。能说的说,不能说的也说。为什么爱说?因为在穷苦面前她没办法,就把它说破,一说破,穷苦就好像不在了。说,就有力量,就能忍受,她就什么都不怕。
她直截了当地对吴心说:“你看,小婵的爸身体不好,家里什么都指望不上他,他的三个弟弟学习不好,将来也考不上学,肯定还要在家务农。还要盖房,娶媳妇,盖房的事,也就全靠小婵和你了。”
吴心被吓了一跳。因为自己是一个刚参加工作的书生,兴奋点只在读书写作,盖房那样的大事,太烦劳,太艰难,甭说去做,听着就发愁。
但他嘴上却漫应道:“好说,好说。”
所以,他带着马小婵回老家,就有了一种逃跑的味道。
令人庆幸的是,马小婵也被分配到了一个好地界:是她老家那个县的蔬菜办公室。办公室就坐落在县城,这就意味着她也疏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环境,多少有一点自己的生活空间,可以透一透气,涵养一下自己。
吴心在老家,陪着马小婵把假期待满,然后硬是把依依不舍的马小婵推上了公共汽车。
关于他们在老家的经历,吴心写了一篇散文,影影绰绰地做了反映。那篇散文的题目叫《蜂擎荆旗》—
一如树高了,就有喜鹊筑巢,村庄繁盛了,就有猪狗,因为大山连绵,便有了遍地荆棵。
荆棵贫贱,叶小,株矮,且枝杈琐碎,既无树木之材,也无摇曳之姿,便不被人惦念,兀自生长着就是了。
然而它也开花。开得米粒大小,隐忍无形,一点也没有花朵的样子。
要不是有蜜蜂,它差不多就被人彻底遗忘了。蜜蜂殷勤,竟日里在荆花的微粒上采花粉,生生地酿出蜜来。因为“荆花蜜”名贵,有化瘀止痰兼及养生的效用,卑微的荆棵,才有了一个免予荒火和砍伐,贫贱却安妥地生存下去的理由。
是蜜蜂给了它尊严。
然而蜜蜂却背负上了一种沉重—荆花之微,意味着它的劳作之艰,上百次的采撷才有一滴蜜生成,累死于花间,便是常有的事,颇有壮志未酬,赍志而殁的悲壮意绪。但它们从来无悔,因为,一如圣诗总是唱给受难者,他们被人类感念,获得了永生。
所以,蜜蜂虽小,却终生唱大歌,那是荆花给了它生命的底气。
日前去了一趟苏州的拙政园,得到了一个更深的体味:园中的每处景观,虽匠心独运,构置精巧,但格局都显得小,只有从整体上纵览,才看出大园的气象。盖因景与景之间,一旦交融在一起,在相互映衬、相互依托、相互弥补之下,互为因果,互为前提,各美其美,美美与共,便有了天地间的大美。陪同的建筑学家说,在大化之境中,其实每个“要素”都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有没有整体意志,有没有灵魂的统领。一旦融入整体的格局中,轻也是重的。
由此观之,荆棵之卑,蜜蜂之微,是无碍的,一旦它们走进了对方,一同呈现价值,就都高贵了。
所以,古人说,即便是人,也要敬畏自然,不鄙万物。这或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大地伦理、大地道德。即:在大地上,每束阳光都有照耀的理由,每一种生长都有自适的风流。
荆花是有香味儿的,一种略带苦味的药香。白日里它专心地接受照耀,静心吸纳,一到晚间它就尽情释放,满山遍野都有香气缭绕。那时,地面的热气暗自蒸发,便香得浓郁,令人心浮躁。山里男女便欲望蓬勃,忘却日子的穷苦,都往对方的肉里爱。
贫地反而崽多,道理就在这里了。
一如遍地广种必有收成,十里蒿草必有嘉卉,柴门里的泥崽,也有聪颖者脱颖而出,走出山外,弄出一番不俗气象。所以,人杰未必是因为地灵,盖因不毛之地,了无禁忌,能自由生长。也是因为,纤草不做大树的期许,不高看自己,没心理负担,反而渐渐地长高了。
然而外人不这样看,总觉得那背后,一定有可圈可点的三二理由。
上大学的时候,因为自卑,总是躲避那些闹热的场合,众人意气风发的时候,我总是沉默。这反而引起别人的注意,遇事逼着你谈看法。一如狄金森所说,我不畏惧喋喋不休者,而畏惧那静静地待在一隅而始终沉默不语的人,因为他一开口,就不凡。即便别人有期待,我还是依旧胆怯,脸色通红,含笑不语。竟有一个女生主动示好,问其缘由,她说,你为人沉静,脸上有阳光,且唇红齿白。
女同学之间,总会有勃豀龃龉,她每遇不平都要在我面前发泄一番,寻求支持。我总是劝慰她,你要宽容以待,不要斤斤计较。她说,凭什么?我说,当你能用“不凭什么”想问题的时候,你就会心平气顺,看到别人的好了。她试着做了,果然心结消解,多了愉快,而且还有了很好的人际关系。她问我说,你是从哪儿学得这么善解人意?我说,我从小就不被人关心,不被人理解,反而就学会了关心人,理解人了。
她说,我不相信,一定跟你家乡的水土有关。
到了暑期,她便执意跟我回了老家。
那时,荆花已开得异常繁盛,蜜蜂也采撷得异常繁忙,她被深深吸引,在山野上逡巡不止,乐而忘返。天黑下来的时候,翅翼收敛,但花香迷魂,她冲动地抱紧了我,在我耳边喃喃低语,这个时候,我只想爱,不管不顾地爱。
我们吻得很深,地老天荒,来世今生,均幻化在荆花与蜜蜂之间,都想为对方给予。
但是,当我的手,触到她的胸房的时候,弹性与坚挺,有金子一般的质地,不由得想到,这样的贵重,非瘠薄山地所能孕育,属稀有之财,不到生命攸关时刻,是不能轻易花销的。谦卑的本性,承受不得暴富,我止于吻。
回到庭院,她激情难平,眼生华光,双腮桃红,声音温柔。父母私下里对我说,这个女子,有大美。
独处一室的时候,她对我说,今晚你就留下来吧,陪我。
我体恤她的似水柔情,与她和衣而卧。
炕还是那盘土炕,却多了一床用荨麻织成的凉席。荨麻多刺,直立在土地上的时候,手一触及,便刺痛难忍。但剖出的篾条却柔韧,水浸之后,褪去芒刺,再编织成席,就是很受用的床具了。躺在上面,虽沁凉如水,却感到了一丝辛酸,因为我第一次发现,粗鄙的父母,无所用心的表情背后,居然有细腻之爱深深地潜伏着,一经察觉,就重。
她说,我就说嘛,你家水土一定个别,你看,蜜蜂殷勤,荆花拂性,你自然多情,懂得爱。
我说,也许。
她说,那你就开始爱我吧,我由你。
我知道她之所谓“爱”的含义,心中的不安便乘隙而生,婉言说道,你累了,早点歇吧,属于我们的日子还多的是呢。
她说,不,我就要眼下。
我对她说,你看见我父母的房间没有,那盏灯还亮着,他们是在等我,我不回去,灯会一直亮下去。
我回到父母的房间,对他们说,她说了,我很久才回来一趟,让我好好陪陪你们。
父亲看了一眼母亲,说,这女子好,不仅有大美,还有大德!
后来,由于分配到不同的区域,相距遥远,而我们又没能力调动,最终便没有走在一起。但是,虽然分离,却没有伤怨,有的是绵长的牵挂与惦念。
用她的话说,因为你保全了我,也就保全了你自己,在我心中,你依旧完整。
她的话,让我很受用,给了我一种做人的庄重。以致在一些人生的关口,我都能给自己的来路保持尊严:山地人虽率性,但绝不放纵。
对她的思念,也化成了一种深厚的东西—对美好情感,始终有不疑的信念。
呃,开不败的荆花,永不停歇的蜜蜂!
虽大地如诗,涵养心灵,但生活有生活的逻辑,总有本心之外的一重重诱惑。为了不迷失自我,需一刻也不放松做人的警觉。所以,一路走来,我也有了一丝生命的疲倦。但是,一如蜜蜂,是那种无怨无悔、不轻不贱的疲倦。便虽然薄霜涴鬓,却依旧是唇红齿白。自己看重自己。
这篇文字,单看起来是美文,但其实有虚构。
带马小婵回的季节是冬天,哪来的荆花和蜜蜂?不过是觉得,既然是描写爱情,就要有那么浪漫的环境,只有这样,才能感动别人,也感动自己。
其中—“但是,当我的手,触到她的胸房的时候,弹性与坚挺,有金子一般的质地,不由得想到,这样的贵重,非瘠薄山地所能孕育,属稀有之财,不到生命攸关时刻,是不能轻易花销的。谦卑的本性,承受不得暴富,我止于吻”一段,被众多读者视为金句,虔诚地抄录下来,并到处传诵。
对这,吴心大感惭愧,觉得自己多少有些欺世盗名。自己哪里有这等崇高的境界,不过是卑小的现实考虑而已。有那样的家境,马小婵的处子之身,是她赖以谋求生存和发展的原始财富,保全了它,三个弟弟的房子才能有人愿意出力去建筑。而他吴心把其视为畏途,只能怯而止步。他要逃得体面些,给良心一个安妥的位置。正如马小婵所说:“因为你保全了我,也就保全了你自己,在我心中,你依旧完整。”
事实上,距离也离间了爱情—
一个在京西,一个在京东,两个人不可能做到长期的厮守。既然不能厮守,本来就稀薄的一点缠绵、一点依恋,也就难以为继,几乎是分开了,也就分离了。再加上三座房子的现实艰难,就更失去了走到一起的内在动力。所以,从把马小婵送上回京东的公共汽车那一刻起,吴心的心里就隐隐地生出一个声音:我们完了。
所以,文字中的完整,是悲壮的完整,它是对无奈的掩饰,是爱情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