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在农产品的生产过程中,土地一直被作为一种重要的生产资料来进行分析。但在“产区”概念被一再炒作的当今农产品交易市场,土地在作为生产资料之外,承担了更多的文化、经济与政治的象征意义。这样的象征意义,在市场的包装下同农产品的品质产生了紧密的联系,并极大程度地影响了农产品市场的价格体系。本文通过对浙江省临海市蜜橘交易的经验材料进行分析,揭示了文化、经济与政治的象征意涵如何附着于土地之上,并以土地概念为载体进入市场,从而呈现了“物”如何与人事混融的行动过程。并提出了审视土地在农业生产中作用的新视角。
关键词:土地;产区;象征主义;临海蜜橘
中图分类号:C9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 - 621X(2022)03 - 0065 - 09
一、问题的提出
作为农业的重要生产资料,土地在农产品品质上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近几年来,土地在农业生产上的特殊作用正在被不断地强化,同时这种重要性又更多地与土地所处的具体地理位置相联系,“产区”这个概念正逐渐被市场所接受。在今日的農产品交易中,不同产地的同类农产品,即使各项检测数据都颇为接近,但由于出自不同产区,其市场价格差异极大。这其中,有着国家地理标志保护等权威产区认证的农产品价格会远高于非认证产区的产品,而即使同在认证产区的范围之内,不同的细分产区之间的农产品价格也是天壤之别。这样的现状,引发了农产品交易过程中一系列的纠纷和矛盾。一方面,“优质产区”的农户和经销商宣称其产区内的农产品具有特殊性,其独特的风味和优异的品质,值得消费者为之付出较高的经济代价。另一方面,普通产区,尤其是与“优质产区”毗邻地区的农户和经销商则认为他们的农产品品质并不逊色于“优质产区”,仅仅是因为缺乏“优质产区”的概念,让他们蒙受了较大的经济损失。这样的现状,也使得市场上出现了一系列冒充“优质产区”的交易活动。而对于这样的冒充行为,不同的从业者也有着不同的看法,“优质产区”农户和经销商认为这是对他们权益的侵害。而对于非优质产区的农户和经销商而言,这只是一种对自身经济利益损失的弥补手段。那么这些纷争的中心问题就是,以“产区”这样一个基于地理范围的概念来判断农产品的品质是否合理。从本研究来看,这可以包含这样3个具体问题。第一,不同产区之间农产品的品质差别;第二,不同产区之间农产品的差价;第三,不同产区农产品之间的差价是如何得到市场认可的,这种定价机制是如何形成。
本文的目的在于厘清这一纠纷,同时尝试对这种依照不同产地赋予农产品不同经济价值的市场机制给出解释。因此,本研究的意义在于通过寻找农产品价值划定的影响因素,建立一个关于农产品价值的解释体系,使其能为不同“产区”的同类农产品经济价值千差万别的现象提供认识。在问题的分析上,笔者希望通过对土地象征意义的解释,剖析政治、经济与文化等因素如何影响土地这一概念,并以“产区”的名义影响该地农产品的经济价值。
本文拟以浙江省临海市的蜜橘交易为线索,通过对岩鱼头橘场、沿江镇和南苑橘场等不同产区蜜橘交易的经验材料进行分析,关注农产品交易活动中因产地不同影响其经济价值的现象。在这些经验材料的分析中,笔者首先希望指明,在复杂的农产品市场交易活动中,缺乏统一的交易原则和成系统的分类体系,交易参与者们会根据不同的象征含义是否有利,来宣传自身产品的价值合法性,不同的象征含义会被不同的利益相关方所选取。为此,在本文中,笔者会聚焦于土地对于农产品市场价格的影响,选取在其他生产要素基本类似(例如同一品种、同一大小、同一树龄等)的不同产区的同类农产品进行对比。从而竭力降低其他因素对于农产品价值的影响。
二、从生产资料到象征体系
土地作为农业生产中重要的生产资料,对于土地与农产品生产间的关系,海内外学者进行了一系列相关的研究。但目前关于土地和农产品生产间关系的研究中,国内学者主要聚焦于土地流转和土地成本对农产品生产的影响。对于土地流转与农产品生产的关系,张庆在其关于建设优势农产品产业带的研究中,就强调了实现农村土地流转是建设优质农产品产业带的前提条件,通过土地流转使得土地适度集中,从而有利于促进优秀农产品向最适宜生产的区域进行集中[1]。而王晓兵等人则是通过实证数据的分析,在宏观上解析了土地流转与农业生产之间的关系。他们以农业生产力和技术效率入手,得出了增加土地流转,有助于提高技术效率的结论。并提出了通过政策上进一步开放土地流转,进而提高农业生产力的建议[2]。而土地成本与农产品之间的关系,则主要体现在农用土地减少以及对其的过度使用会提升土地的使用成本。由于生产成本和我国农产品之间存在着长期的均衡关系,生产成本的提高势必会引起农产品价格的提升[3]。与此同时,在农产品的生产成本结构中,土地成本的上涨幅度超过了总成本的上涨幅度,对于农产品生产总成本升高的贡献率也在2003 - 2009年间呈逐年递增[4]。以土地流转等政策问题为焦点,重视土地成本对于农产品生产的影响,已经成为国内学界梳理土地和农产品生产关系的一个重要研究特点。
与此不同,海外学者对于土地和农产品生产之间的研究则更多的关注土地引起的农产品供需波动对食物安全和食物主权的影响。其中土地的兼并,被认为是食品安全的一个重要威胁。尤其是在农产品收成差的年份,富裕的农户会加速对陷入困境的农户实施土地兼并。这样的兼并,会使得这些陷入困境的农户永久性地失去重新获得丰收的机会,进而威胁到他们日后的食物安全[5]。在土地兼并之外,土地退化与食品安全的问题也受到重视,Stein Holden和Bekele Shiferaw通过对埃塞俄比亚高地的人口与市场数据进行生物—经济的模型分析,发现了过快增长的人口和土地退化,是当地出现食物安全危机的根源。进而提出了通过改进农业技术保护土地,控制人口,并增加非农就业和增加对外移民等方式来应对食物安全危机[6]。在担忧土地与食品安全问题的同时,由于食物主权与食物安全之间的密切关系,土地和食物主权的关系也受到重视。在全球化的背景下,国际大资本通过控制土地等方式形成了一种全球性的计数农业。在这种全球计数的模式之下,国际农产品市场将会由大型交易商所掌控。而小型农户则因无力选择自己的耕种方式,失去了对自身农业生产的掌控能力,被迫卷入到全球市场之中。这样的农业模式极易受到金融市场波动等外界因素的冲击,正成为一种新自由主义下的食物安全威胁[7]。此外,土地的民主化控制也被认为是影响食物主权的一个决定性因素,正是有了土地民主化控制作为前提,食物主权才有物质性和政治性的前提条件。二者之间也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也是因为有广义农业和食物体系的战略性反哺,土地民主化控制才得以巩固[8]。
上述研究虽然对土地在农产品生产中的重要性和其对农产品可能产生的影响,都进行了深入客观的分析,但他们的研究均忽视了土地的本体性问题。不同于其他的农业生产资料,土地与环境之间存在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土地也是生产环境的重要组成部分。而对于环境与人类生产活动的关系,英格尔德的“栖居视角”则有着很强的解释力。在他提出的“栖居视角”中,环境不再是人类生产活动的背景,环境是一种被整合入人类活动模式的功能[9]。在这其中,英格尔德认为能动者和环境是一种互动的关系,能动者可以通过其在环境中的实践,和环境中的某些物和特性建立彼此互相影响的关系[10]。因此,理解土地和农产品生产之间的关系,就需要考慮具体的土地和具体生产行为之间的相互作用。而朱晓阳提出的“地势”视角正是对这一问题很好的解读,在“地势”视角中,其强调了“人事”和“地理形势”混融,并把二者作为总体的社会事实来进行研究[11]。运用“地势”视角,充分考虑土地的本体性,将有助于笔者进一步厘清土地与农产品生产之间的关系。
而作为一个本体,土地其本质上又是一种集体型的象征认同,其代表着本土性和独立性(autochthony),而这一概念则是具有非常明显的自我认同、法理性和非正式的特征[12]。这种土地所富含的象征意义,在一些农产品的生产过程中,又会与其所产的农产品形成紧密的关系。在对日本稻作农业的分析中,大贯惠美子发现日本的政治精英利用日常实践中稻田和稻米的象征意义,共同强化了集体自我的隐喻。比如稻田,其象征着农户的“我们祖先的土地”。这种象征映射到生产上,使得农民至今坚持用自己的种子来种植水稻,以确保这样产出的水稻依然是他们自我的象征[13]。
三、“涌泉蜜橘”的不同价值
(一)岩鱼头橘场
岩鱼头是涌泉镇最为著名的产区,被公认为全镇最佳的蜜橘产区。对于岩鱼头被赞为最佳的蜜橘产区,镇子里的人普遍认为有两方面的因素。第一,岩鱼头占据了当地人眼中最利于蜜橘生长的地理位置,这个涌泉镇中部的山坳地带,两山夹一川,又处于向阳坡,被当地橘农奉为蜜橘种植的风水宝地。岩鱼头橘场工人永梅告诉笔者,因为岩鱼头的山坡斜度正巧直对阳光照射,所以在这一片土地上所产的蜜橘光照和土壤的条件都会比其他周边产区更好,其所产的蜜橘也就更甜。第二,岩鱼头是一个有着一定政治色彩的橘场,作为涌泉镇蜜橘种植的开端和当地的明星橘场,历年来有众多国家领导人和省部级领导都曾视察过这个橘场。当地人口中的优越地理位置,加上神秘的政治色彩,使得岩鱼头蜜橘当之无愧地成为涌泉蜜橘头牌,每年销售都极其火爆,售价也是冠绝全镇。在涌泉镇,其他橘场的蜜橘大多都是以斤或箱为单位进行销售的,而岩鱼头的蜜橘销售则全部是以礼盒装的形式来进行销售。其礼盒设计十分精美,外包装采用质地优良的硬纸板,再配上精致的喷涂,而在礼盒内部则用泡沫把一个个橘子进行独立包装,每一盒精装的蜜橘还都配有一个专门的手提袋。岩鱼头的精装蜜橘礼盒,即使一盒只有24颗蜜橘,其售价仍高达近500元人民币。而涌泉镇其他产区的蜜橘,即使与岩鱼头大小规格类似,甜度相近,其售价也只有8至10元1斤。
但岩鱼头作为涌泉镇最为著名的蜜橘产区,其实际面积仅仅是一个橘场,橘树总数只有约2 000棵。这样的种植面积,决定了岩鱼头橘场的蜜橘产量是极为有限的。火爆的市场和低下的产能之间形成了巨大供需矛盾。由于岩鱼头蜜橘的售价奇高,并且产量稀少,客户对于在售的岩鱼头蜜橘是否产于岩鱼头这片土地的问题尤为关注。以市场上对岩鱼头蜜橘的巨大需求,很多客户都对其是否真正产自这片土地存有很大疑惑。而面对客户的质疑,岩鱼头的销售人员一再坚称,他们的所有蜜橘都是从岩鱼头橘场内的橘树上采摘的。但实际上,岩鱼头的蜜橘确实存在着大量的外购现象。橘场工人永梅说:“岩鱼头蜜橘真正产于橘场那几棵树的很少的,这些橘子不是被老板用来送人情了,就是被领导们拿走了,根本买不到的。现在你们能买的岩鱼头蜜橘,几乎所有都是从外面收来的。但为了不让人知道,这些收购来的橘子都会选在半夜的时候,让我们这些工人偷偷挑到橘树脚下摆好。这样,比如你来买橘子,问是不是这橘场里种出来的。我就可以带你进入橘场,然后给你看这橘子都在树下,都是刚刚摘好的,你要的话接下去就马上给你装好,这样你放心了吧?!”永梅也坦承,虽然岩鱼头的蜜橘大量是外购的,但岩鱼头橘场在收购的过程中执行了非常严格的筛选标准。他们所有的外购蜜橘都是直接由岩鱼头橘场派出工人到涌泉镇其他农户的橘林采摘。相比于涌泉镇绝大多数收购商采用让农户自行采摘、运送到收购点的收购模式,岩鱼头橘场这种委派自己橘场工人到农户的橘林去采摘的模式,更好地确保了收购到的蜜橘都符合岩鱼头橘场的规格标准。这使得岩鱼头收购的蜜橘,无论大小、色泽还是甜度等指标都有了更好的保障。在收购的过程中,由于岩鱼头采用了最严苛的标准,其收购的蜜橘品质也基本是涌泉镇最好的。与其他农产品一样,蜜橘作为一种农产品,其在种植过程也无法做到所有的果实都达到统一的规格和最佳的甜度。所有高品质的果实,都必须经过严格的筛选。即使是岩鱼头橘场自己种植的蜜橘,也有很大一部分不能达到岩鱼头橘场的收购标准。所谓的“优质产区”更多体现在良果率较高这一点上,但即使是较次等的产区,经过精细化的筛选,也肯定可以挑选出品相极好的果实。而为了能够收购这些涌泉镇的顶级蜜橘,岩鱼头橘场开出的收购价格也达到了惊人的20多元每斤,这一价格远远超过了普通散户橘农在市场上的销售价格。所以,通过这样的“掐尖”收购,岩鱼头橘场基本上把涌泉镇顶级的蜜橘都收入囊中。这种经营模式,既确保了岩鱼头蜜橘的货源供应,又保证了其果品品质,更是将涌泉镇有限的优质蜜橘资源牢牢控制在岩鱼头橘场手里。
通过严格的品控,和远高于市场的收购价格,岩鱼头蜜橘扩大了供应量又保证了品质。在涌泉镇当地,岩鱼头蜜橘收购活动在当地蜜橘从业者中也几乎是一个公开的秘密。但到了销售环节,“收橘子”依然是岩鱼头所有销售人员的一个禁忌。一旦有客户已“你们这橘子是不是收来的”来质疑时,岩鱼头的销售必然一口咬死他们所有的蜜橘都是本橘场出产,绝无外购。
(二)沿江镇
沿江镇位于涌泉镇的南边,和涌泉镇之间隔着一条灵江。和涌泉镇一样,蜜橘也是沿江镇的主要经济作物。相对于涌泉镇近30多年的蜜橘种植历史,沿江镇的蜜橘种植历史要短得多,大约只有十余年的历史。沿江镇的主要蜜橘种植区都在江滨的冲积平原上,和涌泉镇的平原蜜橘种植区隔江相望。涌泉人把这种平原蜜橘叫做“田里橘”,沿江镇的蜜橘和涌泉镇的“田里橘”无论是品种上,耕种方式上和土壤特性上都极其类似。
虽然二者的特性十分类似,但是沿江蜜橘的售价,往往只有涌泉的一半左右。这样的差价面前,沿江橘农在销售蜜橘的时候,基本上会把自己的蜜橘包装成涌泉蜜橘,使用从涌泉购入的包装礼盒来进行打包销售。在穿过沿江镇的S85省道两侧,聚集着大量的橘贩。虽然地处沿江镇,但是这里的橘贩所使用的橘箱无一例外都写着涌泉蜜橘。对于临近地区蜜橘和涌泉蜜橘的区别,涌泉镇和沿江镇的橘农有着完全不同的看法。在以九富为例的涌泉橘农看来,不同地区的蜜橘是完全不一样的,在涌泉镇和附近地区,每隔一个山岗,蜜橘的品质就大相径庭。为此,她还兴致勃勃地爬到她的橘山上,向笔者仔细介绍了每个山,每个沟的蜜橘品质情况。她说:“江对岸的橘子和这边的那差得远了,吃起来完全不一样的。在江这边的,你往上游走,那橘子质量也就差很多了,当然价格也便宜。涌泉往上游走是横山前,那里和我们这里的品质差不多。再向上游走就是梅砚,那里就要稍微差一点了。再过去,有个沙嘴你看到没?那就是沙巷!过了那个沙嘴之后,橘子的品质可就完全不一样啦。不过我们这里和岩鱼头所在的那个山坳比,那还是有差距的,人家那个就要比我们这里甜”。
通过九富的描述,一个以岩鱼头所在山坳为中心的蜜橘品質级差地图跃然纸上。在她看来,涌泉镇的每一道沟壑,每一个沙嘴,甚至于每一个山坡的朝向,都对蜜橘的品质存在着决定性的作用。因此市场上不同产地蜜橘价格的大相径庭,是有理可循的。而在江对岸的沿江橘农晓丹一提到涌泉人强调的产地概念,就一脸不屑。“名气”一词在他评价涌泉蜜橘时,一直挂在嘴边。他认为沿江的橘子品质完全不输给涌泉,无非是他们的“名气”不如人家而已。
“涌泉橘,涌泉橘,也就是山坡地那几棵橘子名气打出来的,那几块山地整体上是比较甜,但一样是‘田里橘’我的绝对不比他们的差,即使是和他们山上的橘子比,我只要选一选也有甜的嘛,吃吃也差不多的,他们就是借着名气骗有钱人的钱嘛”。
笔者用糖度仪对他种植的蜜橘和涌泉镇九富的“田里蜜橘”进行了一番抽查,通过对他提供的蜜橘和涌泉镇九富那里拿来的同样“小枝”蜜橘进行抽查,笔者发现这几个橘子甜度基本都是稳定在13至14度(Brix)之间,而这样的甜度差别,人体舌苔几乎难以感知。“哪里的橘子,都是有几株甜,有几株不甜”。在晓丹看来,以地理范围评价蜜橘品质显然是简单粗暴的行为,即使同一片地乃至同一棵树上长的橘子甜度口感都会有所偏差。晓丹还特别强调了管理对于蜜橘品质的影响,他本人在从事蜜橘种植的同时,也兼顾一些副业,所以在蜜橘的种植上投入的精力相对不足。施肥、洒农药等环节都比不上大规模种植的橘场来的规范。以洒农药为例,涌泉镇的大型橘场基本上每个月都要打农药,而忙于副业的晓丹一年也就打个三四次农药。在晓丹看来,疏于管理在相当程度上影响了他种植的蜜橘品质,尤其是蜜橘的甜度。如果他能够像涌泉橘农那样把全部精力投入到种橘,规范管理,按时喷洒农药,他橘子的整体甜度会更高。为此,他更加坚信橘子的品质是由很多因素决定的,最终还是要看果实本身,一味地强调是不是这块地种的只是涌泉人的牟利手段。
(三)南苑橘场
南苑橘场是涌泉镇最大的橘场之一,也是涌泉镇蜜橘的一个重要优质产区。其位于灵江北面的南屏山上,在该橘场的周边有很多散户种植的蜜橘,这些蜜橘当地人称之为“个人”蜜橘。这些“个人”蜜橘和南苑橘场同在一座山上,土壤、光照等条件基本一致。但这些山上的“个人”蜜橘,在产区地位上就要比南苑低一等。同样规格的蜜橘,周边“个人”蜜橘的平均售价要低30%左右。而把同样规格的两种蜜橘放在一起对比,南苑蜜橘的糖度(Brix)要比周边蜜橘几乎高2度,同时色泽、形状也要漂亮很多。虽然南苑橘场的蜜橘在和周边“个人”蜜橘进行横向对比时有着明显的品质优势,这一优势在南苑蜜橘销售的过程中,也被销售人员定义为产区优势。无论是南苑橘场的宣传册,还是淘宝店的首页,无一例外都把南屏山的特殊位置和土壤作为最重要的卖点。但是事实上,南苑橘场的土地和同一座山其他“个人”橘农的土地基本上不存在大的差距,土地对于二者品质差距的决定性因素是微乎其微的。
统福是南苑橘场的种植负责人,经过对他工作的观察,笔者发现南苑与周边“个人”橘农最大的不同是其雄厚的资本实力和严格的种植管理。首先,在资本上,作为涌泉镇最大橘场的南苑,相较于“个人”种植者有着极大的优势。南苑橘场共有2万多棵橘树,占地面积超过800亩。为了更好地种植管理这些蜜橘,南苑橘场先后共投入约2 000万元,修筑了自山脚到山顶的盘山公路和遍布全山的灌溉系统。而正是有盘山公路和灌溉系统的保障,南苑橘场的蜜橘具备了比周边“个人”蜜橘更强的抗自然灾害能力。在笔者的调研期间,恰逢涌泉镇遇到了一次比较严重的旱情。一连一个多月都没有下雨,对于当时即将成熟的蜜橘来说,缺失水分会严重影响其品质,甚至会导致大批橘树的死亡。在这种自然灾害面前,周边的“个人”橘农基本上只有小型的水泵可以使用,一些地势较高的地方,他们就只能用最原始的肩拉背扛来挑水自救。显然,这样的种植方式在长时间的抗旱作业中收效甚微,蜜橘长势必定会受到很大影响。而在这时,南苑橘场就可以充分利用他们的灌溉系统。南苑的灌溉系统主要由3级泵站和3个小型水库组成,其利用夜间时间,将山下的河水分别抽到位于山顶、山腰和山脚的3个水库。等夜间将水库注满水之后,白天橘场工人会启用各个水库的小水泵,向水库周边水管输水。南苑的灌溉管线非常稠密,基本上覆盖了每一片橘林。正是有了这样一套灌溉系统的保障,在周边“个人”橘农纷纷减产、蜜橘品质大幅下降的2017年蜜橘季,南苑蜜橘保证了它的供应能力和品质,自然也在市场上赢得了更强的溢价能力。
除了硬件上的保障,南苑作为一个成熟的大型橘场,在管理上也比周边的“个人”橘农要规范很多。以喷洒农药为例,持有“绿色食品”标志的南苑橘场,有着严格的操作规范和使用剂量规范,同时也会对其蜜橘的农药残留进行定期的抽检。确保其蜜橘既能抵抗病虫害的侵袭,又不因过度使用农药而降低了品质。而周边“个人”橘农们,基本上都处于凭经验,看心情喷洒农药的阶段。不仅喷洒农药的时间非常随意,甚至连什么农药可以用都不是十分确定,往往是几个橘农聚一起讨论一下,然后就各自行动。
四、土地的多元性
对于土地和农产品的关系,传统的视角都以土地作为生产资料来进行分析。更多地从土地的使用成本,或者是土地的土壤质量等因素,来衡量土地对于农产品生产的作用。而通过对涌泉镇蜜橘交易活动的参与观察,笔者认为仅仅将其作为一种生产资料来解释土地在农产品生产活动中的地位是有失偏颇的。在农产品的交易环节中,人们会赋予土地这样一个“物”更多的文化属性,从而增强其本体性,正如阿帕杜拉所言,商品的生产不是一种简单的物质性生产,其间更包括文化性的标记。因此,同样的一个物,在同一时空下,就会被不同的人定义为不同的商品[14]。
涌泉镇的蜜橘交易中,纷繁复杂的产区概念实际上就是土地本体性的具体体现。首先,在产区的划分上,涌泉镇所谓“优质产区”有着极强的人为因素。以岩鱼头为例,其之所以被划定为涌泉镇最佳的蜜橘产区,和它所蕴含的复杂政治资源是分不开的。在国家权力的影响之下,一个被众多“领导”肯定与参观过的橘场,其品质也更容易被大众所信任,自然也为其提供了更高的溢价能力。而在涌泉镇和周边产区的对比中,涌泉镇所拥有的宣传资源和较长的蜜橘种植历史,也成為他们提升自身产区影响力的一个重要手段。所以沿江镇等邻近产区的橘农才会以“名气”来反驳涌泉橘农提出的产区概念。虽然在具体的划分过程中,当地人运用了极强的地理性因素,例如在区分涌泉蜜橘和沿江蜜橘时,灵江中线被作为了一个重要的界限。而在区分岩鱼头和周边产区时,山坳又成为一个界限。实际上,在这种相连的地理环境下,两片土地的土壤特性差异极小,光照降水等自然条件也十分相近。而这样的地理边界,实际上是政治与经济红利辐射范围的一个边界线。“涌泉蜜橘”作为涌泉镇近30年来重点打造的名牌产品,当地人不愿意这样一个品牌红利被周边地区所分享。而岩鱼头积累的政治资源,也不愿与相连地区的橘农一起共享。为了保持这些红利的独占性,把其限定在自己控制的地理范围内,就是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因此,镇区的行政边界和橘场经营的地理边界就被蜜橘从业者们利用成为区分自我与他者的一个边界,进而强化成了“产区”这样一个强调地理范围与产品品质紧密联系的概念。
通过上述3段的经验材料叙述,可以看到果品品质的差距,更多是人为因素的结果。例如,岩鱼头蜜橘的筛选就是一个非常显著的人为影响果品品质的案例。通过收购蜜橘并宣称是产于这片土地上,岩鱼头将涌泉镇其他产区的优质蜜橘全部都标注成岩鱼头橘场这片山坳。从而使得“岩鱼头的橘子好”,这样一个概念得以强化。而同处一片山脉的南苑和周边“个体”蜜橘的品质差异,本质上也是一种人为因素的结果。在土壤和光照等自然条件几乎一致的背景下,南苑蜜橘的品质优势更多是由于技术、管理和资本投入上的差距造成的。
土地具有不可复制性,这种不可复制性决定了这一地理范围内所生产的农产品在宣传上可以作为一种独特的“物”来存在。在强调稀有性的农产品市场交易活动中,一个具备独特性的农产品,会比可大范围复制种植的农产品具备更高的溢价能力。同时也有助于这片区域的蜜橘从业者形成产品垄断,进而获取更大的经济利益。同样以岩鱼头的从业者为例,如果其坦承自己的蜜橘就是采用高价收购,然后包装销售的经营方式,那么岩鱼头就会变成一个品牌概念,其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一种可以复制的产业模式。如果有其他的业者,也采取类似的经营模式。一旦有外界资本进入,通过抬高收购价,并压低蜜橘售价来进行竞争,就会对岩鱼头的经营活动形成巨大的挑战。在市场追捧农产品稀缺性的背景下,蜜橘从业者又出于垄断经营的需求,催生了土地这样一个不可复制的生产资料的价值多元性。技术与管理上的优势,政治经济资源的积累和种植历史形成的口碑,都被附着于土地之上,从而以一个“整体”来显示其产品的独特性。
五、结论
在优质的农产品产区,由于其农产品高溢价能力的存在,土地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生产资料。在这些优质农产品的生产过程中,土地是一个具有本体性的参与者,他与农业从业人员产生了深远的相互影响。人类的这些生产活动和作为载体的土地形成了一个混融的整体。这样一个混融的现状,就使得土地这样一个“物”,受到了人类文化的影响。在“物”的社会化过程中,业者们正尝试着将这些人类行为映射在土地上,从而形成一种集体性的共识,把土地和政治经济文化等因素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包含多种寓意的象征体系。例如,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的美日稻米贸易争端中,土地与稻米就被认为在经济文化和政治上有着深远的联系,这种联系也成为稻米分类的一种标准。尽管当时的美国政府希望向日本出口在品种和种植方式上与日本本土大米完全一致的加州大米。但因为并非在日本土地上种植,即使这种大米的口感和外形都与日本本土大米极为类似,其在日本国内市场上依旧会被日本消费者认为是完全不同的一个物种[15]。
因此,“产区概念”就是典型的利用土地的特殊性,并通过其与政治经济文化等要素的融合,建构一个象征体系的行动过程。所以,在审视农业生产过程中土地的作用时,除了将其作为一种生产资料要素,还应充分考虑土地所处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背景以及在生产与销售过程中二者结合的紧密程度,进而对土地在农业生产中的作用有一个更为全面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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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编辑:吴 平]
收稿日期:2021 - 05 - 25
作者简介:张沐阳,国务院港澳办港澳研究所助理研究员,人类学博士(北京,1000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