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居生活笔记

2022-05-09 14:03王宵一
西部 2022年3期

王宵一

白雾长在山头,如面纱未全然褪却。醒来,裹着外套去散步,也想看看村里的人在做什么。锄草要在晌午,在太阳炙烤大地前。喂鸡喂鸭是一天伊始的工作。在将玉米粒埋进地里前,土地被薅成纵列。每窝投入两颗,就一定会出芽。是经验也是概率的计算。这个时节没有露水。四月,能活的就活,活不了的就没有再生的可能了。

蛇最初在坟墓周围活动。人们清扫坟冢,说了一句:哦,有蛇。语气中不诧异也不慌乱。它可以逃走,因为还不具备药用价值。这个物种于人类而言是个异客,它们在流浪。凛冬过于冗长而夏日忽闪即过。作为冷血动物的它们只有短促的几个月觅食并拼命交配。在公路上爬行是不聪明的做法。死于车轮下的多是青年蛇,犹如死在它嘴里的生物,它以车祸的方式同样面临死亡。万物在死亡面前平等。

乡下的蛇经过很大的努力,才从山上的穴洞爬来有人烟的村庄,找寻一处安全的平地沐浴阳光。毒蛇的胆量相对大些,因为它们知晓自己有剧毒。要么同归于尽要么腾块地给我,它也许这么想。独居的人容易被光顾。幸运的话,在场的好人会帮你将其打败。有时候,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对手肢体灵活,这使你乱了阵脚。没有平日里的肌肉训练,在这样的情形中能活下来当真是上天的恩赐了。在乡下,你随时都会处在孤立无援的境地。

村民在地里劳作,不紧不慢。玉米很快就出苗了,与此同时,杂草也在生长。拔过的草如果不找地方堆积起来,雨一淋就会原地站起来。靠近竹林区域的玉米苗长势不好,光照不足使那些小苗无法再长高些。在雨水过于充沛的村庄不靠着阳光将其蒸发,根部承受不了积水,播种等于徒劳。有人终于意识到这一点,于是把半阴的那部分地改种红薯。柴火炒出锅的红薯叶脆嫩多汁,经过咀嚼下肚还在齿龈处留甘。这样的红薯苗足够吃一整季。

玫瑰搭起的长廊在十字田的那一横,由此田地被分成两大份,左和右。拱廊下是水槽。地栽的玫瑰健硕无比,无须人工修剪、锄草。花开了还想开,无人搭理,走过的农民看都不看一眼。

一起床就去赏花成了我的任务。这多少带点忧伤,看着它们从盛开到衰败。欲哭无泪的忧伤促使你去抚摸它们,甚至每年守着它们也愿意。忧伤使你想要抱拥美丽,正如试图抱拥爱情。一次即便会散场也要去赴的宴。

挑选还未打开的花,以及开得正好的,将其剪下盛在竹编篮子里。带回去剃掉叶片插在花瓶中。花瓣依次落在案头,再是花蕊,不愿离枝的也在枝上枯干。观察到生命的流转使我仓皇。

野生金樱子攀附一棵树,那棵树有多高它就能开多少花。散步顺带遛狗的时候经过大路,远远就看见净白的花树。所谓大路,是指从山崖中间横穿,一条硬化的路。一条前往城镇必经的路。我们赶不上看见一条完整的蛇的尸体,它们往往被碾成蛇形的纸片,风化之后稀释在山中。除了昼夜交替的苍穹,没有谁见证这个过程。爱犬似乎对风干的蛇尸好奇,转圈嗅嗅又整个身倒下去想把它挑起来。春夏之交,有的东西随着另一些东西的逝去而逝去。

盛夏给人带来倦怠,平日里停在黄皮果树上的飞鸟此时数目骤增。黄皮果树花开得正繁茂。在结出果实前,它要完成一次馈赠,允许各处蜜蜂前来采集花粉。飞鸟去往别处,在日光铺洒的时段里,把果树留给蜜蜂。蜂群知道采集花蜜的时间不多,山谷落雨是没有征兆的事。风吹雨打,湿的花被喂鸭子的人扫归树下,与鸭粪、脏的土一起。秋日,树上依然会果实累累。像一些花必须沉落,一些花得到保护,一切事件只会导向一个结果。

进入午夜慢跑,跑跑停停。想在夏日做一些运动,除非起床特别早,比如六点多你就得爬起来,洗漱穿衣完成,太阳已经晒到菜地了。午夜走動,感受是全然不同的,就好比清晨六点第一个早起的人,空气是全新的,而现在不是。来回走上差不多十公里,不用低头就闻到胸前的汗味。这种汗味混合了婴儿吐奶的酸味和旧物陈放的馊味,让人忍不住把衣服脱掉。

凌晨一两点钟到河里泡澡,衣裤挂在树枝上。浅滩处,水流平静。只是静静地泡在水里,头发浸湿,仰面望着朗月如何在云层的依托下移动。偶尔有渔人持手电筒走过,光点在不规则晃动,这时听到家犬吠叫,警告他人不要靠近。河流两岸茂密的竹林圈住水域,叫不出名字的虫鸟各自忙着自己的事。这样的夜让人无法抗拒。

当一丝不挂的身体被水流包围,思绪与肢体同在时,平日里称之为静谧的那个存在状态此刻到场,你体会了什么叫“扎根”于生活。城镇的夜晚很容易感到寂寞,尤其在楼房林立的街道上。在乡村不同,在这里你被一下子抛入事物的本真之处,你作为自然的一部分在场,孤独以其最朴素的方式涌生。

大雨连着下几天几夜。水势汹涌冲垮了装在河里的抽水机。在人们赶着修建蓄水池的间歇只能到河边打水。水位依然很高,没过用来行走的桥。有三轮车的人家带了好几个胶桶去别的地方装相对干净的水。我没有力气提一桶水,只能把削好的马铃薯装在电饭锅里到河边洗一洗,顺便装一锅水回来,倒上肉末,加一勺盐,摁下煮饭键等着吃。停水的日子里就是这样过的。停水或是停电都不好过。停电会用到煤油灯。煤油灯难闻,用它来看书还会熏黑鼻孔。好在停电不是经常发生。

青菜种子一年四季可撒。不出一个星期就有吃不完的蔬菜。会挖地的人总是能把菜地安排得更美观。一手短柄小锄头一手菜苗,找准直线才栽下去。这中间停顿的时间,每一回都仿佛是肌肉记忆回应土地的暗号。蒜头刚刚冒绿芽就找些干草铺上去,这大概是为了看上去更好吃。如同野生菌从某棵古树下冒出,给蒜苗铺上干草以此模拟自然的生长环境。

害虫吃菜叶是一定的。我过于懒散从不给蔬菜喷农药。所有的虫长相都恐怖。常见的青虫就不说了,黄色的更可怕。黄色的虫趴在叶子上休息,你好奇它到底长没长眼睛,仔细凑近想看个究竟时它突然睁眼。只长了一只眼的这只虫眼神还很挑衅。那只眼睛睁开占了它脑袋的一半还大。又是一场不得不面临的战斗了。它被压在好几块石头下碎裂而死。我必须为自己种植的东西提供安保。

当你只身一人住在山村,很难不处处提防。养狗是为了提防人,养猫是为了提防邪灵。我的住所周围除了树林就是坟墓。人的说话声似乎来自遥远的梦境,来自一个空旷的古墓。这简直折磨人的心智,要是不在天黑前把灯打开。整个人会在惶恐中颤抖。麻雀们准时进入暮色集会。这时院子的灯必须开开,因为它们一安静就没有人陪你了。

松针落在去年脱落的松针上。蜘蛛在结网。除了春天,这是最适合玫瑰开花的时间。一整季的秋花,不会因气温过高散开,也不会因气温过低不开。该给六十几棵玫瑰施肥了。有机肥是最好的选择。牛粪温和,鸡粪见效快,但这些我都没有。相比动物产生的粪肥,经过日晒发酵的落叶是相对可以接受的。尽管牲畜的粪便也是发酵的青草,但它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所有的败叶中,松针是最干净最美观的,也是最容易捡拾的。捡回来的松针铺在盆面,这样过滤量大的雨水,避免主干黑化。随着时间推移,松针会慢慢成为盆土的一部分,从而给株体提供天然的养分。

估摸着野兽少有出没了,后山的枫叶如期通红。村民为捕杀果子狸随处在草丛里置放老鼠夹。登山得准备一根长短合适的木棍,以试探下一步路是否安全。翻过后山是另一条公路。路从山腰横穿,山脚下是另一个更为偏僻的村落,人家屈指可数。只见一个老女人,穿着一双脱胶的解放鞋,银发蓬乱,撑住拐杖坐在石头上。她开口说着陌生的语言。两只狼狗在吠,铁链碰撞作响。云在山谷之上,高空寂静。一群羊慌乱。吹散迷雾的背后是镜中之像。是某种事实的隐喻。

摘一兜金樱子果实下山,生得和玫瑰果实一样。金樱子果实用来泡酒。一坛过冬,转眼一年又过。

隐喻随蛇一起长眠。

立足看过去,雨下在那边的山头。云变成暗灰的,同时起风了。风卷起落叶,山道上只有我牵着家犬。很恐慌,被遗弃在天地间,地球上只剩我一个人的恐慌。乌云在身后欲将我吞食,吸进不见底的黑洞。这次我跑得比狗快。我怕打雷,怕刮风。于是只管逃命,用尽全力,在雨下到身上之前回到屋中。

夜里的雨是很可怕的。恐怖电影里闪电照亮被害人卧室的场景在乡村就能轻易体会到。雷电为进入你的庇护所响彻山林,接着雨水以一秒两滴的速度急切降落。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好几天。因为这样,路面有了溪流,散步时变得清爽。踩双拖鞋在硬化的山道上踢水也是有点意思的。家犬来回狂跑,有意让流水溅到身上。向下的水流在它眼里是某种行动的生物,它极认真地瞄准,咬下去。事实上它咬到了,滴着水的嘴可以证明这一点。可是它很纳闷,那明明到嘴的东西怎么就不见了呢?它依然试图咬住它。真是一条傻狗。

雨水还会成为瀑布从山顶冲刷至河里。林土坍塌是会发生的,需要谨慎。另外需要谨慎的是巨石滚落。这两样都是致命的。

在较为稀疏的竹林中,翠云草不留缝隙绵延生长。这种喜阴的植物塑料一样四季不变。蓝色荧光的叶面使它与其他蕨类不同。通常在有斜度的坡地才能见到这种草。残断的细竹枝覆盖土面,它们显得既干净又丰饶。

可以当作食材的草木随手就是。心性胆小谨慎的我没能放胆尝试更多。在乡村生活谨慎很有必要,有的植物长相近似,误食会致命。什么是能吃的,只有别人确认之后,我才敢采摘进食。这其中有常见的香椿、白花菜,另外两种学名无从得知。

采路边的香椿我比其他人晚了一步,嫩芽基本上都被掐过了。香椿能吃的也只有嫩芽。这味道过于冲鼻。站着望望盘枝交错的山头,也只能望望,因为蛇该出动了,为此冒险是不值当的。等过几日又会抽芽,那时再去摘一小把尝尝解馋。我也就尝了一次,摘那些剩下的嫩叶炒鸡蛋。那天还特意剥了一大碟花生米,炸脆就着果酒吃起来。那是醉酒的一天。

木桐花从树上脱落掉在河岸,是很可爱的。捡起来还是完整一朵。五片花瓣交合起来的位置有深粉色的花脉,打了胭脂的油桐花是很娇俏的。

有时下一点小雨也要外出散步。虽然是重复的路线,但总有不同的植物能被看见。散步的时间十分充裕,这是一天之中最重要的事。天晴酷暑就先在河边坐在水里发呆,再去山道上漫步,直到衣物上的水分蒸发。

山牵牛藤蔓柔软纤细,不容易被发现。它的花是淡紫色的,小雨濡湿了的淡紫色山牵牛变得清雅,也更加精神。

同样清雅的还有蓝雪花,只是它会被雨打落。风稍微一大它也被吹落。好在它很容易养,只要有充足的阳光、水分和田园土,就能种出蓝紫的一大盆如雪纷扬的花。我种蓝雪花的容器是一个破了的大缸。那是在河岸发现的,请了一个人用推车将其推回。破旧的大缸用来盛四处乱窜的枝条,很隨意,很野性。

凌霄花是不适宜用花盆种植的。它应该种在大地上,无限才不致其死亡。只一个月根须就长出盆底,看见是水泥地,很失望。凌霄花失去攀缘的渴望,不肯接受框限的它在太阳底下枯干。这是无能为力的事。

木芙蓉也是会开花的树。只发现了一棵木芙蓉,周围都是绿的,几粒嫩粉的花苞立在枝头,很难不让人注意。这说明已是深秋了。

荒废的橘子树在荒废的野花野草中贫瘠地生长着。只有那雾草和格桑菊共生在狂风暴雨间。荒废的竹屋将永久荒废着,直到被另一些终究荒废的事物取代。白芦苇开花,没有生机。赤红的芦苇更好,光滑有亮度。金鸡菊有猫一样的眼睛。黑色的眼睛。

野蔷薇是单瓣的。这样的蔷薇可以作为母株繁殖。它的气味香甜,只在开花的春季才识别得出,其他时间它和别的草木混在一起。多种会开花的植物生活在一起,每种只见到一棵,这是很有趣的。鸟兽以树木的果实果腹,种子得以传播,树苗成群出现在某处。一只松鼠的全貌难以见到。它发现我更早些,树叶作响,它隐藏在你到达不了的地方。

那些红的耀眼的花来自冥府,不是不美,是太过炽烈。马利筋如此。赪桐如此。

而死亡是从梦中醒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