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涟
纵览中国话剧、电影的发展历史,中国共产党人的正确引领是不可或缺的。早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党在话剧、电影领域就有着广泛的影响。新中国建立后,党和国家更加重视话剧、电影人才的培养。1957年,上海戏剧学院院长、戏剧大师熊佛西先生向有关部门提议后获准,上戏实验话剧团(上海青年话剧团的前身,以下简称“青话”)开始筹建。从1957年筹建至1995年合并改制,在近四十年中,“青话”为国家输送了大批优秀的表演人才,这些被广大观众赞誉的表演人才,是新中国自己培养的杰出的艺术家,他们为共和国的话剧、电影事业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为现今的表演人才树立了很好的榜样。
我生虽晚,却因为喜欢话剧、电影艺术,有幸与“青话”人结缘。记得中学毕业前一年,学校组织观看“青话”演出的《年青的一代》,剧中有一角色的扮演者张先衡,碰巧就是我居住石门一路时的邻居;我家居愚园路时,又与祝希娟家相邻。在祝希娟、任广智等老师的引见下,我还多次与娄际成、焦晃、杨在葆等老师见面,直接感受到他们的热情、真诚和纯朴,我也因此了解到“青话”的发展过程,还知道了不少关于“青话”人的故事。
被陈老总喻为“国宝”的熊佛西先生,以及朱端钧、田稼、胡导、罗毅之、杨村彬等上戏的前辈师长,用心血浇灌着上戏实验话剧团。曾担任“青话”团长的娄际成不会忘记,1956年他从上戏表演系毕业后留校,一面做教师,一面进修;一年后,实验话剧团开始筹建,他和同届的魏淑娴,以及57届的施锡来等同学成为第一批成员。这一年冬天,学院委派伍黎老师带领大家到安徽怀远农村去深入生活,与当地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同时还创作排演节目,走乡入村为农民演出,一直到第二年的夏收才结束。农村的生活,不只是锻炼了身体,磨练了意志,更重要的是拉近了他们与普通群众的情感距离。
1958年初冬,伍黎、胡醒老师带着十个演员,到沪宁一线的中小城市巡演话剧《烈火红心》。每到一地,演员在灯光师、装置师指挥下兼职装台、押车等体力活。那时不知哪来的劲,一天要演出二三场,有时演完夜场还赶到工地慰问工人,忙得不亦乐乎。后来58届的郑毓芝、59届的焦晃、杨在葆等都来充实队伍,力量强多了。1959年10月,上戏实验话剧团正式成立了,以后又来了60届的祝希娟、任广智、童正维等同学。
为打造具有高水准学院风格的职业剧团,剧团还常常邀请三四十年代就投身话剧、电影艺术的魏鹤龄、张伐、秦怡、张雁、张瑞芳、蒋天流等前辈艺术家,与实验话剧团一起演出了《关汉卿》 《大雷雨》 《红色宣传员》等话剧。前辈艺术家在合作过程中不辞辛劳地传帮带,极大地丰富了青年演员的艺术表现力。1960年,熊院长亲自带领《浪淘沙》等三台大戏到郑州、西安、成都、重庆、武汉等地巡演,随队只有一名灯光师、一名舞台师,其他服装、道具、效果以及装卸等活儿全部由青年演员兼任。在重庆朝天门码头,娄际成、焦晃、施锡来、杨在葆等人把十几箱服装、布景器材等扛上几十米高的码头。在炎热的汉口,没有冷气设备的舞台,演员们穿着厚戏服,挥汗如雨地演出;晚上热得无法入睡,有人将草席铺在淋浴室,有人将单人床搬到屋外。时逢三年困难时期,即使在吃不好、睡不安的情况下,大家都出色地完成了巡演任务,受到了各地观众的热烈欢迎。1963年“青话”成立时,演出最多的是《年青的一代》,这一年华东话剧汇演时,“青话”献演的也是该剧。该剧由朱端钧执导,娄际成演肖继业、焦晃演林育生、曹雷演林岚、周谅量演夏倩如、张伐演父亲林坚、蒋天流演母亲夏淑娟、魏淑娴演肖奶奶。这是三四十年代和五六十年代演员的又一次愉快的合作,虽然表演风格各异,却有着堪称完美的契合。
弹指一挥间,五十多年很快过去,随着三四十年代前辈艺术家的一个个离去,五六十年代的“青话”艺术家也不再年轻。笔者在此撷取两位“青话”早期艺术家的感人事迹,以飨读者。
这两位“青话”艺术家就是被众人誉为“硬汉”的杨在葆和“好人”的任广智。他们虽然一个在电影艺术上发展,一个在话剧艺术上深耕,然而在工作、生活中他们有许多相似的经历。他们都在同一作品中饰演过两个角色,在葆老師在电影《大刀记》中扮演了梁宝成、梁永生父子俩;广智老师则在话剧《我是一个兵》中扮演了陈大虎、陈二虎兄弟俩。性格不同的角色在同一作品中的转换是很难把握的,但他们的表演令人叫绝。生活中的他们热情直爽、心地善良,没有一丁点儿明星架子。杨在葆老师荣膺了中国“终身成就电影艺术家”称号,任广智老师则荣膺了中国话剧领域最高奖项——中国话剧金狮奖。
银幕硬汉杨在葆,也是生活中的强者。1955年他从安徽宿州中学毕业,考入上戏表演系,由于生活困难,曾一度萌发了退学的念头。他的老师胡导给他姐姐写信,希望他能坚持学习,并帮他申请了助学金。平时,在葆将当棉被盖的破大衣,穿着去上课,脱了破大衣,身上就只剩背心了。他就餐时用筷子戳着馒头,喝着一碗大众汤。老师胡导夫妇心疼这个学生,要替他买衣服,被他婉言谢绝。于是,老师们想着法子经常邀请他到家里谈话,以便能留他吃顿饭。对学院老师的关心,杨在葆心存感恩,在学习上更加钻研、勤奋。1958年还在大四那年,他就在谢晋执导的电影《疾风劲草》中担任主角,成为同学中第一个上影幕的人,也就在那时,他开始了向往的职业目标——电影。对老师们无微不至的照顾,他总是念兹在兹,即使后来成名了,但凡见到自己的老师,他总是鞠躬致礼。
毕业那年实习演出话剧《上海激战》,杨在葆在剧中饰演解放军连长,给老师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当电影《红日》剧组到上戏找演员,老师推荐了他,导演汤晓丹、汤化达相当满意。他也不负众望,在电影《红日》中成功塑造了一个真实可信的连长石东根。1965年上影厂赵明执导电影《年青的一代》,片中的肖继业也由他饰演,该片完成后他调入上影演员剧团,开始了他的电影生涯。“文革”爆发,他因当时饰演的电影《红日》受到牵连,被错误批判、非法关押。苦闷中,他想到当年陈老总的赞叹:“《红日》这么长的小说,能提炼成一部影片,很不容易,是部好片子!”他坚信总会有拨乱反正的一天。
粉碎“四人帮”后,杨在葆被无罪释放了。出狱头一个月,他就星夜赶到姐姐家去看望母亲,这是一个铮铮铁汉的柔情,他是一个孝子。不曾想,1977年,在他拍电影《大刀记》时,母亲病逝了,一种思念就此萦绕在心中。没过几年,在他拍电影《血总是热的》时,妻子突患尿毒症,他心急如焚,马上赶到上海陪伴妻子。春节期间,他怕妻子寂寞,还将片中片断演给妻子看。该片上映后广受好评,他同时获得了金鸡、百花男主角桂冠。遗憾的是,他的妻子因病重不治离开了人世,想到妻子在他落难时的不离不弃,他感到痛彻心扉的愧疚。此后,他代替妻子尽孝,赡养在农村的岳母,直到老人去世。不久,他又导又演了反映改革开放的电影《代理市长》,由于他在该片中成功饰演市长,再次获得了百花奖最佳男主角奖。但在1996年,他的大儿子又罹患尿毒症,他竭尽全力为儿子治病,直到儿子病情好转。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杨在葆不堪重负。他需要钱,但是他常讲:我不能赚昧心钱!他告诉我们:他从拍电影《年青的一代》起,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角色必须对社会有价值,否则宁可粗茶淡饭也不去沾铜臭。他对生养他的故乡——宿州充满了情感。一次,他回老家过春节,宿州电视台闻讯请他参加当地的迎春联欢会,他欣然答应,在联欢会上还深情朗诵了怀念家乡的作品。杨在葆还特地请来了当年的老师,以及在路边修车铺里当年的同学,他的真诚、纯朴令乡亲们感动。晚年虽然生活在北京,但对第二故乡——上海也充满了感情,女儿去北京看他,他只要女儿带十只上海大饼足矣,他朴实得让人敬佩。谁也没想到,2021年2月,从北京传来消息,身体健康的他,在农历新年的第二天突然离开了我们,让人扼腕叹息。
令人痛惜的是,仅过一个月,“青话”的又一位艺术家任广智也离开了我们。和杨在葆一样,他也是一位在艺术上很有造诣,在做人方面讲究完美的人。
2021年1月,我因撰写追忆张瑞芳老师的文章,特意找到广智等几位熟悉瑞芳老师的朋友,那天交谈甚欢,我们一起坐车回家,到了他家门口,他还与我挥手告别。孰料到了2月6日,他电话告诉我身体不适,又过了几天他住院了,我还宽慰他只要遵照医嘱就行。3月18日,我接到他女儿的电话说:我爸爸走了!好端端的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我为又失去一个老朋友而难过。
任广智很有才华,会拉小提琴、会弹钢琴,还会作曲。1956年,上海搞了一次大学生业余文艺汇演,他写了两首钢琴曲,竟都得了奖(一個一等奖、一个二等奖),当时上戏教授、著名作曲家刘如曾先生找到他,愿意收他为学生,他欣喜之余,跟着刘先生学了一阵,虽没走上作曲道路,却始终对音乐情有独钟。后来还专门为毛主席语录“我们的文艺工作者一定要完成这个任务,一定要把立足点移过来,一定要深入到工农兵群众中去,深入到实际斗争的过程中去”谱了曲,流畅、动听的音乐旋律,受到广大文艺工作者的欢迎,一时广为传唱,他的同事、著名表演艺术家焦晃也常常在一些公众场合演唱这首歌。
上世纪八十年代,“青话”创作了许多剧目,任广智在话剧《地狱边沿的曼陀罗花》中成功饰演文化巨匠鲁迅,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喝彩。为扮演好鲁迅,他专门拜访了鲁迅的儿子周海婴,作了大量的案头工作,以后又在电影、电视中多次饰演鲁迅,给观众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后来,他被有关方面推荐饰演聂荣臻元帅,为此,他又专门拜访了杨成武将军,将军称赞他外形条件好,勉励他塑造好银幕上的聂帅形象。他努力塑造了一个栩栩如生的聂帅形象,受到了聂帅亲属和观众的肯定。他不仅在话剧舞台上创作了许多有影响的艺术形象,并且步入银屏、跨入影坛,在《围城》 《上海的早晨》 《上海一家人》等电视剧和《开天辟地》 《肝胆相照》等电影中,成功塑造了许多动人的艺术形象,他成了一位得到广大观众赞赏的好演员。
正当任广智艺术事业如日中天时,他相濡以沫的妻子不幸患上了尿毒症,这一病就是11年,最初他两头兼顾,不久他只能放弃角色创作,全身心地照顾妻子,直到妻子病故。他对妻子的悉心照料,圈内人都很感动。祝希娟老师曾对我说:广智对他夫人的照料真是没话可说!一次,我随任广智老师去看望张瑞芳老师,开门的是瑞芳老师的爱人严励,见到广智,就马上对屋内高喊道:“好人来了!”那一刻,我似乎又一次感受到他人品的高尚。而谈到这11年来的辛苦,憨厚的他总是说这没什么,搁在谁身上都会这么做。在他看来,做人和演戏都需要真情。2019年7月,他在一次话剧艺术座谈会上深情地说:艺术的现代化不能脱离我们生活的泥土,这才是培育我们艺术工作者情感与良知的基础。
在半个多世纪的艺术生涯中,两位艺术家始终心系广大观众,始终没有脱离社会的实际和火热的斗争生活,他们是“青话”人的骄傲。杨在葆老师所强调的:我每演一个戏,都会想这戏有没有意义。他的说法,得到了任广智老师的高度认同。我想,这大概就是他们能在银幕、舞台上创造出动人形象的根本原因,他们对待工作、生活的热爱、真诚,必将深刻地留在后人的记忆里。
(本栏编辑 卢天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