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凉的季节,我下决心把家里的翠玲珑重插一次。经过长夏的炙烤,叶子早已疲老不带绿,让人怀疑活着是一项巨大艰困而不快乐的义务,现在对付它唯一的方法就是拔掉重插了。原来植物里也有火凤凰的族类,必须经过连根拔起的手续,才能再生出流动欲滴的翠羽。搬张矮凳坐在前廊,我满手泥污地干起活来,很像有那么回事的样子。
秋天的播种让人有“二期稻作”的喜悦,平白可以多赚额外一季绿色呢!我大约在本质上还是农夫吧,虽然我可怜的田园全在那小钵小罐里。拔掉了所有的茎蔓,重捣故土,然后一一摘芽重插,大有重整山河的气概,可是插着插着,我的手慢下来,觉得有点吃惊……
故事的背景是这样的,选上这种翠玲珑来种,是因为它出身最粗浅,生命力最泼旺,最适合忙碌而又渴绿的自己。想起来,就去浇一点水,忘了也就算了。据说这种植物有个英文名字叫“流浪的犹太人”,只要你给它一口空气,一撮干土,它就坚持要活下去。至于水多水少向光背光,它根本不争,并且仿佛曾经跟主人立过切结书似的,非殷殷实实地绿给你看不可!
此刻由于拔得干净,才大吃一惊地发现这个家族里的辛酸史,原来平时执行绿色任务的,全是那些第二代的芽尖。至于那些芽下面的根茎,却早都枯了。枯茎短则半尺,长则尺余,既黄又细,是真正的“气若游丝”。怪就怪在这把干瘪丑陋的枯茎上,分别还从从容容地长出些新芽来。
我呆看了好一会,直觉地判断这些根茎是死了,它们用代僵的方法把水分让给了下一代的小芽——继而想想,也不对,如果它死了,吸水的功能就没有了,那就救不了嫩芽了,它既然還能供应水分,可见还没有死,但干成这样难道还不叫死吗?想来想去,不得其解,终于认定它大约是死了,但因心有所悬,所以竟至忘记自己已死,还一径不停地输送水分。像故事中的沙场勇将,遭人拦腰砍断,犹不自知,还一路往前冲杀……
天很蓝,云很淡,风微微作凉,我没有说什么,翠玲珑也没有说什么,我坐在那里,像接触一份秘密文件似的,觉得一部翠玲珑的家族存亡续绝史全摊在我面前了。
那天早晨我把绿芽从一条条烈士型的枯茎上摘下来,一一重插,仿佛重缔一部历史的续集。
“再见!我懂得。”我替绿芽向枯茎告别,“我懂得你付给我的是什么,那是饿倒之前的一口粮,那是在渴死之先的一滴水,将来,我也会善待我们的新芽的。”
“去吧!去吧!我们等的就是这一天啊!”我又忙着转过来替枯茎说话,“活着是重要的,一切好事总要活着才能等到,对不对?你看,多好的松软的新土!去吧,去吧,别伤心,事情就是这样的,没什么,我们可以瞑目了……”
在亚热带,秋天其实只是比较忧悒却又故作爽飒的春天罢了,插下去的翠玲珑十天以后全都认真地长高了,屋子里重新有了层层新绿。相较之下,以前的绿仿佛只是模糊的概念,
现在的绿才是鲜活的血肉。不知道冬天什么时候来,但能和一盆盆翠玲珑共同拥有一段温馨的秘密,会使我自己在寒流季节也生意盎然的。
(摘自《张晓风散文精选》)
品评
这是一篇由事悟理的散文,主要写了作者在动手重整“翠玲珑”的过程中,从对枯茎作用的怀疑、不解到明白了枯茎“牺牲自我来换取新芽生命”这一秘密的吃惊和震撼,通过这一解谜式的叙述,让读者逐渐了解到表面上毫不起眼的枯茎,却有着如此执着、无私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