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听过去学生的电话时正在露台。从交谈缝隙听闻到家乡的鸟鸣;棋盘式的田野在她曲折语音中浮现。她在老家跟我交谈我回家乡居住的事。这些年,那里的每个地方赋予想象,她协助我找寻归田园的地址。
和她通话时,发现异地梧桐树叶间的鸟巢。我边听她的说话,一边平视着灰椋雏鸟在巢穴张着它们的尖嘴,似乎看见了早年的场景:故乡到处有着鸟的巢穴。它们在童年绿树之间的土木房子周围。巢中唧唧叫唤声被我和父母听闻。她打来电话时,我再次看见它们:隐蔽绿树的鸟巢。故乡和原野。
回乡困难。怕我回不去了;什么是家,就是你一旦走出就无法回返的地方。过去的家园隐退。人事流转移花接木。挖掘机遍布乡里。多年的还乡计划有些前途未卜。藏于树间的巢,鸟拥有它们,为新生绿叶环绕;唧叫的鸟儿仿佛述说它们有自己亘古不变的居所;无法拥有它们的幸运。不过,她的来电让鸟巢被我目睹。
看到平时没有看到的:另一辆汽车或电车的顶篷;绿化树的树梢。先前的仰视,现在成了平视,目力不及而忽视了的被遮蔽的地方,此刻在我的注视之中,当双层汽车经过繁华市区,同立交桥擦身而过,新修的宽阔的马路围绕着整个城区。现代的长江二桥,都市的双层汽车,这些新生的词,与古旧、繁杂的武汉发生联系……“我们的语言可以看作是一座古老的城市,一座具有小街和广场,新房和旧房以及各个时期修建的迷宫……”这座城市每天诞生着新词,而那些旧词在维持着。我们坐在双层汽车上,与那些唐、宋、民国时期的遗迹发生着关系,在新词与旧词之间呈现着一种特殊的张力。
在城南的一家旅馆,小丝送给我银灰色旅行箱。长方形带有拉杆设有密码,小丝半蹲着指示其打开或关闭的程序。听说我要离开县城准备出远门,小丝送给我的箱子就是一个无声的态度。似乎有敦促你离开的意思。一只旅行箱摆在了面前,它让你瞬间生长不安和害怕,当你面对未知的前途,将内心的愿望兑现于世间的滚动,如四个轮子。它摆在你面前,它要和你一起出门。
一男一女的两个旅行客背着高高行囊,里面填充着可能的帐篷,鞋子,笔记本和少量的书,压迫着他们变得矮小的身体。他们在街头展开一张地图,在上面指指画画,在大地上印证他们地图上的旅行。
人不能僅仅依靠地图去生活去寻找前行的道路,他必须来到现场,来到纵横街道,一低头的当下和回头的瞬息看到个人生活道路的来龙去脉。况且这条道路又很快消隐了,你得凭着直觉建立自己的行走。一个人最终绘制出来的是自己个人的地图,和他人的迥异。
暖的雨向来没有变成过冰冷的灿烂雪花。北方的雪如何是坚硬的,早年读鲁迅,就想看看北方的雪。一九九九年春天我到北京,夏天就回到南方去了,没有看见北方的雪。第二年又重返北京,冬日恰好回南方老家过春节,也错过了雪。听画家朋友说他一个人在宋庄农民的院子里过了冬,雪埋在院子里,他描述的那种冷我只能想象。二00二年冬,我在北京过冬,看见了雪,在野地里观雪,身子躺在雪地里。朔方的雪永远如粉如沙不粘连,鲁迅先生观察的是准确的。它不像南方的雪一下到地上就融化了,它在地面上可停留很长时间,尤其是在那负阴的地方。一日,下雪了,夜里发现外面的天空是橘红色的,窗子变得明亮,夜里变白了,我来到外面,看见细雪旋转着升腾闪烁,弥漫了夜空,我理解到了鲁迅说它是雨的精魂,是孤独的雪的原由。可以想见他一个在北方西三条的一个院子里一个人孤单观雪的身影,身边一个人也没有。他总是一个人在独语。
南方对雪没有多大防范,而北方尤其是城里,一点小雪都要使用融雪剂处理掉,京城里是看不见什么雪的,只有在郊区能见到雪景,在皇木厂,雪要停一些日子,也干净。一日我走回我的院子,雪铺了一层,回到房子里不用换鞋。
小白菜还在平原的菜畦里。今晚又看见它,立在平原的天空下。小白菜顶着雪被露出它的头角。这是儿时获得的意象。我似乎找到了平原核心的意象。你是我隐形的作者;你是我还乡的道路,是过去合影里的肖像,在叫唤我们回到那年的天真。你是空气和呼吸,是阳光此刻把天和地打开,让我看见童年,运回家门度过冬天的小白菜。我爱吃它体内的菜心(良心)富含汁液——清白洁净的小白菜,多子多福的小白菜。它是翡翠,它是文物,它是自然的歌谣。不弃泥土不肯俯就,脾性耿直抗争的小白菜,一次次,我俯向你的身子你的轻或重,把你抱回漏风的房屋。相依为命的小白菜,上天送给的礼物,让我对你保持耐心——这养我性命的小白菜。
在北京友人家里,看见我送他的一排书架。一瞬间认出了它,是我离开北京时送给他的,它耸立在他的新居里,书架在絮说着我在北京的记忆,夜里醒来,在黑丰的客厅在书架前面的沙发上,我沉浸在这一刻也是一个个既往,它们似乎消逝了如同过去的光阴,但它们在夜里找上门来,要我把它们安置在字里与行间,你成了一个被动者你被词语推搡,你身不由已,听到了语言或言说,那你经历过的现实此刻如同词语的影子在穿行,你听从它们指令,实施对词语的辨认与组织,或者说揣摸,你在词语里开挖与探险,最后你把它们搬运到纸面上,在这非凡的夜里的某一时刻。
今天燕子在山房面前飞来飞去,画着弧线。就像多年前在平原的单元楼房的阳台所见,就像在北京地安门内大街某筒子楼五楼的过道所见,就像武汉三角湖畔的校园的教学楼的水泥瓦下面所见,这燕子伴随了我的流徙。燕子总是跟踪我,现在它随我流转到山间。在房子刚落成时它们就飞来了,山民拍摄它们飞行的视频给我看。那时我正在城里,我看见了它们在山房前的身影。这令人百感交集的燕子,它是我的,我是它的。我的燕子啊,现在,我入住多月,冬天过去了,春天又来了,谷雨时节,它们选中了书房窗前回廊一角筑它们的窠。像多年前一样,我观察它们的飞行它们的鸣叫它们如何衔泥,如何点着自身的唾液一点点将泥丸琢磨到悬空的角落。它们翻飞穿梭在山间柱廊,我想到自己一生的流徙,在书房里在书桌前视听它们。燕子啊,你是我的我是你的,现在到了最后抒写你燕子诗的时候了。
那是僻静的侧向山脚一线草丛中的路,属于我自己的路。有时芭茅侵占了小路上的空间,拔开它前行。有时停在荒山野岭中,听到麂子的叫声,嘶哑粗短,看到它的声音,在山间,在你的面前来回游动,但它肯定听到了你的脚步,隐遁于不远处,和它共处在一个山岭。这里没有集体的人力介入,没有挖掘机的身影,走在道上感觉它不叫路,野草和树木蔓延到它的上面,隐约的路径,这是唯一的属于一个人的道路;世间不可复现的路。世间可能再无这样的路。你常来到这里,闻到花香和鸟叫,把沿途所见和内心所思糅合进一个个词语里,有时在写作中途离开伏案以久的书桌,出门,来到这山路,思绪从字里行间漫步到这小道,写作似乎中断了,但它们还在继续,像在这山路上延续,这时鸟在叫,远处的山尖的曲线为你弯曲,同时你收听到心里跳出来的句词,匆匆沿途回返书房改写增补到纸上,这条山路啊和那字里行间相连结。
在壁炉下面摆放木材。一节节杉木陈列在那里备用。就着壁炉读书,有时候也把所读的书放在木头旁边的柜子。书和木头都是协助你度过漫长冬天的方式。壁炉里的火“噼啪”燃烧,你不停地往里投放;词语让这里的火势不减灭。它把你也变成灰烬。如卡夫卡所说:我永远得不到足够的热量,所以我燃烧,因为冷而烧成灰烬。
大雪覆盖了房子的屋顶、地面和周边的山体。冬天来了,我的空间缩小到了以壁炉为中心的书房。壁炉里的火在“噼啪”烧着,给这个空间辐射出热能。温度计的数字在往上蹿。与室外的温度构成差距;我走进冰天雪地的世界也不觉得寒冷,这是心里温暖的原因。我有壁炉和写作的一摊事情,寒冷在退却。
脚踩入雪地,深深的足印显现,如同在电脑前写下的一个个汉字。你用一个一个字来刻写生命;浮生因了写作似乎有了印记。雪地里行走,所有的植物被埋入冰雪,一块花岗岩石露出雪地,透显出它的黄红色,光润清洁,在雪的衬托下,它在呼吸,从雪被中探出身来。
柳宗宣,当代诗人,散文作家,诗学研究者。曾供职于中国青年出版社,江汉大学人文学院。现居汉口和鄂东大崎山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