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图/蔡喜鹏
《三山志》,南宋淳熙九年(1182)梁克家所撰,记载当时福州及辖县的历史、自然、社会、人文等各方面情况,是福建保存至今年代最早的一部地方志。
福州古城地处闽江下游,“派江吻海,山水相依”,历史上城市的发展变化与内河水系的演变息息相关。从汉冶城、晋子城、唐罗城、五代夹城、宋外城,再到明清府城,历代选址规划、港口营建、防洪、防御及交通等都以水系整治和利用为基础,完美实现了人工建筑和山水环境的结合。著名建筑学家吴良镛先生在论述东方城市设计艺术传统时,便援引福州古城为例,将这种建筑和山水自然结合的空间布局视为“绝妙的城市设计创造”。历代都有水系整治和利用的记录见诸文献,而近30 年来在福州城区的考古工作,亦发现了不少实物资料。此外,由于福州属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四季雨量充沛,尤其夏季还深受台风影响,福州古代建筑内部排水的设计亦极富创造性。
西汉高帝五年(公元前202 年),无诸被立为闽越王,定都冶城,拉开了福州建城史的序幕。历史地理学的研究表明,秦汉时期福州盆地还处于海湾阶段,境内陆地极少,除了一些小片的孤山、洲屿和浅滩低地外,只有中央的大片半岛及边缘的山前平原,冶城深受这种地貌的影响,故有“闽在海中”“居大泽中”的说法。
根据考古发现,冶城的宫殿区位于今屏山以南,建在天马山、冶山及云步山诸岭之间,符合《三山志》关于闽越国故城在“府治北二百五步”,“此山(将军山,即冶山)西北”的记载。诸岭之间水网密布,分布着大量的沟泉井池,欧冶池便位列其中。福州北大路外九彩巷发现水沟G3,屏山地铁站工地发现水塘、水沟G14 等,可以说明当时冶城宫殿区内河溪纵横。《管子》载:“凡立国都,非于大山之下,必于广川之上。高毋近旱而水用足,下毋近水而沟防省”,冶城因山就势、靠近水源的选址即符合这种建城思想。
汉代铁锚,出土于屏山地铁站工地
连江独木舟是以整棵楠木刳成(福建博物院藏)
屏山地铁站工地发现的冶城水沟G14,南北开口宽约17 米,深1.22—1.55 米,底宽约13米,推测其可能通到今西湖一带。水沟内出土了汉代铁锚,重达32.5 千克,锚身由方形锚柱和4 个锚齿及系绳圆孔组成。1975年连江县敖江出海口处出土有汉初独木舟,系用直径近2 米的整棵楠木刳成,舟身残长7.1 米,宽1.6米。《史记》有“越非有城郭邑里也,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习于水斗,便于用舟,地深昧而多水险”的记载。《三山志》说:“相传汉时海舶碇于还珠门外(东街口)”,可见当时闽越人“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或有对天然河流和洼地的改造,在城内建立以内河网络为基础的水路交通,继而联通海上贸易。
闽越国的宫殿建筑明显效仿中原秦汉建筑形制,多采用夯土台形式。将宫殿建在高大的夯土台之上,不仅可以突出建筑的雄伟和庄严,还可以起到防潮、防洪和防御的作用。为了便于排水,通常需要规划开挖人工沟渠,建设排水设施。
福州古城历史变迁(《福建历史地图集》)
考古工作者在原省财政厅工地发掘过闽越宫殿遗址,夯土台两侧各有一条水沟,宽度分别为6米、4.8 米,深1—2 米。夯土台基上揭露出一长排极有规律的柱洞,建筑与两侧的平行沟渠形成水上亭台的景观。考古工作者还在屏山地铁站工地夯土台发现2 节残陶水管,水管相套,残长0.8 米,残宽0.3 米。宫殿区内还发现多处水井,做法都较为考究,如屏山地铁站工地水井J13,外径2.35 米,内径0.8—0.95 米,深4.3米。井的砌筑可分三层,上层深1.7 米,用板瓦片错缝垒砌;中层深1.85 米,由6 节陶井圈垒砌;下层深0.75 米,井壁向下渐收,井壁上有竹编痕迹。汉代闽越国宫殿建设汲水和排水设施时既考虑实用,亦注重美观,并开始利用水面构造景观。
王审知(862—925 年),字信通,号详卿,光州固始人,五代十国时期闽国开国国君。凭借治理福建的贡献,后世尊称“开闽尊王”“开闽圣王”“忠惠尊王”。
西汉以后至东汉,福州作为一个沿海小县,扮演着海上贸易中转站的角色。匮乏的考古资料表明这一时期城市发展和建设处于低潮。直到西晋设晋安郡建子城,作为郡治,福州城市史进入到一个新的阶段。
子城亦以山为靠,“璞指其小山阜曰:‘是宜城’”。明代《正德福州府志》说太康三年(282年),严高“为晋安太守。时初置郡,诏治闽越故城。高顾视险隘不足容众,遂改筑子城。又凿迎仙馆前,连于澳桥,通舟楫之利。城西浚东西二湖,溉田数万亩,至今利之”。可见晋代子城的兴建伴随着对东、西湖的疏浚,河道的疏通,以利通航。前大航桥河位于子城南门外,“晋严高开,舟楫往来,因名大航”,往东为开元寺东直巷,为三国孙吴的典船都尉,最后“连于”澳桥,“相传无诸时,四面皆江水,此如屋奥舟楫所赴”。该河道在子城水陆交通地位如此重要,以至于在唐元和年间(806—820 年)又再次得到疏浚。
六朝隋唐时期对河道的治理可分两类,一类是人工河道的开挖,一类是对河岸的加固。屏山地铁站工地曾发现西晋河道G15,东西向,残长10 米,宽3.7 米,残深2.5 米,河道由人工开挖山体形成,从其位置看,它极可能是子城的北护城河。省二建工地六朝河道G1,河两岸是兴建于汉代并沿用到南朝的建筑台基,上部宽5—5.5 米,底部宽4.5—5 米,深1 米,剖面呈梯形,沟的两壁斜直,各打入一排木桩用以加固河岸。
福州亦发现西晋至唐前中期一些汲、排水设施。华林横巷发现木制水渠,宽0.72 米,残长3.1 米,开挖在土坑内,坑内平铺两层木板,两侧置夹板,从而形成一个中空的水槽,用以引水。鼓角楼遗址发现南朝砖砌水沟G2,沟宽0.2米,深0.18 米,揭露长2.6 米,用单砖砌出沟壁,其上再盖上一层砖。
晚唐五代十国时期闽国立国,是福建地区划时代的历史转折,也是福州城市发展史上的重要一页。福州作为闽国都城,进行了数次大规模的扩张,城内水运系统逐渐形成。黄滔在《灵山塑北方毗沙门天王碑》中描述王审知筑城浚河,“东画长川以为洫,西达于南,盘别浦以为沟,悉通海鰌,朝夕盈缩之波,底泽鳞介,岸泊宗楼。北截越王之故山,派西湖以为隍”,福州从而“江海通津”,成为重要的海上贸易中转地。
王审知环筑罗城时,就曾疏理“新河”(即今安泰河)以为城壕。2014 年安泰河北岸、金斗桥附近的罗城遗址考古就为我们揭示了城市扩建中对原有的港汊进行改造和治理并兴修城墙的整个过程。
考古揭露的护基木桩范围约10 米,两侧应有延伸。护基木桩由多根原木并排而成,错落有致,用以固定软泥地基防止滑坡。护基南边有2 道木质挡板,南北相距约2.4 米。北侧挡板建于南侧挡板之后,方向基本与今天的安泰河岸平行。做法都是挖完河道后贴立木板,再紧贴着木板斜插入木桩进行加固。其中南侧挡板保存较好,可探明东西长90 多米。木桩与挡板共同构成了防洪堤岸,便于其上罗城城墙的修筑,这也是我国南方地区较为少见的早期木质河岸遗址。
闽国王室还建有“夹道”(即“复道”)以达西湖游乐。复道遗址发现于今北后弄至钱塘巷一线以南,经1993 年和1999 年两次考古发掘,宽10 米左右,可通行较大的舟船。已探明长度不下120 米长,东西走向。河岸下部为木壁,木壁斜靠淤泥,有三层或四层木板上下相叠而成。木板左右两端砍切整齐,并留有榫孔,插入方形木桩加以固定。木壁上部由不规则的石块叠砌,石块光面平滑向外,内侧嵌入泥中。与该“复道”相类似的做法还见于1998 年湖东路省社会主义学院工地发现的G3,南北走向,揭露长度15 米,宽7.8—8 米。屏山地铁站工地亦发现有晚唐五代水沟G13,被认为是子城城壕,宽8.5 米,揭露长度达30 多米。《三山志》载:“伪闽时,州北无渠,从州西北西湖庙南十五步,罗城开渠,外吸西湖水源东入,沿子城以通此池(欧冶池),长三百步。”由此看来,晚唐五代从西湖过罗城,沿着子城至欧冶池之间,或存在数条与“复道”相通的河道和城壕,构成了内河交通网络。
闽国宫殿砖砌水沟G2,沟底为“人”字形排布
闽国王室广建殿宇,占据了城区的大部分地区。屏山地铁站工地曾发现晚唐五代的大型建筑基址,其南北跨度超过100 米,东西宽度超过10 米,包含沟、井、房、路、廊等建筑遗迹,被推测是闽国的宫殿。其中,砖砌水沟G2规模较大,平面呈“几”字形,由北向南几乎贯穿整个宫殿基址,流经F5 等建筑。其南北超过105 米,全由规整方砖垒砌而成,沟底“人”字形砌法,两壁由3 层砖垒砌而成,多处为明沟,部分上面盖砖形成暗沟。
宋元时期被认为是古代福州城市发展史上的黄金时代,人口、经济、文化都达到了高峰。历任刺史、知州扩建城池,大兴水利,遍植榕树。蔡襄在《乞相度开修城池》里说:“福建一路州军,建、剑、汀州、邵武军连接两浙、江南路,乘船下水,三两日可至福州城下”,“闽中诸州,皆福州属根本”。曾巩《道山亭记》也说:“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福州成为福建商业贸易网络的三大中心之一,作为贸易航运体系的内河水系四通八达。
发掘中的屏山地铁站工地宋代河道G10
从考古发现来看,与前代相比,宋元时期的遗址分布范围明显扩大,几乎遍布今天福州整个城区,且在历年考古中,河道遗迹几乎都有发现。以屏山地铁站工地发现的G23、G10及G8 为例,三者相互叠压打破,年代分别为北宋、南宋和元代三个时期。北宋河道G23,东西向,宽达11—12 米,残长约40 米,深度2—3 米。到了南宋改为G10,河道宽度缩减至8.3米,但在两侧砌起石条驳岸。元代时河道被填塞,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砖石砌筑而成的暗沟G8,东西残长约23.4 米,沟内宽约0.7 米,高约0.52米。沟的两壁由条石错缝平砌而成,底部铺有素面灰砖,顶部盖以石盖板。根据《三山志》记载,宋元时期福州城市人口迅速发展,主客户户数由宋初的94510户,发展到南宋淳熙年间(1174—1189)的321284户,由此需要更多的土地以容纳人口,城市得到大规模开发,甚至向河道要土地。因而考古发掘出的一些河道大多在南宋以后即遭填塞,如五代“复道”在北宋时河道便大幅变窄,到南宋至元填塞后在其上建起了房子。
此外,宋元河道的出土物通常都极为丰富,从多类型的茶具、灯具,到碟、碗、罐、枕、炉等日用器皿,再到动物模型、骰子等反映社会生活的器具一应俱全。发现的陶瓷除大部分来自闽江流域的窑址外,还有龙泉窑、景德镇窑及北方窑场的商品。值得一提的是屏山地铁站工地G10 中曾出土一件具有店铺标识的酱釉罐,应为酒具。其外下腹有墨书“通字号”,底部书“嘉定三年庚午征月九日戊午大位□”。“百货随潮船入市,万家沽酒户垂帘”,可以推想当时G10 这条从西湖流至欧冶池的内河上舟楫往来、熙熙攘攘,沿岸商铺林立,车水马龙。
除石基驳岸外,南宋河道整治中亦采用木桩护岸,如钱塘巷“复道”遗址的河沟G2,沟边壁呈斜坡状,沟底较平。沿沟距南岸30 厘米不远的距离处打上一排细木桩,每根间隔30—80 厘米排列。该河沟在南宋晚期至元时经过整治,新编号G1,其宽度减至1.2 米。护岸采用木石结构,下部打下木桩作为支撑,木桩间隔0.7—1 米,上部由条石错缝叠砌三层,高0.5 米,局部用砖加以修补。以上宋元时期整治河道的做法都为后世所沿用。
宋代河道出土嘉定三年(1210)酱釉罐有墨书“通字号”
宋元建筑的排水系统亦多种多样,除与前代一致的各种砖砌、石砌的明沟、暗沟外,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陶水管的大量使用。如屏山地铁站工地发掘时发现的G33、G34、G35、G36、G37 和G40,水 沟残长1.47—6.1 米不等,都采用了陶水管。以G34 为例,其做法先挖沟槽再安放陶水管,逐节套接,揭露出陶水管17 节,有延伸。水管长41 厘米,径20 厘米,用陶制管套两两相套。南北两段陶水管中间连接有一砖砌水槽,槽壁为单层砖立砌,顶部有砖、石盖板。使用陶水管建设排水系统无疑比砖砌、石砌的水沟更为节约便捷。明清以后,福州城内基本保持原有格局,面积略有减小,但由于岸线南进,商港也随之南移至南台地区,并随着鸦片战争后的开埠,进一步发展到仓山地区,从而形成了主城和南台的双城模式。而内河在航运、防洪及文化旅游方面依旧突出,但因明清时期的河道经过考古清理的较少,且较为晚近,一些做法基本沿用前期,故暂不累述。
福州城区考古发掘面积往往较小,遗迹只能进行小规模清理,所揭示的通常也只是冰山一角,但从其内容看,已经包括了古代治理内河工程的多种类型,如河道疏浚、驳岸修砌、排水排污系统的建设甚至景观改造。这些古代福州人治水的实例或许能给我们带来一些有意义的启示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