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
写作《漂洋过海来送你》,最初的念头是想完成一部以“北京人”为主角的小说。在北京写北京的北京作家,基本都有个胡同情结,好像笔触伸展到二环路以内,才算描述过“纯正的北京”。这固然是老舍那代前辈种下的心病,当然也可以说,在地理文化概念上,能将那个“北京拼图板”组合得更完整更全面一点,对我也有特殊意义。我常年在海淀鬼混,住的主要是机关家属院,后来也住小区,其实对胡同生活并不太熟。还是上班以后,因为供职的杂志社就在东四附近,没事儿爱在附近瞎转悠,也老被单位大姐叫到小院里吃饺子,才算逐渐积累了感性认识。这点感性,也攒了十几年,不用可惜。
不过对于我们这代人而言,描摹一些具有文化标本意义的胡同场景,似乎也没有多大意义。津津乐道地打个“地图炮”,在我看来更不是“京派小说”的本意。前辈作家的作品之所以了不起,在于他们以北京这座城市为舞台,写出了一个时代里中国社会最尖锐的问题和最典型的变化。比如老舍前期关注“启蒙”,抗战之后则是“救亡”主题,王朔笔下的常见形象是部队子弟跑到南方去当倒爷,而那个背景恰恰是中国人从政治生活里脱身,投入更加火热的经济生活的时代。当然还有刘恒的“张大民”,贫嘴消解的恰恰是1990年代大多数中国普通人都面对过的拮據甚至苦难。从这个角度讲,《漂洋过海来送你》仍然是延续着这个思路,以北京看中国,也许是这座城市的特殊地位决定的。从微观的角度上,我选取的仍然是城市里的普通人,尽量让他们带有强烈的当下特征。
而在《漂洋过海来看你》中,还有一条主要的线索,就是所谓的“国际视角”。一方面,这也是21世纪以来北京乃至中国的现实特质,什么事儿都跟全世界串在一起,另一方面,想写本土的变化,一定要在世界层面上展开,这也是一个创作规律。在这里,又得面对前人作品,尤其是在北京土著远渡重洋这个设置上,写“中国”和“西方”的关系,没法绕过《二马》或者《北京人在纽约》那样的范例。但我想,我能够做出区别的,或许在于对某种“历史辩证法”的捕捉。在《二马》那里,这是“落后”和“先进”的鲜明对比,而在《北京人在纽约》那里,美国虽然被写得复杂,但相对于中国仍是绝对富裕之地——试问1980年代的王启明,明知道在纽约会折腾个妻离子散,然而去刷一天盘子能挣国内半个月的工资,去不去?答案多半还是去。只不过在我们的时代,事情变得复杂了:“美国”或“西方”在人们概念中,开始具有多种多样的含义,而且这些概念往往还是相互矛盾,相互冲突的。海的对面有时是灯塔,有时是腐朽没落之地,有时纯粹是流行文化中的商标符号,与之相应,海这边的我们有时是被启蒙者,有时是全球化的参与者,有时又是懵然无知的存在。而这些概念又并行于一个时代,是很耐人寻味的。与此同时,似乎又存在着一种近乎血缘上“隔辈亲”的观念冲突:在很多重大观念上,每一代人都在反对他们的父辈,那么孙辈和祖辈到底是合流了,还是能够完成某种螺旋上升的递进?思考上述问题,既包含同一时空的思想冲突,又有历史的精神呼应,这似乎能够成为一部长篇小说的内在线索。
当然,还要有合适的人物与情节来外化上述思考线索。这是小说写作的实质过程,也是最容易出纰漏的地方。在结构小说的方法上,基本还是采用了狄更斯的写法,让典型的、身份与性格各异的人们在同一个时空内发生互动,从而完成一场表演。对于现实主义而言,这也是一个相对成熟,或者说相对简便的方法。只是在具体操作中,可能会面对一个问题:过度的浓缩多半会带来过度的戏剧化,这种戏剧化是否反而会伤害到文学的“现实品质”?换句话说,小说里的事情,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真实发生”?而我本人在写作上又有一个趣味上的偏好,就是乐于采用集中的人物冲突,以及相对紧凑的情节设置,这也会有“让故事带跑小说”之嫌。徐刚指出的“无巧不成书”,我想还是自己在这方面处理得不够成熟。有时过分在意推进上的环环相扣,实际上还是有点一厢情愿了。
另一个问题,我想可能发生在审美的观感上。小说写的是一群北京人,北京人或云京味小说里的北京人,又有一个特点,就是爱把语言当玩具。所谓“玩儿嘴”,天花乱坠,陷进话语的机锋里不能自拔,谁也不想让对方说最后一句并且一定得说出点儿“彩”来。这种语言状态,对于增加小说的可读性当然是有效的。我本人常常也觉得一部作品让读者读得举步维艰、苦大仇深,那有浪费人家时间之嫌。时至今日,文学这种艺术载体已经很不讨喜了,读者抽出时间看咱们两眼那真是赏脸,我们不能趁机再折磨人家,这不是恩将仇报么。但恰恰犹如一柄双刃剑:这种话语上的狂欢反而会产生有损小说主旨的风险。乱花渐欲迷人眼,语言和故事一样,也会带跑小说。这也再次引发了我对于所谓“京味儿语言”的警惕:反观历史上的经典之作,会发现这类表述方式在“塑形”方面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但在“深思”方面的能力却有所欠缺。在生活中操持方言、口语和书面语分离的作家,因为有着一个类似于翻译的过程,他们的表述会更凝练有力。我的表述风格常常显得很“满”,这有构思方面的原因,语言也是一个原因,“满”当然是信息量大的一个表现,有如包饺子皮薄馅大,但一旦过分,往往又造成了一种新的单调。这样的问题,需要在日后的写作中解决。
那么就来到一个相对抽象,可能也更为本质的问题了,也即作家通过作品面对现实的姿态:我们应该有所判断,还是百分之百地退居到所描述的现实之后?或者说是否存在真正意义的“零度写作”?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答案倾向于前者,我认为既然以手写口,就不存在“绝对零度”,否则那事儿你说它干嘛。出于艺术效果或其他原因的迂回、隐藏反而会增强我们的判断。既然如此,我对世界的那点儿看法,也变成了小说里绕不过去的东西,甚而是小说更本质的要素。徐刚说我有些道德立场,我更愿意理解为体贴他人,尤其是像我一样的普通人的立场。徐刚说这种立场比较天真,我也懂得他的意思——当这个立场过于“直给”,就会有损它的复杂,而复杂恰恰是更令人信服的,也恰恰是小说尤其长篇小说的魅力所在。谭雪晴认为小说的呈现与现实的巨变之间存在“撕裂”,应然世界与实然世界之间出现落差,也与这个问题高度相关。究其症结,或许还在于我对“现实主义”的写作原则运用得不够妥帖、深入,而非“现实主义”本身的局限?说到底,耍把式的打个踉跄,那是自己学艺不精,门派还是博大精深。我一直以为,适合写作的人有两个特质:心地单纯,思想复杂。而如何处理好单纯与复杂的关系,或许又是一个比单纯更单纯,比复杂更复杂的问题,需要我在以后的写作中去研究。
感谢我的专业读者,丛治辰对我说起这个评论加对谈的提议,我的回答是“随便喷”,而人家把该说的都说了,态度到底还算客气的。小说是门阅历的艺术,我这个岁数,写下的任何东西都不是那种毕其功于一役的作品,为了下一部能更符合好小说的标准,惩前毖后倒应该让我偷着乐。从某种意义上,这样的讨论形式再现了在校读书时的认真与坦诚,这本身就是应该令我珍视的反思过程。
(作者单位:《当代》杂志社)
责任编辑:赵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