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晨翡
无色,无嗅。无数线条,黑色、红色,互不重合。
A
临近黄昏,一家百货大楼所在的街上突然窜出许多老鼠,当时我就站在街口,我清晰地记得那些老鼠发了疯地朝我袭来。我知道这是在梦里,可仍旧感到害怕。如果它们顺着我的两条腿往上爬,也许很快就会把我吃掉。它们会钻进我的大脑,找到牵连至梦外的某根神经,像顺着藤蔓,用它们那小小的爪子和细长的尾巴,坐缆车一般,全部扑到我惊恐的脸上。
2019年,我在广州读大三。表哥因在菲律宾做生意,常年在外,他有一间空闲的公寓说是拜托我打理,迄今我已借住将近一年时间。我留着一头寸发,戴着银色金属边框眼镜,看起来还算是规矩。5月2日,我手里提着两袋垃圾正要出门,其中一袋在嗒嗒地往下滴着酸臭的不明液体。我本没有跟邻里交际的习惯,只是那女人突然惊叫了一声。我转身,看见她的脸。王玉姐?我说。什么?那女人问。喔,没什么。我这才看到她穿着棕色皮凉鞋的脚滴上了那些恶心的液体。我连忙说对不起,放下垃圾袋后从背包里翻找出一包卫生纸,抽了两张。女人笑了,说没事,问可否借用一下卫生间。我盯着那张脸木讷了一阵儿,她似乎又问了一遍,我才回过神,说好,然后将背包掖在胳膊下,掏出钥匙开了门。
女人站在门口的地垫上,正打量着家里的物什。在她扫向沙发之前,我迅速冲了过去,因为我发现沙发的夹缝里还留有我几天前的一条内裤。确定没有其他不合时宜的东西后,我转过身,女人不知不觉已经走到我身后,并且用左手提着那只脏了的凉鞋,问我卫生间在哪。我跨过地上没拼完的半截海贼王拼图,在前面为她引路。女人冲我笑着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然后走了进去。我清楚地听见门被反锁的声音,然后是淅淅沥沥的水流声。我站在门外,听着那像是入春初融的小河汩汩的声音,内心升起了一股美妙的幻觉。不是淫秽的想法,我只是在想一扇窗,它不知是何时出现的,在一条昏暗的小巷里,只要转头就能看见。那扇窗里漆黑一片,我什么都看不到——这反而给了我无限的想象空间,我想到的是春天。花洒的水流声消失了,我心想倘若她打开门走出来,发现我站在门外,或许会以为我另有所图。我是说,我不能再在门外想象什么春天了,我必须走开。
表哥的房子被我糟蹋得一团乱,我坐在沙发上,试图安抚自己的幻想。卫生间的门开了,她赤着脚走了出来,左手提着一双洗过的凉鞋。我赶忙从鞋柜里找出一双看起来最干净的拖鞋,放在她的脚旁。她突然咯咯地笑了,我不知道她在笑什么。她说她叫罗又。罗又蹲在阳台,摆弄着凉鞋的鞋带。我并没有透露我是借住的事实。罗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望向快要升到最高处的太阳。
我已经在家里待了二十四小时没出过房门,那两袋放在楼道的塑料袋里装着的就是昨天吃剩的外卖。罗又坐回到沙发上,在等待凉鞋晾干的时间里,她尽可能地跟我说话。从她那些吞吞吐吐的话语里,我察觉到她似乎并不是那么擅于表达。罗又一撩头发,身上散发出一股青草的淡淡香味,那会让人很快缴械投降。她的童年……罗又的脚悬在半空上上下下地晃动,红色指甲油的来回运动形成某种频率的波点螺旋。她说她是农村长大的孩子,老家有一条小河,每逢夏天,她便和伙伴们一起下河摸鱼,她没有工具,只用两只手,于是她最终一条鱼都没捉到,只捡了一口袋的贝壳和石子。罗又这样说着,就好像我们已经是认识多年的朋友,而我已经忘记了我出门要去做的事。这时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那头是骂骂咧咧的王克,我的发小。我们约好了下午两点在一家咖啡厅开始新一轮的迷宫对决,而我新设计的迷宫此时正躺在双肩包里,与一只飞不出去的苍蝇暗自较量。罗又问是不是打扰到我了。我说没事,骚扰电话。
在罗又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过去种种的影子。我并不是那种耽于美貌的人,但是男性多多少少都会有这样的成分,在他们的体内,女性的娇柔美好就像是母亲的摇篮曲。听着她们的话,你终于可以丢掉恐惧,那就像是一个被设了迷宫的梦乡,你窝在终点,你并不知道这迷宫的正确通路,但你感到安全——你知道它永远都找不到你。
道別罗又,目送她走进家门后,我拨打了王克的号码,果不其然,已经无法接通。我拎着那袋垃圾站在楼道里,犹豫着该不该到咖啡厅去。也许王克还没走,我该去跟他道歉。五月初的广州已经进入了夏季,潮湿闷热,我摘下身上的背包,打开拉链,一只苍蝇冲了出来。我扫了一眼背包里的用黑笔画着密密麻麻复杂通路的三张迷宫图,心想这次大概又是我输,于是索性将垃圾袋扔到楼下的垃圾桶,然后折返回来,准备睡上一觉。这应该是个明智的选择。
B
初中毕业之前,我一直在村里的一所学校读书。新世纪之初,乡村教育并未得到充分重视和发展,至少我在的这所学校是如此。学校坐落在村里一座叫吉山的山脚,村民大多依靠种麦子和棉花作为经济来源。我就像是它的叛徒,在这里长大却并不热爱这个地方,甚至感到厌倦,渴望逃离。当时我并未见过高楼林立的大都市,但已认定这里并非我理想的生活居所。我述说它,述说曾经与它共度的时光,是为了提醒我,终有一天我会回去,并且告诉所有人我所看到的事。
那天午后,刘长征冲进教室,他也是这所学校的老师,负责我们文化课以外的事。当时我们正在上一堂数学课,教我们的是一个绑着马尾辫、右脸颊上有一枚绿豆大小的痣的女老师,她姓王。除了老师这个身份以外,她还是我的堂姐,我叫她王玉姐。在刘长征像点兵点将般戳了我以及其他几个男生走出教室之前,我看见他突然站定在门口,然后回身向王玉姐敬了个礼。他瘦弱的身板并不比我们高多少,于是这样的他看上去就像一只模仿人类的猴子,引得哄堂大笑。王玉姐羞红了脸,朝刘长征扔了一根白色的粉笔头。我们回来时,下课铃声刚好响起,我发现那根粉笔头不知被谁踩成了一堆粉末。我心里感到一阵莫名的伤感。
刘长征领着我们几个男生走过一片浓郁的树荫时,我闻到一股花香,但我却并没有见到花的影子。后来,我们见到了那辆停在校门口的大卡车,看大门的高大爷摇着蒲扇冲我们笑,仿佛在说,看,这都是我给你们弄来的。一个穿着白色背心的男人从那辆蓝色卡车上下来,刘长征在他面前显得更加瘦小,他仰着脸,听那男人说话,口水的飞沫喷溅而出,落到了刘长征的脸上。卡车上是捐给我们的物资,几个男生抢着搬书本和文具,我却被那些长相怪异的花吸引。那花一株株地栽在瓦红色的盆里,淡紫色的花瓣正迎着风翕合。夺走它们的人是刘长征。半年前,刘长征的婆娘跟人跑了,我们都知道,是刘长征的婆娘春心荡漾,可刘长征不是这么跟人说的,他说他的婆娘失踪了。“这太离奇了!人怎么会莫名其妙失踪呢!”那一个多月里,刘长征见了人便这么说。他的几番话来回绕,是为了证明他不是个被女人抛弃的男人。他宁愿当个鳏夫。
刘长征眯缝着他的那双杏仁眼,盯着那几盆花,就像那花是他婆娘的化身,刘长征在质问,从柔韧的茎叶到那只飞落在蕊间的蜜蜂。刘长征挥了挥手,我回过神,左右张望,发现只剩下我还站在那儿,其余的几个男生早已经抱着物资跑远了。刘长征叫我过去:“把它们搬到办公室去,放到王老师桌上。”在我走过去之前,刘长征俯身闻了闻其中的一盆,真香,他自语了一句。
一天傍晚放学后,我和几个伙伴走到村口,打算去河里捞螺蛳,正巧碰见村里一户人家出殡。他们都穿着一样的黑色丧服,正朝着停在村口的那辆开往殡仪馆的面包车走去。最前面的是四个抬棺材的男人,他们手上的白色胶皮手套十分醒目。大部队距离棺材很远,他们就像是被我们这些孩子的目光给拦腰截断了。他们在认真送别那个躺在棺材里的人。等到棺材被装上车,缓缓驶离之后,我突然从那一片黑色之中发现了王玉姐的脸。那张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当时的我还难以形容,我只是觉得王玉姐放下了什么,她的某种情绪伴随着那声关门声一起被合上了,她再也不允许它随便跑出来了——我也曾有过那样的时刻。
我和王克最近常在凌晨偷偷溜出家门,要去吉山脚下看我们藏好的“宝贝”。当我们会合,王克跟我讲起前几日出殡的女人,他说那是之前在我们学校任教的赵老师。我说怎么可能,赵老师不是去了城里,怎么会是她。说起赵老师,她比我们大不了几岁,我们都知道她自小便失去双亲,被村子仅有的一个亲戚收养。亲戚得病去世后,她幸运地被指派到了县城的小学。所以,怎么会是赵老师?爱信不信。没走几步,王克突然一指,问我那是不是你爹。我看过去,那似乎真是我爹。他光着上身,穿着一条松垮的裤衩,站在麦田前面。我和王克隐藏在一棵树后,接着我看见我爹进入了麦田。我不知道我爹在麦田里做了什么,我们也没有等到我爹从麦田里出来。我突然很想回家,王克满脸沮丧,问我真的不去了吗,那里可能很好玩的。我们埋下它的那天天色向晚,我们只匆匆看了几页就已经血脉偾张,瘦小的蘑菇在两腿之间第一次主动生长,它像是在说,我已经长大了,已经可以独立生活了。它尽可能挺直身子,就像是当时的我。我说我害怕,我想回去。王克并不知道我害怕的是什么,他不说话,闷头跑回了家。其实当时我也不知道我在害怕什么,我只是觉得生活里不该出现脱离正常轨迹的事。回家后,躺在床上,在恐惧中好奇也随之逐渐膨胀,我终于决定回去。我不能让这些事情发生。
A
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罗又的情形。从那之后的每一周,每当我出门,都会假想这扇门之后藏着一个怎样的世界。终于有一次,我趁楼道里没有脚步声,靠近了那扇门。附耳在门上,我听见了一种断断续续的哭声。是不是她在哭?一时冲动,我竟想敲门。人一旦趋于感性,就容易犯错,于是人生充斥着错误。
午睡醒来,我在混沌中胡乱摸着全身,终于在沙发的夹缝里找到手机。一看,七个未接来电,都是王克打来的。三点一刻,距离第一节课下课还有十五分钟。我心里陡然犯了怵,阎头的逻辑课,听说迟到一次直接在期末成绩上扣十分,而我此前已经有过两次先例。我给王克回了消息,他迅速给我回了两个字:速来!我心想兴许还有挽救的机会,于是急匆匆地套上衬衣,两只脚相互磨蹭给对方使劲,扣上黑色棒球帽后冲出了房门。我一路小跑正要穿过小广场,突然被一个不明物体击中了腹部。痛倒是不痛,只是我身上的白色衬衣已经染上了一大摊红迹,还是糖果味的。几个貌似高中生的男男女女向我走来,他们穿着迷彩服,戴着头盔,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杆玩具机枪。“真是不好意思……嘿嘿……”他们笑着跟我道歉,在他们眼里也许我就像是一个被抓拿归案的杀人犯,鲜血淋淋但狼狈可笑。时间已经来不及了。手机在裤兜里振动了一下,王克发来一个骷髅头表情。
广州的梅雨时节,像是狂欢的过渡,万事万物都藏着一股韧劲,面前的这片楼区筋骨都酥了,却还是硬挺着,仿佛夏天一来,它们就会一个接一个轰然倒塌,埋葬身下的影子和聒噪的生命。小区背靠白云山,地势低洼,雨季一来,整个小区就像一座巨大的游泳池。电梯仍旧发出惊悚的咔嚓声,六楼的灯牌只剩下一个方形的口。在我准备回去脱掉身上红色痕迹已经硬结的衬衣之前,我的左手伸进裤兜,尽可能往深处抓了抓,却只摸到几张纸片,掏出来一看是两天前写着“谢谢参与”的福利彩票。钥匙被我落在了屋里。
上帝啊,正把我面前的一扇扇窗接连关闭。没有备用钥匙,所以我还剩一个选择——找开锁公司,但不巧的是我的身份证也一并落在了屋里。楼道里闷得发慌,我的汗越流越多,衬衣上的红色痕迹有朝裤子蔓延的趋势。油彩在我的肚皮上结的痂开始慢慢溶化。我决定脱下衬衣。在我放下书包,撩起的衬衣包裹住脑袋的一瞬间,我感到一只手触碰了我的后背。手上的动作就此停下,大脑并不承认它向我的双手发出了这个指令。我的触觉接收器像是在那一刻转移到了后背,那只小小的手触碰过的位置清凉、柔软,此前的焦躁似乎顷刻消散。我听见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她认出我了,她问我怎么了,声音微微颤抖。显然,她是被我衣服上的红色痕迹吓到了。我急于解释,下意识地想要把衬衣重新穿回去。可我还是弄糟了。罗又在笑,她指着我的脸,说我像小玉。我一时错愕,问小玉是谁。罗又从手机里翻出一张照片,放在我面前,那是一个可爱女生的动漫形象。罗又问我,没看过海贼王吗?我摇了摇头,感到双颊发烫,用手一摸,果然颧骨处也蹭上了红色油彩。
怎么了?罗又问。我指了指那个老式的锁孔,说钥匙落在了屋里。先把衣服脱下来,穿着难受吧?我说没事。再不脱下来,你的裤子也要遭殃了。罗又笑了笑。楼道像是个巨大的蒸笼,感觉像是非要把人烤得蜕了一层皮才好。我还是决定将衬衣脱下来。我有意远离了罗又几步,走到楼道的下半层。首先是一条胳膊穿过浸了汗发涩的左袖,接着是右边,最后成功脱离头顶,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刑满释放,終于脱离了枷锁。我低头一看,顺着肚皮上那斑驳的红色油彩往上的是因为肥胖而隆起的胸乳。
我走回上一层,惊奇地发现门开了,而罗又正站在屋里冲我招手,就好像是在对我说,快来吧,一个新世界欢迎你。
B
五月的夜,成千上万的麦子齐齐舞动,似乎正急匆匆地趁着夜晚抽穗,空气中荡漾着一股清新的泥土气息,这令我丢掉了大半恐惧。我站在麦田边缘,忽然发现麦田深处有一团亮光,这情景激发了我的好奇。我终于走进去,莽撞地在青色的麦田里寻找着我爹。我发现死去的麻雀和蚯蚓,我爹和那束光就像是诱惑着冒险者走入迷宫的宝物。我不敢往深处走,经过之处麦子多多少少都被折了。我怕迷路,也怕被人发现这孩子般的恶作剧。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男孩,总跟各种破坏事件脱离不了干系。由于我小心地避免踩压麦子,以至于当我后悔了,回头想要逃离的时候,发现我的身后也是一片随风飘摇的茫茫麦田。我迷路了。
我爹和那束光就像消失了一样。在一周后的某一天,当我在停电的教室里看见操场上一道光束亮起时,我很想即刻冲出去,拽住王玉姐,告诉她不要去。可王玉姐还是去了。我坐在教室的一角,看着王玉姐和其他的三个老师商量着迎接县领导例行教学检查的事情,而关于那束光,刘长征自称是他巡夜时手抽了筋,才晃到了教室的玻璃窗上。王玉姐当然不信,后来刘长征跟在王玉姐后面一同走进了教室,王玉姐让刘长征坐下,但是刘长征坐到了我身旁,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没走,我没有搭理他。王玉姐在接下来的几分钟里趴在刘长征的耳旁,给刘长征分配了一项任务。刘长征啪的一下从凳子上弹起,像之前那样敬礼,口中喊道“Yes madam!”,刘长征哪会说英语,他只是为了讨女同事欢心才学的这句。
好在王玉姐并没有因此消失,其实我爹也没有消失,但我冥冥中将那晚麦田里的情景跟那束光联结在了一起。只要一直走,总会走出那片麦田的。我的目光从地上的虫子脱离,望向天空,企图通过星星辨别方向。一个小小冒险者的潜能尽可能地被激发出来,我勇敢地向前走。不幸的是当晚逐渐起了夜雾,天上朦朦胧胧只剩半截暗淡的月亮。我继续走,当时并不了解什么左手法则,何况麦田并不是一座用石壁堆砌出的迷宫,并且,我不相信世界上存在着一种永远走不出去的迷宫。地表突然剧烈地晃动起来,我脚下的土地裂出一道口子,只见那口子越来越大,我能够清晰地看见底下那火红的球状内核,包裹它的明亮液体正欢跃地膨胀着。我掉了下去,觉得自己死定了。下落的速度逐渐加快,这是朝向死亡的自由落体。
发了霉的硬床板,汗湿的枕巾。我娘用家乡土话大喊着起床。这是一个梦。我挣扎着从床上起身,穿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色上衣,习惯性地摸了摸裤子的口袋,确保口袋里装有家里的钥匙。因为我爹和我娘总要在镇上的工厂忙到晚上九点以后才回家,我要确保自己在和伙伴疯到七点时有家可回,而七点时王玉姐会准时到我家,为我送来一份晚饭。钥匙还在口袋里,除了钥匙我还摸到了别的东西。我将它掏出来,它非常沉默地躺在我的手掌心—— 一截锋芒初露的青色麦子。
傍晚我和王玉姐一起回的家,我执意要先送她回去。王玉姐说我长大了,她笑得很开心。这令我感到安全。快走到王玉姐家时,王玉姐突然问我,想不想去一个地方。王玉姐从来没带我去过什么地方,所以当我听见她这么说时,我的心里一万个愿意。这片麦田就像是充满魔力和诱惑的异域,也如同可以容纳一个人不为人知的情绪的空间。我们经过不久前出殡女人的屋后时,王玉姐停下来,她看了看土墙,又看了看天,然后继续往前走,直到我們从侧方进入另一个入口。她说她很后悔。我不知道王玉姐为什么会选择我作为聆听的对象,她似乎觉得我有所懂得,又有所不懂,而这正是最好的状态。王玉姐俯身从地上收拢了一些散碎的麦粒,放进了我的上衣口袋。离开前,王玉姐说,她曾在从学校回家的夜里看见麦田里的一团亮光,她说那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早饭是白米粥和发酵过头的糖蒜,我娘拄着拐杖,拖着她那残废的右腿,跟我说我爹要走了,去南方打工,似乎是一个叫广州的地方。当然,这并不是我后来去广州读大学的原因。高考结束后,我想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王克,我当时的伙伴之一,问我跟不跟他一起去广州,我说我不知道。我有一种莫名的恐慌,我知道我爹在广州,以至于我会产生一种感觉——我并没有就此远离,那些我熟悉的事物绕开了我在路上设下的所有障碍,找到我,然后喋喋不休地围绕着我。高考成绩公布后,我跟王克只差两分,留在山东怕是连三本都上不了。王克说广州是个好地方,去不去由你喽。那天,我幻想着我和王克俩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摇晃着各自脏兮兮的手,像小丑一样到处游乐,我们收集街上的新鲜面孔,惴惴不安地将他们安置在我们的迷宫里。
A
风从屋里窜出,凉凉的,吹在身上很是惬意。罗又站在一片光辉下,就像是降临尘世的天使。我还没来得及问出口,关于门是怎么被打开的,罗又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并没有回到对门的租房,而是踏着轻快的步子下了楼梯。我惆怅地想,忘了跟她说声谢谢。
滚热的水汽充盈着小小的卫生间,蒸腾的热雾丝丝缕缕地悬着,我身上所有的焦躁和烦恼似乎都顺着通风管道逃出了这栋年久失修的居民楼,它们在密闭的塑料管道里来来回回,也在寻找出口。气体也并不自由。我突然想起了迷宫第一定律,王克跟我说过,就算无法到达终点,也不可能困在迷宫里,总是会回到起点,这就是第一定律的优势。当然我从来都没能试验这条定律,大部分时候那条代表我的红线都停在了迷宫图上的某一个拐点,然后断了,没再续。
洗完澡,在我纠结该把那件染上油彩的衬衣试着洗一洗还是直接扔掉的时候,我发现了它。它躺在洗手台上,亮晶晶的金属光泽在雾气缭绕的狭小空间里肆意地反复折射。刀片,沾上水的它服帖地附在洗手台上。我用一根中指摁着,将它往洗手台边缘移动,之后,它被我捏在手里。我小心碰了碰刀刃,还很锋利。可我从不用这种刀片剃胡子,所以,我确定它不是我的。在我将它丢进垃圾桶之后,我突然想到这也许是表哥去菲律宾前无意留下的。我们见第二面的时候,表哥坐在我对面,用几根手指摩挲他铁青色的胡茬,跟我交代着这间房子的种种,特别说明的一点是,晚上九点以后整栋楼的电梯和楼道会停电。我问,那怎么不修呢?表哥似乎没听到我的问题,他问我,吃饱了吗?我点了点头,接着我们离开了那家门庭若市的鲁菜馆。表哥的双亲死于十几年前的一场车祸,此后他下了海,逢年过节只是托付亲戚去坟前祭拜,再没有回过老家。据我娘说在我六岁的时候,长我十二岁的表哥曾经在过年时送给我一本涂色册,可我压根不记得有这回事。我将那枚刀片从垃圾桶里翻找出来,插进了一块湿润的清洁海绵球里。
此后几天我都没见到罗又的身影,我有时候会想起她,想起她光着脚啪嗒啪嗒地从卫生间走出来,想起她咯咯地笑,王玉姐也喜欢这样笑。那期间我和王克碰过一次面,我们在咖啡厅将各自的迷宫交换。我们开始走对方的迷宫,王克的那张像是黑色的珊瑚森林,比从前越发复杂了。突然,王克“啪”的一声放下了笔,按停了计时器。一分十五秒。他念了出来。没劲。王克起身去上厕所了。我盯着面前的这张迷宫突然感到了莫名的挫败感,并不是因为王克那副厌倦的神情,而是我觉得自己似乎该停下这项活动了,我是在浪费王克的时间。
B
县领导来学校视察的那天清早,我们所有学生都排成队列站在教学楼前的空地上,等着接受检验。但我只见到了一个被簇拥着的男人挺着圆滚滚的肚腩走进教学楼,刘长征像只哈巴狗一样在前面带路。我们一直站在太阳底下等着那个男人走出来,他醉醺醺的,被两个人搀扶,步态摇晃地指了指大门口,说我的车在那儿。刘长征这时没有蹦出一句“yes sir”之类的英文,而是捧着一坛酒咧嘴笑着跟在县领导身后。有人接过酒坛,车子驶远,我们的任务结束了。刘长征突然问了一句,小玉呢,我这才发现,整个上午都没见到王玉姐的身影。
午休的时候,刘长征带上我,一起前往王玉姐家。刘长征一路上都在念叨,小玉可千万别有个三长两短,老天保佑,菩萨保佑,如来佛保佑。我听烦了,就加快了脚步,可刘长征的话赶得比我的脚步密。我们还没走到王玉姐家,便见到了一辆停在她家门前的银色轿车。刘长征突然停止了念叨,我回头看他,发现刘长征正打量着那辆轿车,这时一个男人从王玉姐家走了出来。如果我当时看得再清楚一点,那么我很可能会发现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的下巴已经有了铁青的胡茬。那是谁?刘长征问。他更像是在自问。我信口乱说,求婚的男人。刘长征愣了愣,问我真的假的。我只觉得刘长征实在是个愚蠢的人,他根本配不上王玉姐。银色轿车开走后,我准备进去王玉姐家问候一下,以便探探情况,可刘长征站在门口不动了。我问他,不进去吗?刘长征若有所思地笑了笑,跟我说学校还有事情要处理,然后转头跑了起来。刘长征一摇一摆地逃走了,像个小丑。我心想,刘长征总算给自己找到了一面镜子。
王玉姐的父亲,我的二伯正扶着门框破口大骂,话难听得很。王玉姐跑走了。这是我那八岁的表侄跟我讲的。我和他站在门口,我当时恰好兜里有一颗水果糖,我拿着糖在他面前晃了晃,问他知不知道王玉姐跑去哪儿了。小表侄用手一指。
阳光直射,风一吹,麦田明晃晃得像金色的海洋。对,金色海洋,这是王玉姐在语文课上的一个比喻。王玉姐是个倔强的人,假如她当时读了大学,现在必定有更好的出路,但她留了下来,王玉姐说她爱我们这群孩子。我当时不懂什么是爱,当然现在也未必懂得。我只是觉得我要去找她。我看见麦田旁停着那辆银色轿车,车子里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清。我再一次走进了麦田,麦子长势惊人,已经完全长过我的头顶。不过这次,麦田缺了个口,缺口处延伸出一条窄路。窄路两侧的麦子朝外倒伏,那显然是被人踩过的痕迹。也许是王玉姐,也许是……我爹。
进入麦田,白天,无助感相较那晚大大消减,何况眼前有了一条隐蔽的道路,即使我不知道它指引向哪里,或者會在什么地方突然中断。这是我的又一次冒险。前方舞动的麦浪成为假想敌,身后的成为同伴,不断推着我向前。直到我听见除了风声和麦子彼此摩挲以外的声音,我放缓了脚步。那种声音像是一头野兽发出的,它似乎就在不远处。它潜伏在那儿,伺机而动,等着我一个人走进去。那里却又充满了诱惑,带着危险的像是拥有美杜莎的魔力。往深处走了十几步后,我见到了它闪闪发亮的脊背。脊背上都是晶莹的汗水,它在怒吼,我跳进一侧的麦田以隐藏自己,此时我在暗处,它在明处。等我终于鼓起勇气直视它的时候,我发现在它的身下已经有了猎物。
是那个男人,我认得他的鸭舌帽。他身下的猎物一动不动,如同死尸。我看见他用他的胯骨反复地磨蹭他的身下之物。我突然想起那本被我们埋在吉山脚下的色情杂志。我悄悄跑掉的时候,他还没结束他的运动。初夏,鼓噪,悸动。我逃出麦田后又看了看那辆轿车,并记住了它的牌号,鲁E814。
A
三天后的上午,我突然发现我的身份证丢了。它不翼而飞。钱包里的碎票子和几张银行卡都在,唯独身份证不见了。其实我并不知道它是在什么时间丢的,戒网后我几乎没再去过网吧,而那些碎票子也是开学前我娘硬塞进钱包里的,她说肯定会用得上,我不耐烦地跟她讲现在都用手机支付,最后仍没拗过她。晚上我用那些碎票子买了一份快餐,油焖茄子和辣椒炒肉。我想给王克发个信息问他身份证在广州能不能补办,犹豫了一下还是删掉了。我觉得我又一次把事情搞砸了。夜里九点多,我坐在沙发上恹恹欲睡,电视机里真人秀节目不知重播了第几遍。这时门口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我顿时来了精神。我并不是害怕,而是当年的那股子猎奇劲儿一下子又被唤醒了。
透过猫眼,门前的人影影绰绰,看不分明。楼道里的声控灯不灵敏,昏暗的光亮了几秒后便进入黑暗,如此轮换。反复几次后,我终于认出那人,是罗又。罗又拖曳着一个巨大的包袱停在对门。我心想此时的电梯早已停止运转,所以她是自己将包袱从楼梯拖上了六楼。开锁,开门,然后我看见罗又费力地拖动包袱,想要进门,但包袱却恰好卡在门槛上,罗又骂了一句。我下意识地决定开门,去帮她。开门的瞬间,声控灯亮了起来,以至于我能够看清罗又那张疲惫但依然动人的脸上汗湿的几缕头发。罗又起身看我。没猫眼的成像,在她脚旁的包袱看起来更加巨大。我想她也许就是海贼王里的小玉,她从自己的脸上揪下一个团子,驯服了猛兽,那猛兽将包袱背到六楼后就消失了。一定是这样,否则我想不通她那瘦小的身子怎么会有如此的力量。我说我帮你,没等她回话,我便上前,将包袱的两个边角紧紧攥在手里,一把拽了起来。此时,我庆幸自己现在的体重。罗又说不用了,不用了,她的话语里满是好意的拒绝,以及一丝丝恐慌。直至我拽着包袱进门,包袱被门框不小心划出一个破口,然后几捆纸币“啪啪”几声掉在地上时,我终于明白罗又为何拒绝我的帮助了。我挡在门口,在我回身注视那几捆纸币的时候,罗又在门内什么都做不了。我没有说话,接着往屋里走去,此时巨大包袱在我手里的分量更重了。
第一次来到罗又的住处,我只顾着四处打量,说实话,跟我想象的大相径庭。这里杂乱无章,各种高高矮矮的玻璃瓶堆在角落,偌大的客厅里没有几张家具,就像是一间毛坯房。罗又捡起掉落的几捆纸币走进屋里,她笑着跟我说,这钱是要给她爸的,让我别见怪。
罗又这样一解释,我更疑惑了,她有这些钱,何必住在这样一间房子里。罗又看我站在原地没动,盯着她,突然拿着手里的两捆纸币走到阳台,打开窗,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打火机,啪嗒一下,任小小的火苗扑闪扑闪地在夜幕之中亮着。那火苗在罗又手里,她宛若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她接着将其中的一捆纸币点燃。我喊了一声,罗又回过头,冲我笑着说,假的。半晌我才反应过来,她所说的是这些纸币是假的。可它们做得像极了真的人民币。纸币烧到半截,罗又松开手将其扔下,我走过去,只见那火光已经灭了,底下是一片漆黑的楼体残骸。
B
我在广州上学。广州离我家一千多公里,每次回家都要坐两天两夜的火车。我是来找我爹的,他在广州打工。不过,我联系不上他。我拜托朋友帮我打探我爹的消息,他告诉我我爹结婚了,重婚。这一定是假的,中国十几亿人,重名重姓的不少。朋友给我看那人的照片,我瞄了一眼,说那不是我爹。我爹不戴眼镜,留着光头。那人看起来像个律师。
我认识的人似乎总喜欢往广州跑。相比山东的某个农村,广州温暖,多雨,是个天然的大温室,自然使得向往更好生活的人们趋之若鹜。
王玉姐已经接连一周没来学校,也没回家。某天放学后,我看见一辆警车停在二伯家门前,几个穿警服的人正从二伯家走出来。我似乎能够想象王玉姐在麦田里左右冲突的样子,那些沾染了她眼泪和味道的麦子在夜里毕毕剥剥地飞快生长。偏偏接连几天的大雨,整片麦田似乎都蜕了层皮。三天后,王玉姐被定为失踪。“失踪”这两个字是我从二婶口中听见的,二婶呜咽着,没有力气再哭。
两天后的傍晚,我和王克再次经过二伯家的时候,发现大门紧锁,第三天,第四天,以至此后的一个星期,大门再没有打开过。我从我娘那里得知,二伯一家去了市里,回来后,他们还是去找县里的公安。我知道他们这是束手无策了。失踪案不同于凶杀案,大部分都会在时间的消磨下不了了之。王玉姐的失踪使得我整日恹恹不乐,也许刘长征也懊悔那天他的狼狈逃走。一天放学后,刘长征突然叫住我,问我想不想去市里的游乐园。刘长征跟我说游乐园里的一个女售票员长得很像王玉姐。刘长征的话不可全信,当他问出这个我始料未及的问题后,我没有理他。他看着我,在等我的回答。我朝不远处的王克招了招手,王克跑了过来。我将这件事讲给王克听,王克问刘长征是怎么找到的,刘长征信口说自己擅长找失踪的人。王克反问,那你失踪的婆娘怎么还是没找到。刘长征哑口无言,王克趁机说自己必须也跟着去,好做个见证。
那时离刘长征死去还有四个月,他看起来很健康,无比健康。刘长征在那次县领导例行检查后没多久突然胖了起来,鼓起了肚腩,就像镇上那些大大小小的老板,那是财富的象征。刘长征肉眼可见的一天胖过一天,他死的时候身体像是个注满了水的气球,以至于遮掩住了真正夺走他性命的肾上腺瘤。
周六的早上,我和王克会合后往村口走去,看见了正在那里抽烟的刘长征。刘长征回头,扔掉烟蒂,嬉皮笑脸地朝我们敬了个礼。我夹在刘长征和王克中间,我们三人站在站牌旁边,不一会儿,刘长征又开始抽烟。他从口袋里掏出已经瘪塌塌的烟盒,抽出一根,叼在嘴里,望了望不远处的一棵树,随之朝向我们,从另一边口袋掏出一盒火柴。明灭的亮黄色烟头跳跃了几下后,刘长征从口中喷出一缕白烟,他正回身子,风一卷,白烟瞬间消散。此时北边闪着金光的沥青路上,汽车的轰鸣声正逆风而来。
A
诡异,跟昨晚的梦一般诡异。
那个梦里,无数黑色老鼠发了疯地朝我袭来,就像那些四散在夜空然后遁入无形的灰烬。我知道这是在梦里。像从前在那片浩瀚麦田里,巨大的恐惧,由那些飞速移动的老鼠细长的尾巴,在地上摩擦发出噼噼啪啪的光火。后来,我听见有人在百货大楼的顶上敲钟,黑色的楼体没有亮起一盏灯。那钟声频率平缓,像整座城市的安眠曲。空荡荡的城市见不到一个人影,那钟声就像是某种信号,在告诉我、指引我,让我找到这座城市里另一个温热的生命个体。大楼的卷帘门没有落下,推门而入,漆黑一片,一分钟后眼睛适应了黑暗,我摸索着找到电梯,摁了几下,没有反应。整座楼都断了电。于是我只能从紧急逃生出口的楼梯一层一层往上爬。二十五层。当我抵达第十三层的时候,楼梯到了尽头。
罗又烧完手中的纸币后,回身从袋子里又取出一捆。我问怎么不去买些冥币。罗又听出了我的潜台词,她不再烧纸币,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了一句话。罗又说因为他就是个假得透顶的人。他,罗又的父亲,那个已经死去的人。我好奇他究竟做了什么,让罗又一提起便情绪激动。我们似乎总这样说,历经过死亡,还有什么是不能被原谅的?死亡也许有时并不是一剂仇恨消除膏。那些无法被带走的问题,让此刻的罗又流泪了。
“上初三的一天,他突然遮遮掩掩地问我,内裤上有没有红色的东西。我当时瞬间羞红了脸,这本是妈妈会关心的事情,但我妈在生下我后的半小时内大出血死掉了,从我记事起家里就没有我妈的照片,一张都没有。我爸说都是当成遗物烧了,我不信。于是我趁他外出的时候,偷偷地翻他的抽屉和柜子,我翻到了一个女人的照片。她穿着一件白色长裙,和我爸挽着手站在一片綠色的麦田前。我实在是太激动了,却又感到愤怒。那天晚上我爸回来后,我手里拿着那张照片,问他为什么要隐瞒。我想我爸也许是对的。一个人藏起来的不想被某人看到的东西,也许是为了给予某种形式的保护。那不是我妈。我爸只是告诉我那是我的阿姨。初三的夏天,我的内裤上终于出现了红色,每个月的十四号,或早或晚不过两天,红色都会出现。初三开学前,我爸告诉我一件事,我们即将搬去另一个城市,我爸说那个城市有一个很大的游乐园。我知道他是怕我离开同学觉得难过,可对我来说,开启一段新的旅程意义更为重大。那天,我在心里感激我爸,同时,我也告诉了他我的秘密。当我爸听到我有了月经之后,不说话了。他从来不是一个威严的父亲,他的身上有温柔的部分,有时他就像母亲,有时又像哥哥。好了,我说得太多了。”
戛然而止。罗又笑了笑,问我想喝点什么。啤酒?我说好,接着她起身走到另一个房间,半晌,罗又手里拿着两瓶啤酒走出来。啤酒冒着白色的冷气,罗又问我能喝吗,还是个学生吧。我没说话,接过一瓶,对着嘴闷了一大口。凉吧?哈哈。罗又笑了一声。
“所以,他为什么是个很假的人?”人一旦喝了酒,精神便会松懈,我不经意地问道,话出口后才觉不对,这是个不太礼貌的问题。
罗又似乎并不在意,继续跟我讲:“那张照片,那个我该叫她阿姨的人,你猜她是谁?有个词叫后妈,她在我妈前头,所以该叫她什么?人家是原配,我妈是……不过,她们现在都已经是死人了。”
罗又说着往嘴里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酒,我冥冥中有一种感觉,今天晚上的对话应该到这里结束。我们仍旧在喝,在说,就像是要把心里的话全部从一个陌生人的头脑里清洗一遍再重新装回去。出于礼貌,更是在酒意的催动下,我也编造了我爹的事,似乎只有充满厌恶的事实才能够彼此抵消。
“你爸失踪了?”
“没有,他应该就在这儿。”
“这儿?”
“广州。”
“为什么不找他?难道他也是个混蛋?”
“不是,我不想找他。”
“大人不在,你就是大人了。”罗又的酒瓶快要见空,她说干了,然后我们俩一口气喝完了各自剩下的酒。我们答应彼此,今晚的事谁都不可以透露。回去后,我倒在沙发上,酒劲催发,头还是痛起来。我回想罗又讲的故事的后半部分。她说她曾有过一个弟弟,在老家县城结识。那时的她不过二十岁,她说这些纸币也是烧给他的。他死了,死于贫穷。右腿的骨肿瘤长到馒头大小,像一个血液的中转站,扩散到肝部和肺部。罗又说他是一个住在垃圾场里的孩子,但他比她见过的任何人都要干净。
B
我们并排坐。刘长征在前,我和王克在后。刘长征的脸红扑扑的,像喝醉了酒。另外,他的脖子和下巴似乎快要长到一起了。我问刘长征是不是胖了。刘长征笑了一声,说可能,最近总觉得闷得慌。下车前,王克偷偷在我耳边说了一句。刘长征活像是个人体侦察机,他扭过头,看着正捂嘴偷笑的我和王克,问我们在谋划什么。王克一副严肃的表情,说没有,什么都没有。下车后,王克拉着我故意和刘长征隔开一段距离。王克小声问我看过电影吗,我说没有,问他什么电影。王克笑了笑,说好看的电影。你看过?我问。没,听人说过,很好看,你想不想看?想,我说。我大概已经猜到了王克说的电影是什么。今天去看吧!王克说。今天?不是要去游乐园吗?游乐园哪有电影好看!可是王玉姐……那怎么可能会是王玉姐?王玉姐失踪了然后在游乐园当售票员,你信吗?我犹疑了。可刘长征说……刘长征的话能信吗?那他……为什么要带我们来游乐园。王克挥了挥手,跟我说爱去不去,你不去我就自己去。那可是会动的照片!我想起来那本被我们藏在吉山脚下的色情杂志,被王克的话一撩拨,心痒。我也去。去哪?刘长征正站在一个卖汽水的摊位,回头问我们。去游乐园!王克说着朝刘长征跑去。
刘长征给我们每人买了一瓶汽水后,说尿急,便急匆匆地跑去了汽水摊主指给他的公共厕所。刘长征让我们在原地等他回来,王克用吸管吹着汽水,泡泡鼓起又破掉,发出令人舒适的声音。
走吧。王克说。我问他去哪儿。王克说先把票搞到。我没有动弹。王克走了几步后才发现我没有跟上。怎么了?王克问。我沉默了片刻后,说我想见王玉姐。王克像是生气了。当时的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刘长征对我们而言有多重要。我们身无分文地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像是棋盘格子上的士兵,我们来到这里,也像是变成了他们。一旦跨出第一步,就再没有回头路了。可我还是跟着王克走了。我们喝完汽水,飞奔,我并不知道接下来我们会去哪里。那种无所顾忌的愚蠢劲头当时正活跃在我和王克的血液里,它比我们跑得更远更快,并且从不会抛下我们。
我们停下步子,王克指着一家红色灯牌的放映厅,跟我说好像就是这儿。我们走近,门口一个中年男人挡住了我们,告诉我们未成年人禁止入内。王克说我们不是未成年,今年刚满十八。相比城里的孩子,我和王克又黑又瘦,但好在我们个子还算高,乍一看倒真比同龄的城里人年长几岁。王克问多少钱一张票。男人说三块,然后接着打量了我们几眼,接着坐回门口的板凳上。王克走近,靠着男人的耳朵,跟他说了句什么。男人突然笑了,跟我们说看那个要加价。加多少?王克问。再加两块。我们两人一共多少?十块。
我们没有那么多钱,我的口袋里只有一枚孤零零的一角硬币。我已经做好了离开的打算,这时王克突然伸出攥成拳头的右手,摊开后,一只手表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你看看这个值多少钱?男人抻着脖子瞄了一眼,笑着说他这里不是典当铺。你再看看,这是块好货。男人装模作样地犹豫了一会儿后接过手表,挥了挥手,跟我们说进去吧,里面倒数第二间。
A
难得一个无梦的夜晚。第二天醒来时,头也并不像以前喝酒后会出现疼痛。手机上是王克发来的信息,让我帮他签到。自从我们不再进行迷宫游戏,我和他的见面时间除了偶尔几次他没有逃掉的阎头的课以外,所剩无几。
出门后,我在罗又家门前停了停,靠过去,我想问她吃早饭了吗,却忽然想到并没有她的联系方式,直接敲门又不太礼貌。我侧耳,门里似乎有什么声音。突然,门“啪”的一下开了,撞上了我的脑袋。罗又惊讶地看着正捂着脑袋龇牙咧嘴的我,问我怎么在这。我不想让罗又以为我是个偷窥狂,低头时,恰好在门口发现了昨晚遗漏的一张纸币,我顺势捡起来,递给罗又。没有过多解释。罗又接过去,说了声谢谢。罗又穿着我最先见到她的一身装扮,似乎正准备出门。她问我,去上课吗?我说是。吃早饭了吗?罗又说着,将那张纸币丢进门内,然后锁上了门。
我們在楼下的一家早点摊面对面坐下。罗又点了一屉猪肉小笼包,两碗豆腐脑,并抢先付了钱。罗又问我够吗?我点了点头。原本是要请罗又吃早饭的,现在,每咀嚼一下我都感到不安。信息工程专业?那是干什么的?罗又问。我心想也许我不该就这样全盘托出,有所保留才会来日方长。我跟她解释了几句,实际上我专业课很差劲,上学期又挂了两门。罗又若有所思地吐出了一个“哦”字,用筷子挑起一个小笼包,告诉我她的工作,银行职员。罗又突然问我可不可以借我的身份证,月底考核绩效,离合格她还差几个名额。她用一种请求的语气,可怜兮兮,我相信没有人能够拒绝。我本想帮她这个忙的,却无奈身份证丢失了。罗又喝了一口浮着甜沫的豆腐脑,跟我说没关系,只要有身份信息就可以。罗又的微信头像是海贼王的小玉,昵称是1989LY。朋友圈是一道横线。
道别后,我将罗又需要的信息通过微信发送给她,接收了几条验证短信,过了片刻,罗又回复了一个爱心的表情。我的心感觉被填上了一些暖和的部分,就像我终于为王玉姐做了一些什么。八年前的那个夏天,我本可以、本应该跟警察说,我看见一个可疑的男人在麦田里的所作所为,我无数次假想那男人身下之物是王玉姐,是正在奋力挣扎的她。但我什么都没有做。后来那辆银色轿车和那个戴着鸭舌帽的男人再没有出现,我告诉自己一切都结束了,虚设的麦田迷宫都是假象。八年间,二伯一家搬离了村子,人们几乎不会再谈论当年的那起已经无法破解的失踪案。我曾经猜想,也许是那个男人带走了王玉姐,王玉姐此刻正在地球上某处生活,她会用她的山东话像骂刘长征一样骂那些图谋不轨的男人,也会像曾经在课堂上给予我们这些泥孩子一样,给予他人无限遐想。
课堂上,我盯着手机上的聊天框,想发点什么给罗又,却又不知道写什么好。最后,我总算找到了一个理由:邻居,我们是邻居。上午十点多,社区群里发来本月的服务收费,我搜了一下罗又的昵称,并不在群里。所以,考虑到让罗又能与社区邻里的关系更加友善,我主动将罗又拉进了这个群,群人数从151变成了152。几分钟后,等我再次打开微信,却发现群人数再次变回了151。罗又退群了。
午饭期间,我没想到会在学校食堂见到王克,他出现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少。王克一屁股坐到我对面,从黑色双肩包里掏出一张照片,举着,停在我面前。我当然一眼就能认出那是谁。照片里的他手里牵着一只白色的贵宾犬,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气模样。是伯父吧?王克问。我没回答,问王克从哪里弄到的照片。王克同样没回答,只说了一句话,王克说。伯父也逃出来了。是啊,父亲和王玉姐似乎都知晓离开迷宫的方法,只有我像一只疲累不堪的困兽,用一支笔在迷宫里不断地前进后退,来回折返。
B
狭窄的楼廊里光线昏暗,墙壁上挂着几幅西方水彩画。王克迫不及待地走在前面,我问他那只手表从哪儿弄来的。王克让我别管,待会儿只管大饱眼福就是了。走廊尽头倒数第二间,门虚掩着,王克推开门,忧悒的银光映在他脸上。我站在他一侧,恍惚能够通过王克的神情窥见他被点燃的情窦之苗。王克径直走了进去,我随后探身进去,荧幕上的画面突然停格了。一阵喧嚷和唏嘘,我这才看见门里早已排坐了大概二十余人。他们正在这个昏黑的小世界里用各自的磷亮眼睛四处梭巡着。我盯着荧幕上的画面,线条拉长扭曲,动态的人变成静态,真正融为一体。这时,有人喊了一声,去叫人!我堵在门口发蒙,过了一会儿,那人又喊了一声,我才意识到他似乎是在叫我,不,并不是在叫我,而是离他们沉浸的那个世界最远的人。我跑到门口,没等我开口,坐在板凳上的男人已经心领神会。他起了身,一步跨到我前面,往走廊深处走去。
男人走到荧幕的后面,正在调试设备,而我突然被人拽着胳膊。是王克,他将我拉到最后面,摆放着两个小板凳的角落。坐这儿,王克说。荧幕几分钟后重新亮起,世界重新安静下来。停格之后的扭曲画面终于开始流动、分解,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出现在荧幕之上。
刺激!王克叫了一声。
男人和女人像两条柔软的鳗鱼,他们在二维的平面之内进行着一出令人感同身受的热情表演。渐渐地,我也退去了那份羞耻,我能感觉到这个场域里的每个人内心深处的欢愉。直到我在男人中途停歇的时候侧眼看了看王克,发现他竟然褪去了裤子,他的右手安抚、玩弄着那个蓬勃生长的小蘑菇,并发出轻微的呻吟。然而就在那一刻,一个画面突然间从记忆里冲了出来,毫无预计地冲毁了我脑海中营构的性爱图景。麦田里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我究竟在这里干什么。我突然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小世界涨满了各种大同小异的暴力因子,他们正在用想象同时奸辱画面中的那个女人。那个女人的脸变成了王玉姐,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坐着的人们。最先是羞耻,之后是愧疚,最后是强烈的恶心。逃跑的过程中我不知被谁绊了几下,踉跄地摸到了门把手,身后传来一声谩骂:“疯了吗?”
我往来时的路飞奔,撞上了正在寻找我们的刘长征。刘长征用力地拍打了一下我的脑袋,问我跑去哪里了之类的话,之后,刘长征停住了,他不再说话。此时,他看见的是一个满脸泪水的我,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刘长征问怎么了,是不是打疼我了。我没说话,只是在哭,似乎流泪是我唯一能做的事。刘长征从没见过我哭,我也几乎从不会哭,所以刘长征手忙脚乱地抚摸着我的脑袋。其实我的脑袋早就不疼了,可我没让刘长征停下。我哭着哭着便哭不动了,因为我要去游乐园,去见那个像王玉姐的人。
王克,王克呢?刘长征见我不再哭了,問我王克的下落。我自然不能如实交代,于是我编了一个谎话,说王克去找他朋友了。刘长征追问是什么朋友。我支支吾吾地说我也不知道,只是说下午三点在车站会合。刘长征半信半疑地盯着我,可能是我哭得红肿的眼睛让他心软了,他说好吧。
A
周六中午,崖门,你会见到他的。王克留下这句话后走了。王克喜欢搜集那些隐秘的信息,他曾跟我说他以后必定要干刑侦工作,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执着。王克最近总在充当信使,他从来是这样,总喜欢引我到一个陌生的领域。在自制的迷宫里,王克似乎总在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脚踏实地通常会陷入原地打转的困局。
下午没课,午饭后我准备回住处。在等公交车的空隙,我聆听着旁边的一对老夫妇交谈。老妇手里拎着小拖车,直视前方,说:“谁要你的面子。”老头佝偻着身子,也没有看身旁的老妇,他说:“我是自愿回来的,好了吧?”他们两人像是根本无视对方的存在,却又一句一句牵制着对方的阵脚。
“老大在家待几天?”
“三天。”
“哦。”老头右手拎着的塑料袋里装着一条活鱼,鱼弹了一下,塑料袋发出鼓噪的声响。
“老李制备了点烟叶,走的时候带着。”
公交车来了。老夫妇一前一后上了车。我掏出手机给家里去了个电话,电话接得很快,我娘就像在电话旁候着,分分秒秒地盼着。几乎都是同样的问题,她也不厌倦,我已经习惯了一套约定俗成的话术,说这些话最令母亲安心。“嗯,我爹也好,前几天才见过,他宿舍不错,工友叔叔们人也蛮好。”我爸离家一年多,去年春节说是忙工没回家,我和母亲做了一条鱼,一只鸡,一盘伙菜,这年就算过去了。年一过,就重新有了盼头。寒假结束前一夜,我脑子一热问我妈,我爸会不会不回来了。我妈指着我爸一个多月前寄回家的脏铺盖,说:“这是啥,洗干净了明年再用,不回来你爸睡哪儿?”
回到住处,罗又家门敞着。我敲了敲门,屋里没人应声,我走进去,叫罗又的名字,仍无人应答。昨晚装纸币的编织袋还留在地板上,只是里面的纸币已经不见了踪影。我在凌乱的客厅里走动,想等罗又回来,跟她解释一下上午社区群的事。大概过了七八分钟,罗又仍没回来。在我决定离开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掉落在地板夹缝的东西。其实是它反射的光晃了我的眼睛。我俯身,从夹缝里轻易地将它抽出来,那是一枚闪亮的银色刀片,跟我在卫生间的洗手台上见到的一样。当然这可能只是个巧合,这种最普通不过的刀片任意一个超市都会有卖。这也可能是上一个房客遗留下的东西,这都有可能。我只是突然想起来,类似那样的时刻,你在街上走着走着,看见一对对彼此冷漠的老夫妇,便联想到你的父母。他们两两之间也许这一辈子都不会见面,但你觉得他们之间存在着某种关联。你觉得它存在,这令你感到惶惑和不安。
我走出去,将门关好,然后回到住处。手机“滴”地响了一声,一条防诈骗短信,习惯性地左滑删除。我坐在沙发上,从地上的纸袋里重新翻找出上次王克没有带走的迷宫图。我盯着其中一张看,红色的线条停在某处拐点。下午三点多,身上的汗不断地渗出来,往下淌,我裸着身子,从包里翻找出那支红笔,接上了之前的断点。
初中毕业后,我去了镇上上学,每个月回家一趟。那时候的我,似乎觉得自己已经就此脱离了村子,就好像一个婴儿不顾死活地拼命挣断与母亲相连的脐带。每次回家都以一种外乡人的眼光,心里在说,这个地方很快就会与我无关了。我就像鲁迅《故乡》里的“我”,兀自说着“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
在我读高中的三年,村里唯一的中小学获批了省政府的教育资金,当然,我们只有眼馋的份。整个学校迎来大换血,教室焕然一新,添置了许多新设施,甚至有别的村子的学生每天步行两个小时只为来这里上学。我觉得那个世界终于改变了,它变得崭新,变成值得被期许的模样。但每当回想起王玉姐的失踪,刘长征的去世,都在我初三复读的那一年相继发生的时候,他们没有成为天上的星星,而是梦魇。他们时常在我的梦里出现,问我为什么如此厌倦这个村子,问我为什么要固执地往黑处走,为什么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高楼的第十三层,办公区,有水滴声在啪嗒啪嗒地响,环绕了一圈,只发现了楼梯,于是我从第十三层开始爬楼。只觉得那钟声越来越近,在上升的过程中,并不会感到恐惧,这对我来说是唯一的通路,只有往上,不断往上。
B
刘长征挤出售票口的人群,走过来,递给我一张票,鄙夷地问我怎么长这么高。刘长征在前面带路,自言自语说应该是这儿,就是这儿。我跟在他屁股后面,眼睛一面瞄着刘长征,一面打量着四处令人眼花缭乱的游乐设施。我只顾着看那艘快要飞上云霄的大船,差点撞上突然停下步子的刘长征。刘长征拽着我的手,将我拉到一棵树后,他像个图谋不轨的小偷,用一根手指指向了某处。
巨大的宇宙飞船下方,一个穿着蓝色工作服的女人正在检票。女人侧着身子,我只能看到她的轮廓。像不像?刘长征问。不像。我摇了摇头。你再仔细看看。刘长征把我往前拉了拉,我们走出了树的荫蔽。此时,那女人检完最后一人的票后突然回身,她站在那儿,正望向我们的位置。我一时很慌乱,想找个地方躲避,结果却被刘长征牢牢拽着,无法动弹。你仔细看。我不清楚刘长征哪来的这样的胆子,那天在王玉姐家门前落荒而逃的难道不是他吗?我终于冷静下来,看向那个女人。某种程度上,我们正面对面,只不过她的目光要更高更远,就像是在看天边的一片游云或是一只飞鸟,而我,多么希望那片云和那只鸟永远不会飞走。女人的眼睛眯了起来,她终于转身朝着为工作人员准备的休息室走去。此时,宇宙飞船开始转动,此起彼伏的尖叫声和欢呼声从半空传来。
像吗?刘长征仍拽着我的手,生怕我跑走,而丢掉与那女人见面的机会。我没有说话,当然,那女人与王玉姐的确很像,甚至我一度以为她就是王玉姐。但我脑中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那不是她,王玉姐已经失踪了,她已经彻底地离开了我们的视线。她还没有消失,不是吗?失踪不同于消失。每当我回想起那天麦田里的情景,她就像是一个背后灵围绕着我,她什么都没有说,可我知道她在质问我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为什么如此胆怯。我究竟在害怕什么。是不是在我内心深处有这样的一团微暗的火,希望那情景的发生,就像是那男人以某种粗暴的方式代替我實行了曾经在梦里幻想过的事。
不像,王玉姐才不是这样的。我扭过身子,想要将休息室里的女人,以及正在旋转的宇宙飞船抛到另一个时空去。OK,你想玩什么,离三点还有……哎,我的手表呢?刘长征盯着他的左手腕。我回想起王克在放映厅抵掉的那只手表,会不会是刘长征的……刘长征问我看没看见他的表,我摇摇头说没有。两年前,刘长征在学校里丢过一支钢笔,他因此找遍了学校的每个角落,他说那支钢笔是教育局领导送给他的,其实我们都知道,那是领导忘记带走,被刘长征捡了漏。我甚至可以想象将来的某一天,领导再来视察的时候,刘长征会像变魔术般从胸口的布袋里掏出那支钢笔,万分虔诚地物归原主。可惜刘长征没能等来这一天,那支钢笔也从此下落不明。我不知道这只手表是什么来头,但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可以通过刘长征的焦急程度揣测这只手表的主人。刘长征给我指派了一条路线,他自己有另一条。分头行动前刘长征没说会合的时间和地点,他是做好了找不到就不回去的打算。我知道那只手表在哪里,所以我在脱离了刘长征的视线之后,立刻将他派给我的任务抛诸脑后。我又折返回去,回到了宇宙飞船的下方。
那个女人不见踪影,检票员换成了一个男青年。我跑过去询问女人的去向,我说那个扎着马尾辫、右脸颊上有一枚绿豆大小的痣的女人是我的姐姐,我们约好了一起回家。男青年不耐烦地挥舞着手里钉在钩锁里的票头,像赶苍蝇一般跟我说,在那儿,你去那儿看看。男青年指的是一所墙体被粉刷成湖蓝色的平房,我想决定要把它刷成蓝色的人,也许是效仿了几年前在北京拔地而起的水立方。离平房还有十米左右远,突然那女人走了出来。她已换下工作服,穿上了一条乳白色的长裙。她的眼睛里没有我,余光里也没有。我只有迈着细碎的步子,笨拙地掩饰自己的企图,尾随她出了游乐园的大门。
A
迷宫总算进行到一半,又草草收手。晚上七点一刻,我给罗又发了条微信,问她下班了吗,我想请她吃离小区一街之隔的那个小店卖的云吞。有课的下午回来时我大多在这家店点上一碗云吞,囫囵吃完,裹热肠胃。等到八点,罗又没有回复。我的肚子早已敲锣打鼓,我决定不再等她,趿拉着拖鞋出了门。
小店的女老板见了我热情地打招呼,问我还是一样?我说好,找了個角落的位置坐下。这个时间,店里的顾客已经不多,只有三三两两疲惫赶路的上班族,穿着衬衫和皮鞋,要把自己融化在这片小小的烟火当中。电视里播放着新闻,我随便瞄了一眼。“近期,广州天河警方历经三个多月侦查,侦破一宗特大电信网络诈骗案,抓获犯罪嫌疑人16名,涉案金额9600余万元。”好家伙,9600余万元,什么概念,我想都不敢想。云吞来了,热气腾腾的,我身上的汗冒得大颗。店里两台立式电风扇,来回摇头摆动,飞速的螺旋内轴牵动着叶片,正扑棱棱作响。我咀嚼着云吞,听着一旁的两个年轻女人的对话。其中一个短发女人愤愤地说自己也是受害者,银行卡和身份证失窃,本要去补办,却被网络通信局通知说欠了5万元网贷。另一个披肩发女人发出矫揉造作的惊叹声,问那可怎么办呢?你看看,你看看。短发女人从包里掏出一个黑色钱包,发出质问,什么刀片可以这么锋利?
明天就是周六了,王克说中午在崖门会见到他。我当然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我爹生得俊朗,现有的几张老照片上,他丝毫不逊当红的港台歌星,而我娘在几年前做工时意外被压断了一条腿,她拄着拐杖走过我面前时,我觉得我爹和我娘站在一起,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爹是可怜的,是被欺骗的。我爹时常跟我娘说再也忍受不了你了,我们的结合就是个错误。他们在饭桌上说,在炕头上说,甚至我娘在厕所时,我爹都会喊上一句。我一度觉得他们第二天一早就会在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但这么长时间过去,他们依然是法律上的合法夫妻。我曾旁敲侧击问过我娘,她和我爹是怎么结合的。我娘笑而不语,就像是诡计得逞的小人。母亲是小人,这样说会被学校里的老师敲手心的。我曾假想也许是我娘趁我爹醉酒意乱情迷之时擦枪走火,有了我。也就是说,是我将我爹拴在了我娘身边,是我败坏了我爹的幸福。他们的婚姻,也许就像是构成了双方都感到很有必要的欺骗的生活。
我想起多年前的夏天,曾有那样一段时间,我爹半夜光着上身跑进麦田,我曾试图尾随、寻找他的身影。我爹就像是充满诱惑的奖励,引我进入那片风一吹便婆娑起舞的麦田迷宫。我爹也失踪了,像王玉姐一样。我决定明天去崖门,并不是为了指责我爹堂而皇之地逃离,而是远远地看着他,只远远地看一眼就好,确认他没有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回到住处,罗又仍没回复消息,我敲了敲她的家门,无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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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随,似乎是我成长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我想那并不是出于热衷,而是忧虑,就像是在迟钝而漫长的生命里,抓取了一道黑色的闪电。我必须时时刻刻盯牢它,因为它转瞬即逝。我认定那是帮助我离开这片腐朽之地的最大可能。可是,某种程度上,我又不希望离开这个梦的迷宫,离开这片随着年岁增长逐渐秃了顶的麦田。还有一年零两个月,母亲的右腿便会终身残疾,她不得不整天待在家里,每个月靠着工厂派发的那数额可怜的赔偿金过活。父亲因此有了离开的契机,家里缺少了一半的生活来源,他不得不南下务工。父亲说要攒够我上大学的学费,父亲走的那天,母亲拖着病腿走了三里地去到火车站,目送父亲上了车。那天母亲哭了,我站在她身边听见她哽咽的声音,后来火车的汽笛声掩盖住了哭声,母亲的身体微微颤抖,她的个头竟只到我的胸膛。
女人进了一条人流拥挤的街道,两旁全是卖小吃的摊铺,我距离她七八米远,只见她在人群中一时出现,一时又隐匿起来,就这样引领着我向前。她穿过热火朝天的花鼓队,穿过两个互相吐口水的小男孩,在一家冒着热气的火烧摊前停下。她买了两个火烧,然后继续走。街尾的摊位减少,人也没那么多,她在一处车棚下停住,我则躲在一座开着荷花的水缸后面。她左右旁顾,像是在等人,但她要等的人迟迟没来。我蹲得双腿发酸,索性坐在地上,之后,我听见水缸里发出嗡嗡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会突然破缸而出。一个穿着白色背心、黑色短裤、红头布鞋的小男孩跑到了女人跟前。男孩笑着接过其中的一个火烧,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女人随后吃起另一个火烧,他们在说着什么,但我听不清,只觉得这幅图景似曾相识。
男孩是她的儿子还是弟弟?但他们之间似乎又并不足够亲密。两人吃完了火烧后起身,离开了车棚,进入一条胡同,胡同的尽头接上另一条街,然后进入下一条胡同。一路上男孩兴高采烈地向女人讲述着什么,我猜想也许是伙伴的糗事。走出最后一条胡同之后,他们不见了踪影。我发誓我并没有被别的什么东西分神,他们走出胡同之后,尽头明晃晃的日光重新铺洒下来。他们消失了,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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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上午九点,我出了门。我想昨天罗又一定很累,她此时兴许还在睡觉。我没有打扰她,只是从楼下的早点摊买了一份甜粥放到了她的门前,并在微信上留了言。恰好赶上了208路公交车的尾巴,车上空空的只有五六个乘客,我挑选了车厢最后的靠窗位置坐下。车上的公共电视里正在回放着早间新闻,9600万的诈骗案又有了新进展。犯罪团伙另一分队的据点被搜查,电视画面里的犯罪嫌疑人被打上了一块又一块马赛克,犯罪嫌疑人的供述也做了变音处理。现场激越的民众里,我一眼认出了昨晚那个声称被诈骗的短发女子,她挥舞着一只手,将手里黑色钱包恰好砸到了其中一个犯罪嫌疑人的脑门上。犯罪嫌疑人指着底下看热闹的群众破口大骂,随之画面被迅速切回了演播室。
十点半左右,我下了车,沿着手机导航往南走。我想,城市不会泄露自己的过去,只会把它像手纹一样藏起来,它被写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护栏、楼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线和旗杆上,每一道印记都是抓挠、锯锉、刻凿、猛击留下的痕迹,而城市里也有远离城市的地方。曾经有十几个炮口坐落于海边,现在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炮口还留有供游客参观的仿真火炮。货轮停在水面上,有人从渡口下了船。几分钟后,一批乘客下了船,我看见一个提着棕色皮箱的男人穿行在人群中,他的头发梳得板正,任海风如何吹都吹不乱,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了一通简短的电话,然后要从崖门通过。我想倘若我早来或晚来片刻都会与我爹错过,我本不信命运论,但当我看见我爹俨然一副下海商人的模样从渡口下来,我觉得这是老天有意为之。它要让我明白,我爹从来都没有消失,也没有成为一桩失踪的案件,他一直都在以他的方式成就自己,当他某天回到村子,在母亲眼里他依然是那个风流倜傥的中年男人,他和他寄回家的铺盖一样保留着某种纯朴的气息。
尾随,始终留在暗处,给予我一种莫名的安全感。我爹没有打车,而是一直走到我下车的那个站点,大概五分钟后,他上了106路公交车,我幻想中要跟我爹亲吻的女人没有出现。是的,接站不是她的事务,她只需要打个响指或是使个眼色,就会有许多人前赴后继地去做这些事。对一个从山沟沟里出来操着一口浓重山东口音的农村男人来说,穿上这身行头不是件容易的事。面对困难,人们总好给他們自己找一个捷径。所以,我爹的捷径是什么?
我突然决定回到渡口,乘轮渡去古井一趟。刚上大一的时候,我曾和王克去过一次。准确来讲,是王克把我骗去的。王克告诉我在古井的一座塔楼上有一个神婆,只要内心足够虔诚,神婆会解答你的任意一个疑惑。我们当时乘着渡船上了岸,然后一路打探着往塔楼走。我本是不信这些的,王克吹得神乎其神,更何况,我从不知道王克有什么解不开的疑惑,非要通过这种方式去谋求出路。路上我问了王克怎么会信这些,王克傻乎乎地笑着说,好奇,好奇而已。王克说,我不是也跟着来了吗,我没理他,当时我们已经听到了那塔楼上的浑厚的钟声。我们每人给了神婆两百块的通灵费,王克先进去的。我在门外等了大概五分钟,王克面色凝重地走了出来。我问他怎么了,王克不说话,走到塔楼边缘的栏杆处,一屁股坐到地上,大声哭了起来。我有些发蒙,我从未见过王克这个样子,而这也激发了我的好奇心。等到我进去,我看见那小小的屋子光线昏暗,六支红烛围绕在神婆四周,神婆黑纱掩面,气氛神秘。我问我朋友怎么了,神婆用她那分不清男女的声音缓缓地跟我说,你只能问一个问题。好吧,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了神婆一个问题。我想那或许并不是一个问题,而是一种释放,一种安抚。我问,一个人不够勇敢,是不是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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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辆垃圾车从大门驶入,绕到一处空地开始倾倒垃圾,而我所在的位置竟然是垃圾场的腹地。我明白了,那些来来回回的胡同就像是直达迷宫终点的秘密通路。男孩和女人是两个隐藏的NPC(非玩家角色),完成使命后就忽然消失了。后来我开始往深处走,当时的我对失踪、消失一类的词抱有巨大的愤怒,同时也有着一种我并没有意识到的羡慕之意。凭什么,凭什么他们可以做到,而我不可以?所以,我一定要把他们找到。当我发现一块小小的空地,男孩和女人正在那块空地上蹲看什么时,我试图转换角度看清他们正在观察的东西。后来他们起了身,像参观一个垃圾博物馆一样围绕着空地走动起来。我看清了,那是一本图画书,但距离太远而且图画书脏兮兮的,我看不清它上面究竟印了什么内容。视线跟着他们移动,我看见这块空地的四周摆放了各种奇怪的东西。其中,有一样吸引了我的注意,或者说,它用它那脏脏的身体牢牢抓住了我的眼睛。
暗黄的肤色,胶皮一般的身体上捏造出棱角分明的五官、修长的四肢以及一对隆起的双乳。一个橡胶娃娃靠墙直立,一动不动,如同在罚站。我当时并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就像是坠落凡尘的女神,正等待着有缘人将她唤醒。现在,男孩和女人走到了她面前。
女人突然沉默了,她看着面前的这个赤身裸体的她,又看向身旁满脸骄傲神色的小男孩。女人似乎不知该对小男孩说些什么,她走了几步,从一个圆筒里找出一块黑色的布将这个橡胶物盖上了,只露出那张精致的脸庞。不要,男孩突然一把拽掉了黑布,她婀娜的身体重新沐浴在日光下。女人看了男孩,男孩渐渐地低下头,小声嗫嚅着什么,我没听清,并且女人似乎也没有听清,她让男孩再说一遍。男孩憋足了一股气,大声说道,这是我的玩具,我不喜欢它穿黑色!
你是谁啊?我的身后有一个听起来并不友善的男声传来。转过身后,我面对着一个手握钉耙的男人。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于是惊慌失措地跑起来。男人在喊,别跑,我开始加速。可是,来时的胡同口不见了,只有一堆又一堆的废旧电器,所以我只好朝着垃圾场的大门闷头狂奔。跑出垃圾场足够远后,我停了下来。我气喘吁吁地站在一条不知叫什么名字的街道上,心想也许那女人和男孩终于发现了我,也许他们只是看到一个人快速奔逃的背影,他们觉得这个人的背影似曾相识,也许,他们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到。
也许,对于我、王克和刘长征而言,我们已在彼此的世界里失踪。失踪,已经不再是一个深不见底、无法触碰的黑洞,它存在于生活的边边角角。有时你只能顾着自己的安危,你心想,只要还没有彻底消失就好。王克沉迷在成人影片之中,刘长征正焦急地寻找他那块永远不可能被找到的手表,而我,像是掉入了一个地洞然后又自己爬了出来。当多年后的某天,在一个炎热多雨的南方城市,我见到一个叫罗又的女人的时候,我曾反复回想起这段在垃圾场的记忆。我觉得那女人是罗又,罗又是王玉姐,我拎着垃圾袋遇见罗又就像在那个又脏又臭的垃圾场里遇见王玉姐。王玉姐一定是躲了起来,她躲进一处肮脏潮湿的洞穴,我希望她能原谅我。鲁E814,那个戴着长舌棒球帽,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一定就站在迷宫的终点,正惺惺作态地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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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票员扣上了窗口,屋里的冷气被阻绝。我忘记我的身份证丢了,我跟她说我有学生证,售票员没有理我,而是恪尽职守地拿出小镜子端详着自己的脸。从背包里翻找出钱包后,我忽然想起那个短发女人的遭遇,于是将钱包仔细检查了一遍,上面并没有刀片的划痕。
乘渡船去古井的想法就此打住,折返回到公交站牌。等车的时候我给王克发了一条微信,问他能不能帮我查一个车牌号。当时在塔楼上,神婆的脸蒙在黑纱之后,所以那声音就像是从黑洞里探出来的。她说人都是有罪的,但罪是可以被赎买的。我问怎么赎买,神婆伸手一指,指向了在佛龛中的簇簇香火。我起身后退出了屋子,王克似乎已经缓过来了,我问他究竟怎么了,他告诉我说他献的香火断了。那会怎样?我问。不知道。王克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看起来王克是信奉神灵的,那个神婆明显是借神灵的名义在招摇撞骗。我问王克他有什么困惑。王克沉默了片刻后,问我还记不记得我和他一起去放映厅的那天。我说当然记得。从塔楼下来的路上,王克告诉了他在放映厅遭遇的事。我回想起那天我不停问路总算找到那家放映厅的时候,我问坐在门口的男人跟我一起的男生呢,男人抽着烟挥了挥手,我走进那个房间,发现王克蹲在角落里哭。我将他扶出放映厅,反复问过他好多次发生了什么事,王克始终只字不提。王克跟我说他后来又偷偷去过一次放映厅,他想找到那些人,我问那些人是谁,王克回避了我的问题,他说那天他在放映厅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刘长征。那就像是他们的例会,放映结束后他们在一个女学生身上“交流”观影心得。王克说他当时终于站起来了,他看见刘长征冲上去给了其中一个人一拳。刘长征那天被打得很惨,他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他连被打都那么可笑。
王克让我把车牌号发给他,他说他只能尽力,外地的车牌很可能查不到具体信息。我说没事。搭上公交车后,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熟悉,几句过后,我才辨出那似乎是表哥。他说他下周三回国,二伯去世,要回乡吊唁。表哥说他在广州下飞机先找我会合,然后开车带我回老家。我说表哥别开玩笑了,从广州到山东你知道有多远吗?表哥哈哈笑了一声说,我的车快,赶在吊唁最后一天回去就行。你看呢,似乎只有死亡会让我们这群人迫不得已想起曾经那个肮脏破旧的腐朽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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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王克往游乐园走,时间已经是傍晚,天色渐暗,我们必须尽快与刘长征会合。我们根本没有钱坐车,何况,王克还抵掉了刘长征的手表。在我问王克那块手表是不是从刘长征那儿偷来的时候,王克直言不讳,他说是,他丝毫没有罪恶感。我说刘长征正在找那块表。王克攥着拳头,说会还给他的,该死的。王克骂了一句。刘长征肯定已经走了,他不会等我们的。我心里想着不会的,但却什么都没说。直到我们远远地看见游乐园的大门口站着一个像猴子的男人时,我终于说出了那句话。我说,不会的,你看。
刘长征终究没能找到那块手表,他汗湿的灰色上衣像个世界地图。在车上,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我们只是并排坐在车厢最后,王克在中间,我靠着窗。不一会儿,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我们三人各有心事,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互不干扰。车里的人上上下下,最后只剩下含我们在内的五个人。其中一个女人坐在我前面的座位,她的马尾辫正随着车厢晃动左右摇摆,像一个催眠的摆钟。另有一个男人坐在侧前方,如果不是他刚好在下一站下车,我会以为他是我爹。他的确很像我爹,也像拥有那辆银色轿车的男人,甚至像那段情色影片里的男主角。不一会儿他下了车,我可以不必再胡思乱想了,女人隔了两站后也下了车,车上只剩除司机外的我们仨人。此时,我突然在右前方的黑暗处发现一团亮光,那不是村里的路灯。浩大的黑影之中只有它,它随风扑闪,时亮时灭,就像是摩斯密码。我说,你们看,我用手指向那團亮光。王克问那是什么。鬼火,刘长征说。你们想不想去看看?我问。他们两个人没有回应,于是到站后我们从村口走了一段路后分头回家。
我最终还是回去找它了,我想起我爹赤裸着上身跑进麦田的身影,他或许也是被它所吸引。一种未知的、成谜的存在,会诱惑那些心里始终没有落停的人们。他们要给自己一个念头,那亮光处有更好的生活,比现在好,它会将你所处的气层戳破一个洞,外面流淌进来的可能是草莓味的冰激凌,又或者是晚礼服上的香水味。我开始往麦田走,继续往楼顶爬。
王玉姐失踪后我再没去过那片麦田,它像是充满魔力的沼泽,仿佛人一靠近便会被吞噬。夏天的夜晚,村民们都会睡得更晚些,沿路的商店、村委会都会有三五成群的村民围坐,或下棋,或聊天。我直接去麦田必然会被人发现,可我又不愿错失这难得的机会,于是我想借赵老师去世后留下的空房做掩护。我和王克曾经翻墙进去,我们知道那座房子的墙内有一窄门,那道窄门可直通屋后的下水沟,沿着下水沟经过几架大棚,便可抵达麦田。我听母亲说,赵老师因一种脏病而死,我并不明白什么是脏病,但从出殡的那天之后,从那家门前经过的村民几乎都会绕个弯。我当时并不害怕,所谓无知者无畏,母亲曾叮咛过几次,后来也逐渐不再提起这事。我翻进墙内,乌黑一片,从前我和王克只在白天趁没人注意时翻进去,现在,月亮被乌云笼盖,只有寥寥几点星光,风一吹,那被封锁的屋门嘎吱嘎吱作响,真有几分恐怖。我给自己壮胆,磕磕碰碰地摸索着,按印象里的那扇窄门的位置行进。
公交车走走停停,翻搅困意,本以为我会就此停留在第十三层,当我重新听见钟声,我体会到网络游戏里断了线重连后可以接续的兴奋。我继续往楼顶爬,一级一级台阶地往上。实际,睡梦中的人可以在某种程度上操控自己的梦,我认为我最终能够到达楼顶的天台是我汗湿了床单的结果。我站在天台上,那钟声在我推开门的时候突然停止,偌大的空间内并没有钟,而只有一张床垫铺在地上。我愣在那儿,意志开始松懈,很快我意识到,接下来我应该做什么。我应该走过去,躺在那张床垫上,开始下一个梦,梦中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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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站后,表哥又打来一个电话,问我会不会开车。我说会,但很生疏。他说没事,让我去一个工厂把车开回小区。我说行,然后便按照他说的地址往那个汽修厂走。一公里,不远。挂断电话前,表哥还说了一句话,他准备把那辆车送给我。我连声拒绝,表哥说也不是什么好车,改装成了越野型,你应该会喜欢。没等我回应,他再次将电话挂断。
车厂里的一个染着黄头发的男人热情地迎接了我,说跟我的表哥是旧交。我迎合地说了几句客套话后,在他的引领下,我见到了那辆车。银黑色的喷漆外壳,越野车轮如同角斗士粗壮的大腿。怎么样?黄发男人问我。不错,我点头。上去试试。我有点不太敢试,黄发男人看出来了,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走过去,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室。说实话自从考了驾照后,我很少有机会开车。有时王克跟伙计借了车,带我出去兜风,会让我开一小会儿。我转动车钥匙,一声悦耳的发动机的轰鸣像是对我最大的鼓舞。它在我的操控下动起来了。开得不错!黄毛男人喊了一嗓子。对了,忘了件重要的事。黄毛男人说着跑进一间平房,半晌后他提着一个东西跑了出来。没它可不敢上路。鲁E814。男人将两块车牌固定住后说,搞定了。
这块车牌的重新出现,我以为会像一记耳光彻底把我打醒,但我只是越发恐慌。驾驶过程中,我脑子里满满的都是那天的景象。烈阳下的车牌像是一枚镜子,反射着耀眼的光,戴着鸭舌帽的男人用手摩挲着他的络腮胡,从麦田里走出来,他的黑色皮鞋上沾染了黄色的泥。男人将一个包裹着黑布的长形物体放进了汽车的后备厢,他靠着后备厢迎着风抽了一根烟,然后开车扬长而去。
等红绿灯的时候,手机响了一声,我拿起来一看,是王克发来的。车主果真是表哥的名字,那张有着铁青色下巴的脸也是他的。我不敢继续我的猜想。这是没有证据的事,近十年前的回忆也许会随着时间流逝出现偏差。这个包揽了我的生活费的人怎么会做出如此残忍的行径。车停在离住处两条街远的公共停车区,似乎只有尽可能让它离我远一些我才能冷静下来。换个角度想,表哥一定知道王玉姐的下落,或者,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尸体的下落。我想我可能并不会向表哥问出这个问题,或者向警察举报这件早已埋入泥土的案件的罪犯。我终将是除表哥以外唯一知道真相的人。
我向王克转告了回乡吊唁的事,王克秒回了一个OK的手势。走进小区,我突然想起了我爹,回乡的事也许该告诉他一声,也许表哥早就知会了我爹。我有我爹的手机号码,但除了缴纳学费以外,只有他会偶尔打给我,说不上几句便接不下话题,草草结束。那天罗又和我坐在小广场的长椅上,她指着小广场的人们跟我说,这些人看起来差不多,但他们有的人永远都不会坐在一起打牌。我摸不清她话里的意思,我侧过脸看了看她。罗又接着说,比如我和你,我们现在坐在一起,但当我们回到自己的屋子以后,我做了什么,我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你可能并不知道,我也一样。
将钥匙插进门孔后,我回身再次敲了敲罗又的家门,没有回应。正当我准备回屋的时候,我听见身后传来啪嗒一声,门开了,但出现在门后的人不是罗又,而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我打了招呼,询问住在这里的女人,她说她没听过一个叫罗又的人,我尽可能地描述罗又的长相,中年女人摇头,说不认识,然后啪嗒一声关上了门。早晨的甜粥撒了一地,已经干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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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这家死去的女儿没有被埋进祖坟,想想也是,得了脏病,怎么有脸呢。第二天的早饭时,我问我娘,我娘是这样跟我说的。脏病到底是一种什么病?我问。脏病就是你做了亏心事,整个身体都要坏掉的病。我怀疑我娘也不知道这脏病到底是个什么。我追问我娘是什么样的亏心事。我娘欲说还休,让我喊我爹出来吃饭,吃完再拉。我爹此时正在解手。我娘又听说了,亏心事就是去城里干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早饭过后,我娘非要洗我的内裤,我说我已经洗了,我娘不听,她说我洗不干净,我知道,她是想看看我有没有遗精,就好像一旦遗精,便是涉险的一步。
晚上回家时,我爹和我娘屋里的灯已经熄了,我轻踩步子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只觉得浑身疲乏。当时我跨过窄门,来到屋后的菜地,沿着水沟往麦田走。这时突然有人在我身后叫我的名字,我回过头,发现是垃圾场的那个小男孩。
他怎么认识我,他怎么会跟到这里?你想不想去看看?男孩問我。看什么?我问。那个屋子里的东西。男孩指向一面墙,我知道他说的屋子是什么。屋子里有什么?我不知道,你想去看吗?从窄门回去,那屋门的锁竟然打开了。每当回想起来,只觉得是一种蹊跷的天意,就像是他们想告诉我什么,我却怕我因此而知道什么。
推门而入,屋内什么都没有。我问你想让我看什么,无人应声,我回头,男孩已经消失不见。我拿起挂在门上的那把锁,发现是一把坏了的锁。空空荡荡,所有物什全部清空。一个人就这样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不见,甚至有些人对于她的印象和记忆也企图从脑中抹去。这才是干净的、纯粹的!月光像潮水一般漫溢过来,整个屋子变得亮堂堂,月光所到之处呈现出不规则的蓝墨色痕迹,一个人形逐渐浮现。我惊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她看上去像个女人,只是没了脑袋。后来月光开始退潮,地上重新变成灰暗一片。我想起出殡那天王玉姐的眼神,她似乎知道关于这个女人的事,可她什么都没说。
原路返回,浩瀚麦田,翻涌着滚滚黑浪般,早已将那团亮光吞没。后来,当我站在那片被垦平即将要被建成休闲娱乐中心的麦田骨骸时,我想,也许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既没有幻想,也没有噩梦。也许我们只好清醒地面对所发生的一切,既不能忘记,也不能视而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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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被敲门声吵醒。拖着身子往门口移,敲门声仍不停。我喊了声,王克别敲了!敲门声果真停了,我打开门,站在门外的是我那重新蓄起络腮胡的表哥。
表哥冲了进来,大喊着突击检查,有没有女同学。表哥飞快地跑动,检查完每一间屋子后,说我怎么还是没长进。我庆幸他没有检查阳台。昨天下午,对门的中年妇女在楼道里骂了一声,半晌后,我打开门,偷偷观察外面的动静。什么都没发生,唯独地上多了一双凉鞋。我认得那双鞋,它曾经躺在阳台上等待被风干。当我看到它散落在楼道里的时候,有一个声音告诉我,罗又已经离开了。这是她留给我的纪念物。
表哥站在我面前,我努力将他与麦田里的那个男人匹配。车子怎么样,喜欢吗?表哥坐在沙发上,正端详着地毯上的那张迷宫图。嗯,喜欢。我回应。这是?表哥弯身从地毯上拾起了那张迷宫图。迷宫,画着玩的。我着急地从表哥手里拿过迷宫图,表哥手一移,我抓了个空。挺有意思。表哥似乎对这张图产生了兴趣。给我支笔。表哥摊开另一只手。我没有说话,从包里翻找出红笔,递给了他。好了!表哥将迷宫图交给我。一条红线从之前的断点处直直地连接了终点。表哥,迷宫不是这么玩的。我感到尴尬。谁说我在走迷宫。我说表哥你该遵守游戏规则。表哥笑了一声,这只是这张纸的规则,不是整个世界的。表哥,杀了人算是破坏规则吗?我小声嗫嚅了一句。什么?没什么。我摇了摇头。行了,收拾收拾准备出发吧。
你无法想象那条路有多么的漫长,我们四个人坐在车厢里,我驾驶着车,王克坐在副座,我爹和表哥坐在后座。这令我想起多年前的那辆公交车,刘长征、王克和我,我们仨人各怀心事,一言不发。表哥跟我爹在聊乡村发展的话题,王克戴着耳机,我的手心汗越出越多,眼看就要握不住方向盘。四个小时后,我和王克换了位置,换他开车。四人轮换,除去加油、吃饭、上厕所的时间,总共约需22小时。也许我爹累了,他问表哥怎么不坐飞机回去。表哥说,这种漫漫长途似乎更有利于您写诗吧。我爹写诗?我从不知道我爹写诗。叔,给我们念一首吧,几句也好。我爹竟用他那不够标准的粤语念了一段:
我躺在光秃秃的垫子上凝神静思/想象自己是一个游泳者/以一种四平八稳的姿势/不倦地游过波澜不惊的时代/一点水花都没有/甚至跟死水一样/没有涟漪/无处不在/无色无味/干燥如纸。
接下来,换表哥开车。我换到后座,和我爹坐在一起。开了一会儿,我问我爹,不知道你还写诗。我爹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什么意思?我爹笑了几声,仿佛那是一段难堪的过往,而我总算明白了,那团亮光与裸着上身偷偷跑进麦田里的我爹的关系。我像是经历了一场幻想的浩劫,每每我在深夜时醒来,打开窗户,看见他的时候,我总联想到那本色情杂志里的场景。那是我爹内心的热爱,他如今就像是衣锦还乡的吟游诗人,已经在一个炎热多雨的南方城市里脱胎换骨,似乎重婚、贵宾犬、棕色皮箱都已不复存在。当然,这也可能是他用来掩饰真相的把戏。我也终于认识到,我一直都不了解这个我叫他爹的人。
轮到我爹开车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王克似乎睡了,坐在我旁边的表哥手机一直亮着。他忽然拍了拍我的大腿,然后把手机伸到我面前。你看。我眯着眼,快速阅览着屏幕上的字。诈骗团伙的另一据点也被查获,地址就在……就在我所住的小区!表哥点开文字中的一段视频,当那些图画开始运动起来的时候,我感觉我的脑中一股热流涌过。然后,一闪而过的是罗又的脸。我一把抢过手机,将画面定格前移,那模糊的人脸轮廓我还是一眼认出了,那是罗又,的确是她,但那又像是王玉姐,像是出现在游乐园和垃圾场的女人。警察拎着几个编织袋从镜头前走过,记者举着麦克风说,查获数额等待进一步核实。此时,我听见我爹再次念了一句诗:
生活就像是被剪碎的螺旋白纸/只有当它被外力拎起时/你才会看到/那彼此交缠的美丽花纹。
尾 声
进入山东省内,又换成了我开车,回乡的最后一程。表哥说时间紧急,让我直接开去灵堂,但王克突然呕吐了,我们只好临时停车。我陪着王克在路邊的树林里走了一会儿,期间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接起来后对方声称我在网上贷了6万块钱,月底是最后还款期限,并说了一些威胁的话。我没有多说什么,只回了好的,我知道了。也许是诈骗电话,也许是真的。罗又欺骗了我,我的身份证是她偷的,她烧的全部都是真的人民币,从头到尾她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那是她惯用的行骗伎俩,我只是沉迷在她的一套话术之中。即便是这样,我想我也不会责怪她,她像是一个已经失踪却又重新出现的人,是她给了我一种可以赎还的方式,赎还我当年因为胆怯而对王玉姐的遭遇缄口不言的罪。神婆说,烧香火,烧香火。六万块钱在我们喝酒的那天晚上就已经被烧掉了。
王克好转后,我们重回车上。表哥说二伯马上要被送去火葬场,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我将车速提到80迈,在开阔的乡路上奔驰。这些年里它已被城市化的大刀阔斧进行了改造,它像很多大都市一样,拥有了钢筋混凝土的办公楼以及坦荡如砥的柏油路。每一个在这块土地上失踪的生命,最终都会留下记号。不远处的路牌上写着前方500米乡派出所,它就像是在提醒我,是时候了,我故意放慢了速度。怎么没劲了?表哥察觉出了车速变化。我的心越跳越快。距离派出所还有十几米的时候,表哥突然喊了一句,停车,我来开!我有一种被解放的复杂感受,啪嗒了几次后才打开车门。当时我就站在派出所的不远处,我可以飞跑过去,冲着里面的人大喊,说我的表哥是杀人凶手,他强奸了王玉姐,他罪该万死,他应该被枪毙。上车!愣着干啥!我盯着坐在驾驶室里的表哥,攥紧了拳头。上——车——聋了吗?车再次开了起来,在飞速前进的过程中,我的脸上流淌过滚烫的液体。我默默告诉自己,那不是王玉姐,那只是仿真人体,是充气娃娃,是情欲。
我们还是错过了最后的时间。表哥拍了一下车的后盖以示愤怒。行吧,我们先去坟地等着。此时,汽车的后备厢突然弹开,表哥受到惊吓骂了一句。表哥打开了后备厢,随之露出一副惊讶的神情,一旁的我爹也张大了嘴。王克拉着我凑了过去。
一个女人的头。不对,是一块被塑成女人五官的橡胶材料,安静地躺在那里,用她那双冷漠的眼睛直视着在场的每一个人。这是个啥?我爹问。哈哈,玩具,玩具。表哥将那个橡胶人头从后备厢里取了出来,放在手里。奇怪,身子呢,身子才是最好玩的。太阳收拢了锋利的刀,田鼠还未出洞觅食,那一刻,在我心里建筑成的脆弱堡垒,我认定的事实,我企图讲述的事,都破了洞。
表哥和我爹在一片空地上抽烟,王克将我偷偷拉到一边,问我刘长征的墓在哪,我说我也不知道。王克沿着一排排墓碑寻找,我丢了魂般跟在他身后。终于,我们在一块杂草丛生的小土坟上见到了一块低矮的墓碑,上面刻着刘长征的名字。王克看着墓碑,笑了一声说,死后也这么窝囊,接着他从口袋掏出一个东西俯身放到了碑前。这是?我问。不是当初那块,已经找不到了,该死的。王克突然跟我说,你知道我问了神婆什么吗,我问她人该怎么赎还自己的错误,她说了好多种残忍的刑罚,最后她说也可以向神灵供奉,我一直认为那炷香断了不是没有原因的。如果我们明明知道什么却没有说出口,如果我们明明看到了什么却装作没有看见……你想说什么?我看向王克。王克问我还记不记得曾跟我讲过放映厅的事。我说记得。王克像吐露一个无关痛痒的事实,他说,你离开的那天,放映结束后,有几个人还没走,他们就像是在谋划什么围聚在一起,然后,其中一个男人走出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带了一个跟我们差不多大的女学生回来。我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他们似乎没有发现我。王克停了停,脸上露出痛苦的神情。他们在那个房间里强暴了她。我一直躲在那里,直到他们穿上裤子离开,那个女学生起身时发现了我,她看了我一眼,她就像是在责问我为什么不作声。当年我们都嘲笑刘长征,后来却发现自己连他都不如。
送葬的队伍奏着哀乐来了,天空突然开始飘起绵细的雨,我和王克准备往回走。走了几步,我突然留意到一个墓。我指着它,问王克这是谁的。王克凑近了一看,说好像是赵老师。几天前的新闻你看了吗?什么新闻?我问。省教育局的副局落马了,翻出了好些黑料,赵老师就是其中之一。我看着王克,等着他继续往下说。是这样的,当时来学校视察的县教育局的副局长你还记得吗?是他把赵老师指派到县里一所小学教书的,有人说赵老师是被强奸后不堪受辱自杀的,所以,那脏病只是个幌子。对了,听说王老师跟这事也有些关系,赵老师死得不明不白,王老师几番上诉无果,没多久就失踪了,有人说王老师去寺院当了尼姑,当然,也许都是道听途说,七年前在这山沟沟里死的一个人,现在谁还会深究?我本来想告诉你的,怕你多想,王玉姐对你是好,但她已经离开很久了,我们能做的,也许就是这样了。王克干笑了一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后往送葬的队伍走去。
那晚的月光一退,什么都看不见了。小小的土坟四周摆了几盆花,淡紫色的花瓣迎风翕合。这是我们去学校门口搬物资那天,刘长征让我放到王玉姐办公桌上的花。这就像是王玉姐留下的记号,她不辞而别,在所有认识她的人的生活里失踪了,一定有了更好的去处。那扇窗后什么都没有,除了深不见底的黑色和一些谵妄的幻想。我突然想到我爹的那句诗:想象自己是一个游泳者/以一种四平八稳的姿势/游过波澜不惊的时代……这是我爹的人生哲学,他用他的诗句掩藏了虚伪,述说了真实,我们其实从来都没有视而不见,相反,我们全部都看在眼里。
当我这条红线进入三维空间,也许就会看到一个飞走的女人,看见她正用她的双手收拢那些飘散的灰烬,归予已经离开的人。好了,我不想再多说什么了,夜晚迟早会来。此刻,我有点想念我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了,我想躺在它上面,一觉睡到天亮。
责任编辑: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