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南京不属于江苏省”这一著名事件,我怕是永远得被她蒙在鼓里。
那是一个初春的下午,阳光昭告着风和日丽,四肢却坚称不宜出行。佳人半倚软沙发,纤纤秀手轻捻,“进入游戏”按键。打开好友栏想先唠几句,看见她的头像欢快地闪烁几下:
“姐妹,你哪里人呀?”
“我南京的。”
“哦哦哦!我是江苏的!看来我们离得挺远!”
一时间我脑瓜子嗡嗡。什么?
出于礼貌,我试探道:“南京是江苏省省会呀?”
“嗯……我不知道……老师没教过……再见,我先写作业去啦!毕业考试通过就可以升初中啦!”
然后头像迅速地灰掉了。比她头像更灰的,当属我的心。
再看看她主页下的标签,“20岁”“宅女”“期待交友”?
你不是宅女,你是个宅小孩儿。
我丧气地进行自我批评。怎么就被一小孩骗那么久?
我确信不是自己太笨,而是“骗子”太精。对话聊天,用词造句,她与大人也实在没什么分别。在“姐妹”“宝子”“贴贴”“不气”这种亲昵词的运用上,她甚至比我这个老大姐更炉火纯青,还花样翻新。
何况一个巴掌拍不响。在漫画、游戏和纯爱小说方面,与她拥有众多共同话题的我,会没有任何障碍地向她分享生活、倾诉烦恼的我,同她一起对着纸片人帅哥图片脸红心跳的我,究竟是不是也没长大?或者说,是否她从网络世界习得的在虚拟状态下进行人际交往、享受娱乐资源的经验,并不比我们要少?
作为见证过智能手机从无到有的一代人,面对自睁开眼就看着爸妈玩手机的她,必须要承认,在现实里,我是年长近十岁的姐姐,但论在智能手机进行网络社交的经验,我们是真真正正的同龄人。
这种感觉很微妙。网络世界有网络世界的规则,成年人的傲慢必须得放下。
第二天宅小孩又准时登录,与我谈天说地,我经历的尴尬与思想斗争,她怎会察觉。
聊天依然是充实而令人喜悦的,甚至发展到“醉翁之意不在游戏”,互相加了微信。这样的状况持续了近一年。二月二十日,元宵节过了已有五天。凌晨十二点,我感到眼皮子耷拉,正欲艰难起身去拉小夜灯,手机忽然颇有节奏地震动起来—是她发来的消息,大大的五字:“元宵节快乐!”
我当时差点把宵夜吃的坚果吐出来。
为了不显露自己的无知,我立即上百度搜索了“元宵节各地日期是否一致”等词条,拿出了期末论文都不曾拿出的严谨考证态度,抠小黑字抠得老眼昏花,愣是无一点线索。于是我只能垂头丧气地回复:
“迟来的祝福,补一个元宵节快乐!”
我一边窃喜自己的高情商,一边陷入沉睡。
第二天早晨,我实在是克制不住求知欲,问道:
“你们那的元宵节不是正月十五过吗?咱们这是十五号就过完了。”
她回了一个“疑惑”的表情包,“我不知道,昨天奶奶给我下了元宵,所以应该是过元宵节吧……”
这孩子为什么没常识?哪怕是本省省会和节日这种我早在幼儿园就了然于心的常识!
最让我感到惊异的并不是常识的缺乏本身,而是一种怪诞的反差。一个在网络世界里使用着大人的腔调、与成人拥有相同的爱好且沟通无障碍,致使我难以分辨的孩子,在现实生活中常识却离奇匮乏,以至于闹笑话。
或许我终究无法摆脱一个成年人的傲慢,或者说,一个时代人的傲慢。我一直认为能够使用智能手机、涉足社交平台的年纪,应当是现实生活中基本常识已经掌握的年纪。但或许他们这一代是不同的,那么多孩子在两三岁就能用未脱婴儿肥的手指熟练地滑动屏幕—网络规则和生活常识的学习,对于宅小孩们而言,或许是同时进行的。贝本梅尔那首诗说得好:“但他不是愚蠢的孩子。请你在说他愚蠢之前,想一想,他是个愚蠢的孩子,还是他懂的事情与你不一样?”
可她的情况并非完全如此。她似乎先熟稔了网络世界的知识,生活的常识却没能同步发展。有一瞬间,她像个偷穿妈妈裙子和高跟鞋的小女孩,对着名为“网络”的镜子挺着小腰板洋洋得意,但当有人喊她下楼吃饭时,她没走两步就狠狠摔倒,哭起了鼻子—她还不知道高跟鞋的搭扣该如何扣起来!
我对她说,宝,不是吃了元宵就是元宵节哦!元宵节一年只有一天,一家子可以挤在一桌吃团圆饭!
那边突然很沉默,我不免有些心发虚—是不是我这个老姐姐管太多了?半晌,她的头像终于跳动起来:
“我不知道……他们没告诉过我...其实我都快要不记得他们长啥样了……家里只有我和我奶奶……”
“我一直过年就是微信里转个红包,少的时候几百,多的时候一千出头...我以为发完红包,年就该结束了……”
脑海里浮现和她同龄的自己,热腾腾的一桌饭菜,老老少少的笑脸,大手掌的温热,人头攒动的老庙,兔子花灯……我感到沉闷的酸涩。
我开始明白,纷繁而火热的网络,对于我来说不过是润色生活的装点,而对于她,却可能是生活着的大半个世界。
她还那么小,那么年轻。没人有权利迫使她留驻于现实的冷清空洞而不去追寻一个多彩而热烈的世界,哪怕这个世界是虚拟的。就像只要有最基本的共情心,没有人会嘲讽卖火柴的小女孩在临死时没有向人讨饭,而是梦见母亲和烛光。
她几乎会在每一次退出游戏时和我打招呼:“姐,我先退了,这可能是我考试前最后一次登游戏了,考试结束咱们再一起玩。”她说,“我真想在游戏里待更久一点,有那么多人陪我说话。”语气礼礼貌貌,乖乖巧巧。但是第二天总是会看到她的头像又一次亮着。末了,退出游戏时又会把昨天刚说过的“暂别宣言”再说一遍。这种对话几乎每一天都在重演。
她很奇怪,泡在游戏页面上的时间很长,但似乎并不怎么进入对战。她常常仅仅是挂个在线,半天没有任何动静。可当你抱着试试的态度找她聊天时,她在几秒内就会给出回复。
我有时会冒出来一些念头,我认为这个宅小孩并非那么热爱对战游戏的刺激,相反,她的表现,像是在静静地等待。等待有人找她聊天,或是别的什么,我也说不清。
没有一个人手把手带她认识过中国地图,指着江苏的位置,告诉他,孩子,我们就住在地球的这个位置,这是南京,我们的省会。甚至,哪怕她把世界地图倒背如流,都无法知晓“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人会在除夕夜,在元宵节,哪怕是几道简单的菜,同她坐成一圈,问问她,今年在学校过得怎么样,有没有交到新朋友。
这些,都没有。
那么,除了网络,她的心能住在哪里。
公交车上、地铁里,被手机屏幕照亮的稚嫩脸庞,自那天起,在我心里变得丰富起来。同爸妈一起出行,他们常常摇着头说,现在的不少小孩真是被手机害死了,不愿意运动,天天就盯着视频看、扒着游戏玩。像我们那时候,玩弹珠、跳皮筋、逮蚂蚱,不比这些好。
我说:“时代在变,用你们当时那一套,未必能在现在的同龄人里混得开。不要随随便便去议论娱乐和社交方式的优劣。”我妈说:“有自制力的小孩毕竟少。现在好多沉迷手机的,学习和健康都要被搞坏了。天天宅在家,长大了能干成什么事情?”
我回答道:“我不认为这些宅小孩儿,你真把他手机没收,赶出去外面,按着他的头让他学进去,就万事大吉了。妈,您觉得一个孩子,想让他学习跟得上、性格健全,将来能挑起担子,最基础的东西是什么?”
我妈想了一会儿,说:“最基本当然得是身心健康。”
我问她:“您觉得一个感受不到爱和陪伴的孩子,会是身心健康的吗?”
她愣了一下,说:“不会,但是就算是父母不关心,也不能自暴自弃,一头钻进虚拟世界不出来吧。”
我只有用苦笑来表达我的无奈。我问她:“对一个时时刻刻只能从周遭咀嚼出孤独和忽视的孩子,你用什么来向他证明,现实世界比虚拟世界更精彩?”
我妈愣住了。然而她依旧认为,不管现实世界精彩不精彩,网络世界都是万万待不得的。因为是“虚拟”嘛,虚拟就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我打开游戏,翻开她的资料卡,“20岁”“宅女”“期待交友”,一点没变。穿高跟鞋摔倒的小女孩,吃的晚餐是速冻元宵,说不定还由于姗姗来迟被数落一顿。可她依旧固执地走到镜子前,挺起小胸脯。这时候她会想,穿上这身,我就是大人了。我什么都会,会用大人的语气聊天,会看标着“十八岁以下禁止观看”字样的小说和视频—我就是一个大人了。
只是我不确定,是否有过那么一瞬间,她会看着镜子里的长裙子和高跟鞋,搜索着模糊的记忆,想象着妈妈穿上时的样子。
在那一刻,她会不会察觉到,游戏里的一堆好友,吵吵闹闹,变亮又变灰的头像,这一切原来都是那么无用且无聊。
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徒劳地记住了她资料卡上显示的生日日期。
那个早晨,我点开她的头像,对她说,生日快乐。
那边瞬间有了回复。她又在等。我莫名觉得,她等待了很久。
谢谢你,姐妹。我真的很感动。
我的生日,原来会有人记得。
我抬起头,阳光从窗缝里涌进来,昭示着风和日丽。
(李惟卿,女,汉族,江苏南京人,南京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中国语言文学。
爱文学,爱美食,爱旅行,爱游戏。喜欢过嘻嘻哈哈的日子,是朋友圈里的幽默担当,却亦有严肃细腻的观察和思索。以书写女性与孩童为目标,“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