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那一场穿越三千年的烟雨

2022-04-29 00:44胡维
秀江南 2022年2期

江南,一般指吴越之地,也就是以今天苏杭为核心的长三角地区。从诗词的角度,江南是当之无愧的诗词博物馆。我从网上找了一个诗词数据库,以“江南”为关键词精确搜索,共匹配3819条诗句,按年代分布情况如图。

这些数据,反映的绝不仅仅是诗歌体裁和数量,冷冰冰的数据背后,还有“二十四桥明月夜”“满堂花醉三千客”“烟柳画桥”“春风十里”“踏过樱花第几桥”……更有江南的杏花烟雨、湖光山色、俊采风流,以及政治经济中心的更替和兴衰。

季子挂剑处,王侯尽北望

春秋时期的吴越,一向是蛮荒之地,生活习俗、礼仪、制度均与黄河流域大相径庭。中原诸侯对吴越的印象基本一致:饭稻羹鱼,断发文身,跣足涂面,有名无姓,不知礼义。吴国首都姑苏(苏州)甚至一直都没有城墙。虽说吴国始祖泰伯是周文王的嫡亲大伯,但别说周天子了,齐桓晋文这些霸主也不怎么搭理他们,楚国更是时不时要敲打一番。春秋时期最重要的弭兵之盟(和平条约),吴越也没有资格参加。吴越第一次真正进入诸侯的视线,源自吴国公子季札的一次出使。

公子季札,吴王寿梦第四子,也是寿梦最喜欢的儿子,他是百越蛮荒之地的一股清流,精通礼乐、品德无瑕,甚至孔子都以师礼尊之,司马迁更是盛赞其“见微而知清浊”。由于其超卓的才能和品德,寿梦一直想把王位传给他,他坚持不就,于是寿梦定下规矩,吴王之位应兄终弟及,直到传给季札为止。他的三个哥哥也服气,每一位临终前都要传位给他,他却一直坚辞不就,恪守为臣之道。

弭兵之会后,吴王深感政治边缘化的痛苦,于是派季札北上出使齐、鲁、郑、卫、晋五国。出使途中经过徐国,徐国国君设宴招待,看到季札腰间佩剑,十分羡慕。众所周知,由欧冶子引领的青铜时代最锐利的锋芒,正是源自吴越。季札看到了徐君的艳羡,虽然有意相赠,但自己还担负出使任务,身为使臣不佩剑,是为失礼。于是打算完成出使任务,回程的时候再将佩剑赠给徐君。

谁知季札回程再经徐国时,徐君已去世了,于是季札解下佩剑,挂在徐君墓地旁的松树上。侍从很是不解,季札说:“我当时已经决定了要把剑赠送给徐君,虽然没有说出口,难道能因为徐君去世就违背我的心意和承诺吗?”信义之至,传于天下。

也正是在这次出使中,季札给鲁国乐官解释礼乐,与齐国公卿纵论天下,与郑国执政盘点为政得失,与晋国六卿预言三家分晋。让中原诸侯第一次见识了,吴国也是礼乐之国,周礼一脉传承,与中原诸侯乃是兄弟之邦。中原诸侯对其才华、品行、风姿都极为推崇,自季札始,江南之地开始真正融入中原。

后人将季札,与齐国晏婴、郑国子产、晋国叔向一起并称为“春秋四贤”。后世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耒有诗赞曰:

上国归来岁月深,悲嗟脱剑挂高林。

欲知不负徐君意,便是当年让国心。

山阴路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

吴越相继称霸之后,江南被楚国吞并。待秦一统天下,于江南设会稽郡,混同如一。此时的江南之地,虽不算边缘,但也与风流繁华不搭边。倒是江东子弟的敢战之名闻于天下,项羽从吴中起兵成就西楚霸王伟业。孙坚从江东一区区县吏发家,遂有东吴六郡八十一州之天下。

正是由于东吴的经营,江南开始逐渐绽放光华。孙权治下,在江南之地大力屯田垦荒、兴修水利、发展手工业,并尽可能吞并收服山越等土著以扩充人口。得益于江南得天独厚的资源优势,孙权巩固了统治,东吴成为三国中立国时间最长的一家。南京(建康)号称“六朝古都”也是自东吴开始。

由于东吴的长江天险、经济基础和相对安定的政治环境,西晋末年,琅琊王氏辅佐琅琊王司马睿,在江南开辟新的根据地。鉴于西晋灭东吴之后对江南士族的歧视打压,王导积极联络南方士族,争取支持,为东晋的建立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永嘉之乱后,西晋灭亡,以琅琊王氏为首的北方望族举家南迁,合计90万人,成为司马睿称帝的基本盘面,同时也成就了“王与马,共天下”的威名。鼎盛时候,东晋朝堂超过四分之三是王家子弟或盟友。东晋乃至后来南朝极为典型的门阀政治生态就此成形。南朝诸帝自此就没有拥有过坚实的执政基础,动荡不断,次第灭亡。

作为东晋元帝司马睿的“仲父”,王导权倾朝野。从宰相的本职工作—佐天子、调阴阳来说,王导更是历史上少有的真宰相。他秉承公心,以超卓的手腕,调和了王室、江北士族、江东士族以及流民武装的矛盾,将东晋捏合成了一个整体。

但王导也绝不仅仅是个“补锅匠”,他从不满足于偏安一隅。当时江北士族经常在建康城郊的新亭聚会,大家往往慨叹国破山河在,相对而泣。只有王导勃然作色:“正应当同心协力、光复河山,岂能如亡国奴一般哭哭啼啼!”

可惜,门阀政治的特性,限制了王导的施展空间。甚至他的堂兄王敦就是东晋初期最大的野心家,一度带兵杀入建康,自立为丞相,还谋划废立皇帝。王导深知在野党执政的风险,严词拒绝,维持了东晋的局面。

但花无百日红,随着琅琊王氏王导、王敦一文一武相继去世,后继子孙再无雄才。虽有王羲之的书圣风流,但王羲之父子的政治才能和功绩着实乏善可陈。比如,雪夜访戴的王徽之,当之无愧的风流才子,做骑军参军,居然连自己到底是什么官都搞不清楚。

对王氏子孙的最低评价,来自王家媳妇谢道韫,身负咏絮之才的奇女子。她嫁给了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结果回门的时候闷闷不乐。她叔叔谢安问他:“你丈夫是王羲之的儿子,难道不好吗?”谢道韫回答:“一门叔父,有阿大(谢尚)、中郎(谢据),群从兄弟复有封胡羯末(谢韶、谢朗、谢玄、谢川),不意天壤之中竟有王郎!”

人才的此起彼伏,同时也代表了门阀势力的流转,以谢安为代表的陈郡谢氏,快速崛起,取代了琅琊王氏的地位。谢安指挥打赢了淝水之战,“为君谈笑净胡沙”,真名士自风流。谢玄创立了北府军,成为了东晋的擎天之柱,后来篡夺了东晋的宋武帝刘裕就是从北府军的小兵起家。谢玄的孙子谢灵运(大谢)和谢据的玄孙谢朓(小谢),堪称整个魏晋南北朝的诗歌双壁,谢朓更是李白一生的偶像。

虽然东晋一朝,王谢之间又有郗氏、桓氏掌权,但总的来看,类似一个公司董事会内部的权力变迁,最大的股东一直都是王谢二族。由于政权结构的混乱,东晋先天不足,无法开拓进取,进而慢慢迷失在了金粉东南。南宋诗人史正志曾借古讽今:

龙盘虎踞阻江流,割据由来起仲谋。

从此但夸佳丽地,不知西北有神州。

也正是由于世家大族的留连经营,江南也逐渐有了钟天地之灵秀的气度。经济的繁荣又催生了生活方式的精致和奢靡,慢慢有了后世江南的影子。唐代诗人羊士谔有过很贴切的描述:

山阴道上桂花初,王谢风流满晋书。

曾作江南步从事,秋来还复忆鲈鱼。

曲水三春弄彩毫,樟亭八月又观涛。

金罍几醉乌程酒,鹤舫闲吟把蟹螯。

一生般若成何事,赢得江头载荻船

南梁武帝萧衍,是中国历史上一个极为独特的皇帝。在南朝诸帝中,他在位时间最长,足足47年,与南朝皇帝平均在位三年左右相比,无疑是个奇迹。但他更奇葩的是,身兼开国之主和亡国之君。手下将军叛变,攻入皇宫的时候,萧衍感叹:“自我得之,自我失之,亦复何恨。”

在中国北方五胡十六国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候,南方得益于江淮屏障,偏安一隅。但架不住有人自己作死,南齐最后一个皇帝萧宝卷就是典型代表。萧宝卷16岁继位,是个口吃内向的家伙,不怎么愿意和外人打交道。要搁在普通人身上,可能又是一个自闭症患者,可萧宝卷不想见外人的方法,竟然是见到了就杀掉……无论百姓还是文武官员,都一视同仁。等到屠刀砍到萧衍兄弟二人头上时,38岁的萧衍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直接干掉了萧宝卷,并将其贬斥为东昏侯。

好在萧宝卷只当了两年皇帝,除了京城,还没来得及祸害江南,给萧衍留下了一派大好河山。萧衍登基之后,为了割裂同南齐的联系,改国号为梁(其实萧衍与南齐皇室是同宗同族,血缘很近)。

在基层干过的萧衍是个文武全才,他与谢朓(小谢)、沈约(格律的创立者)等人并称“竟陵八友”,年轻的时候还领兵大败鼎盛时期的北魏。他登基以后,勤政节俭、为人宽仁,尤其是继位初期,可以说是负天下之望。北齐的开国皇帝高欢曾评价萧衍:“江东复有一吴翁萧衍,专事衣冠礼乐,中原士大夫望之以为正朔所在。”

正是在萧衍治理下,南朝政权稳固,所谓“五十年中,江表无事”。以建康为中心的江南,繁华达到了历史上第一个高峰。后来南梁的亡国之臣庾信在《哀江南赋》中描述这一时期的江南之盛,一韵到底,音韵和谐,文辞优美,建议朗诵:

朝野欢娱,池台钟鼓。里为冠盖,门成邹鲁。连茂苑于海陵,跨横塘于江浦。东门则鞭石成桥,南极则铸铜为柱。橘则园植万株,竹则家封千户。西赆浮玉,南琛没羽。吴愉越吟,荆艳楚舞。草木之遇阳春,鱼龙之逢风雨。

可惜,萧衍是个“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典型。他的宽仁是分对象的,可能是见多了几百年间的功高震主和篡逆之臣,萧衍对沈约、陈庆之、韦睿等栋梁之才并不重视,反而多有猜忌。

他对自己的亲属则是无原则地纵容,他的弟弟萧宏贪赃枉法,与萧衍的女儿私通,最后阴谋造反、行刺萧衍,就这样,居然还能得到原谅。萧衍的儿子萧综,居然自以为是东昏侯萧宝卷的儿子(他母亲曾经是萧宝卷的妃子,而且他是早产儿),根本就不认萧衍为父,反而为东昏侯戴孝,还投降北魏,花样作死,萧衍也一样选择了原谅……

对权贵的纵容,就是对百姓的残忍。萧衍执政后期,南梁已经到了贫者无立锥之地的地步,别说进攻北魏了,连防守都力有不逮,白白错失了北魏内乱的大好时机,也浪费了韦睿、陈庆之等绝世将才。

可能是现实太残酷了,萧衍选择了佛教作为逃避之所。最初一顶帽子能戴三年,一床被子能盖两年的节俭皇帝,开始大肆兴建佛寺佛像,“南朝四百八十寺”绝大部分都是他在位期间修的。他还多次出家为僧,让大臣筹钱来赎他,每次赎金都要过一亿钱。难道权贵大臣会自掏腰包吗?最终还不是转嫁到了老百姓身上。

后来,东魏投降过来的侯景以清君侧为名起兵反叛,渡江之初仅有战马数百匹,士卒八千。等到一路打到建康的时候,裹胁乱兵贫民,已有十万之众。再加上萧衍一味纵容宗室,他的侄子萧正德起了别的心思,做了侯景的内应。很快建康沦陷,萧衍被侯景软禁在宫城,最后活活饿死。整个南梁,也已名存实亡。宋朝诗人陈普曾感叹萧衍沉迷佛教的可悲:

戒舍工夫老未员,百双鸡子送残年。

一生般若成何事,赢得江头载荻船。

侯景之乱中,江南也经历了一场浩劫,“千里绝烟,人迹罕见,白骨成聚如丘陇焉”,尤其是士族门阀,更是损失惨重。出生羯族奴隶兵的侯景投降南梁之后,其妻儿全部被东魏所杀,因此向萧衍求娶王谢之女为妻,被王谢家族狠狠羞辱了一番。侯景篡位以后,几乎将南朝当权的世家门阀一扫而空,王谢风流从此一蹶不振。

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

在侯景之乱后仅40年,建康城就又经历了一次破城之灾。隋文帝命晋王杨广为帅,统大军50余万,一举攻破建康,平灭南陈。陈后主叔宝除了留下《玉树后庭花》的奢靡,还留下了抱着宠妃跳井的智商下限。

隋朝一统天下后,一方面建康短时间内屡经兵灾,已民生凋敝、残破不堪,另一方面出于对江南萧、虞等豪族的警惕,尤其萧氏本是南梁宗室,在江南素有威望,且萧琮、萧瑀等人前后在隋朝为宰相,南朝的大本营建康已实在不适合再为江南中心。

这种情况下,扬州开始脱颖而出。在南朝人笔记中记载一则故事,大意是四个人吹牛言志,一个说要赚大钱,一个说要当大官、美官、肥官(比如扬州刺史),一个说想羽化登仙、乘鹤而去,问到最后一位,他充分总结了前述发言,留下了“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宏愿,成为了扬州千年来最响亮的广告文案。可见南北朝时期扬州已是一等一的繁华所在。

等到杨广登基,曾任扬州总管十年的皇帝,对扬州情有独钟,加之大运河的规划中扬州的地位,杨广改扬州为江都,大肆兴建宫室,迁移人口,使得扬州迅速崛起,成为江南的中心,与长安、洛阳并列天下三都。杨广本人也多次巡幸南游,极尽奢华,与其说是想震慑江南,还不如说是衣锦还乡,让江南父老看看当年伏低做小的晋王如今的威风。李商隐曾讽刺道:

乘兴南游不戒严,九重谁省谏书函。

春风举国裁宫锦,半作障泥半作帆。

其中说到宫锦作骏马的挡泥板和楼船的帆,极为辛辣。如果嫌这一段太文艺,还有一段通俗版本的,京东大鼓有一出《隋炀帝下扬州》:手挑龙帘挂金钩,有一位无道昏王要下扬州。有文官上殿把那王解劝,武将上殿也把王留……

唐朝建立后,扬州虽然没有了陪都的地位,但由于扬州都督府、淮南节度使幕府的存在,更重要的是两淮盐业的繁荣,扬州风华更胜江都。此时,扬州最大牌的代言人闪亮登场,他就是杜牧。一句“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道尽了扬州风情。

杜牧,出身京兆杜氏,与杜甫同宗,为东晋大将军杜预的后代。和老杜苦哈哈的经历不同,小杜是标准的官二代,祖父杜佑、堂兄杜悰都官至宰相,杜牧自小就是含着金汤匙出生。他后来在写给侄儿的诗里描述家世:

旧第开朱门,长安城中央。

第中无一物,万卷书满堂。

家集二百编,上下驰皇王。

按现在的话说,家在中南海旁边,家里都是藏书,家里收藏的工作文档,尽是大领导批示。

如此地位,如此底蕴,杜牧也没变成“海淀银枪小霸王”。他从小的课程安排很饱满:“治乱兴亡之际,财赋兵甲之事,地形之险易远近,古人之长短得失”,因此杜牧一辈子最骄傲的根本不是写诗,而是兵事。他曾屡献平戎策,朝廷采用后收到奇效。23岁就写出了《阿房宫赋》,振聋发聩。26岁中进士,他的授官居然是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文武一肩挑。

如此家世,如此才华,无论是家族期许,还是个人志向,肯定都是以出将入相为目标,可惜,他生的时代已经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晚唐。与李商隐类似,他也不可避免地卷入了“牛李党争”。

杜牧与李党魁首李德裕本是世交,他的出道固然是自身才华高绝,但当时进献平戎策,时任宰相李德裕的支持也是重要原因。包括后来中进士授官,都有李党关照,按道理应该旗帜鲜明站队。杜牧却一贯反感这种做派,一直都是秉持公心,因而沉沦下僚好几年。但千不该万不该,他自觉不得志,居然接受了牛党魁首牛僧孺的邀请,到扬州去做牛的掌书记。

类似做法在战国时就被蔺相如否定过了,蔺曾为当时的老板缪贤亡赵走燕的计划参谋:“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幸于赵王,故燕王欲结于君。今君乃亡赵走燕,燕畏赵,其势必不敢留君,而束君归赵矣。”这与牛僧孺招揽杜牧何其类似!

当时李德裕得势,牛僧孺出外为淮南节度使,他公然挖李党的墙角,如何能答应?杜牧还是太天真,或者说对自己的才华过于自信,就此自绝于两党。谁都不会真正把他当自己人,他的政治生命也基本终结。

但从另一个角度,扬州有幸,诗家有幸。杜牧到扬州任职,可称之为“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在杜牧以绝顶诗才,成就了扬州千古风流之名的同时,扬州,尤其是扬州美人,也抚慰了他的情怀和伤痛。他离开扬州之后也一直对扬州念念不忘,除了“春风十里”的《赠别》,后来杜牧路过金陵的时候,居然“厌江南之寂寞、思扬州之欢娱”,专门写信给扬州的朋友韩绰判官: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扬州固然繁华,但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江南的中心,已经从金陵(南京)转移到了扬州,也留下了“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的绮丽和自信。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随着唐末的军阀混战,战略位置极为重要的扬州成为兵家必争之地,历经战祸,虽然繁华依旧,但已不够格称之为江南的中心了。此时江南的中心是吴越国的首都杭州。

吴越王钱镠,史载“权勇有谋,性任侠,以解仇报怨为事”,标准的古惑仔出身,可乱世之中一遇风云便化龙,抢占了江南十四州之地。钱镠其人固然粗鄙,但江南的风流英华,毕竟还是有所浸染。

吴越王妃,原是农家女,钱镠得势之后,虽然富贵已极,但王妃仍不忘本,每年都要回娘家省亲,每次钱镠都很是挂念,常常写信。某一年,春暖花开,钱镠思念回娘家的王妃,虽然想她快点回来,但又不忍心她辜负春光,写下了一句:“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清代学者王士祯曾评价:“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二语艳称千古。”后来苏东坡还专门以此为典故,写了三首《陌上花》,其一曰:

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

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

真是写不完的江南风流和吴越兴亡。

钱镠自立之前,曾有诗僧贯休干谒(古代文人为推销自己写的一首诗歌,类似现代的自荐信。编者注),献上一首《献钱尚父》:

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

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鼓角揭天嘉气冷,风涛动地海山秋。

东南永作金天柱,谁羡当时万户侯。

这首诗中最精彩的就是“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一联,由于古龙在其代表作之一《三少爷的剑》开篇的引用,而广为人知。

纵观全诗,本来贯休的意思是期许钱镠成为唐朝东南的擎天之柱,但钱镠的野心却远不只此。他虽然很欣赏贯休的诗,但提出要改“十四州”为“四十州”,才肯接见。贯休答道:“州亦难添,诗亦难改,余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即日裹衣钵拂袖而去。

后来,贯休一语成谶,吴越国从建立起,就只有十四州的地盘,处在长江上游和北方的夹攻之下,钱镠的野心也无处安放,只好在夹缝中求生存。但也正是因为只求自保的战略,以杭州为中心的江南之地,在唐末的战乱中得到了最大限度的保存。钱镠的孙子钱弘俶举国土以降宋,江南风流能在两宋臻于极盛,实得益于钱氏之功。

因此后世江南百姓一直以来对钱氏都多有怀念,宋人编写《百家姓》也将钱姓列为第二,排在宋朝皇室赵氏之后。有意思的是,当时吴越百姓虽然感念钱弘俶不启刀兵的做法,但其实对赵匡胤兄弟的人品并不怎么有信心,毕竟有后蜀花蕊夫人和南唐小周后的例子摆在那里。因此吴越王投降以后,江南百姓还自发修建了保俶塔,祈祷钱弘俶能平安归来。此塔至今已几度重修,仍矗立在西湖畔,见证着江南之地的风流宛转和人事更替。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由于宋朝失去了燕云十六州,北方又有辽这个强邻,因此很注重经营后方,经济中心南移,江南成为了主要的粮食产地和丝绸业中心。同时得益于海洋贸易的发展,有着吴越国人文历史积淀的杭州开始引领江南风流。宋仁宗曾写诗赞扬杭州:“地是吴山美,东南第一州。”

北宋时代,江南的繁华到达巅峰,在封建王朝中所少有的人文气息和生活情趣,使得诗词井喷,为历代之最。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就是“凡有井水处,皆歌柳词”的柳永,简直不是天皇巨星能形容的。

他在词坛初露峥嵘就是在杭州,那时还叫柳三变的少年,一阙《望海潮》成全了杭州盖世无双的美景: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所谓三变,取自《论语》“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代表了父亲对他的期望。可惜他却不像个严整君子,倒是颇为感性风流。

19岁的柳三变从福建老家赴汴京赶考,路过杭州,被美景所迷,盘桓良久。正好当时的杭州知州孙何,与柳三变是故交。三变本欲拜谒,但孙何府上门禁甚严,与公事无关的陌生人连名刺都递不进去。于是他想了个办法,自己作词作曲,填了这阙《望海潮》,交给杭州城的名妓楚楚:“欲见孙相,恨无门路。若因府会,愿借朱唇歌于孙相公之前。若问谁为此词,但说柳七。”

后来中秋节,孙何在家设宴,邀请楚楚献技,一曲歌罢,四座皆惊,孙何问明作者,当即将柳三变请进府,设座招待。我想,但凡到过杭州的人,没有不惊艳于这阙词的吧。就算没到过杭州的,也一样魂牵梦萦。传说,后世金主完颜亮读到“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之语,不胜向往,提笔写下了“万里车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竟然因为一阙词引发战争,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外如是。

柳三变词中“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虽然是吹捧孙何,但也未尝没有柳三变的少年意气,大概有自许“一举首登龙虎榜,十年身到凤凰池”的意思。第二年,孙何回京任职,柳三变的词名也传到了汴京,春风得意的柳三变志得意满,倚红偎翠的同时还不忘高唱“定然魁甲登高第”。

结果第一次科举,宋真宗极不喜欢浮艳的文风,所有“属辞浮靡”的一律不取。柳三变激愤之下,填下了《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此曲传唱甚广,甚至传入了深宫皇帝的耳中,皇帝也由此形成了“此人浪荡轻浮”的第一印象,柳三变也因此蹉跎一生。传说后来又一次科举,柳三变本来已榜上有名,结果仁宗皇帝看到他的名字,批了一句“且去浅斟低唱,要浮名何用?”。所谓的“奉旨填词柳三变”,勇于自黑的同时,又有多少心酸。

一直到50岁,柳三变改名柳永,方才中了进士,可惜仕途不顺,倒是任官之地一直都在江南附近打转。虽然官声政绩俱佳,可惜皇帝“未有善状”的印象根深蒂固,柳永郁郁不得志,70岁病逝于润州(镇江)。

柳永其名初起于江南,受挫于汴京,无奈之下做了风月班头,但风月之中他却倾尽了一腔真情和满腹才华。而那些莺莺燕燕也是真的懂他、敬他、爱他。温婉的江南女子,在他身上展现了少有的直白深情。这些都化作了坟前的一缕青烟,散入了江南的烟雨杏花。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

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七坟。

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北宋末年,来自白山黑水的朔风,吹散了《清明上河图》的繁华。建炎南渡之后,赵构选择了杭州作为南宋的首都。可惜的是,他的所有勇气、魄力和雄性特征,都丢在了渡江的船上,随着江水奔流入海,一去不回。

在西湖畔埋葬了岳飞的忠骨后,南宋的格局也就此底定—醉生梦死中,直把杭州作汴州。可惜,恶客总是不请自来。还记得那位立志提兵西湖、立马吴山的完颜亮吗?他真的来了,“众六十万,号百万,毡帐相望,钲鼓之声不绝,远近大震”。

不过,千万不要因为这家伙诗写得豪情浪漫,又言出必行,就觉得他是好人。死后连个帝号都没捞着的完颜亮(他死后被封为海陵王),就算在群魔乱舞的女真汉子中,也是奇葩。27岁弑君篡位,夺了堂兄的皇位。也正是他,首次将首都定在了燕京,开启了北京城的八百年王气。

性格阴沉、文武全才的完颜亮,与商纣王类似,甚至《金史》评价他,都照搬了《史记》中对纣王的评价“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他到底干了些啥呢?《金史》进行了高度概括“欲为君则弑其君,欲伐国则弑其母,欲夺人之妻则使之杀其夫”,简单来说就是奸臣、逆子、人妻控。因此,传说中完颜亮垂涎赵构的后妃美貌进而伐宋的说法就不那么突兀了。

完颜亮兵分四路,大举来攻,攻占盱眙,后又攻破扬州,将南宋军队赶过了长江,正志得意满的时候,却后院起火。完颜亮的堂弟完颜雍有样学样,在辽阳自立为帝。平日里喜欢抢占手下妻子的完颜亮,早就败光了人品,手下的将士成建制地北上投奔完颜雍。按道理该退兵了,但完颜亮的面子上实在过不去,一意孤行,仍坚持渡江作战。全无士气可言的金兵,在采石矶大败,完颜亮也被手下思归的将军缢杀。

宋军主帅虞允文的同学张孝祥,将采石矶之战与赤壁、淝水并列,填了一阙《水调歌头·闻采石矶战胜》:

雪洗虏尘静,风约楚云留。何人为写悲壮,吹角古城楼?湖海平生豪气,关塞如今风景,剪烛看吴钩。剩喜然犀处,骇浪与天浮。

忆当年,周与谢,富春秋。小乔初嫁,香囊未解,勋业故优游。赤壁矶头落照,淝水桥边衰草,渺渺唤人愁。我欲乘风去,击楫誓中流。

可惜,不让苏辛的铁板铜琶之声,也是南宋最后的高音。张孝祥“中流击楫”的北伐雄心,注定要落空。采石矶之后,歌舞依旧,至于中原遗老、江北风景,谁在乎?

采石矶之战11年后,一位18岁的白衣少年,来到扬州。金兵的刀斧之痕、战火之熏,处处可见。曾经的绿杨城郭、明月高楼、风凉歌管,都已风流云散。与柳永一样,这位才子词人,为一座城,自己作词作曲,填了一曲《扬州慢》,心情却已有了天壤之别: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18岁的姜夔,本该意气风发的年纪,背负了家国之恨、身世之伤,就此沉郁了一辈子。仅从词曲才华来看,几疑为柳永转世的姜夔,没有了倚红偎翠的雅兴消遣。屡试不第,一辈子布衣,只余看破红尘的平静,后来潜心向道,自号白石道人。

穷困潦倒的姜夔,后半辈子基本上在苏州、湖州、杭州之间盘桓。江南的风景大异于江北,甚至有一种病态的繁华。但他诗词中的江南美景,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伤。以他最得意的《暗香》《疏影》为例,看到梅花,清冷高洁之余,却总在不经意间想起“江国正寂寂”“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与和靖先生林逋的原作“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相比,空灵依旧,恬淡难在。他自己也说:

少小知名翰墨场,十年心事只凄凉。

旧时曾作梅花赋,研墨于今亦自香。

多说一点,姜夔死后葬在了西湖畔,与他的偶像林逋为伴。五十年后,蒙古人兵临城下,谢太后领着5岁的宋恭宗赵?(音“显”)出降,西湖歌舞自此而休,直到崖山日落,江南文明的余晖终于散尽。

赵?投降后,蒙古人根本没把他当回事,让他平平安安活到了五十多岁。与其说稚子无知,还不如说忽必烈早就看透了南宋虚弱的本质。懵懵懂懂的赵?,后来在西藏出家为僧,江南是回不去的故国,也是梦中永恒的主题。直到后来,念起西湖畔模糊的儿时记忆,写了一首小诗:

寄语林和靖,梅花几度开。

黄金台下客,应是不归来。

被元廷认定心怀故国而赐死,终究还是魂归江南。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南宋开启的海洋贸易,成为后来江南的重要标签。江南也从粮食产地,逐步变成了以纺织为主的工业基地。可惜明清两代一直有闭关锁国的传统,走私与反走私,倭寇与海盗,总时不时为江南平添几许波折。

等到清王朝被坚船利炮撬开乌龟壳以后,租界、港口开始成为经济中心。最典型的就是上海,号称东方巴黎、冒险家的乐园。这一时期的江南,是变革的前沿,也是远望的窗口,几千年的物华天宝,与扑面而来的海雨天风交织在一起,总有一种迷幻的色彩。最能体现这种观感的,当数民国诗僧苏曼殊。

出生于日本横滨的苏曼殊,本名苏戬,是一位中日混血儿,还有一个日本名字—宗之助。他是父亲与日本妻子的妹妹偷欢诞下的私生子。复杂的身世,注定了他性格中极度缺乏安全感。可惜命运毫不留情地将他抛进了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洪流中,故国与异邦、海水和火焰、狂热与疏离、情怀与欲望、般若与红尘,纠缠不休,无处可逃。甚至所谓的出家为僧,都只是一个玩笑,他偶然在广东一间寺庙,捡到了一位圆寂僧人的度牒,方才化名为僧。其复杂多变与光怪陆离,一如近代的江南风景。

他是革命的,从少年时候起,他就满腔热血,参加各种革命团体,与陈独秀、鲁迅等人为友。在日本反抗沙俄,在国内反抗袁世凯。与陈天华、邹容等留学日本的革命志士并无二致,但公平地评价,苏曼殊的文才远高于其他革命同仁。看看他的七绝:

海天龙战血玄黄,披发长歌览大荒。

易水萧萧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他是放荡的,往往穿着袈裟,流连于花街柳巷,嗜酒暴食。鲁迅评价他“黄金白银,随手化尽,道是有钱去喝酒风光,没钱去庙里挂单”。他写给歌女的诗,放到唐人集子中也毫不突兀:

一曲凌波去,红莲礼白莲。

江南谁得似,犹忆李龟年。

他是感伤的,既伤于身世,又绝望于民族,更恸哭于家国。江南烟柳,在他的眼中却尽是愁苦:

日暮有佳人,独立潇湘浦。

疏柳尽含烟,似怜亡国苦。

他又是疏离的,假作真时真亦假,这个花和尚、假和尚、革命和尚,终究还是成了一个真和尚:

契阔死生君莫问,行云流水一孤僧。

无端狂笑无端哭,纵有欢肠已似冰。

总感觉,苏曼殊颇有魏晋名士的风采。民国人为他作的小传中曾讲了两个故事:他虽出生日本,但生平痛恨日本人,无论如何不肯说日语。在日本的时候,某一日生病,朋友看望他,问他为什么不去医院,他说:“你要是为我做翻译我就去”,哭笑不得的朋友领他去了医院,他果然一言不发,等朋友与医生交流完,发现苏曼殊不见了。找到家里发现他又躺下了,朋友责问他,他说:“你刚刚跟医生描述的病情不对,不能胡乱医治啊。”朋友问:“你刚刚怎么不说呢?”苏曼殊回答:“你忘了吗,我不说日语的。”

另一个故事说,有朋友去看苏曼殊,发现他躺在床上呻吟,原来已断炊数日。朋友说“要是我晚来一步,你就要饿死了”,于是给他留下了足够的饭钱。过两天去看,发现还是躺着床上饿得直哼哼,问他钱怎么花得这么快?苏曼殊说:“看到街上有卖自行车的,很精美,就买了一辆。又看到一个乞丐,饿了三天,就把剩下的钱都给他了。”朋友真是服了,问他:“你又不会骑车,买车干嘛?”苏曼殊理直气壮:“从心所欲而已。”

苏曼殊仅活了34岁,在他毫不顾惜身体的生活方式之下,早早病逝,葬于西湖畔,与苏小小墓为邻,所谓“西泠桥畔两苏坟,一代名妓伴高僧”。他短暂的一生,固然精彩,但也无奈。飘零于江南,却不是他的江南。在致敬苏轼临终偈子“庐山烟雨浙江潮”时,他很是惆怅:

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

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几番风云变幻,几度起伏沉沦,近半个世纪以来,江南却还是引领潮头的那个江南。三千年的霜刀雪剑、暖风烟雨,已经刻进了这个民族的基因。

生于江南的人,始终有一个回不去的家。

走过江南的人,始终有一场下不完的雨。

未到江南的人,始终有一个醒不来的梦。

胡维,1982年生于湖北,供职于中国人民银行内审司,曾获《中华诗词》“雏凤”奖,作品散见于《中华诗词》《中华辞赋》《星星》等,出版有唐诗名家评传《我的大唐我的诗》(清华大学出版社),宋词名家评传《我的大宋我的词》(外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