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伟锋
在我们北方,过年的时候是要吃饺子的。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热气腾腾的饺子带给人满脸的喜气,这样的春节才会有年的味道。即便是在年景不好的时节,哪怕日子过得多么磕磕绊绊,饺子都必不可少,要不然,过年就过得没有滋味。
每年春节我都会想起父亲给我讲过的一碗饺子的故事。事情说来话长,得追忆到几十年前吧。那一年,父亲才10岁,我最小的姑姑还不懂事。
那时候,我奶奶去世得早,爷爷既当爹又当妈,拉扯着几个孩子长大,殊为不易,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当时大家都穷,这是个普遍现象,不像如今,顿顿吃白面,天天吃饭像过年。那时候,过年能吃上一顿像样的饺子就不错了。
那年快过年时,爷爷早早预备了白面,想着全家人终于能聚在一起,好好吃上一顿像样的饺子。怕老鼠糟蹋了白面,爷爷就用布袋子把白面装了,悬在房梁上。
大年三十早上,爺爷反复嘱咐父亲和姑姑,让他俩好好看家。爷爷出去赶集,想着割一点儿肉回来,晚上一家人包饺子吃。
爷爷前脚刚走,隔壁三奶奶就来了。她前后来了不下三趟,一进门,就屋里屋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问爷爷去哪儿了,问我父亲和姑姑吃饭了没有。
最后,她央求我父亲说:“大侄子,帮我个忙吧,下到俺家红薯窖里,帮我取一些红薯。”
三奶奶是个苦命人,三爷爷在煤矿上遇到瓦斯爆炸,人没了,她家三个孩子又都是经常要照顾的病秧子。
平时,爷爷教导过父亲,能帮人处且帮人,所以父亲也就没多想,很爽快地答应了。父亲嘱咐姑姑要好好看家,他转身跟着三奶奶出了门。
三奶奶用绳子捆了父亲的腰,父亲双手拽着绳子,手臂上还挎着篮子,他两脚蹬着红薯窖的土墙壁,三奶奶一点点放绳子,父亲就慢慢溜进她家的红薯窖里。
外面虽然天寒地冻,红薯窖里却异常暖和。只是里面黑咕隆咚的,刚开始什么也看不见,眼睛要在里面适应一会儿才能看清东西。在眼睛适应了周围环境后,父亲摸索着往篮子里捡拾红薯。篮子很快就装满了,父亲拽了拽绳子,喊三奶奶往外拉,却怎么也喊不应。原来,这是三奶奶使的调虎离山计,她偷偷爬到爷爷家房梁上,取白面去了。姑姑小,不懂事,要不然也不会让她这么做。
要说事儿也赶巧,她刚顺着梯子爬上房梁,爷爷突然就回来了。爷爷赶集去晚了,没买到肉,回来路上钱又弄丢了,一肚子懊悔,心里憋闷得慌,谁知道,刚进家门又遇上这档子事。
当时三奶奶吓得差点从房梁上掉下来。她两腿发软,颤悠悠下了梯子,扑通一声给爷爷跪下了,眼泪汪汪地看着爷爷,说都是三个孩子闹腾的,家里没白面,过年想吃顿饺子。
当时爷爷即使打她一顿、骂她一通,怎么都不为过。那年月的粮食多金贵啊!何况家里就那么一点过年的白面。
爷爷心地善良,他明白三奶奶平时不是那样的人,这都是过年的事情给逼的。爷爷说:“他三婶子,起来吧,大过年的,这算个啥事!”爷爷说完,上去把白面取下来,一分为二,倒了满满一大碗,对三奶奶说:“给,端回去吧,给孩子们好好包顿饺子吃。”
三奶奶没想到爷爷不仅丝毫没有跟她计较,而且还把白面送给她。她满脸羞愧,浑身哆嗦着,艰难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双手捂着脸,扭身跑了,走一路,泪水洒一地。
三奶奶回家去了,她没有端走白面。
我姑姑前言不搭后语,给爷爷说了事情的大致经过。
爷爷寻找到红薯窖,用绳子把父亲从窖里拉上来,然后专门打发他,把白面给三奶奶送过去。晚上,爷爷揪面片子,给父亲和姑姑做年夜饭。
没想到三奶奶又来了,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酸菜鸡蛋馅的。酸菜是她自己用霜打的黑红薯叶腌的,鸡蛋是借的。
父亲说:“你三奶奶手巧,饺子皮擀得薄,馅多,咬一口,那个香啊!打那以后,每逢过年,你三奶奶都会给咱端一碗饺子。每年一碗,端了几十年啊!”
父亲讲完,陷入了沉思,随后他咂咂嘴说:“要说那年的饺子,香,真香,喷喷香啊!”
话音刚落,门外响起了“笃笃笃”的敲门声。父亲眼睛一亮,说:“你三奶奶送饺子过来了。”如今,爷爷已经过世,三奶奶已是四世同堂,儿孙环绕。
父亲打开大门,风雪中,三奶奶枯皱的脸如同一朵永远开不败的蒲公英,她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笑眯眯地看着我们。她的身后,是漫天绽放的烟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