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葵
如今,每当在超市或农贸市场看到大块小块的糍粑时,我总有一种熟悉亲切感,想起老家打糍粑的热闹情景。
我的老家在华容县号称“华容西乡”的新建乡,全乡地貌呈柳叶形,三河夹一垸,沟港纵横,是主产稻谷的垸区湖乡。那里的群众素有过年打糍粑的习俗,把纯糯米的糍粑当年糕,浸泡在清水中,从腊月一直吃到第二年的三月三。糍粑营养丰富,性黏而软,见火易熟。寒冬腊月,人们御寒烤火时,常常把糍粑放在柴火堆旁,不一会儿,糍粑便鼓起来了,再让它翻过身稍烤一下,糍粑表面就会有一层黄脆的细锅巴。这时,用筷子在糍粑的一头戳个洞,将白糖或辣椒灌进去压平,咬上一口,香脆的糍粑让人的味蕾百感交集,这是糍粑最经典最原始最可口的“火烧糍粑”。调皮的孩子们,听信奶奶和母亲说的 “小伢儿吃了糍粑,晚上尿尿都少了”,于是常常相约怀揣一块糍粑,从家里跑到田埂上,用渣渣草草燃起野火,享受糍粑的露天佐餐。此外,糍粑的吃法,还有拌上鸡蛋下锅煎的“鸡蛋糍粑”,早晨用滴着露珠的青菜和糍粑同时下锅炒的“青菜糍粑”,甜酒中放几小块糍粑的“甜酒糍粑”。凡是和糍粑“联姻”的,无不让人享受牙舌间的松软和清香。
吃糍粑曾经是一种奢望。农村实行田土到户的责任制后,各家每年都种糯谷,糍粑又慢慢回到农家的餐桌上。每到腊月,各家各户会把糯谷加工成糯米,等待打糍粑的那天到来。直到有一天,天空飘着雪花,冬休水利工地也完工了,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宣布:明天开始打糍粑。第二天天刚亮,从南到北的屋场上,总会响起“打糍粑啰”的吆喝声,欢呼一年一度糍粑节日的到来。
按照惯例,队里各户打糍粑的顺序,今年从南到北,明年则从北到南。打糍粑是个互帮互助的集体活,参加者大多是男人,既要有力气,又要有打糍粑的技巧。打糍粑的工具有两大件:加工舂米的石臼(用一块大石头中间戳成凹形圆状),打糍粑者每人必备的一根长四五尺的木棍(有的借用铁锹把)。石臼和木棍都洗得一干二净,静候期盼已久的“工作”。家里打糍粑的女主人,忙得不亦乐乎,早就把晶莹剔透的糯米浸泡淘洗好。厨房的烟囱炊烟袅袅,一口口大木蒸笼里,装满了糯米,蒸气蒸腾。一会儿,打糍粑的专业队进屋了,主人家又是端茶,又是递烟,孩子们也在跑进跑出,堂屋里的欢笑声,拉开了打糍粑喜剧的序幕。
等女主人跑来报告“糯米蒸熟了”,领队的一挥手,“那就开始吧”。很快,热腾腾的熟糯米饭倒进了石臼里,手持木棍的打糍粑的行家里手,团团围住石臼,开始用木棍对石臼里的熟糯米饭用力舂挤舂压。为了让它们均匀受力,人和木棍绕石臼做圆周运动,有的还呼喊着原创的号子,一边移动脚步,一边用力对着石臼的中心舂压。几个来回后,糯米颗粒的原型开始模糊了,其他人暂且退场,只留下两名力大技高的,围绕石臼快速移动。突然,二人用木棍把成团的糯米饭高高举起,像水利工地的石夯,“叭”的一声,很快从空中重重地落在石臼里——这是打糍粑的第一个精彩镜头。紧接着开始第二轮第三轮的打糍粑,继续重复第一次的程序和动作。最后又是那两位师傅,用木棍把由千万粒糯米变成了一个整体的糍粑,熟练地挑进圆圆的筛子或簸箕里,让其成型,像十五的一轮圆月,又像乡里乐队的一面铜锣。在等候第二锅糯米蒸熟的短暂歇息时间,大家用手掰下木棍上留下的糯米欠子(熟糯米团),有滋有味地咀嚼着。大人孩子的笑脸上,无不洋溢着品尝丰收的甜蜜和喜悦。当最后一笼糯米饭倒入石臼时,隔壁的大叔大婶就来这里请打糍粑的师傅们了。领班的头儿爽快地说,回家准备吧,我们就过来。当第一户堂屋地面的篾席上,铺满了像圆月像铜锣的糍粑,打糍粑的队伍又浩浩荡荡抬着石臼,拿着木棍,在一串串欢声笑语中,来到第二户第三户农家……
各家各户根据打糍粑的进度,都争先恐后地准备中餐或晚餐。那些户主中,有杀了年猪的,有烤了鱼干的,有酿了谷酒的,左邻右舍也来乘兴添热闹。打糍粑日的农家晚宴,常有古诗中“家家扶得醉人归”的景象,对比而今城市高楼里的住户互不认识的情景,让人感慨不已。
第二天,趁糍粑还有余温,软而不硬,女主人一早就安排家里的劳力,将月亮铜锣般的糍粑,或每个大圆块切成四等份,或全切成若干个小块,等待几天的完全“回生”后,再用清水浸泡待用。也就是同一天,在乡村的大路小路上,有许多肩挑月亮铜锣般糍粑的乡里人,把糍粑当作过年的珍贵礼物,去送给城里的三姑四姨五舅,让他们提早品尝一下还散发着稻花香的新鲜糍粑。
记得那些年,每年只有过年前后才有糍粑吃;如今,糍粑已由当年自给自足的农产品,华丽转身为商品,超市和农贸市场一年四季都有糍粑卖。加工糍粑的石臼和木棍早已消失,取代它们的是农村糍粑加工专业户机器上的流水线。机器代替人工,这当然是一种进步。今天记录原始的打糍粑的场景,意在留一点乡愁记忆。是啊,愿我们在告别乡村原汁原味的手工打糍粑方式时,没有告别乡亲邻里互相帮助和满满的人情味。
编辑/赵海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