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兵的足迹

2022-04-29 14:45刘为敏
时代报告·奔流 2022年9期

周日的午后,我打开热水器,放上一盆温热水,端到年近九旬的父亲床前。父亲行动不便,我帮他脱去袜子,把一双大脚泡进盆里。

这一双脚,略有浮肿,暗灰色的表皮上呈现出不规则的纹路,一道道白色蚯蚓状的曲线布满脚面,灰白相间,尽管已进入夏天,脚后跟依然惨白皲裂,板锉一样粗糙,没有一点温软之象。我轻柔地洗着脚,完全泡透后,刮削老皮,做一个简单的护理。

父亲患有“三高”多年,但是思维还算清晰,看着自己的脚,想着一生走过的或荆棘或坦途,心中无限感慨,不禁自言自语地说:“这双脚,我都不知道走过多少路了啊!”我低头忙活着,这样的话我早已习以为常。最近看网上有专家计算过,一个普通人,一生要走十万公里路。可是父亲当兵十年,从解放战争到抗美援朝,从煤矿生产到乡村建设,他这双脚踏过的山山水水,要远远超过这个数字。此刻,我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静了,父亲那些遥远的故事,犹如灵动跳跃的音符,一遍遍向我涌来……

巍峨秀美的甲子山脚下,就是我的家乡,父亲出生于三十年代初,靠着祖辈给富户人家赶马车的活计,家庭还算富余,父亲兄弟姐妹五人,父亲排老二。他少年时代在躲鬼子的日子中度过,一声“鬼子来了”,一家老小快速地跑进山里躲藏。盘踞在甲子山区的匪首朱信斋,号称“滨海的刘黑七”,烧杀掠夺,残害乡里。这样的生存环境培养了父亲爱憎分明的秉性,也锻炼了父亲反应迅速的能力,小小的年纪,在他心里播下了勇敢、正义的种子。父亲八九岁时在村里上私塾,《三字经》《千字文》是常规课目,也捎带学习算术。父亲十六岁参加了青年团,和民兵一起站岗放哨,防止土匪进村骚扰,长到十八岁,已是健硕的大小伙子了。我的爷爷为人憨厚实在,宁可委屈自己,不叫人家为难,人称“大劳模”,他热衷于响应国家号召,毅然送儿参军。验兵的时候,乡征兵所薄大个子风趣地说:“这个家伙,一看就是当兵的料,不用验也保准合格!”

1947年10月的一天清早,树杈上的喜鹊喳喳欢叫,饶有兴趣地加入了欢送的列队。爷爷家破落的院子里围满了村干部和乡亲们,在家人的声声嘱咐中,父亲胸戴大红花,一路锣鼓相送,来到乡里集合,参加了华东野战军某部。一年内,父亲只在地方参加一些小的战斗,磨炼意志,掌握必要的作战经验,并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淮海战役打响后,父亲的部队开到了前沿阵地,与国民党军展开了殊死搏杀,冒着敌人的枪林弹雨,渡过长江,攻下了国民党反动政权的首府南京,随后,又参加了解放上海的战斗……

解放战争胜利,父亲所在的部队驻扎在扬州市仪征县,一边参加战后的修复工作,一边加紧训练,时刻准备着解放宝岛台湾。

朝鲜战争爆发后,党中央做出了“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重大决策。1950年11月初,父亲和战友们从南京坐火车直达吉林省临江县,编列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九兵团某连,雄赳赳、气昂昂跨过了鸭绿江,过江后立即投入了第二次战役,与号称美国王牌军的陆战第一师进行了激烈战斗……

进入朝鲜不久,就迎来了严寒天气,气温在零下40度左右,是几十年不遇的酷寒严冬。因战备物资紧缺,父亲的双脚严重冻伤,所在连部批准他去前方医院治疗,前线阵地离前方医院有十几里路。父亲拄着一截树枝,蹒跚前行,走了不足一半的路程,他又累又饿,疼痛难忍,并且高烧不退。纷纷扬扬的大雪在东北风的强劲暴力下,倾斜成较大的度角,欲想钻入人的身体,刮下一层皮来。父亲支撑不住,在路边一间破屋里等待过路的马车,因身体虚弱他昏迷了过去。

远处隆隆的炮声、近处飕飕的风声把父亲催醒,他吃一口炒面塞一把积雪,这时,父亲听到马蹄声由远而近,便打起精神艰难地爬出那间小屋,有气无力地喊叫着:“同志,拉我一段,去前方医院!”可那车夫或许没听见,或许有什么紧急任务,头也没回,驾车而去。父亲又回到了那间小屋,绝望地哭了,心想:“我不能在这里等死,一定要回到前方医院治好冻伤,再和战友们一起并肩作战……”不知过了多久,父亲又听到了马车声,他连滚带爬来到路中间拦住了马车,好心的车夫把父亲拉到了医院,十几里的路程他足足走了两天两夜。

前方医院主要接待刀枪伤员,没有能力治疗冻伤,父亲便转回国内治疗两个月,1951年3月初,父亲重返朝鲜战场,参加了第四次、第五次战役。父亲上过私塾,高小毕业,那时候算是文化人。同年7月,父亲担任连部通信兵,认真学习专业词语,严格规范字词发音,在传达命令、战地联络等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自始至终没有出现失误和过错,较好地完成了战地通信任务,受到首长的肯定和表扬。

抗美援朝胜利后,父亲和战友们回国,安顿好后,第一次给家里写信,并附有一张军属证。父亲先后在烟台、临淄、莱阳等营房驻扎四年,在搞好军事训练的同时,积极参加当地的农业生产、工业建设。整整五年的时间,父亲音信皆无,爷爷奶奶不知儿子是死是活,见到信后,高兴地逢人便说:“我以为打仗牺牲了,这算是又捡了一个儿子啊!”奶奶想儿心切,踮着裹足的小脚,一路上遇车坐车,没车步行,逃荒要饭似的走了十几天来到了烟台,想见见儿子,是胖了,是瘦了,还是个子长高了。营房外想见自己亲人的家属,排起了长长的一队。奶奶打听一个负责登记的,回答说:“你这证过期了,回去吧。”一句话让奶奶的心凉了半截,十多天的奔波就这么白搭了?这时过来一位领导,热情地说:“大娘,这个证能用,没过期,我带您登记去!”几天后,父亲和奶奶一道回家,这是父亲第一次回乡探亲。

1956年3月,父亲获得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颁发的解放奖章证书,随后退伍回到了甲子山。乡政府给他安排了邮政所的工作,那时候邮政员没有交通工具,父亲全凭一双大脚,负责全乡三十多个自然村的信件、包裹。几个月后,正巧村里需要一名临时老师,父亲又服从安排当起了孩子王,不到一年,上边派来了正式老师,父亲也就只好务农了。

两年后,父亲积极响应政府的民伕政策,来到临沂煤矿工作,从事过锅炉工、机修工等工种。因待人诚实、工作负责、业务精湛,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父亲连续两个冬季被选派到山东省煤炭管理局烧锅炉,得到了局领导的充分好评,并电函所在煤矿给予褒奖,临回单位时安排购买了飞机票,坐飞机返回临沂,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坐飞机。父亲连续十六年担任基层党支部委员、民兵连长,曾多次被评为先进生产工作者、安全标兵。我自从记事起,一年到头见不到父亲几面,逢年过节更没有指望了。爷俩几乎没有什么交流,见到父亲,我也是躲得远远的,似是家里来了一位远房亲戚。不知从几岁开始,我知道家中有一块红布包裹着淮海战役、抗美援朝等一宗纪念章。当时我还小,不懂得这些纪念章背后的崎岖与艰辛,但知道它们的珍贵,也感到无比自豪与骄傲,一直珍藏在家中的箱子底下,我也曾偷偷拿出来和小伙伴们分享过几次。

有一年秋天,父亲难得从矿上回家探亲,刚下客车天近傍晚,乌云越积越厚,眼看就要下雨,他肩挑行李加紧了脚步。当村庄出现在他的视野里,只见漫山遍野的马提灯忽明忽暗,恰似置身美丽壮观的银河系。各个生产队正在抢收地瓜干,吆喝声、争吵声混杂在一起,小孩的哭闹声、狗吠声又不时传来,疾步如飞或推或挑运输地瓜干的社员,更加渲染了乡村秋收的繁忙景象。父亲回到家,不顾步行了二十多里山路的疲惫,放下行李,拿起柳筐,大步奔向漆黑的田野之中……

1983年5月,父亲退休回家了,我替老换幼来到了煤矿,家中的三亩自留地就成了父亲的战场。二十多年没干过农活了,父亲还真感到手足无措,缺乏耕种技巧,但是他勤奋好学,不懂就问,工人老大哥甘当小学生,施肥,浇水,田间管理,把庄稼伺候得不次于老庄户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收成一年好于一年。父亲总是把上交的公粮扬出糠秕,清理杂质备好,当挨到本村交公粮的时候,村里大喇叭一响,“交公粮了”,父亲推着独轮车第一个走向粮管所。每年留足口粮后,他会全部卖给国家粮站,哪怕价格比市场低,孰轻孰重,父亲自有见解。

甲子山东西绵延三四十公里,群山环抱,主峰为两市(日照市、临沂市)分界处。九十年代初,甲子山一带大搞基本建设,沿山脚修建一条公路。我的村庄不大,人口不多,但是山场不少,需要修建的里数自然就多。父亲带头出义务工,和村民们一道奋战在山岭沟壑之间。劳动之余,父亲还不忘编唱幽默一番:“哎,哎,党的政策就是好,盘山公路架飞桥,你一钁,我一锨,看看谁的功劳高。”“这个青年不简单,推着小车往前窜,你不看路,你蛮劲干,摔个跟头人马翻。”这样的段子,时常萦绕在劳动现场,给大家带来了笑声,鼓舞了干劲,能够在轻松愉快中完成工作任务。利用两年的农闲时间,村与村贯通了长达四十公里的山路,为村民进山、出行提供了极大的便利。那段时间,像这样的义务工还有很多,村里的路桥、水利设施修修补补,父亲都会第一个带头出工,很快就能完成自家的工作量。看到邻居的义务工还有很大的差距,父亲也会主动帮助。“我不在家的这几十年,邻居们没少帮助我家,我出这点工算得了什么!”这样不仅帮助了邻居,也能使村里的工作及时完成。

父亲是村里三位建国前老党员之一,退休后乐于发挥余热,村民选举、村街规划、支部建设等等他积极建言献策,村支部书记时常带着疑虑而来,一番交流沟通,面带笑容而去……

“想想在朝鲜战场牺牲的那些战友,我还能退休有工资,安度晚年,我很知足了。”这是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话出有因,父亲是退休,不是离休,没有享受到建国前的工资待遇,是因为退伍后在家务农超过三年,才来到煤矿参加工作,当退休计算工龄时,工龄顺延到了建国之后。父亲享受着自己的幸福生活,思忖着为国捐躯的烈士,他们又能得到什么?父亲这样想着,便豁然释怀了,旷达开朗地笑对一切。

我有一姐一哥,母亲拉扯我们仨,吃苦受累一辈子,刚要享福了,又病魔缠身,不幸撒手人寰。为能照顾好父亲,我想接他到矿上居住,父亲一百个不情愿:“矿上哪有地我种,支部生活我怎么参加?”无奈,我在矿家属院不远处,开了一块地,父亲种上了几种蔬菜,浇水、施肥、逮虫子,乐此不疲,这算是满足了他的第一要求。至于第二要求,父亲一年自己坐车回老家几趟,交上组织费,看看老宅子,听听村里的新闻逸事。随着年事渐高,父亲不能自己回家了,每次我开车陪同,他亲自把组织费足额交到村支部书记手中。

淮海战役、抗美援朝等历史题材的影视节目不少,每当看到这些,我的意识敏感,考虑到父亲的感受,就着急换台。“别换,别换,看看这个。”看完后,父亲总是目光死盯一个地方,沉默良久,身体变得面条一般软弱无力,似乎要顺势滑落到地板上。或许他想起了泥泞路上的急行军,或许他想起了倒下去的战友,或许他想起了鲜艳的红旗高高地插在阵地上的场面……

父亲的人生故事,我仅从母亲的口中略知一二。听母亲说,父亲不愿提及抗美援朝的事情,一方面是自己所经历的那些苦难,身体上留下的后遗症,重要的是一个连的战士所剩无几,手足情深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了,大好青春年华就此定格,永远留在了朝鲜半岛上,令人惋惜,无限缅怀。

我记得,父亲主动讲起军旅生涯,是在我的婚礼上。父亲不仅仅是为了满足亲朋的要求,还有他的深层想法:儿子已经结婚成人了,现在美好的生活来之不易,不能忘记过去,不能忘记历史,更不能忘记为了新中国的建立抛头颅、洒热血的无数烈士……父亲用他的生死经历、人生感悟,对我今后的成长以启迪和鞭策。这一用意,在我们父子俩日后的交流言谈中,逐步得以证实,可见当时父亲的良苦用心。

煤矿的井下工作异常繁重而伴有极度危险性,五大灾害并存,我没有被艰苦的环境所吓倒,反而更加吃苦耐劳、拼搏进取。业余时间勤学苦读,参加了全国自学考试,得到了领导的器重,担任采煤工区的文书,并光荣地加入了党组织。有了良好的阵地和舞台,我在学习上如饥似渴,工作上如鱼得水,几年间我采写了300多篇新闻稿件,在《工人日报》《宣传手册》《中国煤炭报》《山东工人报》《山东支部生活》《临沂日报》等报刊发表。

三十年间,我的工作职务也由原来的工区文书、宣传干事、党办秘书、支部书记,到现在的杂志编辑、党务工作者,不管在哪个岗位上,也不管遇到多大的泥泞与坎坷,父亲的形象总会在我的脑际萦绕,父亲的足迹就是我的指航明灯,没有畏难退缩,只有阔步向前。尤其是加入作家协会以来,我努力挖掘罗庄的闪光点,讲好罗庄的人和事,利用手中的笔,为罗庄的两个文明建设奋力呐喊助威……

古语云:“天下之本在家”。习总书记曾说过:“家庭是人生的第一个课堂,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有什么样的家教,就有什么样的人。”“家风是社会风气的重要组成部分。”的确,在父亲的熏陶感染下,我家五口有四人为中共党员。父亲健在时,他最在意的、和我交谈最多的,就是他的孙子入党、学业、考研之类的话题,对于结婚生子很少提及,父亲并不是不重视这个,而他更加看重的是思想素质的养成和知识能量的积累。因为,父亲懂得只有在党建领航、党旗飘扬的感召之下,努力磨炼翅膀,才能飞得更高更远。

父亲的足迹,子孙的延续。我坚信:父亲在天之灵,一定会感到无比欣慰与自豪……

作者简介:

刘为敏,山东省日照市人。系山东省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临沂市罗庄区作家协会副秘书长。作品散见于《奔流》《诗潮》《青海湖》《文学百花苑》《工人日报》《中国煤炭报》《山东工人报》《临沂日报》等报刊。